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的味道
2017-12-26丁万兵
丁万兵
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
清晨,惺忪、干涩的眼睛触碰到从紧邻的厨房那边传过来的一抹淡黄的油灯的亮光,同时会捕捉到一个刺激味蕾的信息。熬好的稀饭里,倒进了从小羊羔嘴里分得的一碗鲜奶;铁皮火墙自带的烤箱里,馍片已经翻身数次,两面焦黄。
午间,放学归来,在吃白米饭都是奢侈的事情的年代里,今天一顿“钢丝面”,明天一顿白面拉条子,也许一连几天的中午,拌进面里的都是素炒大白菜或酸苞苞菜,但稀里呼噜地一盘子下肚,感觉精气神儿十足。
傍晚,尤其是寒冬季节的夕阳沉落后,一边在牲畜白天待过的亮圈里面收拾、整理、捆扎吃剩的玉米秸秆,一边抬头看看正屋的房顶上,依稀的炊烟清冷直上,但似乎一锅南瓜汤的清香已沁入心肺,好像听到母亲在切好的一小盘咸韭菜上,“刺啦”一声敷上少许滚烫的清油。
对,就是这样一种味道。平淡、单调的日子,没有过多的事干扰分心,人们对现实的期待,既简洁又踏实。
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
我第一次知道母亲竟然会做一种叫做“烫面饼子”的面食,还得感谢离县城一二十公里外的亲戚们。我们的生产队与县城连在一起,所以远房的亲戚、亲戚的邻居、乃至和他们同一个生产队但根本不认识我们的人,只要是到县城来购买物品甚至闲逛,总要到我们这种被称为“街上人”的家里来一趟,说是看“二姐”“二姨娘”,但从未见手里有过礼物,倒是常给家人一个措手不及。不但要放下手里的活儿,还得想法儿从拮据的现状中拿出应有的待客态度来。母亲从大缸里移开石头,捞出几块腌好的酸菜,放在清水盆里,将过重的盐分和酸气拔掉。再马上左手抓着装有开水的搪瓷小盆儿,右手迅速地在面盆里搅拌、翻腾,一会儿一疙瘩用滚开水和好的面团便呈现在案板上。平底锅上炉,倒进去的清油要汪过擀好的薄薄的面饼,油锅沸腾,饼子冒着热气和小泡儿。捞出、控油、稍凉,三刀后六片扇形摞在一起端上炕桌,客人就边客气着、谦让着,边就着肉蛋子炒酸菜开始分享。有男客时,父亲还要陪一下,母亲便忙不迭地烙一张、切一张、端一张,但通常来的常常是三五个女客。记得有一次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娃,只是低头好像赶命似的狼吞虎咽,不但那天的饼子未像以前还能象征性地剩下一两片,而且在她猛抬头打出一个长长的响响的饱嗝儿时,一直坐在厨房门口小板凳上看着她们的我,差一点把一大口酸水喷吐出来。
我工作几年后的一个冬天的晚上,三哥不知道从哪里吃过,还是听来了一个叫做“油糕”的东西,于是神乎其神地描摹一道道工序。母亲拗不过哥哥的怂恿和姐姐们跃跃欲试的冲动,于是和面,白面里掺些糯米粉;拌馅,把本已炼好凝固且放在凉处的动物油再化开,里面放进白砂糖;包制,揪一个剂子,左手兜底,右手大拇指与其余的四指边旋转边形成涡状,将馅放进去收口,再将多余的面揪掉,轻轻按成圆形扁平状。蹭着锅边缓缓放进,三个、五个、八个……沸腾的不仅仅是两面泡泡儿丰富的美食,更有我们欢愉的心情。突然,“啪”的一声,一个滚烫的油点子从油锅里面蹦出,母亲拿着30多厘米长的一双红柳条削成的“筷子”的右手腕处,立马出现一片灼伤的鲜红。
后来的光景好转到可以隔一两天吃一顿白米饭了,在学习了维吾尔族邻居的厨艺后,母亲会做抓饭了。但每每会在锅底留下干黄或者油黑的锅巴,因其干脆或浸透着油香而成了抢手的稀罕食物。母亲乘机宣传她的理论:“吃了锅巴,能拾到钱呢。”而后面的日子,真不定哪天会在路上捡到淡淡的土黄色的一分钱,或者印有一架大飞机的灰蓝色的二分钱后,更加让我们坚信无疑。之后,就连不慎烤成焦黑的馒头片都会被我一扫而空。
对,就是这样一种味道。在日渐暖色的岁月里,一丝坚韧、一种不甘,转化成为大气、宽容和应有的节制,沉浸在时光里。
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
父亲去世那年的秋天,我调到了县城工作。终于因较有规律的作息、生活,可以多陪母亲了。有一天休息,母亲说:“我教你做饭吧。”也许是看到我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抑或是不情愿,还有惊讶的眼神,母亲说:“娃娃呀,你现在不学,以后要吃亏呢。”于是,她教我怎样把之前留好的干酵头掰碎泡上,怎样控制好蒸一笼馒头需要几大碗干面,怎样一点点把浸了水的面绕出来,干湿混合,再反復揉匀。等到中午要蒸时,母亲又教我怎样兑碱,还让我通过声音辨别,兑好了,揉匀了,拍,听到“嘭嘭嘭”的声音,就算好。我一遍一遍不安地来到蒸笼前观看,直到母亲定好的时间到了,她又教我怎样掀笼盖才不会被热气伤了手,怎样将大馒头晾在洗净铺展的纱布上,随即,母亲的一大盘芹菜炒肉端上来。我竟然到现在也忘不了,在宽敞的屋子里,形影相伴的母子间,存留的那简单的温情。
母亲病重的那几年,每月都要到离家一百多米的县医院门诊打几天吊针。我每天先是骑自行车赶到离家五六百米的学校,看孩子们晨扫、早读,上完一二节课后再迅速返回。在人拉车上铺好毡子、褥子、毛毯、床单,扶母亲躺下,掖好被子,推到输液室门口,看着针头插进她手背上粗大的血管后,喘息平稳了,这才放心。有一次快中午了,我竟莫名地不假思索地问母亲:“中午想吃啥?”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母亲本来因无力而低垂的眼睑突然精神起来,人也惊喜到有些吞吐:“给我做一碗炝葱花汤挂面吧。”回到家让母亲休息,我小心按照她老人家的嘱咐,在炒锅里放油烧热,挖一些提前加盐炒熟炼好装在瓦罐里储存在阴凉处的肉蛋子,爆葱花,放适量的花椒末和姜粉,将在另一个小钢筋锅里面煮好的挂面放进去。一尝,味道真是不错。许是打了吊针缓解了病痛,许是半碗汤挂面注入了儿子特有的情愫,母亲瞬间精神了许多。
怎样和拉条子面,给女儿盛上又细又筋道的一盘;怎样擀饺子皮,一次性可供四五人来包;怎样拌馅儿,且把包子口收得结实褶儿又好看;怎样切臊子,擦黄瓜丝,焯绿豆芽,呈现独一味的干拌凉面,母亲教会我的,就是些家常得不能再家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饭食,一如她人生古稀即告别人世一般的平凡,亦如我已近知天命之年仍旧这般的泛泛。
对,就是这样一种味道。当理所当然的享受变成了一种反哺式的回馈,当如今念念不忘仍觉意蕴不断在丰厚,这就是我的母亲——阿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