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梁鸿微尘里的光

2017-12-26卫毅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38期
关键词:梁庄小峰梁鸿

卫毅

“他正在努力攀爬麦地里的一棵老柳树,那棵老柳树枝叶繁茂,孤独傲立于原野之中。他看着东西南北、无边无际的麦田,大声喊着,麦女儿,麦女儿,我是梁光正,梁庄来的”

白衬衫

光是从那件白衬衫透出来的。梁鸿说,在她的小说《梁光正的光》里,唯有这件白衬衫是纯粹真实、未经虚构的。但是,也可以说,所有的事情、人和書中出现的物品,又都是真实的。因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争吵索取,人性的光辉和晦暗,都由它衍生出来。

白衬衫是梁光正最独特的标志。“白衬衫描述得有点夸张,一个农民那么爱干净,他要过一个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体面和尊严代表着对自己的认知。他不是只为了吃和喝,有更高的要求。”梁光正是一个社会的离经叛道者,是一个“破坏者”。李敬泽说,在现代性的农民形象谱系中,梁光正是个“新人”。

在《梁光正的光》里,父亲是虚虚实实的人。虚实相同的外在是那件白衬衫。

最初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梁鸿没有用“梁光正”和“梁庄”。她遇到了叙事的困难。换成“梁光正”和“梁庄”之后,小说一下子活了过来。在非虚构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里,“梁光正”也不是她父亲的真名,“梁庄”也不是她故乡的名字,都是化名。可是,当梁庄出了大名之后,村子里的人也自称此地为梁庄了。文学足够强大时,会甚于现实,直至代替现实。“西湖没有白娘子传奇,西湖还会那么美么?”在中国人民大学校园的咖啡馆里,梁鸿反问我。我举的则是《三国演义》和《三国志》的例子。

没有父亲梁光正,就没有非虚构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 。这本虚构的小说更是直接因为父亲。

“肯定来源于父亲。”在小说里,父亲的核心性格被无限夸张。“他真的看到的话,也不会介意,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梁鸿说。

这是一个伤心的故事,但是充满了趣味的伤心故事。梁光正是一个有强烈主见的人,这样的人,不会让所有人都爱他的,但又觉得他很有内容。“他这样的人挺有启发性,我写得挺开心的。”梁鸿说。

梁鸿的父亲在两年前去世,她深陷悲伤,她在悲伤中回忆起父亲,包括父亲带给自己的快乐。人生中的某些转变看上去都像发生在某一偶然瞬间。在这一瞬间,她决定用一本小说纪念自己的父亲。

破碎的时代

有一个同学,梁鸿好多年没见了。同学来到梁鸿任教的中国人民大学,看到她刚出版的小说《梁光正的光》,迫不及待地翻看。

梁鸿那天有课。新书才出,只有一本样书。同学为了继续把书看完,跟着她去上课,在课堂上边看边哭。课堂上的同学见此情状,不知何故。

为什么哭呢?梁鸿问她。

同学说,因为看到冬雪姐姐一口气不带标点符号说的那一场又一场的话。

同学又说,哭,尤其是因为梁爸。今后他也是我爸,同学说。

文学的语法跟标准语法不一样。在《梁光正的光》里,大女儿冬雪说话急起来的时候,不带标点。“整本书,冬雪的语速非常快。”梁鸿语速很快地解释。在梁鸿的设定里,冬雪是一个瘦弱的人,但内心集聚的力量非常大,当她生气的时候,声音变高,极度生气的时候,就没有标点符号了。

冬雪是家中老大,她希望自己的家人过好日子,但父亲总是让家庭不断折腾。冬雪在抱怨中说出父亲早年的经历。她是重要的发声者。

在《中国在梁庄》里,父亲自述了一个时代。

梁鸿当年回梁庄采访的时候,父亲比她还要上心。清晨6点,父亲就已经醒了,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大声唱着戏文:“胡凤莲,站舟船,表家言,悲哀悲叹,叫一声,田公子,你细听俺言——”,间或伴随着“咔咔”的吐痰声。清晨亮嗓,加上吐痰,这是梁光正几十年的习惯。

“俺家住在河岸边,母生下多男并多女,所生俺一女名叫凤莲。早不幸,老母亲把命丧,撇下了俺父女,以打鱼度过荒年。”这仿佛是梁鸿一家的写照,梁鸿的母亲在子女年少的时候就已去世。

在梁鸿的少儿时代,冬夜,一家人早早躺下,油灯下,父亲躺在母亲的脚头,给她焐暖,姊妹们躺在另外一张大床上,盖着破烂单薄的被子,相互挤着取暖。父亲开始唱戏文。在梁鸿的记忆里,“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把悲哀与温暖也一同流到心里。”

为了写《中国在梁庄》,梁鸿郑重地采访了自己的父亲,让父亲谈他经历的政治斗争史,那也是一部村庄的政治斗争历史。“从整个村庄来看,六七十年代的政治生活席卷了整个乡村,但是,其内在的逻辑、心态及操作方式却与标准的政治有着根本性的不同。村庄内部的家庭恩怨、权力斗争、人情近疏都参与其中,它决定着批斗的心态及被批斗者的命运。”

作为一个“不安分”的乡村老人,梁光正经历了中国的当代政治历史。政治切切实实地影响着他的人生和家庭。他好斗和“爱管闲事”,一家人是最大的受害者。父亲的批斗史也是一家人的受难史。“母亲的生病与早逝除了自身身体的原因,跟长年的担惊受怕有相当大的关系。”梁鸿说。

在梁鸿的记忆中,父亲经常在为别人打官司。不管什么时候,家里总有一群人在商量事情。梁鸿上初二的时候,父亲为帮一家人打官司,让别人在她家住了两个月。那时候,家里穷,基本上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还瘫痪在床,父亲生意也不做了,和他们一起去跑。最终,官司没赢。“这不管能行?这些人都坏到底了,没人治他们会行?”这是几十年来,梁鸿和她的亲人经常听到的话,她把这些话写进了《中国在梁庄》,在《梁光正的光》里,我们听到梁光正几乎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梁光正始终不承认,也不认为他的这些行为有什么不对。梁鸿清楚地看到,正是父亲这样的乡村“刺儿头”、“事烦儿”、“管闲事”的人,维护着乡村的道德与正义。“他们扮演的通常是乡村知识分子的角色,有一些见识,对权力、对欺上压下有一种天然的不满,自觉地打抱不平,拔刀相助。”

在《梁光正的光》里,梁鸿没有正面去写时代,大时代破碎了,破碎进了一家人的恩怨情仇之中。

“小说里,你更像其中的哪个角色呢?”我问梁鸿。

“我自己接近冬玉和冬竹的结合体,比较懦弱的那种人,希望家庭好,但又没什么办法。”梁鸿说,冬雪则有她大姐的影子。家里人看了小说,觉得都有自己的影子。

其实不只她的家里人,许多看了小说的人,都觉得梁光正似曾相识。

崔永元说,“梁家儿女觉得父亲是用一生做了場春秋大梦。将现实执拗地过出魔幻感,不被人理解也无妨这种感觉在我生命中也常有。”

李洱说,“他们生不如死,他们在爱中死,他们虽死犹生:他们就是我们的父兄。”

创伤永在

在《梁光正的光》倒数第二章,梁光正去世了,按理说,小说就此结束了。

可是,梁鸿又用了一整章来写梁光正的葬礼。

小峰是与梁光正相好的女人蛮子带来的儿子。小峰在年少时被烫伤。但梁光正的子女们都不知道这伤疤在小峰身上是如何存在的。

下葬的时候,遇到了麻烦,棺材无法对准墓坑,小峰脱下衣服,跳到墓坑里去帮忙。

梁家子女们这才看到小峰背上的伤。“小峰的脊背像一个凝固的沼泽,像月球的表面,有凹陷,有圆的环形山,有喷发到一半就被冷凝的岩浆,那些圆的、长的、水滴状的突出扭结在一起,从脊背朝前腹、肋骨、胸脯的地方延伸,还可以看到当年喷溅的轨迹。”

这是整部小说隐藏的线索。“没有按照正常的顺序设置,小说读起来可能会稍微有点吃力。”梁鸿说,小峰的伤疤形成了一道谜题,小说的阅读是揭秘的过程。

小峰是梁家人心里的痛。伤痛永远在那儿,只是淡远,不会忘记。小峰身上的伤仿佛一个隐喻。那是难以磨灭的过去。每个人都有难以磨灭的过去。过去就像是阳光和水花形成的一个个彩球。“每一个彩球里都包含着万千世界,山川、长城、蚂蚁草、合欢树、微尘、巴别塔、金字塔、尸骨、矿物、杜鹃花,以至无穷。”

小说的结尾出现了微尘,就像出现在小说的开头。

在小说的开头,梁光正的儿子勇智坐在客厅里抄《金刚经》,“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勇智忍不住在本子上写下几句话,“微尘微尘,就是宇宙碎了,变成灰尘了,好折腾的人还在折腾。不然,梁光正又怎么对得起‘事烦儿这个光荣称号呢?”

勇智一生都在反抗父亲梁光正的安排。在最后时刻,梁光正还是赢了。躺在棺材里的梁光正,用幽灵的力量,让他的两个儿子彼此认同,让家人和解。“他对人世间和解的兴趣、救人的兴趣要远远大于活着本身。”

有读者看了小说,觉得比《活着》更进了一步,梁光正并不满足于只是“活着”,他死了也试图改变现实。

中国式堂·吉诃德

梁光正的身上有一种战斗的性格,这像堂·吉诃德。“一个人想过好生活难道不对吗?他想带着子女过好生活难道不对吗?他想过好日子也是很对的。”梁鸿完成了这个问答。

但梁光正在追求好日子的时候,正常的东西不能完成,造成了家庭的伤害,这是一个矛盾的世界。“哪个社会的生命,都有非常复杂的逻辑。当我们想到农民的时候,我们会想得特别简单,愚昧、麻木,找一个词概括就可以,其实不是这样的,像梁光正这样的一个不靠谱的农民,身上也有值得我们细细思量的地方。”

梁鸿早年间跟父亲是有矛盾隔阂的。在写《中国在梁庄》的时候,父女的关系才开始亲近起来。

“小说里,冬玉曾说,他做梦会梦到冬雪冬竹勇智,但是梦不到自己的父亲。”梁鸿说,“这句话其实是我的话。”

父亲去世后,那些关于父亲的细节在不断积累。梁鸿开始想着要写父亲。梁光正是特别戏剧化的一个人。他身上有趣和气人的东西都那么独特。这让梁鸿一开始就想用虚构的方式去写,就像她当年用非虚构的方式去写梁庄那么笃定。

“我觉得这个冲动太大了。我觉得不写过不去。我虽然很悲伤,但是因为我父亲的性格,我一开始就可以虚构他。”梁鸿说,“虚构的父亲,可以嘲讽,写真实的弱点。我处理的笔法,针锋相对,略带嘲讽的语气,我把自己给解放了,等于从原型里解放,这种解放感也是父亲给我的,他身上给别人一种很平等的感受,可以随便跟人聊天,直呼他的名字也可以。”

在这本书里,父亲是叙述的对象,都是孩子们在讲。父亲非常爱自己的老婆,背着她到处去看病。他在情感上是有需求的。可是,这都被忽略了。他临终之前,躺在蛮子的怀抱里,吮吸蛮子的乳房,享受片刻的温柔。这一章叫《爱情》。格非说他在读这本小说时,感到有点怪,好多地方要是自己写,都不敢这么大胆地处理。

“梁光正是复杂的,他身上的光不是伟光正的光,是暧昧和复杂的光。他的生命,因此分出了明亮与晦暗。”梁鸿说,“他身上自带的嘲讽社会的能力,实际上也是在嘲讽他自己。”

梁光正希望参与历史,但是历史是“风车”,他是被排除在外的堂·吉诃德。用梁鸿的同事杨庆祥评价《梁光正的光》的话来说,梁光正试图进入当代史的戏剧中,但是一直没有进入角色,他像是在排演的时候,从历史的大手中掉落的尘埃。

可是,当自我身上的光足够强烈的时候,尘埃会被看到。就像《梁光正的光》的封面,黑色的书皮并不是完全的深黑,黑色中泛出光来。

梦中之梦

《梁光正的光》是梁庄在虚构世界中的延续和扩建。要追溯其由来,得回到将近十年前。2008年的大学教师梁鸿,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她甚至觉得这是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充满了羞耻之心,每天教书,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义的文章,一切似乎没有意义。”仿佛有个声音在持续地提醒她: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

梁鸿记得是2008年的暑假,7月3号,她买了票,带着儿子离开北京,回到了故乡梁庄。那一年的北京奥运,她一点气氛都没感受到,她想着的是在梁庄找回自己。她计划写些散文之类的东西。可是,当她跟人谈得越多,调查越多,她想到了写一本书。那两年,她在故乡梁庄住了将近5个月。

写完《中国在梁庄》之后,她获得了众多好评。好心朋友说,不要再写梁庄了,见好就收。她还希望写梁庄在外打工的子弟,不写这部分,梁庄是不完整的,她又写了《出梁庄记》。父亲去世后,她写了虚构的梁光正和梁庄,在更自由的表述里,他的父亲和梁庄,获得了永生。

梁鸿认为,作为作家,对自己周遭的世界过分自信是不对的,人是最难琢磨的,过分确定的东西,很难成为文学。文学表达不确定的东西,非虚构也这样,要谦逊,我们是低于这个世界的,不是高于这个世界的。这是小说的精神,也是非虚构的精神。

“写作有些时候,得有个内核,写作冲动的内核,不是社会真实的内核,冲动会带来最核心的光彩点,《中国在梁庄》是无意识的写作,当时基于一个巨大的冲动,就想这样写,包含了核心的情感在里面。”

《梁光正的光》的情感和写作内核,就是她的父亲。“父亲形象的开放性、高度集中和典型化,产生了这个写作冲动。”

在北京单向街书店的新书发布会上,梁鸿说,她想念父亲。她想念书中那个16岁的少年。“他正在努力攀爬麦地里的一棵老柳树,那棵老柳树枝叶繁茂,孤独傲立于原野之中。他看着东西南北、无边无际的麦田,大声喊着,麦女儿,麦女儿,我是梁光正,梁庄来的。”梁鸿站在灯光下,捧着新书,对着窗外的夜色朗读。

梁庄的光开始升起,蔓延开去,直到更广阔的土地上的人们看见。

小说里,冬玉看着父亲的脸,看见了他的春秋大梦。他一生都在做梦。梦里都是好,都是笑。

现实中,梦不到父亲的梁鸿,通过虚构的方式,见到了父亲,见到了父亲的梦。

猜你喜欢

梁庄小峰梁鸿
嫁人当嫁梁伯鸾
直到《梁庄十年》,梁鸿才改变了“姿态”
《梁庄十年》:立足大地,见证时代的变迁
龟兔赛跑
中国鱼
捏捏冻耳朵
梁鸿尚节
东汉凤姐如何成功逆袭嫁给“国民老公”
故园归去却无家:评梁鸿的梁庄系列
我是从前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