香樟之忆

三三

窗格之幽

窗格子最有意蕴的要数江南。江南古镇多，水上古镇更多，经典的小桥流水人家，碧树粉墙黛瓦。而黛瓦下矮矮的那一段粉墙上，都有窗格子缀饰。窗框子均小巧，精美，形态纷呈，正方、长方，六边、八边，就是六边八边也有不断的变相，以上下拉长了正中一对边的形状居多；还有正圆、椭圆；不规则的有扇形、上下各切去一块的椭圆、葫芦形、树叶形、鸭梨形。粉墙上的窗格子还不是室内的窗，置于围墙、隔墙、过道、走廊、抄手游廊等。只有江南人才这么细腻，也只有江南人才做得这么绵密。尤其是苏州的几处园林，墙里墙外，廊柱之间皆是水流花开，绿叶婆娑，斜阳高蹈。每每一个小去处，便置一种意料不到的绿叶、红花、怪石或一眼甘甜清冽的泉。造化对江南就是这么有心。江南人深深懂得上天的恩赐，不遮掩不委屈任何一点美的所在，更进一步的优美它，两步之外一个窗格，一路地开。窗格子也是要有格调的，或直线或曲线，统一了格调；或者一页窗子一个样，做排列。粉墙上的窗格不兴做木质的框，用泥粉直接在墙体上做层次的压条，一进至三进的有，一滚至三滚的有，像西洋画的多层次递进，悠远而憧憬，框子一样地涂以粉。接下来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窗格子。这是最有观赏价值和审美趣味的部分了，它的结构实在多，图画实在巧，想象实在着意。走过江南上百个小镇，看过江南十余个园林，尤其动心于这结构创意、线条旖旎、多姿多彩的粉墙上或粉或黛的窗格子了。荫着一棵小树，一截塔影，一段凭栏，凝立于它湿漉漉的苍苔之下，看一排屋檐下奇异的窗格，想静谧里的春秋可蔚为大观？经过格子过滤的世界可意味深长？

在苏州的园林，古旧的窗格以青砖小瓦做建筑材料。诗云：“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马头墙”指的是徽派建筑的山墙，“花格窗”对应着的就是苏杭的窗格了。瓦片曲直各异，较屋顶用的瓦简捷，有平瓦，有曲瓦，有S 形，有J形，有圆柱形，有不规则的跷脚、龙头、弯头，根据图案的需要还有不同的配件。瓦片不厚，均匀适中，无釉，粗樸，稍细，青白的色泽，蕴涵古老的光芒，隐匿历史的记忆，似在等待承载一段不平凡的风雨尘埃。在瓦片靛蓝的表面，敲一敲，发出沉稳悠扬的回响，像传奇，像音乐，像历史缜密的唇，谨慎地诉。这瓦片，取自于自然的深处，返还于自然的影壁，仅这质地，本身就像一截故事地开始了，何况在阴阳两隔的墙上，能迂回，能反逆。

能工巧匠面对形态各异的瓦片、瓦柱、瓦头，应了主人的要求，审视了窗框的大小，查看了对应的景色，开始组图。囫囵、剪裁、黏合、成型，要似雕塑家，要似绘画家，胸有图画，手下缝纫。有将直线的一色瓦片组合成传统的格子，有将长短不等的瓦片组合变化多端的格子。花瓣、半圆、树叶、楔形，拙政园的墙上都是；有将不同样式的瓦片组合不同的图画，开花状、树叶状、水波状、回环状、勾连状，定园的回廊上都是，虎丘的墙上也是。也有同一溜的墙上，每个窗格都不一样。格子里面是树、石、水、桥，路、廊、亭、榭，格子外面也是树、石、水、桥，路、廊、亭、榭。江南最不缺这些灵秀之物。在正面，窗格本身就构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融汇于眼前的景致，成为景致的主要单元。望向窗格外，格子又是窗外景致的入口，像挂着的帘，似隐约的真实。格子外呢？又是过滤后的世界，走马观花，谜一样的令人想停下来瞅，在匆忙中捕捉匆忙。

虎丘拥翠山庄的回廊里，窗格堪称姿容纷呈，透的格子很多，处处皆景，里外都是景致。穿一处回廊，侧壁的粉墙开了一个窗格，做了花瓣形的菱格。正对着窗格的是一棵白皮松，枝叶不繁，十点钟的阳光照耀，里外一折射，松针上像挂了白霜。要不是天气温和，还以为是秋霜纷被了。松的延伸处，又是一株山茶，鲜红的花开了两三枝，灼灼生香，隔着窗格子，大有闺阁阿娇遥见生客，匿身暗处的羞，又有抑制不住春心荡漾，踏春闹春，临风与花媲美的欢。对艳妆，百媚生，却难道，奴面不如花面好？又一东壁，又一树叶形窗格，斜对一亭，亭间坐一女子，着薄荷绿罗襦，梳飞仙髻，戴凤头簪，正拨琴。凑近了窗格子，竟疑似到了天界，见仙子在那里慢奏高山流水，“巍巍乎……”，“洋洋乎……”

穿过回廊，到庭院，西墙上一排重瓦下，一个一个古意盎然的窗子。几枝翠竹掩映，窗格子在剪辑；忽然修竹茂盛，窗格子整个被扑住，迷离不知所处。只是近看，荫着的格子像密密的眼，像深深的井。又有两棵蔷薇并列，又独立的一枝，依驻墙根，蜿蜒向上，虬枝盘缠，至窗格子，探几枝过去。对着窗格，阳光斜射过来，疏影横斜，明灭有致。粉墙太过古老，斑驳处又有雨蚀，像苔痕，忧伤的样子。窗格子确是粉墙上的主角，格子的图案呈海棠盛开，又是少女热烈的心事。

虎丘的外墙上，更有繁复的格子，以点、线、弧、S形，组成整体的图案，或盛放的牡丹，或出水的莲花，或碎花围绕主花，或勾连层次的万字格，或心心相印的大小爱，或图腾符号一样的面具。语言真是不堪尽描，唯摄影和绘画可映照得明白。

山塘老街的窗格子最古老，修缮痕迹不明，更得古趣。荡舟山塘河，举首两岸粉墙，那瓦檐下的窗格子真是叫人回到过去，探究从古到今之幽微。

古人好古，更好屋宇细处的雅，每于一个小节，便不放过。江南历史悠远，水米锦鲤之地，丝竹文婉之乡。苏杭的富商大贾，鸿儒雅士，早早建造了自己的闲庭后院。窗格是庭院之秀眼，除了它与庭院整体格调的一统，更讲究了方框里幽微之处的精巧。细节里的品质才是要过人的。窗格完好留存，岁月的风雨斑驳了它的颜色和棱角，带走了它的新艳和骄矜，留下了它的拙朴和灵秀，记录了它的伤痕和沧桑，婉转的古淡古韵仍在。格子依然深幽，线条依然旖旎，像深藏着的故事。

“静里日且长”。窗格与漫长的日子一同古老。在这样的时间纵轴上，在这样的空间横轴上，悬系着他们生命的逻辑和生命的自信。江南以超越对待时空的态度，将文化自信建立在这些精巧远久的格子上，将生命难以亘古的残山剩水构筑在这些幽微至境上，其蕴涵之意蕴大抵可以从这个方位来审视。

又，晚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高古》里的“虚伫神素，脱然畦封”，意也在荡尽了尘世的烦琐，超然于无限的遐思之中，听一段恍如烟尘的历史一点一点剥脱。凝神于这样的窗格前，在不经意的密密蛛网前，在斑驳陆离的矮矮粉墙下，在砖石缝隙的翠叶细花旁，拉自己进入古灵幻化之境，将自己交给古藤下格子剪辑的疏影，袪现世的一切思，将心灵遁入历史闇寂之永恒，也是这小小的结构所盘结进去的神素吧！

古旧的窗格子，幽微的架构之美意，如此粗疏的管窥，确有点难为情了。

香樟之忆

第一次见美丽如画的香樟树，脑海里便响起梦魇般的一句歌词：“我曾在香樟树下见过你……”歌唱的女子，在黄昏的雨后，穿烟青底的香樟花旗袍，一手半垂着未合的伞，一手轻抚着香樟翠绿的叶，体态温软，眼神忧伤，期期艾艾，寻寻觅觅，等待着她等待了许久的心仪人。

香樟树，生长于多雨多水多燕子的江南，植根于田野、道旁，绕人家的屋檐，偎渔船的码头，便是绿水人家绕。香樟树尤其喜水，兼有玩水的癖好。它巨大而深褐色的主干，曲直都可优雅，像岸然的处子，向上昂扬着，尽情地分，盖荫余顷；鹅黄的翠叶，绵绵密密，像柔婉的女子，从各个方向，深情地探。汲水面，便显出千重思量，万种柔情，清风徐来，潋滟清波，婆娑枝叶，发出扑愣愣的一阵细语。江南女子最喜在香樟树下临花照水，理一理晨妆，淘米、洗菜、搥衣、期冀。想着人家安恙，不由得忆起我恰同学少年的江南友人，你竟在哪里安顿自己的如花流年？

一年四季，香樟树满枝丫的绿，新生的叶子先是鹅儿黄，接着油翠，像新剥的蛋黄映在春光里，像莹润的翡翠浸了水。鹅儿翠一直摇曳至夏，更加繁茂。多雨的江南绝不辜负它的丰盈，梅子黄时雨，氤氲满画船。就是这样的涤荡，就是这样的潮润，叶更碧清，水滴滴，纤尘不染。江南的时节就是这样的舒爽，香樟树的天空就是这样的明艳。江南孕育了香樟，香樟优雅了江南。也就是这天潮地润的江南，孕育了香樟树的温婉和坚韧，柔而刚，绝不锐的江南女人有香樟一样的宽和与安静。

偶然，在洁净如新的江南公交车上，中途上来一女子，三十来岁，或者大些也可以。江南女子身上看不出岁月的沧桑，岁月不古江南哦！女子微微低着颈，如一片云一样落定车角，摇曳时不觉风动，莲动处未起轻尘。车子时走时停，女子一直没有高扬起脸面，甚至没有扫视周围有没有空位。车上的坐客并不多，她站在车门一侧，继续微低着颈，从上车到站立脚下没有一步阔的移动。她穿了适中的本白裤子，内搭灰色的短袖，披了长于盖住臀部的本白色开襟亚麻针织长袖，腕上拎了一个灰色的布包，布包的面上绣了翠色的竹，另一只手扶着依在身旁的车把杆，俨然六朝古都婉约的风韵。近半个小时的车程，她一直动作收紧，颔首垂眉，端庄地站立。有人经过时，她浅浅地侧身礼让，之后再恢复端正的站立。我尤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没有一分一秒地流盼，没有一次惊愕地睁大，即使周围有人不小心碰撞她一下，她也只是浅浅地笑，侧身，无比谦恭地再次礼让。整个的人站在那里，不像一个匆匆忙忙的旅人，倒像凝立于阳光下一朵淡泊的菊，一行黄昏里的诗。“翩翩，你走来。像一首小令。”余光中要等的女人怕就是这样温婉，这样柔情了！

其实，见香樟，最璀璨要在人间四月，新叶齐发，经年的老叶开始退让，却也在走向生命的另一端。在姹紫嫣红里燃烧一片彤红，叶叶片片，和丰盈的翠密密交错，一树一树的斑斓，红黄绿，又似一树一树的花开，一树的流火，交舞着艳，梦幻着闪。和煦的春风吹来，落叶纷纷，是花是蕊，是春是秋，迷离着。真是不知道江南会这么矫情，会这么制景。它令整个的春天不仅盎然，还多了几分凄艳。

记得严歌苓笔下的金陵十三钗么？江南真是有太多的历史和盛事，隐匿了太多的丰富和靡奢。江南的才子丈夫们一边拼命地树立着礼仪和规矩，使自己的子民完美地遵守着巨细靡遗的规章典制，尤其更多的礼教和规矩是针对着女子的，因此也造就了女子的幽静，娴雅，足不出户，动不见莲，笑不露齿。另一方面，灵秀的地域和富庶的生活，又使他们把最得快乐最可把玩的女子作为酒足饭饱后的一道饕餮来消受。而江南女子的温婉和隐忍，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这样的风雅附庸。他们以这种钳制式的礼教教养出的秦淮歌燕，身上有柔，又不乏韧。这韧在恶劣的境遇下表现为一种辣，一种认死理的执着。那香粉伲侬的女子，是秦淮河上旖旎的风情，又是古街区里坚贞的牌坊，于是演绎出一段故事，也是诠释了她们内心端雅、坚韧无畏的美好品质。这不能不归功于江南地域之灵杰，生态之含蕴，香樟之秀雅。

第二次第三次见香樟树，都在雨中。举伞遮掩了视线，却正好隐匿了私情。香樟树下遇见谁，能够遇见谁？那个我恰同学少年的江南友人，你此时也正举伞经过香樟树么？想想她那时的种种行作，拼凑眼睛里的见闻碎片，江南女子独特而又普遍的美好品质，那句歌词里的那个她，和香樟树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叠印着，她们会出现在雨里的香樟树下吗？

十八岁相遇，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她从婉约的太湖边上走来，小巧，精致，鹅蛋脸，细弯眉，白皙的肌肤，吴侬软语的腔调，戏说北方的方言，还是软，听上去像粥里加了几片白菜叶子，味道味道的，又像烟雨里横了一根柳条，划几笔空气的痕。她给我摆许多我很不以为然的小讲究，很不理解我们北方女子的粗线条和辣辣的大嗓门，说那是女人该有的么？她概念里的女子想必就是她的姑姑或者外婆一样的女子吧！有一次，她满怀悲伤地给我讲述了她姑姑为一个薄幸男子殉情的故事。

姑姑是受舅婆古老的江南教养长大的。五十年代末，刚刚大学毕业，漂亮有才，心高气傲。爱她的男人像捧花瓷一样地爱着她。她在薄暖的爱的雨露中清纯美丽，不知道世情的险恶，更没有接受苦痛的砥砺，像搁在纱窗的一朵水仙。在被一个自恃不凡的男子无情地抛弃后，姑姑万念俱灰，细细整理了自己的所有物品，烧毁了自己一生的所有照片，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在一颗千年的香樟树下，服毒自绝。男子追悔莫及，竟将自己的新欢缢死。悲剧连环，哀婉动听。她讲得泪水涟涟，我有点不能相信，想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正在发生的故事。黑漆漆的雨夜，正好将怨愤连同雨一起倾泻，正好将郁结连同雨一起随风。故事里的人啊，怎么能在美丽的香樟树下抛弃这个世界？

但是，像戏剧，令人悲伤的是，我的江南友人似乎也经历着她姑姑的凄婉。因为父母大学毕业被分配在北方工作，她的童年是在外婆的怀抱里长大。外婆经受着丧女的煎熬，她以纯净的心灵亲身感受着外婆的这份痛。心系外婆，使她死也不肯留在北方和父母的身边。毕业时父母要为她选择终身伴侣，她更是志坚意决，必须回到外婆身边。最终她的坚持感动了父母，父母答应了她，她如愿以偿地回到了外婆的身边，陪伴外婆直到终老。她从不大声说话，半天一声不吭那就表示她非常生气了。她的温婉和她的倔强一起在她柔弱的身体里并存，不显山不露水又是她最美丽的性格特征。这一点也是我始终追逐的一种女性美的境界，但直到现在，我还是时不时地毛毛糙糙，喜怒倏然立形于眉梢，一副长不大的样子。

此刻，雨依然淅淅沥沥，空气一片清冷，而香樟花正开。花密，淡淡的绿白，香味不浓，在雾蒙蒙的空气里轻藐。街区温婉，人流不多。我又遇香樟，脑海里涌起那句梦魇般的歌词：“我曾在香樟树下见过你……”

回到居室，从十九层的飘窗向外望，建筑物的缝隙，一簇一簇的绿，可见的都是香樟树巨大的冠，看不见的它的深邃的树干，树下景象更不见了。只有举头，远处的云烟，夹杂了城市的聒噪。这聒噪倒是真切，安静的友人一定不喜欢，她终于将自己皈依于永远的沉静了。这是我在电话里听另一个友人述说的：她终于还是恢复了一个形销骨立的自己，丢弃了这个俗世本来该她的那份聒噪，将四十岁的孤高永远回归了本来的内心。哦！我最懂。原本，这些就不属于她的世界，原本，这些对于她就是一截虚无的影子。和曹霑笔下的妙玉一样，本来，她就是偶然被遗落尘世的一缕魂，不小心食了人间烟火的一朵菊，一如她的姑姑。只是她比她多了一番尘世的记忆，香樟树的神灵让她真切地感受了她的肉身该承受的一些苦难。

“我曾在香樟树下见过你……”我只记得这一句，也只能哼唱它一节梦魇般的旋律。故事太老，歌曲太久，遍查网络，也没能找出這首歌的原本。难道是我错忆？我不会考究。错就将错，不就是记忆里一首歌中的一句词么？

“从此我们长相忆，你长在了我青春的心里，我为你开四月的花蕾……”我只愿她在香樟树下安静地过，稍事休憩也好，旋律缓缓响起。

再见！香樟树，我不会打扰你了！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