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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诗篇

2017-12-26李君

延河 2017年12期
关键词:陆海姐姐母亲

李君

卓玛堆

在昆仑山腹地有一个叫红柳滩的地方,曾经是新藏线上的一个兵站。2010年9月我们去往阿里经过这里的时候,看见一块台地上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金字塔状的玛尼堆。彩色的经幡在风中激烈地翻飞,如果没有绳索的束缚,它们定会一片一片腾空而去。从阿里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玛尼堆的传说,它与藏区各地的山间、路口、湖边、江畔千千万万座玛尼堆很是不同,它里面葬着一个女人。随行的一个女演员表示,哪怕零片酬也要扮演这个女人,那时我们已经决定,这个女人将作为我们的电视剧女主角的原型,

1951年夏天,先遣连经过一年的死亡进军,进驻了西藏阿里地区。一些心里熬煎了一年的家属到南疆军区请愿,说什么也要到阿里去和他们的男人相会。军区经不起她们的软缠硬磨,终于妥协。女军医乔阿霞被指定为家属队长。看着那些背着包袱和锅碗瓢勺、神情坚定的女人,乔阿霞不禁想到了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些端庄高雅的女人,不惜抛弃贵族身份,告别昔日的富足与优裕,前往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寻找被流放的丈夫。而眼前的这些家属,面对的将是夺去了先遣连一半将士生命的高寒路程。这些不顾一切的女人也包括她自己,她的丈夫便是先遣连的副连长。由于先遣连已经在昆仑山和藏北蹚出了一条路,这些女人虽历尽艰险,但没有人倒下。也许女人更有韧性,爱的力量更强大?当她们到达阿里时,她们的男人以及战友出营二百多里,在班公湖边列队迎接,如同迎接一群將军。

但是当年冬天,这个幸福的相聚变得十分危险。

一个维吾尔族士兵的女人把自己的幼子也带到了阿里,在已经飘雪的十月,六岁的库尔班江只因感冒就夭折了。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在阿里,一个小感冒就会要人性命,尤其对于年幼的孩子。驻军司令部下达了命令,随军家属不得怀孕,否则马上离开阿里。在没有避孕措施的当时,这道命令无异于让夫妻隔离。几个不小心怀孕的女人果然被送走以后,夫妻们吓得不敢同房了。乔阿霞自然懂得避孕的常识,但是有一天她还是发现自己怀孕了——世界屋脊让女人们的经期都紊乱了。乔阿霞把这件事瞒了下来。不仅是戍边的将士,还有阿里的藏胞,太需要她了,他们喜爱这个女门巴到了崇拜的地步,挂在她脖子上的听诊器更是成了神器,如同活佛之手,有病没病,都要让她用听诊器触摸一下。乔阿霞还有一个想法,小库尔班江出生在低海拔的南疆,所以抵御不了高寒缺氧的环境,如果已经渐渐适应了高原环境的人,生下的孩子——没事的话,对于戍边将士和他们的女人,不啻是一个福音。

今天的人,可能会指责乔阿霞拿自己的孩子做实验。但那个年代的人不这样想问题。

到了隐瞒不住的时候,乔阿霞的丈夫把这件事以及妻子的想法告诉了领导。领导狡黠,说:你没有告诉我们啊。

女儿小阿里在夏天来到了人世,乔阿霞算好了产期,所以才敢做这个生命实验。在他们夫妇乃至全体驻军将士的小心呵护下,孩子没出什么大毛病。到了十月,阿里的冬天将临的时候,乔阿霞犹豫了,要不要把孩子送下山去。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替她做了决定。

1938年5月,一对青年学生来到武汉,打算从军参加抗战,兵荒马乱中他们走散了。乔阿霞来到了八路军的征兵处,那个男生薛某则加入了国民党军队。十二年之后,已是军统人员的薛某,在喀什得到了乔阿霞也在南疆的消息。薛某偷偷找到当年的恋人,要她替他搞一张出境证。乔阿霞拒绝了,劝他投诚。薛某表示考虑考虑,然后消失了。乔阿霞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把这件事向上级汇报,也没有告诉自己的丈夫。

一年以后几个南疆公安人员来到阿里,告诉乔阿霞,边境部队抓获了一个企图在中巴边境越境的军统特务,该特务供出乔阿霞是他的下属。乔阿霞愤怒至极,说出了拒绝为薛某搞出境证的事,指斥薛某此番诬告是出于报复,或者还有对她嫁给了别人的嫉恨——但是乔阿霞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自己挖的坑——如此重要的敌情,为什么不报告?只有一种解释,你们是一伙的!

公安人员决定带乔阿霞下山,去和薛某对质。

要对质就把那个混蛋带到阿里,乔阿霞同志哪也不去!乔阿霞的丈夫冲进公安的临时办公室,腰里的驳壳枪闪闪发亮。

你不要掺和这件事。乔阿霞说,我还要把孩子送下山呢。

公安又拒绝了乔阿霞的丈夫带兵护送妻女的要求。这个杀气腾腾的男人,自然是信不过的,在路上干掉他们,然后携妻女亡命国外不是没有可能。

押解的队伍走到班公湖的时候,飘起了大雪,走到界山,满目雪白,在太阳之下反射出匕首一样刺目的光。乔阿霞拿出一包锅底灰,给自己也给押解他的人抹在眼睛周围,以防雪盲。当然她没有忘记怀里的小可爱,看着小阿里小熊猫样的眼窝,乔阿霞忍俊不禁。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来阿里的路上,她也有过高反,但远没有这一次严重。或许是心情好,又是在雪天,她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坐不住了。因为怀抱着孩子,她无法趴在马背上,必须挺起腰来。押解者表示替她抱孩子,她断然拒绝,让押解者把她绑在马背上。那时乔阿霞像一宗没有意识的货物,随着马步巅过来,簸过去,歪倒到一边时不知道自己正过来。

这样走到了红柳滩。

也许没有走到红柳滩的时候,生命已经离开了乔阿霞。因为她一直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开始押解者怕她睡着从马上掉下来,不时喊她几声,被绳子固定在马背上之后,押解者没有了这个担心,也就不再喊她。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她而去。是孩子感觉到了母亲身体的异样,在红柳滩用哭声,向押解者传出母亲的死讯。押解者吓坏了,没想到会摊上这样的事。他们环顾四野,似乎乔阿霞的丈夫在暗中尾随。更令他们恐慌的,是拿这个没有了奶吃的吃奶孩子怎么办。土已经冻住了,又没有工具,挖坑是不可能的。他们用石块将乔阿霞草草掩埋,然后带着孩子飞快地向山下奔去。所谓飞快也走了一个星期,押解者将馕饼咀嚼成糊状嘴对嘴喂给孩子,为此他们不敢喝酒抽烟。孩子勉强地吞咽这种极其难吃的食物,一边啼哭不止,押解者苦不堪言,如果吃草能挤出奶水,他们一定愿意去吃草。到了叶城,小阿里气若游丝。endprint

乔阿霞的复活有很多种说法,一说是她自己苏醒过来,爬出了石堆;一说是一个藏族猎人看见红柳滩上空反常地有几只秃鹰盘旋,然后发现了那个石堆。他想唯有天葬才能让亡灵安息,便扒开石墓,发现那个女金珠玛米还有气息。流传更广的说法是青馬救主。这匹青马是阿里的一个贵族送给乔阿霞的,为了方便她到牧民中行医。这匹产自当地的马耐高寒薄氧自不必说,它的记忆力和耐力极好,十分通人性,有数次在暴风雪中解救主人的记录。乔阿霞被掩埋后,青马嘶鸣着不愿意离去,押解者好不容易才把它拽走。但是走到一个叫三间房的地方,青马挣脱缰绳跑了。青马举蹄刨开了石堆,卧下来让虚弱的主人爬上它的脊背,然后把乔阿霞驮到了它熟悉的藏北草原。

不等身体康复,乔阿霞就回到南疆,直奔军区医疗队。她是个行事周全的人,打算看了女儿再去与薛某对质。她担心一旦进了公安局一时半刻出不来。在路上她看见了一个告示,通缉一个几天前越狱的敌特分子。正是薛某!她反应机敏,迅速躲进一个巷子。

当她在稍晚时候走进军区医疗队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纱巾蒙面的维吾尔族女人。在护士的宿舍里,她看见了被她的战友们照顾很好的小阿里。

乔阿霞没有得到丈夫回南疆的消息,因此认为他还没有得到她的死讯。她立即返回红柳滩,把她的墓重新垒起来。她看见一台嘎斯发疯似地从阿里而来,在红柳滩停下,车里走出她的丈夫。正如她的揣测,此前军区没有将她的死讯告诉这个脾气暴躁、动辄就要拔枪的部属,怕他冲下山来,向那几个公安人员索命。现在是阿里分区将他的枪收起来以后,才将噩耗告诉他。乔阿霞躲了起来。因为离得远,山风呼啸,阿霞听不见丈夫的哭泣,但是看得见他趴在坟上激烈抖动的身体。这时,她又多么希望丈夫将石堆扒开!她向丈夫奔过去,但迈不动步子,喊,又发不出声音,直到丈夫乘车而去。

这是一个经民间加工过的故事,但我相信这个情节是真的,经过数日跋涉,心力交瘁的乔阿霞在高寒缺氧的昆仑山上,喊不出声迈不动步是有可能的。

乔阿霞的丈夫匆匆看望了一下女儿,即投入到对薛某的追捕中。乔阿霞隐藏在维吾尔族迷宫样的高台民居中,等待消息。一个月后,公安和驻军联合组成的搜捕行动停止了,他们得到了一个可靠的消息,薛某随乌斯曼匪帮逃到了境外。军区要把乔阿霞的丈夫调回南疆,方便照顾孩子。但他捎信让母亲来南疆照顾孙女,自己又到阿里去了。在边境线上,他认为还有抓住薛某的可能。尽管乔阿霞明白,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她还是在这个南疆小城守候着。她在巴扎上出售石榴汁,运气好的时候,可以遇见她的婆母抱着阿里来采买蔬果。有一次听见婆母跟一个汉族摊贩聊家常,说到孩子的母亲、她还没见过面就死去的儿媳,老人家泣不成声。乔阿霞一时冲动,撩开了面纱。婆母呆住了,因为面纱下面竟是一张汉族女人的脸,还是儿子多次对她描绘儿媳的容貌,令婆母感到眼熟?老人家正要向乔阿霞问话,她拉下了面纱——她怕控制不住自己。

不久后的一天,乔阿霞看见婆母带着儿子匆匆来到巴扎,乔阿霞迅速离开。她感到继续待在南疆既危险又无意义,孩子与其有一个有特嫌的母亲,不如没有。那个匆忙做出的举动——将她的墓重新垒好是对的。她回到了藏北草原,那个救她的藏族牧民扎西夫妇的帐篷里。

藏北的冬天从十月中旬开始,雪会断断续续下到来年的五月。五月到十月,是南疆到阿里运输往来的时间。每到这个时节,名字叫卓玛的乔阿霞会赶着牦牛,时不时到红柳滩放牧。红柳滩建起了兵站。她用藏羚羊皮从兵站换了一只望远镜,在山坡上望着兵车南来北往。只有三次,她在望远镜里看见了丈夫,不到四十岁,帽子底下的鬓角已经白了。她也到过南疆几次,远远地看望女儿,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进了军区大院托儿所,又上了军区和地方合办的南疆最好的学校,她越发感到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丈夫也上了好几个军阶。

但是——有一天,她在红柳滩放牧,丈夫突然走出兵站房间,向山坡走来。显然是他从出窗户里,发现了那个藏族女人举着望远镜张望他的房间。乔阿霞躲避不及,眼看就被追上——

这个白日梦卓玛不知做过多少次。

是梦就有破的时候。有一天她到兵站讨水,听说徐司令员——她的丈夫已经再婚好几年了。

卓玛心里波澜不惊,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绝望,还是怕有一天白日梦成真,毁掉丈夫和女儿的吉祥,她决定让自己彻底消失。我们已经知道,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原,感冒便可以致人死命,而洗浴最容易患上感冒,所以藏民常年不洗澡是有原因的。

在冈底斯山以南,有一座名叫玛旁雍措的高原湖泊,在印度的神话中,玛旁雍措是湿婆大神用意念形成的,因为这里是湿婆大神和他的妻子——喜马拉雅山的女儿乌玛女神沐浴的地方,所以湖水成了圣水。 在佛教的玛旁雍措湖的传说中,信徒们认为,玛旁雍措的湖水直接来自神山的融雪,用它来洗浴能清除人们心灵和肉体的污秽,洗脱百世罪孽。乔阿霞用湖水洗净了自己,爬上马背向北走去。走到冈仁波钦峰下,她本想转山,为女儿积一些功德,那年恰逢藏历马年,转一圈等于平常年份转十三圈。但她浑身害冷,战栗不已,难以完成那连续三个昼夜的跋涉。原来她想沐浴干净后转山更好。她很是懊悔,一想到自殉是对女儿最大的功德,她又满心喜悦。她下了马,为丈夫和孩子向神山祈祷。然后继续北行,热和冷交替煎熬着她的身体。她陷入了昏迷。醒来后发现青马拗违主人的意愿,向扎西夫妇所在的草原走去。她扯动缰绳令青马掉头北行。好几次她感到自己不行了,她听到了生命一丝丝从她身上抽走的声音。她不能倒在中途。她生起了牛粪火,烧开了其实80度便沸腾起来的水,喝了一碗酥油茶,并吃了几疙瘩糌粑。止血一样暂时阻断了生命的流逝。

夏天五六月的时候

草原上开满美丽的花朵

冬天十一二月的时候

花儿和草原告别了

请不要围着分别难过吧

我们还有明年——

这是乔阿霞喜欢的一支藏地牧歌,她虚弱得发不出声,便在心里一遍遍吟唱。endprint

红柳滩,青马在那座石堆边卧了下来。卓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埋进了石头里。但是青马狂暴地将石堆刨开。乔阿霞举起鞭子,落在马身上如风摆柳一样无力。

青马被拴在了一块蹄子够不到的地方。等它挣断缰绳跑到石堆边,不再舉蹄,感觉到主人已经死去。传说里说,石墓还有一个空隙,卓玛没来得及堵上,已经死去。是青马用蹄子把洞堵上,就像此前它用蹄子把墓刨开一样。但是费的气力大多了,想象一下,一只马蹄将一块石头往石堆上推送,是多么艰难。之后,青马回到草原,把到处寻找卓玛的扎西夫妇带到石墓旁。

许多年过去了。在这许多年里的五月到十月里,扎西经常把畜群赶到红柳滩,坐在卓玛的墓旁,眺望过往的兵车,后来阿里由新疆代管以后,往来者又多了许多地方的车辆和人。扎西就那么坐着,望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有一天从南疆来了一批新入伍的女卫生兵。乔阿霞是第一批到阿里的女兵,自她以后,阿里不再征召女兵。直到十几年之后的这一天。当扎西看见其中一个女兵来到卓玛的墓前,他突然明白他的守候为了什么。这个女兵实在和乔阿霞太像了,以至于令老扎西恍惚起来。

阿里姑娘,扎西说。

你——你是谁?女兵警惕起来。

阿里对母亲没有一点记忆,她是奉父亲之命来给这个女人扫墓的,很是勉强。

多年来在心里她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幸亏这个特嫌的母亲在她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去世了,否则——

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你已经八岁上了小学。

你说什么?

母亲的故事让阿里感到了一阵锥心的疼痛,这是积存了十八年的苦痛,现在并作一起交还给了阿里。再说空气稀薄,她当即昏厥过去。传说里扎西用一种神奇草的让阿里苏醒,这种神草十八年前救了她母亲。阿里痛哭流涕,山石云风为之动容。然后她做出一个在那个年代(今天也十分不妥)令人惊惧的举动,撕下领章脱下军装。红柳滩常年有风,此时的风并不比刚才强烈,但那座石堆起了一阵震颤,一些小一点的石块滚落下来,好像卓玛在墓里翻身拱动。扎西急忙匍匐在地,口念六字真言,求卓玛息怒,保证一定不会让她的自殉变得无用。石堆恢复了石头般的安静,奇迹出现了,扎西和阿里看见一根狼牙项链挂在一块石头上。乔阿霞在放牧时用扎西的叉子枪击毙过一只狼,然后做了这根能辟邪禳灾的项链。不用说,乔阿霞要把它送给女儿。

阿里没有把母亲复活又自殉的故事告诉父亲,徐司令员在高原患上了心脏病。阿里从阿里回南疆探家,看到父亲比她上山时病严重了很多,可能是看到孩子成人当了兵,他的心一下子松下来了。之后越来越严重。阿里第二次探家时,父亲已经不太行了。征得了养母的同意后,她来到父亲病床前,问他将来要不要去昆仑山上陪伴母亲,母亲太孤单了。看父亲摇了摇头,阿里愤怒地喊叫起来:怕母亲玷污了你尊贵的名誉吗?父亲说,是他不能让自己这个凡夫俗子玷污了她母亲。

卓玛在藏语里是“度母”,一个圣洁的女神。父亲说。

阿里明白了,父亲早就知道了母亲的故事。

卓玛的故事渐渐流传开来,人们经过红柳滩的时候,开始往那座墓上垒放石头,就像往玛尼堆上垒放石头一样。那时候用左手做事的年代还没有过去,人们垒放石块时都避开他人耳目。所以石堆给人的印象仿佛自然生长,不知不觉越来越大。不知哪一天,有人给石堆上拉起了经幡,肯定不是扎西夫妇干的,因为见了阿里之后,老扎西就回到了藏北草原,从此红柳滩再不见他和牦牛群的踪影。有了经幡,这座墓就变成了玛尼堆,人们便可以公开往上面垒放石块,一直到现在。不论什么人,商旅、官员、军人、登山人、偷猎者,乃至逃犯,不论他们脑子里盘算着什么样的俗念,每当来到这里,就会放上一块石头,眼前浮现出卓玛在其中洗浴的玛旁雍措那湛蓝澄净的湖水,不管他们到过那圣湖没有。

据说,有一次一个人往石堆上垒放石块的时候,一边打着电话操作股票买卖。他离开之后,后面的人把他放的石块捡起来扔了。

洗木桶浴的女人

在最不适宜使用木制储水器的地方,李慕云得到了她一直想在其中沐浴的木桶。水上漂浮着淡紫的新塔花,芳香扑鼻。

这是我在南疆的一个团场听来的故事。

1952 年的夏天,上天山的湘女们已经知道了她们的命运,是为了回应军垦将士“没有老婆不安心,没有娃娃扎不了根”的呼声。而非她们想象的那样,三五年后胸前挂满勋章,英姿飒爽地荣归故里,头上俏皮地扣一顶维吾尔四边小帽。那时她们如笼中的小白兔惴惴不安地等着,选中她的会是什么样的男人。李慕云心里却是一种悲壮的平静,命运既然如此,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又有什么要紧?但是事到临头她却计较起来,就像不会真的把不听话的孩子拿去喂狼的母亲,她怎么能把自己的一生拿去赌气呢?选中她的是一位姓焦的副团长,壶梯山战役中赤手夺下敌方打红的机枪的英雄。瘦小黢黑,像一节长眠的干枯的胡杨。李慕云怀疑对方至少隐瞒了五岁,不是三十五。

李慕云想起了另一个男人,卡列宁伯爵。想着她将会像安娜背叛卡列宁一样背叛焦副团长,然后被这个有着晴朗天空的世界抛弃,悲惨地死去。

回去的路上,李慕云看见新兵连连长陆海在路边等她,手里拿着一本《当代英雄》。李慕云进疆时携带了一箱子俄罗斯和欧洲文学书籍,陆海见了竟热泪盈眶,如同见了久别的亲人。里面的书他大多看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陆海说是来给她还书,其实为了探听她相亲的情况。

李慕云说,我不想走安娜的路。

陆海马上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沉默了一会,他沉沉地说,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因为这里不会有沃伦斯基那样胆大包天的人。

那么你呢,陆连长——还有一个避免安娜悲剧的办法——事情紧急,李慕云抛开了少女的娇羞与矜持,也不管陆海是否喜欢她,说道:你不是也没有老婆扎不了根的人吗?

陆海把书递给李慕云,走了。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李慕云知道,有资格结婚的屯垦官兵须具有三个条件之一,二十八岁以上,五年以上党龄,团级干部。即“二八五团”。而且“团”优先,“五”次之。而后才轮到“二八”。陆海30岁,年龄够了,但官阶低,非党,况且是起义人员。根本不是“二八五团”样样具备的焦副团长的对手。endprint

本人不愿意,这个根本性的障碍,在焦副团长和组织眼里根本不是障碍。政治思想工作——这个战胜了蒋家王朝的法宝,还拿不下你一个湘妹子?果然,李慕云动摇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居然战胜了这个战无不胜的法宝。讲述者讲到这件事的时候评论道:陆海也是多事。我倒以为这是弱者施展的计谋。李慕云和陆海谈论《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十分向往地说到俄罗斯贵族庄园的浴室,里面会有白桦木浴桶,水上漂浮着玫瑰花瓣。这一天,就在李慕云准备屈服的时候,陆海把她带进了一个地窝子,她看见了一只崭新的木桶,蒸腾的热气上漂浮着南疆的新塔花。木桶周围木屑和刨花散落一地,陆海手上的绷带有暗红的血渗出。他不会木工活,不难想象为打造这只木桶他付出了怎样的辛劳。

还有点渗水,他满含歉意地说。

李慕云决定嫁给这个男人,因为他年轻,因为他和她一样喜欢那一箱子书籍,因为就像沙海细流,在他那里还能找到在这个粗粝的世界上仅有的一点诗意,她必须紧紧抓住。陆海却不敢有此奢望,他语无伦次,最后李慕云还是听明白了,沐浴过后,她会留下体香,陆海会将这只留有她的体香的木桶永远珍藏。李慕云这次没有洗浴,她走出地窝子,给师政治部写了一份和陆海自由恋爱的申请报告——自由恋爱还需别人批准,没人会发现这是悖论——没想到师政治部竟然批准了。焦副团长跑到师部大闹,领导告诉他此举是出于统战的需要。因为留在军垦农场的官兵,有一多半是陆海那样的起义人员。人家姑娘为了建设保卫边疆,千里迢迢从鱼米之乡,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而且一来就不得回去,你一个党员干部就不能牺牲一下个人利益?去,赶快另挑一个吧。你狗日别盯着南瓜不认倭瓜,晚了连倭瓜蔓也吃不上了。

李慕云是在新婚之夜洗的第一次木桶浴,水蒸气一起,将新塔花的芬芳挥发得淋漓尽致。据说香水就是从花中蒸馏出来的。但有一种惶惧感迫压着她,使她感觉自己像被闷在锅里会被蒸馏致死的花瓣。

惶惧来自焦副團长可能要施加给他们夫妇的报复。

你不是木匠,却能得造出了浴桶,那么不是牛马的你,也一定有牛马的力气。焦副团长手扶犁杖,让陆海拉犁,嘴里发出吆喝牲口的咒骂;

既然那对男女是凭那一箱子书勾搭在一起的,焦副团长便将这个资产阶级媒婆判了火刑;

有一次追剿乌斯满残匪,焦副团长在陆海的背后举起了枪。扣动扳机的一瞬,他从梦中惊醒。

实际上,焦副团长没有对李慕云夫妇进行过任何报复,上面的情景均是他做的白日梦。就是这最后的一次白日梦,把焦副团长吓着了。为了不使这个白日梦成真,他申请调离了这个团场。那时他满怀悲愤,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成了陆海这个壶梯山上手下败将的败将。但他再没有打扰过李慕云夫妇。

老首长是个好人。讲述者评论道。

从此李慕云夫妇过上了安静的生活。他们白日劳作,晚上李慕云泡在木桶里,听丈夫给她朗读。于是大漠拓荒便没有姐们在家信里写得那么苦。他们和无数的兵团夫妻在大漠上开垦出一片片绿洲,为共和国的建起一座座粮仓。他们的生活条件也逐步改善。团场建起了公共浴室,李慕云仍在木桶里洗浴。木制的储水器适宜于潮湿的南国。新疆是典型的大陆性干旱气候,少雨,光照时间长,南疆尤甚。干燥的气候盛产各种果干,对木桶却十分致命。陆海这个二把刀,打造的浴桶本来就不太严实,后来它出现的裂隙越来越多,势不可挡,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慕云夫妇甚至可以听见木桶的坼裂声,好像镇尼(阿拉伯语中的魔鬼、精灵)在隔壁劈柴。洗浴的时候,陆海因忙于堵漏,无暇像开始那样在一旁为妻子朗读。桶里的水位越洗越低,李慕云少不了会抱怨几句,让陆海很是愧疚,好像造成浴桶千疮百孔的干旱气候是他造成的。为了养护这只浴桶,陆海付出的辛劳比打造它时多多了,沥青、骨胶、木楔、弥缝堵漏,治标不治本,新的裂隙层出不穷。他有空就往浴桶上淋水,想让它保持湿润,但水分很快就会被蒸发。陆海要李慕云增加洗浴的频率,改每周一次为两到三次,以利于浴桶的养护。李慕云说,整天累得要死,哪有那么多精力!那么一直让它保证满水状态不就行了吗?不行,那时它会像一个巨大的花洒,弄的屋里一片泥泞。

于是洗木桶浴变成了一件很辛苦的事,毫无享受可言。但李慕云还是坚持着。它成了一种诗意的象征,李慕云在用它对抗着生活的粗粝。当她把劳作了一周的疲惫的躯体浸入飘浮着花瓣的水里,闭上的眼里会浮现出俄罗斯的白桦林,烟雨江南的一叶乌篷,宝玉和一群水做的女儿吟风弄月,茶炊旁贵族青年和教士的后代辩论革命……

有一天,陆海从外边回来,笑逐颜开,手里拿着一卷防雨布。防雨布衬在木桶里,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渗漏问题。李慕云却没有好气地说,既然如此,还不如弄一口大缸!看着丈夫呆呆的样子,李慕云于心不忍,进了浴桶。扑鼻而来的是被热水蒸发出来的难闻的化工气味。陆海又要撒新塔花瓣,李慕云阻止了。她觉得花瓣在这样的水里,就像胭脂搽在媒婆脸上一样不搭。不知为什么,自从在防雨布里洗浴,那些诗意景象再也没有出现过。又一个周末,陆海往浴桶里倒热水的时候,它衰老多病的躯体承受不了水压,轰然散裂!李慕云发现水也可以爆炸,四处喷溅的情景十分吓人,但是她却笑了起来,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陆海要打造一只新的,李慕云说算了,她端起搪瓷盆,到下饺子似的公共浴室去了。

李慕云从公共浴池回来,陆海补救什么似地给她朗读,一页没读完,李慕云拉起了鼾声。陆海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妻子的鼾声,妻子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打鼾!

新疆男人不论维汉都吸食莫合烟,特别喜欢用报纸卷着吸,据说有一种特殊的迷人的味道。所以连队的废旧报纸十分抢手。有一天,李慕云看见陆海的卷烟纸上安娜在燃烧。

你拿什么卷烟?

李慕云揭开褥子,看见那本书被裁成了一厚沓卷烟纸条。

陆海则是一副就这样了看你能怎么着的破罐子神情。

李慕云没有任何表示。那一箱子书让陆海卷烟用了很多年。用完了,李慕云夫妇也老了。endprint

李慕云有两个孩子,老大女儿嫁到了条件好一点的北疆团场。小儿子二十多了,没有考上大学。因为教育条件有限,这里的孩子考不上大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子不愿意在团场待,先是到父亲的湖北老家,后又到母亲的湖南老家,都没有混成。说老家的人待他的样子就跟不认识一样。便在社会上游荡,一次因聚众赌博被拘留。出来以后,他问父母要钱,说是在局子里认识了一个生意人,决定与此人合伙,到乌鲁木齐做大买卖。李慕云夫妇手里有五万块钱,他们当然不会把这大半辈子的积蓄交给如此不靠谱的儿子手里。再说团场新建起了第一批楼房,老职工优先。李慕云夫妇打算用这些积蓄给儿孙留下一套房产。

父子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儿子不稀罕这里的房子,表示他死也要死在外边。

争吵发生的第二天,这个逆子竟然卷走了房款。陆海心脏病发作,被送到了阿拉尔市,需要手术。但手术费成了问题。和儿子联系不上,打电话给女儿,女儿哭着说马上筹措,但是光汇款路上就要走好几天。走投无路之际,李慕云想起了焦副团长。

焦副团长现在是师政委了,同时兼任阿拉尔市委书记。新疆的很多城市是由兵团孕育出来的,当地兵团的最高长官也是该城市的行政长官。有一年春节焦政委到团场慰问老兵,表示谁有困难尽管到阿拉尔找他。李慕云知道这是官话,但她记得焦政委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李慕云很快拨通了焦政委的电话,不巧他正在乌市,和一家石油公司商谈开发油田的事。但是她很快接到医院的通知,是院长亲自告诉她的,可以马上为陆海手术,费用的事以后再说。接着政委夫人来到医院,政委夫人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当年从豫省老家带来的乡气荡然无存。相形之下李慕云成了村妇。政委夫人批评医院院长,不该见了钱才肯救人,何况李慕云夫妇是最早的军垦战士,这个绿洲城市的奠基者!协助李慕云安顿好第二天手术的陆海,看她没有地方住宿,政委夫人执意要李慕云到她家去,否则焦政委知道老战友在医院走廊过夜,会批评她的。李慕云觉得她如此热情也许是为了丈夫的官声,但随即为自己这个刻薄的想法感到羞惭。

焦政委家很大,装饰素朴庄重,但难掩其尊贵气象。她惊奇地发现,主人的书柜里有不少好书,甚至《尤利西斯》这样的文学天书也赫然在列。焦夫人说都是孩子们读大学的时候买的。这个年纪的女人拉起话来无非子女,这个话题恰恰是李慕云心里的痛。焦政委也是一儿一女,焦夫人说起来不无怨气,女儿新大毕业后,她爸给她在阿市找好了工作,可她说啥也不愿回来,在乌市安了家,给人家当小棉袄去了。儿子呢,在口里(新疆人对内地的称呼)读的一所211大学,本想让他在口里发展,他却跑了回来,做起了广东一家卫生洁具在南疆的总代理,虽说生意不错,但是说起来是个卖马桶的,多不好听!李慕云听起来,觉得像是对一个玉米面馕都吃不上的人抱怨盘子里的芝士披萨味道不够纯正。临睡前,焦夫人问李慕云要不要洗个澡,还是洗洗吧,洗了好睡觉。李慕云的理解,是洗干净了好使用家里的寝具。但她马上感到了这个想法刻薄,又羞惭了一次。

李慕云跟隨焦夫人走进卫生间,华贵无比,陶瓷洁具在温暖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令她目眩。焦夫人说都是儿子整的,有点打造一个样板间,做广告的意思。自从木桶爆裂以后,这是李慕云十多年来再次独自洗浴。在她前方是一面壁挂电视,浴盆旁边的墙上是一个小酒柜,她可以倒上一杯法国红酒,一边品啜一边欣赏电视节目。但她觉得如果那样,自己会像一个趁主人外出偷偷享用主人物品的仆人。

她什么也没有做,静静地将衰老的躯体浸泡在水里,也许是自感卑微,在宽敞的浴缸里,她仍保持着在木桶里的曲蜷姿态,不敢舒展开来。她忽然感到了一阵彻骨的辛酸,眼泪夺眶而出。她问自己,是为当初的选择后悔吗?应该不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仍无法想象自己会与状若干枯的胡杨、认为安娜是个破鞋的男人同床共枕。当时中央台播放电视剧《安娜·卡列尼娜》,焦政委在一次讲话时指责安娜是个破鞋。

她糊涂起来,不知道眼泪为了哪般。

第二天,政委夫人准备了一些伺候病人用的物品,李慕云坚决地谢绝了。但她提出把《尤利西斯》借去,看护病人的时候翻翻。但她知道她既无心力也无能力看这部书,此举很可笑。从焦政委家出来她不禁笑出了声,听见自己的笑声很是凄然。

姐姐和她的母亲

1942年夏天,豫西乡村一个李姓人为了什么事用土枪打死了一个季姓人,仅一撇之差的两个家族因此打起了冤架。当时政府忙于应付抗战,无暇顾忌民间的杀戮。季氏家族渐渐占了风,李氏家族的人纷纷出逃。我爷爷一家就是这样西出函谷的。而我一直以为他们和别的河南人一样是战争难民。爷爷一家出逃的有爷爷奶奶和父亲,父亲的原配薛氏和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姐姐没有走。原本要一起走的,薛氏认为和季氏家族沾亲,不会有事,决定留下来照看家里的田亩。薛氏的这一决定铸成了终身大错,不然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那件事发生在两年以后,1944年春天,在黄河北岸踌躇了数年之后的日军,南渡黄河发动了豫中大战。日本人打洛阳的时候,政府给女子师专的学生每人发了几块大洋,让她们自行前往设立在陕西汉中的后方学校就学。母亲经常说,其实国民党很重视教育。好像谁说过国民党不重视教育似的。几个女学生结伴走到宝鸡的时候,其中一个病倒了。

那时经二路还是河滩地,落雀一样布满了五颜六色的难民,为了一口吃食,难民们各显其能,耍猴的,变把戏的,挂羊头卖狗肉的,一只武陟人的油茶壶,像一只妊娠的母猴一样蹲在路边,如此形成了一条南北走向的马道巷。马道巷,顾名思义是要走马车的。在北上通往县城街道的上坡路段,蹲着一伙拿着带钩绳子的拉坡人。半个多世纪以后,这些人仍蹲在这个地方,带钩的绳子换成了玻璃擦、电钻、刷墙滚子。父亲拉坡不是为了营生,爷爷一家到宝鸡后摆了个布摊,然后在如今已经消失的布市街盘了个铺子,生计不成问题。父亲拿根带钩的绳子是为了不在铺子里受爷爷管束。这天父亲在董先的把戏摊上消磨了一段时间后,在街上闲游,一个赶车的喊住了他,车上坐着几个被旅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学生。上了坡本没有父亲的事了,但他继续跟着车往西关走,这些女孩想把病倒的同伴托付给县政府,父亲不是没事么?他想看看事情结果如何。endprint

结果是他把生病的女学生带回了家。

我早就知道我和姐姐同父异母。我一直没有去打探这件事,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年轻时接受的文学启蒙,要我们把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所谓社会人生,好像自己家不属于社会,家人的种种不是人生。再就是我们家的家长都是严父型的,爷爷和父亲跟我们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们由不敢到羞于打问父辈的过去,连提父辈的名字都是禁忌。小时候我们受到的最大侮辱,就是有人冲我们叫父亲的名字。有一次我去西安看望姐姐,向她问起她的母亲。当时我在为一部讲述河南移民故事的写作,搜集素材。姐姐的眼泪夺眶而出,责怨道:你怎么现在才问?亲人的眼泪,让我的功利心变成一只老鼠只想找个洞钻。自从我干了写作这一行,姐姐一直想把那段往事告诉我。倒不是为了让我写出来,只是出于向人倾诉的愿望。很多人見了作家或记者,都会生出这种愿望。

父亲告诉我爷爷,县府流民事务处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安置这个女学生,但她是蒋委员长发了大洋的学生,不管不行,灵机一动,就手把差事塞给了他。他摇头叹气,后悔自己不该跟到县衙看热闹,好奇心害死人啊!不过政府不让李家白管,照管女学生期间可以免除布店的税。爷爷一算,这事能做,再说又都是豫西老乡。半个月之后,税务官照旧到李家布店收税,爷爷才知道上了父亲的当。这时两个年轻人去和声剧院了。当时常香玉正在宝鸡义演,女学生拉着父亲在剧院把门收票。此外,他们还为河南同乡会做一些别的救亡工作,这让只知家而不知国的父亲感到异常的新鲜和兴奋。

爷爷很是不安,倒不是担心两个年轻人耍成了真的。一个女学生、巡长的千金断不会看上一个小地主的儿子。他低估了,或者说根本就不知道,一个略带几分顽皮劲儿的英俊男子对一个罗曼蒂克新女性的杀伤力。他担心的是别玩出了麻达,取不利手。那时宝鸡的河南人的语言里开始夹杂一些此地话了。

两个年轻人哼着《谁说女子不如男》回到布市街,看见爷爷的脸像个锅底。爷爷拿出税票让父亲看,父亲骂道:县政府呢,说话咋像跟放屁一样,我去找他们!爷爷说别再演了,你能演过张妙龄(常香玉的原名)?让已经康复的女学生早些上路,别把学业耽误了。

那中,父亲说,我把人家送到汉中。不然的话,一个拿着委员长大洋的女学生,在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有个好歹,政府能饶了咱们?

爷爷奶奶一下子瓷住了,他们害怕儿子在蜀道上有个好歹。如果没有,他也很可能留在汉中,就像现在的陪读。而他们就父亲这一根独苗。然后女学生说,与其躲到后方读书,不如为抗战做点事。洛阳同乡会在北坡为难民的孩子办了一所类似今天的打工子弟学校的学校中州小学,她已经应聘任教。如此一来,爷爷就管不着了。女学生要父亲帮她把行李搬到中州小学,被爷爷拦住,与其让他们自己到外面筑巢孵卵,不如把他们放在眼皮底下。女学生白天到学校教书,晚上回来吃饭睡觉。父亲也不再打着拉坡的幌子到马道巷鬼混朝廷了,很认真地在布店里做买卖。这让爷爷忧喜参半。

女学生就这样在李家待了下了去。8.15光复,一些难民回归了故土,另一些比如我爷爷一家落地生根,把他乡做了故乡。战乱年月,事情还好说,谁家的窝棚和窑洞里没有几个亲戚朋友,现在仗打完了,家国秩序都在恢复,再不明不白地留一个年轻女子,对外人尤其对自己没法交代了。豫省官方和民间在宝鸡设立的许多战时机构都撤销了,但中州小学正式入册改名原东巷小学。女学生高兴地把这一消息告诉李家,意思很明显,她不打算回老家。然后有一天,父亲对爷爷奶奶说,他要和女学生去有关部门进行婚姻登记。

姐姐说,这必定是你妈的主意。她一直认为她的继母也就是我母亲是一个有心计的人。当时父亲对爷爷奶奶说出他们的决定时,我母亲就在跟前。所以爷爷奶奶即便有话也说不出来。

领来了国民政府颁发的结婚书以后,我母亲说,把姐姐和香芹接过来吧。

俨然她是正房。姐姐评论道。

爷爷奶奶为偏房的正房口气心里不悦,但头上的愁帽子被她摘掉了。

姐姐说,她的母亲是个没主意的女人,当时更没主意了。主意是姐姐拿的,当时她十二岁了,懂事的程度高于她的年龄,她对母亲说,你是正房没错,但到了那边恐怕没人拿你当正房。要么他们回来,咱可不去。并且要求代笔先生把这话原样写在回信上。薛氏背着女儿,要代笔先生改成了家里的地要人照看,不能过去云云。爷爷一家见信,觉得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的情状维持到了第五个年头,维持不下去了。1951年秋天的一天,有人传话给李家,说姐姐和她的母亲到宝鸡来了,让他们去车站接人。爷爷一家顿时陷入恐慌之中。恐慌不为薛氏携女来投本身——因为五年前他们就打算接娘们俩来的——而是她们来得太不是时候。这年春天,新政府颁布了婚姻法,取缔了长达数千年的封建落后的一夫多妻制。不过新婚姻法规定,对于现存的一夫多妻家庭,如果女方愿意,可以维持现状。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老人老政策,新人新政策。但是进驻布市街的工作组对老人老政策似乎不怎么耐烦,在他们的努力下,那些多妻家庭纷纷简化成一夫一妻。一天清晨,去茅房倒尿盆的奶奶,发现一个女人从她已经离开的夫家门里溜出来。而就在不久前,这个女人在居民大会上声泪俱下,控诉封建的多妻制对她的伤害。她告诉奶奶,如果不离婚,工作组就会寻别的毛病整治你。而多妻家庭在旧社会非富即贵,毛病十分好寻。末了她哀求奶奶,不要把她和前夫继续来往的事说出去。

爷爷一家为薛氏当年没有来宝鸡感到庆幸。

薛氏母女却来了!

爷爷家田亩不多,但家里的男人逃往他乡后,就雇人种地。因为雇人种地,爷爷家被划为地主成分。地主就地主,当时的人还不知道成分的非同小可,爷爷和父亲就没回老家申诉进行改正。薛氏分到了几亩薄田,因为是地主婆,没人帮种,只好投奔在异乡的婆家。

爷爷和父亲堵决口一样慌忙赶到车站,然后把薛氏母女悄悄安置到北坡难民住过的窑洞里。母亲拿来了狗皮褥子,尽可能把窑洞布置得像个样子。她姐长姐短地叫着,说知道姐姐喜好香火,所以特意把她们母女安置在金台观附近,那可是张三丰修行过的地方,香火十分灵验。当时我的姐姐十七岁了,不买她的账,吵嚷着要去布市街,那才是大老婆和嫡出的女儿住的地方。爷爷黑下脸来,向大儿媳及孙女讲了李家面临的严峻局势,眼下工作组还不知道李家有两个儿媳,如果薛氏或者李家孙女在布市街出现,两个儿媳必须一个离开李家。恐惧令薛氏当即哭泣起来,姐姐说你是正房你怕什么?该走的是小老婆!声音很高,心里却没有底气。endprint

薛氏母女如鸟雀一样在这座城市的屋檐下居住下来,不过她们可不敢出声。那时候户籍制度还不完善,北坡的窑洞里生存着许多没有在户籍部门登记的人,她们暂时无虞。但接下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李家和整个社会所面对的都是“千年未有之变局”。最安全的办法还是让薛氏母女回老家去,父亲和奶奶就主张这样,但遭到了母亲的反对。姐姐认为母亲虚情假意,或是为了取悦李家人。但我不这样看。

我在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喜欢上了文学,当时能充饥的大多是左手制造的垃圾食品。母亲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从床下拉出一只软塌塌的旧皮箱,里面是她1944年从洛阳带来的文学书籍,纸页发黄,都是竖排繁体。我是通过阅读这些书认识的繁体字,我想汉字简化以后开始受教育的读书人,都是通过阅读旧版书籍,无须人教,自然而然就认识了繁体字。聂赫留朵夫的忏悔,阿芒不顾一切拥抱爱人的尸体,还有樋口一叶的那些牙齿被槟榔染黑的雏妓,一定赋予了母亲体恤同情弱者的悲悯情怀,所以她才会对父亲说:不要忘了,姐姐和香芹是因为在老家待不下去,才来宝鸡的!

父亲隔一段时间给薛氏母女送一次柴米油盐,那时的人只有往家里倒腾粮食的,往出拿粮就成了蹊跷事。父亲要把这些给养夹带在布匹里。每次去的路线都不一样。今天走东关,明天走西关。如果有一双盯着李家的眼睛的话,也不会看出什么。而薛氏母女的窑洞邻居,以为父亲是薛氏招的野汉。而姐姐对父亲的冷淡态度,让邻居坚定了这种误解。

那个女人继续和前夫家往来的事终于败露了。工作组开始对布市街进行复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和前夫家往来的不止这一个女人,有的甚至住在了前夫家,还有被遣返原籍又回来的!工作组为自己的马虎粗疏监管缺失深感自责,出现复辟的多妻家庭包干责任人,在检讨中痛哭流涕。然后的工作变得无比细致,于是,几个在原籍有老婆的人家也被揭发出来了。李家空前紧张。一家人经过仔细梳理发现,知道父亲在老家还有配偶的老乡大多在8.15之后回老家了,还有两家留在了宝鸡,但不在布市街居住——那也不行!爷爷备了礼物去拜访他们,真实来意不提,称是为了别的事,但礼物的厚度远大于所托之事。不知那两户老乡是否心知肚明,总之李家的秘密后来不是从他们那里泄露出去的。父亲不敢再往北坡送粮米了,改作奶奶去给金台观“上布施”,布施也不敢上了,人都没啥吃的,如此频繁地给神上布施岂不可疑?因为爷爷家一直阻止姐姐去布市街,姐姐认为布市街的紧张局势都是爷爷一家编造出来的,为了逼迫他们母女离开宝鸡。姐姐决定去一趟布市街一探究竟,吓得薛氏给女儿跪下来。薛氏决定自食其力。她早就想这么做,但姐姐不让:他们就得养活咱们娘俩!回忆往事,姐姐才体悟到母亲那样做并非懦弱,而是不想成为李家的累赘,遭人嫌弃。这未尝不是努力保住自己地位的一种斗争方式。

那时候经二路逐渐繁华起来,与原来的上街(中山路)相对。上下街的车马往来越来越繁盛,需要更多的拉坡人。有一天,父亲在金陵河上坡段发现了拉坡的妻女。他抱住头,在路边蹲了很久。

我看见他看见了我们,姐姐说,我就故意做出非常吃力的样子,而且滑了一跤。我就要让他心里不得劲。

不得劲是典型的河南话。

第二天,母亲出现在薛氏母女的窑洞前。母亲任教的原东巷小学也在北坡,和薛氏母女的窑洞相距不远,由她送给养不仅顺路,也不易别被人怀疑——一个女人通常不会为情敌服务。但是布市街不知她有情敌,所以这种考虑没有意义。结果是,姐姐把母亲送的粮米扔出了窑洞。

当天夜里,父亲一觉醒来,发现煤油灯下的母亲不是在批改作业。

你给谁写信?

母亲决定为几个被迫离开多妻家庭的女人向区妇联申诉,从而为将薛氏母女接回布市街铺平道路。

爷爷灭火一样慌忙将母亲的状子压住:这事你是挡不住的。那时“历史车轮”这个词还没有发明出来,爷爷便举出扒花园口的事,国民党本想淹的是日本人,但是口子一开,黄河水肆意横行伤及无辜,扒口子的人也拦不住。

姐姐说这件事是父亲告诉她的,她怀疑出自父亲的编造。是把后来母亲被迫向妇联申诉的事提前了,这一提前,被迫就变成了主动。意在缓和姐姐和继母的关系。但是,既然这件事是为母亲擦粉,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由此发现,姐姐和她的继母也就是我母亲的感情是复杂的。

姐姐和她的母亲拉坡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姓康的年轻人,他一看到母女俩拉活,就上去帮套。不用说他看上了姐姐。那时候什么都学苏联,一到周末许多地方举办交谊舞会。届时姐姐会梳洗打扮,换上自己缝制的布拉吉,蝴蝶一样飞出窑洞。康某老实巴交,认为舞会是新社会的青楼,不明白作为劳动人民的姐姐为什喜欢到那种地方,劝不住,只好保镖一样跟著。姐姐喜欢到市委的俄式圆顶会议厅跳舞,那里只许上流社会人士出入,但对漂亮女人,不论哪个阶层一概放行。美丽是美丽者的通行证,丑陋未必是丑陋者的墓志铭。行文到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戏仿一下那位诗人。康某就进不去了,只好隔墙听着刺耳的圆舞曲,妒火中烧地想象姐姐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的情景。有一个段子,说是一只狗极受女主人宠爱,睡觉都在女主人床上。一次女主人与情人相会,嫌狗碍事便把它关在门外,结果狗在门上撞死了。我想被关在圆顶会议厅门外的康某,其情态跟那只狗差不多。有一天姐姐挽着一个干部从舞厅走出来,看见康某跟没看见一样。事后两人发生了口角,姐姐脸上带伤回到窑洞,说不知那个信球往舞池扔了块瓜皮,刚好被她踩上。薛氏心里明白,郑重地告诉康某,她们跟他不是一个房檐台上的人,香芹怎么也不会嫁给他。康某想不通,都是拉坡人,怎么就不在一个房檐下?然后整天守在薛氏母女窑门口,像一个门蹲石。

薛氏动了回老家的念头,姐姐说道,你愿意回去做地主婆,我还不想当地主崽子呢!

父亲拎着一只锋利的裁布剪刀把康某从窑门口赶走,然后住了进去。这让母亲深感忧虑。来到李家七八年了,母亲一直没有怀孕。而只有父亲一根独苗的李家,多么渴望有一个男孩。母亲知道纸里包不住火,她和薛氏之间必将有一场争夫大战。母亲哪方面都优于薛氏,唯独这个短处。这个短处无法弥补。endprint

但是你妈有办法,姐姐说。她知道在李家怎么表现都改变不了不孕这件事,便在学校表现,认真教学,并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我说,这和她与你母亲的争夺战有什么关系?

姐姐冷笑一声,接着往下讲。

有一天,康某走进父亲的布店。他能找到这里本身就让父亲吃了一惊。康某说他原以为父亲是薛氏的相好,没想到是她的男人。他让父亲放心,绝不会把他到今天仍然维持着一夫多妻的事说出去。让父亲安心照管布市街的家,而薛氏母女交给他好了。他虽然是个拉坡的,但现如今属于官府都看得起的城市贫民。姐姐嫁给他一点都不委屈。父亲冷冷表示李家是地主成分,高攀不上他这城市贫民。康某露出了流氓嘴脸,告诉父亲走着瞧。用“露出”并不恰当,好像他原本就是流氓似的。他只是一个靠力气吃饭的老实人,是一定的气候激发了他体内的流氓因子。

他转身走出布店的时候,父亲差点抄起裁布剪刀戳进他的后背。

其实康某找的是我母亲。这是离开姐姐家回到宝鸡之后,母亲告诉我的。康某找到了原东巷小学这件事,表明他已经知道了我家的秘密。他让母亲转告父亲,不要再管他和姐姐的事云云。母亲冷冷地告诉他,李家高攀不上他这个城市贫民。然后呼唤学校的敲钟人,把这个家伙赶出去。母亲感叹,看来到了今天姐姐还是没有原谅她这个继母,所以把母亲为了保护姐姐而不惧威胁的举动安在了父亲身上。母亲对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患上了老年抑郁症,会不会是她糊涂记错了?但她的眼神以及伤感的泪水告诉我,她讲的是真的。

这个鳖孙,他敢!姐姐喊道。但心里明白姓康的除了一根拉坡的绳子,一无所有,所以他敢。姐姐决定和母亲逃离这个城市,回到那个同样不得安生的老家。

姓康的说,布市街的工作组会撵到她们老家,让薛氏在离婚书上按手印。

姐姐给了康某一个耳光。康某高高扬起那只一下便可以将姐姐打倒在地的熊掌,在空中停了许久,最终没有落下。

薛氏走进了布市街李家,姐姐晚来一步没有拦住,她责备母亲不该为了她而飞蛾投火。薛氏告诉女儿,她可从没有放弃的打算,尽管父亲让她们娘俩落难如此,但她没有陪在身边的时候,他另找个女人没有错。就是在身边,娶个小的也没错。她不恨他,她舍不得他。

舍不得,就是一个旧式的乡下女人说的爱字。

她告诉女儿,她来不是投火,而是和那个女教书先生争夫来的。

姐姐说,我可怜的娘啊,你看看你,拿什么来和人家争啊!

薛氏拍拍尚不显怀的肚子说,我能觉到,一定是你弟弟。

姐姐说,虽然你妈最后赢了,但那一刻,她面如死灰!姐姐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脸的快意恩仇的满足。这是那次长谈中,她露出的唯一的笑容。

其实母亲的反应没有这么强烈,她知道纸里包不住火,并且自从父亲到薛氏的窑洞过夜以后,她就预料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使处于优势的她一下子处于劣势。所以工作组来到李家的时候,她出示了那份准备递到妇联的状子。工作组一向所向披靡,如1938年肆意横流的黄河水,决然想不到会有一道土埂拦住他们。他们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原东巷小学校长把母亲叫到办公室,抖着那份由市妇联转来的状子说,你想干啥?一个人民教师、入党积极分子居然要为封建的一夫多妻鸣冤叫屈?岂不荒天下之大唐吗?是啊,除了人民教师、入党积极分子,她还另有一个身份——以反封建为己任的五四青年。这些头衔哪一个都不允许她为腐朽的欺压女性的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辩护。她一时恍惚起来。她很快回过神来,说她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拿法律的有关规定说话。看到母亲见多识广,有理有据,不像布市街的其他居民那么好对付,工作组只好做出了退让,可以对李家网开一面,执行老人老政策,但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的话,已经一夫一妻化的原一夫多妻家庭人纷纷复辟,那还了得!李家体谅工作组的难场,接受了这一让步,就是说薛氏和我母亲必须有一个离开李家。鉴于我母亲是李家儿媳这个事实已广为人知,况且她是教师,建国初期百废待兴,教师是稀缺资源。而薛氏对社会则没什么用,工作组建议薛氏继续作为李家的家眷回原籍生活,像过去那样。

知道你妈为啥在学校努力表现了吧?姐姐说。说她有心计你还不同意。

薛氏同意离开这座城市,但她不愿意明媒正娶十几年,到头来成了一个暗室。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侮辱,于是提出了离婚。

薛氏要姐姐留在宝鸡,她认为跟着一个公家看重的有文化的继母,一定比回到乡下有出息。再说,她怎么能让女儿跟着一个地主婆母亲受委屈呢?她威胁姐姐如果不听话她就去碰火车。然后薛氏对李家说,生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她就托人把孩子送到宝鸡。女孩的话就算了。薛氏临走的那些日子下连阴雨,即便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女人,也知道雨天别离会让女儿心里更不得劲。她等了好几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她才上路。漆黑的庞大的火车头,高高昂起披散着长烟的头颅,拖拽着一串绿车皮箱一往无前地向东驶去,任你在车窗邊千百次回头也不会减速。

这场纷争暂告一个段落。然后我们兄弟几个先后来到了世上。姐姐没有把对母亲的怨恨延展到她的几个同父异母兄弟身上,她对我们很亲。我小学毕业以后,父母下放到贾村原劳动锻炼,姐姐担心乡村中学教育质量不好,把我接到了她家,在姐夫厂子的子校读书。我结婚的时候,姐姐一家已经迁到了洛南的三线工厂,她邀请我们到那里度假,我跟姐夫到东秦岭打猎,妻子在家跟姐姐学做雁肉肉松。

为什么?我半开玩笑地问姐姐,因为我们几个没有作为我妈的筹码参与那场纷争吗?

姐姐笑了一下。

接下来是姐姐和她的继母也就是我母亲的故事。她们的故事,姐姐不想说,是结束了与姐姐的那次长谈,回到宝鸡以后,母亲告诉我的。前面说过,此时的母亲患上了老年抑郁症,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我得对她那一堆乱麻似的讲述进行分析整理,将有用的筛选出来。老年的母亲失去当年的知性,她跟一个完全由感性控制的街巷老太太一样,满篇讲述都是对姐姐如何好,可是再好也暖不热姐姐的心。姐姐识字很少,薛氏走后,母亲便给姐姐制定了一个迅速脱盲的计划,亲自对她施教。但姐姐根本不把母亲的计划当回事,继续到那座俄式会议厅跳舞。母亲告诉她,别看那里的男人都争着跟你跳舞,因为你没有文化,没有几个想娶你,除了那个拉坡的!姐姐和继母爆发了一场大战之后,越发叛逆不羁。谁都拿她没有办法。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生母从东北写来的信。endprint

薛氏离开宝鸡以后不久,父亲写信回老家询问情况。一个本家回信说,薛氏没有回老家。

一家人陷入恐慌之中,不敢想,但脑子里都闪现出薛氏与火车相撞的情景。父亲带着姐姐沿着陇海线一路向东,没有打听到薛氏的下落。母亲认为薛氏不会带着肚里的孩子去寻短见,这本是一句好话,有道理的话,却激怒了姐姐,像一只发怒的母狮一样揪住母亲的头发。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见,有一天我在街头看见两个女人相互揪住对方的头发,相持不下,据说是大婆撞见了小三。可以想见,当天的早晨她们是多么用心地梳洗打扮,现在却变得这样不堪。围观的人起哄喝彩,我却很难受,我不明白人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场景。我曾想,如果薛氏被允许留在这座城市,李家能和睦相处而不会发生街头这一幕吗?实际上,那个女人偷偷和前夫家往来的事,就是被留在夫家的大婆告发的,过去她们可以同在一个屋檐下,现在不行了。

父亲打算回老家,到他的仇家季氏家族去寻找,这很危险,季氏家族会老账新账一起清算,可父亲顾不了那么多了。爷爷要他带上姐姐,看到他们的族人薛氏的女儿,季家人也许会手下留情。谁知姐姐怎么也不肯同去,母亲把她的举动解读为报复:你们干的好事,你们去收拾好了!薛氏离开宝鸡之后,姐姐仍住在北坡窑洞,不愿意搬回布市街,奶奶便过去陪她。一天奶奶叠被子的时候,在姐姐的枕头里发现了一封信。

薛氏买的是宝鸡到洛阳的车票,到了洛阳她没有下车,一个同坐厢的乘客提醒她,她说了声谢谢,任列车继续东行。一个已婚女子,婆家就是家。那么豫西的丰李镇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家了。列车往东过去了几个站,又一次停下的时候,薛氏要下车,耳畔响起她威胁女儿的要碰火车的话。一时的气话,却种在了她心里,在这个小站发了芽。同坐厢的那个乘客发现了薛氏的不对劲,该下的站不下,却在不该下的站下了车,然后在月台上往前走走,往后走走——那是薛氏在为肚里的孩子犹豫。那个乘客没有让这个萌芽结成果。他是一个从东北回陕西看望病妻的工人,返回东北的时候成了鳏夫。

奶奶从姐姐枕头里发现的信是薛氏从东北写来的,说她遇到了一个好人。

信封上的邮戳表明,父亲决定去老家向季氏家族询问的时候,姐姐已经接到了这封信,当父亲遭受了季氏家族一顿羞辱,空手从老家回来,听说了此事,扬起手——没有打姐姐,而是落在自己脸上。姐姐并没有因此放弃为面对指责准备好的话:我妈已经不是你们李家的人了,她的死活关你们啥事?

薛氏写给姐姐的第二封信是她接到了母亲的信之后写的,规劝姐姐不可任性,好好跟继母学文化等等,这封信起了一些作用。真起作用的还是姐姐在市委舞厅的遭遇,她喜欢上了一个市委通讯员,该通讯员送她回家,看见她住在北坡的窑洞,马上打消了和她谈恋爱的打算。

你把他领到布市街的家里啊!父亲着急地说。

我没有这么贱,姐姐说。她不再去市委舞厅跳舞,开始跟母亲学文化。她搬回了布市街,不是为了学习方便,而是不想让母亲每天往北坡窑洞跑。李家很高兴,以为姐姐体恤继母,不让她多跑路。

不是,姐姐说。当时她认为母亲一趟一趟地往北坡跑,能减轻她的负罪感。姐姐不想给她这个机会,于是搬到布市街。

三年后,母亲为姐姐制定的计划获得了成功,姐姐获得了小学教师的资格,然后嫁给了有小上海之称的姜城堡一个国防厂的工人。嫁给姜城堡的国防厂,就像今天嫁给戴家湾的行政中心一样。

说到这里,姐姐不再往下讲了。因为接下来必然会触及那桩家族丑闻。

那年姐夫的厂子动员职工支援设在洛南山中的三线分厂,那是一件既光荣又可得到经济利惠的事。母亲头脑清醒,劝姐夫不要报名,她认为那里的环境和条件不利于孩子的教育(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是对的)。姐姐和姐夫接受了母亲的意见。此后姐姐去东北看望母亲和弟弟,回来以后改变了主意。他们举家迁往洛南以后,母亲的学校接到了一封检举信。母亲每当说起当年离开洛阳往汉中就学的事,总会说,其实国民党也很重视教育。父亲不止一次告诫她不要再说这话。母亲总是说,我在家里说说怕啥? 这封信把母亲关进了牛棚。牛棚的生活让母亲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后来下放贾村原的时候,被一个老中医治好了。母亲晚年的一个冬天,老病又有复发的迹象,对病痛的记忆和担忧,让她患上了抑郁症。

我问姐姐,那年你去东北,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姐姐说。就此结束了这场长谈。

去年春节前,我接到了姐姐病危的消息。她身上插满了管子,但执意要把她的故事给我讲完。

姐姐一直以为,她的母亲如在信里说的那样,嫁给了一个铁路工人,不仅姐姐、李家一家人都为此感到欣慰。后来姐姐几次说要去东北探望,都被她母亲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挡住了。姐姐终于心里起疑,没有打招呼便到了辽西那座小城。在一个煤矿的棚户区找到了她母亲的家。初春时节,这座小城刚下了这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当地人叫它埋汰雪,夜里下白天融化,弄得满世界黑乎乎的泥浆。姐姐偏偏在母亲最怕她来的时节来了,给艰难的日子配上黯淡的背景,是那样的不堪!但是更加不堪的是,薛氏的后夫是个酒鬼,经常被薛氏或姐姐的弟弟用滑轮车从酒馆拉回家,然后发酒疯,发酒疯即是借酒发疯,向他人或物发酒疯要承担后果,打自己老婆则不用,于是打自己老婆。姐姐的弟弟(也是我的同父异母哥哥)有一次抓住了继父抡起的柴火棒,继父便咆哮着让他这个野种滚回他老子那里。薛氏也曾想让我那个同父异母哥哥去宝鸡找他的生父,本来这也是讲好的。但他坚决不回。他要陪着他的母亲。

姐姐要把母亲和弟弟带走。

薛氏说,玲和锁咋办?

玲和锁是薛氏和后夫生的孩子。

姐姐离开东北,印在脑子的是一片黑色土地上,她的生母花白的头发在风中纷乱。

其实国民党很重视教育。母亲的这句话的背后,是她前往汉中就学途中滞留宝鸡、从姐姐的母亲那里夺走丈夫的那段历史。所以姐姐写了那封告发信。

我问姐姐:你离开宝鸡去洛南,就是为写那封信吗?

是,我不想面对那封信会带来的结果。姐姐说,但也不全是,我娘不愿意我接她到我家,小住也不愿意,是因为她不愿意回到这个曾把她逐出去的城市。

后来她去过洛南吗?我问。

没有,姐姐说,得知了那封信的事,她来信狠狠骂了我一顿。也就没有去洛南。

姐姐为她的这一举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文革之后,姐姐所在的洛南三线工厂子校评职称的时候,有人把这件事抖搂出来,从此姐姐在职务和职称上没有得到任何上升。而我的三个外甥,由于山沟的教育环境不太好,没有一个上大学。小儿子更是触犯了刑律被判了很长的徒刑。后来他们一家随厂迁到了西安,姐姐退休后开了个小卖店,给小儿子攒钱。小兒子还没回来,她就心力交瘁倒下了。

姐姐是去年春节过后不久去世的。她的生母和继母在她之前已先后过世。三个女人在那个世界见了面该是什么情状?

姐姐临终前,要我替她给“咱爸妈”上个坟,此前她一直称母亲“你妈”,也从没有到长阳山去过。

一张张纸钱燃烧着向天上飘去。

我想天国没有怨恨。

责任编辑:刘羿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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