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棺

吴卫华

解放战争时，蒋介石的嫡系少将旅长周时顺，战死后停丧在都党城，蒋介石痛惜之余，下令厚葬周时顺，并派特使左枫林操持丧葬事宜，特意嘱咐左枫林一定要给周时顺置办一口金丝楠木棺材。

都党城内最有名气的寿材铺，是陈记寿材铺，开在都党西关，前面五间是门脸儿，门口挂着老大一块木刻广告牌：自置四川建昌阴沉金丝楠木椁套、福建香杉江西饶州各省花板一概俱全。铺子里陈列着各种型材的寿棺，北方的寿棺大多平头直身棱角分明，南方的寿棺则造型圆润弧度多直面少。这一长排的寿棺，再加上老板陈天命使劲绷着从不跟顾客笑谈沉郁惯了的脸子，使铺里从早到晚弥漫着一种阴森森的凉意。五间门脸儿的后面是桅厂，其实也就是棺材加工厂。那年头，开棺材铺的老板出外办事，多不说自己是开棺材铺的，只说是办桅厂的，因为船上的桅杆多是杉木制造的，而棺材也多是杉木料的，这绕来绕去的，桅厂竟成了棺材厂的代名词。

左枫林带着副官直奔陈记寿材铺，七十多岁的陈天命谨慎地把铺子里的几口上等寿棺一一指给佩戴着中将军衔的左枫林。左枫林不满意那几口看起来也算奢华的寿棺，指指门口的广告牌子。向白须拖胸的陈天命说：“我是冲着你那广告牌子来的，上面写着有阴沉金丝楠木，我就要一副金丝楠木寿棺，不是阴沉木的也好。”陈天命摇头：“我这是老字号，那牌子是清朝中期挂上去的。金丝楠木其实在明朝晚期已极稀少了，阴沉木更是原木在地下埋藏三千年以上的珍罕材料，俗语‘黄金满箱，不如乌木一方，这乌木说的就是不病不朽的阴沉木，这年头，别说阴沉木极其罕见，就是金丝楠木，也难觅踪影了，一口金丝楠木寿材，在清中早期至少值一千两银子。”左枫林打断他的话：“价钱随你要，难道大国民政府还付不起一副棺材钱？但我要的是真正的金丝楠木，材料决不能弄虚作假。”陈天命再次摇头：“那是先人挂上去的牌子，且今铺子里的好木材只有香杉、木宪、桦、柏，实在没有欲售的金丝楠木。”左枫林望望门脸儿后面的桅厂说：“蒋委员长说了，有贡献金丝楠木的，奖赏，如果刻意隐瞒，论通共罪。”

左枫林走后，陈天命郁沉着脸，语气决绝地跟两个儿子老大老二说：“是祸躲不过，只有抢先了，今晚解板！”那夜，桅厂库房里大锯解木板的声音整整响了一夜。

第二天，天阴沉沉地下起了小雨，在这个秋天，都党城内的国民党，最要紧的事是给青天白日旗覆盖着的周时顺找一口金丝楠木棺材。

陈记寿材铺后面的桅厂雨棚下，陈天命在一一检视着近二十把不同用途的刨子，逐一磨銳刨铁，再端端正正备进刨堂里。一阵皮鞋声响过来，陈天命不抬头就知道谁来了。左枫林冷冷地说：“我可听人说你这儿是有好寿材的。”陈天命放下手中的弯刨，像平常那样面无表情地说：“将军昨天不是看过那些斜货材料了吗？”左枫林依然冷冷地说：“库房里我还没去看。”陈天命慢慢走近库房，从腰间摸索出一把单齿铜钥匙，打开库房门上那把长口形的铜锁。

库房里尽是些解开的上等木板，为防走形，被一层层地镇压着。左枫林仔细地看着那些木板，当他走到四块镇压着的木板前时，忽然嗅了嗅鼻子，停下，辨别气味地又嗅嗅：“这散发出阵阵幽香气味像樟木又非樟木似柏木又非柏木的，是什么料？”陈天命迟疑一下说：“库房里的柏板和杉板都有香味，将军嗅到的也许是它们的混合香。”左枫林干脆指着那四块浅橙黄略青灰纹理淡雅文静新茬新口的木板说：“幽香发自它们，绝非什么混合香，这是什么料？”陈天命沉声说：“不敢隐瞒将军，这是我自留的货板。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今年整整七十三岁了，正在坎上，解开这板是想给自己做寿棺。”左枫林哼一声：“陈老板并没有回答我这是什么料。”陈天命反攻为守：“将军您说它是什么料？”左枫林摘下雪白的手套，双手抚摩一番那质地温润柔和的板面：“我父亲是木材商，幼年的我是在木材堆中长大的，你这副寿板是如假包换的金丝楠木，而且是去年新砍的，所以颜色带些青灰，老料的金丝楠木才全是橙黄色的。新锯开的金丝楠木板，遇雨会发出阵阵幽香，任你怎么作伪，它内中的盒丝都是遮掩不住地美轮美奂，况且满都党城都知道你有一根粗大的金丝楠木。”陈天命长叹一声：“将军果然是行里出身，说的一点不错。它是我两个儿子去年跟雇用的伐木工人，在穷崖绝壑人迹罕至之地九死一生砍伐回来的。金丝楠木有五德：第一，耐腐，埋在地下能几千年不腐不朽；第二，防蛀，有楠木香，百虫不侵；第三，不伤身体，冬天不凉夏天不热；第四，不变形翘裂，型材稳定；第五，纹理瑰丽，多有异象，可结成山水人物。因了这五德，多少豪门权贵甚至帝王将相，没有不想为自己的百年身后事安置一口金丝楠木棺的。我一介平民，上无寸功干国家，下无遗德于子孙，虽想私留自用，终是才德不配，情愿捐献给国民政府。”左枫林就笑了：“陈老板大事不糊涂啊，国民政府不会亏待你的。那边立等急用，还请陈老板尽快赶造出寿棺。”

陈家的桅厂里丁丁咣咣地忙碌着，陈老大陈老二憋着一肚子怨气在刨光板面，陈天命稳稳地坐在旁边盯着两人干活儿，指点着这儿要仔细了那儿该用线刨。陈老大终于忍不下父亲的挑剔了：“被人强要了去你还这样挑剔我们的活儿，犯得上吗？”陈天命一沉脸子：“你们谁敢糟蹋了这天地精华，今后就别喊我爹！”

在陈天命的严督苛责下，陈老大陈老二使出浑身解数精益求精地打造着寿棺，两个手工纯熟的精壮汉子，一连赶造了五天，才合好棺材。奇象出现了，寿棺两侧墙的纹理竟是海水红日纹，如此奇丽富贵的纹理，惊呆了陈天命父子三人。木榫合拢鱼皮胶粘连，整副寿材合成不甩一根铁钉，在阳光下，寿棺通体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尤其那金丝，更有一种天生的华贵气。陈天命抚摩着大气磅礴仪态万方的寿棺，不由热泪纵横，喃喃地说：“好东西，好东西啊！”绕棺摩挲，竟夜不去。

天一亮，陈天命用水向肚里送服了点什么，然后叫起两个儿子，交代他们急需去做的事。两个儿子听得脸都绿了，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好照嘱去办。

左枫林带着二十多个士兵来抬寿棺了，他们一进陈记寿材铺后面的桅厂，就见陈天命袍履簇新地端坐在棺材的正前方。左枫林有点发怔：“陈老板这是？”陈天命惨然微笑：“一棺不容二主，这习俗想必将军也是知道的，否则亡人会在阴间争执不休的。”左枫林狐疑地问：“你不是想反悔吧？”陈天命的脸青灰灰的，嘴角突然溢出血来：“我开了一辈子寿材铺，终了被一口棺材要了命。”说完，两手按膝费力地站起来，脚步趔趄地走到棺材边，颤声说：“开棺！”一旁的陈老大陈老二血红着眼睛吃力地抬下厚重的棺盖。陈天命再也支持不住，上身一下搭伏在棺沿上，艰难地扭回头跟惊愕得不知所措的左枫林说：“对不起了，我实在不能割爱！”陈老大陈老二哭着连声喊爹，陈天命最后吩咐两个儿子：“把我抬进棺内，快快合上棺盖。”说完双眼紧闭，头搭垂进棺内，气绝息断了。

陈老大陈老二哭号着把陈天命抬进棺内安置好，各拿一把大木槌把棺盖和棺身榫接合拢并砸实，在咣咣咣一下接一下的锤击声中，陈家的男女老少事先安排好似的，一下全冒出来了，个个披麻戴孝，白雪雪地跪爬在棺材前，哭得惊天动地。

左枫林回过神后，脸都气青了，灰溜溜地带人离开陈家的桅厂。

那年，陈记寿材铺的第四代传人陈天命，为了那口能福荫子孙千年不朽的金丝楠木棺，服毒自尽抢先入殓了自己。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