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中国崛起外部环境将会如何?(回顾·展望·2017年终报道)
2017-12-26胡锦洋
●本报记者 胡锦洋
编者按:如果以国家论,美国毫无疑问是2017年国际政坛主角之一。在特朗普带领下,无论是接连“退群”,还是因耶路撒冷问题威胁全球100多国,横冲直撞的美国颇有些欲打破一切束缚的架势。这符合它“美国优先”的口号,但更是其实力衰减的体现。谈到实力,就要说另一个主角——中国。今年10月中共十九大的召开,让世界记住了一个新词汇——新时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中国的发展处于明显的上升势头,中国日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这也带动外界看待中国的心态变化——有期待,也有杂音。世界格局在怎样变?如何看新时代中国面临的机遇和挑战?《环球时报》年终报道请清华世界和平论坛秘书长、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阎学通进行分析和展望。
■论大国
“美国优先”未必走向孤立
“印太战略”偏重经济竞争
环球时报:去年此时我们对您进行专访,提及以“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英国脱欧”等为代表的“黑天鹅”事件,今年这些“黑天鹅”纷纷落地,它们带来的影响符合您的预期吗?
阎学通:去年我预测美国将制造最多的“黑天鹅”事件,这点符合2017年的事实情况,如美国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气候变化《巴黎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德国在北约问题上发生冲突,支持沙特制裁美国的盟友卡塔尔等。
我预测特朗普执政会使中美冲突增加,这符合年初和年底的情况,与年中不太一致。美国刚发表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将中国定位为政治、经济和军事的首要竞争对手(rivalpower)。自克林顿1998年访华以来,美国政府第一次将中国作为其最主要的外部威胁。去年接受贵报采访是在特朗普刚赢得大选但还没接手政权之时,当时对特朗普的多变性格了解得不充分,因此使一些预测不准确。例如,我预测特朗普会改善对俄关系,而事实是美国不断加强对俄制裁,将俄视为仅次于中国的第二大威胁。
环球时报:在特朗普治下,美国退出不少国际组织及多边协议,还颁布了在美国也备受争议的“旅行禁令”。这些是否意味着美国将走向“孤立主义”和“本土主义”?美国的分裂还会继续吗?
阎学通:特朗普与建制派对于美国是否继续承担世界领导责任的看法严重对立。建制派认为,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是通过200多年努力获得的,是美国的首要战略利益。而特朗普认为美国衰落了,已经无力承担世界领导责任,首要任务是加强自身实力建设。
这一分歧同以往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分歧不同。以往两党在什么是美国首要国家利益上没有分歧,分歧是如何实现国家利益的战略。特朗普可能是1945年以来,第一个将美国的世界领导权置于经济利益之后的美国总统。
美国新发表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将两种对立观点进行了弥合。如果特朗普政府依据这个报告调整战略,美国国内在对外政策上的分歧会快速减少,而且有可能恢复其世界影响力。特朗普的“美国优先”不意味着美国走向孤立主义。当今世界处于全球化时代,这与19世纪和20世纪初已经不同了。
尽管《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在双边与多边外交之间保持了平衡,但我仍认为特朗普对双边外交的重视程度会超过多边。美国之前退出一些国际组织和协议,就是想以双边形式取代原有多边架构的表现。而且我认为,特朗普政府在东亚地区不再继续在多边外交框架内付诸努力,是一种基于现实的考虑。受东亚地区复杂的历史、文化及地缘因素影响,建立并运行一个有效的多边外交框架,确实比双边外交难度更大。
环球时报:外界一直非常关注美国将拿出什么样的“新亚洲战略”,美国不久前抛出“印太战略”的概念,这相当于特朗普政府的亚洲战略吗?
阎学通: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将中国定位为第一位的战略“竞争者”,这符合崛起国与霸权国是零和关系的原理,也符合“假朋友理论”的解释。但这个报告没有使用“印太战略”的概念,而是“印太地区”。“印太地区”是个经济战略概念,不是安全战略概念,美国主要是与中国进行经济方面的战略竞争,这与奥巴马“重返亚太”战略注重政治领导权有所不同。特朗普的“自由开放的印太地区”,主要是指贸易和投资。东亚的经济规模已经超过欧洲,世界中心正从欧洲向东亚转移,因此美国的全球战略重点将置于东亚。在东亚,特朗普的战略重点是东北亚,他将不像奧巴马那么重视东南亚。
■谈周边
经略南海重在三个排序
抗华心理印度大于日本
环球时报:南海今年似乎平静了很多,虽然今年美国海军舰艇也进行过“自由巡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阎学通:南海比去年平静,与中国、东盟及美国三个因素都有关,其中美国的作用更大一些。特朗普的东亚安全战略重点在东北亚,这不同于奥巴马的安全重点在东南亚。特朗普人都到了菲律宾,硬是不参加东亚峰会。由于他不重视与东南亚国家的军事同盟关系,因此东南亚国家不得不重新考虑他们的安全战略。新加坡总理李显龙今年9月访华时,双方表达了未来进行联合军事演习的意向就是个例子。
近些年来,一些东盟国家采取经济靠中国、安全靠美国的双轨战略。面对特朗普政府不那么可靠的现象,他们开始调整政策。在“经济靠中国”不变的情况下,安全上采取了在中美之间保持等距离的政策。
未来南海是否成为域外势力的抓手,也受上述三个因素影响,而中国的作用将大于其他两个因素。域外势力想利用南海问题牵制我国是个常量,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塑造环境。我国是东亚第一大国,塑造地区环境的能力强于所有国家。我以为,只要我国的南海战略按照战略关系、领土主权和经济资源进行排序,将战略关系视为首要利益,就能有效防止南海争端成为域外势力的抓手。
环球时报:菲律宾不再冒头,但印度表现突出,洞朗对峙一度处于擦枪走火的边缘。您对印度未来的对华战略有什么观察,它会给中国带来什么?
阎学通:中印在南亚地区的结构性
矛盾日益严重。印度将南亚视为其势力范围,反对“一带一路”倡议,认为中国在南亚的项目都是从战略上遏制印度的。我们在南亚地区的“一带一路”项目促进了我国与这些国家的战略伙伴关系,印度却认为我国与其争夺势力范围。
洞朗事件不过是印度阻止我国在南亚拓展的一个小的具体措施,今后印度还会不断地选择自己具有相对优势的议题与我国对抗。虽然针对边界问题中印举行了高级别对话,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印度以对抗为主的对华政策。中印关系改善的最大困难是印度的心理问题。印度不愿中国比其强大,我们无法改变他们的这种心理。我以为,印度的这个政治心理问题比日本都严重。
环球时报:在东北亚,中日关系在和缓,中韩“萨德”争端在降温,但朝鲜核问题好像越来越危险。半岛会是2018年战争风险最大的地方吗?
阎学通:我不认为2018年朝鲜半岛有发生战争的可能性。目前,有可能发动战争的只有美国一家,而美国发动战争的基本出发点是进行战争的战略收益大于成本。然而,一旦美国发动战争,就意味着朝鲜政府失去生存机会,因此可能“鱼死网破”,对首尔进行全面报复。这将让韩国付出巨大的平民生命代价,这不仅是韩国政府承受不了的,美国政府也无法承受。因此,我认为美国下不了发动战争的决心。
美国难以做出发动战争的决定不意味着美国不敢制造军事摩擦。自朝鲜战争结束以来,半岛军事摩擦时有发生。1966-1969年双方在军事分界线附近接连发生冲突,导致43名美军士兵、299名韩国士兵以及397名朝鲜士兵阵亡。2010年的延坪岛事件,双方发射上百枚炮弹。然而,这些冲突都没有升级为战争。如今,朝鲜有了核武器,即使美朝发生军事冲突,双方也会采取措施防止冲突升级。朝鲜政府还想生存,美国也不敢把朝鲜政府逼到必死地步。
■看未来
国际两极格局提供机遇
控制拓展速度至关重要
环球时报:今年秋天,中共十九大的召开受到国内外关注。新时代的中国,在外交上会有哪些变化和调整?
阎学通:我读十九大报告外交政策相关内容的体会是,其基本是以往五年对外政策的集合与继续,并没有重大调整。我国外交政策调整始于2013年,当年的周边外交工作会议是从韬光养晦转向奋发有为的标志性会议。例如,当年提出的“亲诚惠容”理念在十九大报告中保持下来。虽然今后五年的外交政策将是以往五年的继续,但由于形势变化,每年的具体政策会有所微调。例如,美国刚将中国定位成战略竞争者,中国也只能进行相应调整。
环球时报:中国在全球治理中的作用越来越大,中国也乐意提供“中国方案”,当下的国际格局和形势给新时代的中国带来了哪些机遇?
阎学通:中国当前面临的最大机遇,是特朗普政府不愿承担国际领导责任及其对外政策的不确定性。美国虽然出台了《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特朗普是否愿意按照报告制定政策还不一定,美国是否恢复以往那种对盟友的支持还有待观察。美国弱化对盟友的支持,这对拓展我国海外利益是有利的。
与此同时,我们需要防止冒进政策。印尼雅万铁路和“中巴经济走廊”遇到的问题提醒我们,要控制拓展速度。我国是世界第二大国,但与美国的实力差距还很大。如果美国没有领导全球治理的实力,我国更满足不了这个责任。我国实力能支撑为东亚提供地区治理方案,但尚无力支撑全球治理的方案。国际格局两极化是个机遇,防止拓展速度过快是利用好这个机遇的先决条件。
环球时报:“新时代”会对台海或者解决台湾问题有什么影响?
阎学通:虽然我国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但统一台湾的物质条件已经具备。能否统一不是物质力量是否具备的问题,而是一个战略选择问题。我在2008年时曾为错误预测台海会发生军事冲突道歉,并且预测其后8年没有发生军事冲突的危险。历史证明,预测台海不发生军事冲突是容易准确的,因此我预测2021年之前台湾问题不会解决,台海也没有战争危险。特朗普和蔡英文按规定都可执政到2021年初,从目前看,他们不太会搞宣布“台湾独立”的活动。
环球时报:中国在强大,影响力也在变大,最近,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加拿大等国都有声音指控“中国渗透”,这是“中国威胁论”2.0版吗?
阎学通:“中国威胁论”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是担心中国低价商品的竞争,后来担心中国的军事政策,再后来担心中国的金融竞争,这次是担心思想和价值观上的影响。随着中国实力地位的上升及中国国际影响力的扩大,中国在文化、价值观、思想观念上的影响力必然上升。但西方发达国家的一些人不愿意看到这一现象,力图阻止。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大国崛起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战略竞争和利益冲突,这种冲突不会局限于物质领域。
已经有学者预测2018年可能会在更多国家发生反华事件,我持相同看法。崛起是一国利益向外拓展的过程,由于利益关系的零和性,引发冲突是必然的,而非意外,学术上称为“崛起困境”。制定外交战略就是要考虑利益拓展和利益冲突之间的平衡,即利益拓展速度和国际反弹之间的平衡。这是一个动态过程,没有一定之规。决策是艺术,不是科学,但对政策进行科学研究可以提高决策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