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体是如何成为艺术的<br/>——论20世纪上半叶裸体艺术观念的演变

裸体是如何成为艺术的
——论20世纪上半叶裸体艺术观念的演变

2017-12-26苏全有

社会科学动态 2017年12期

苏全有

裸体是如何成为艺术的
——论20世纪上半叶裸体艺术观念的演变

苏全有

20世纪上半叶裸体如何成为艺术，即国人裸体艺术观念的演变问题，学术界研究的很不够。就其发展历程而言，20世纪最初的20年，是裸体艺术进入国人视野的介绍时期，期间虽有否定的声音，不过国人更多的是持好奇和观望的态度；20年代裸体艺术引发了社会的更多关注，反对裸体艺术的声浪也较为高涨；三四十年代，人们对裸体艺术的关注主要集中在裸体、裸体美、裸体画、裸体艺术等几个方面，其中直接否定裸体艺术的公开言论相对较少，裸体作为艺术逐步得到了其应有的地位。

20世纪上半叶；裸体；艺术

在以东方式含蓄美著称的中国，裸体进入艺术殿堂，为国人所接受，是20世纪上半叶的事情。对此问题，目前学术界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刘海粟《二十年代围绕着模特儿问题的一场斗争》①、陈醉《中国裸体艺术发展历程》②等少量研究，需要拓展、深入的空间巨大。有鉴于此，笔者拟以国人对裸体艺术的认知为研究对象，梳理其演变脉络，并提出自己的看法，以推动相关研究走向深入。

一、前二十年：初始阶段

裸体在20世纪之前，向来属于被禁的淫邪之列③。如1881年《申报》登载新闻《淫画宜禁》一则道： “春宫画片，中西均干例禁，故租界中凡有店肆及摆摊售卖此画者，如被巡捕查知，莫不拘案惩办，本馆随闻随录，冀人知所警戒也！今更有一种人，将照相法照成之各式春宫片至寄园、醉乐居、眠云阁等烟馆，炫众求售，男女向购颇多，每片价洋只五分。闻此种画片系某照相铺出资，招花烟馆妓裸体拍照，是以纤毫毕肖，伤风败俗，孰甚于此？中西官亟宜申禁究办也。”④裸体拍照属于淫画，与艺术无关。列强在华租界当局也制定章程，“凡淫书淫画不准沿路摊卖”。⑤

20世纪后，裸体的艺术认同开始起步。清王朝退位前夕，《小时时报》先后刊载《意大利美术馆裸体美人名画》⑥、《日本裸体美人写影：照片》⑦、《法国博物院中梅英画伯裸体美人画：照片》⑧、《意大利博物院裸体美人二画》⑨、《意大利博物院裸体美人一画》⑩，《小说月报（上海1910）》登载《西洋裸体美人图》⑪，推出西方裸体美人画。

《申报》连载介绍西方裸体艺术。《裸体石美人》道： “游巴黎市间，每见裸体石像，或直立于公园隙地，或镶嵌于公共建筑物，镂刻精细，形容毕肖，彼都人士，司空见惯，不之怪也。”⑫《世界美术画第一集·泰西裸体女犯摄影》包括 “（一）链绕全身图；（二）狱中跳舞图；（三）狱中洗浴图；（四）带链倚柱图；（五）狱中结婚图；（六）铁链横身图；（七）双手棒柱图；（八）玩花有感图；（九）掩面假寐图；（十）翘足凭椅图；（十一）解衣就寐图；（十二）手足缚链图；（十三）禁锢石室图；（十四）带链理发图；（十五）背面怨恨图；（十六）头枕石柱图。”⑬《禁书十九种》称， “玻琼版泰西裸体美人画景四大幅洋一元，泰西裸体游戏图每打洋五角”⑭，公开售卖。

1914年，《香艳杂志》上刊载周槃撰词、天然润色之文《论裸体美人》，认为 “裸体美人，于美观上、美术上与男女爱情上，均似有绝大之关系。”其中在 “美术上之关系”方面，作者指出 “泰西各国之画师及雕刻师，其所绘画与所雕刻之美人，大抵裸体的为多，争奇斗巧，各尽其至，竭毕生心力以从事者。……欧洲各国，虽属皇宫议院尊严之地，而门庭墙柱间，皆有雕刻裸体美人之像，不特不以为亵渎神圣，且以此表示其国雕刻术之精美。盖雕刻绘画之术，以惟妙惟肖为主，不裸体则骨肉之停匀、筋脉之伸缩，无以得其神妙，即无以出其精巧也。吾国美术不讲，刻匠多属庸手，画师只能写意，间有工此者，秘密为之，不敢公间诸世，亦以风尚廉耻，易触法禁耳。夫法有所偏重者，术必有所偏废，曷怪美术上之夷于劣败地位也。”文章最后说： “由此言之，裸体美人之关系，顾不重哉？我国画家，如明之仇十洲，以春画著名，有明写法，有暗写法，具见巧思，然状男女亵事，近于讳淫，不足道也。至单独裸体美人，为美术上之作用，我国人向无见及之者。抑又有进于此者，我国闺阁，疡生隐处，往往讳疾忌医，有此裸体以作模范，按部指视，医者亦可措手，则于医术亦有绝大关系也。⑮公开认同裸体美术与雕刻，这在我国几乎前所未有。

在1915—1916年间，《眉语》杂志刊登了多幅裸体画，见下表：

篇名来源裸体名画(无赖灯光无赖镜) 《眉语》1 9 1 5年第 1卷第7期裸体名画(挽不断的情丝还比我腰儿软)《眉语》1 9 1 5年第 1卷第1 4期裸体名画《眉语》1 9 1 5年第 1卷第1 0期裸体名画：(一)兰汤莫遣湿双莲(二)举体清凉玉水温《眉语》1 9 1 5年第 1卷第1 1期裸体名画：罗衣才褪被郎窥，解裙量度小腰围《眉语》1 9 1 5年第 1卷第1 2期裸体名画：临风竞艳图《眉语》1 9 1 6年第 1卷第1 6期裸体名画《眉语》1 9 1 6年第 1卷第1 7期裸体名画《眉语》1 9 1 6年第 1卷第1 8期

总体而言，20世纪最初的20年，是裸体艺术进入国人视野的介绍时期。期间，虽然亦有否定的声音，如小说《裸体画》⑯、《女伶人裸体奏技》⑰和呈文《图画女子呈禁曼陀画师不准再绘裸体文》⑱等均带有否定裸体的色彩，不过，国人更多的是持好奇和观望的态度。

二、二十年代：快速发展阶段

从1920年开始，裸体艺术引发了社会的更多关注。1920年，署名 “隽”者著文《裸体画与裸体照片》，他在否认裸体照片的同时，力挺裸体画，认为 “裸体画全系我们学画的人对己的问题，和人和社会是无直接的关系；我看见上海的某报，他说：我们的裸体画，实在 ‘伤风败俗’，殊不知是他自己没有眼光看不出他的好处，才有这种盲瞎的批评。我劝今后的批评家，没有彻底的见解，切忌不要妄下批评，以乱世人的清听和鉴别的眼光！”⑲

同年，王朝瑾《裸体艺术与道德问题》一文，从与道德的关系立论，极力推崇裸体艺术。文章强调了三点：裸体是美、美不能为道德所妨害、裸体艺术不能为道德所妨害，不能以道德来批评裸体艺术。最后作者指出， “裸体是 ‘纯美’的……并且‘裸体艺术’更含有 ‘醇化美’，比较裸体的 ‘实体美’，还要美点。所以 ‘裸体艺术’，不能容纳半点‘丑’的批评；若有以裸体为丑的，便是他自己人格不完全，实在于 ‘裸体艺术’，没有半点妨害，以道德来批评裸体艺术，所以是腐儒之见！”⑳晋青《赤膊问题与裸体美》更为直白： “我看见艺术家制作中所表现的脂肪出尻美，和第一次的性的特征（生殖器官）美，第二次的性的特征（乳房腹臀大腿膨胀等）美，妊娠之表现美等，总觉得一种宇宙无二的快感。我知道那些大声喊叫，要为西洋绅士穿衣服——说赤膊为西洋文明国人所耻笑者——的半瓶醋，听了我的话，一定都要目瞪口呆了。”㉑

1921年唐隽在《美术》杂志第4期上发表了3篇文章，阐释自己的裸体画观点。针对署名 “寄凡”的质疑，唐隽在回信中就裸体画是艺术品和非艺术品的问题进行了说明，他强调，裸体画可分为两类，一类是 “基本练习（技巧的模仿自然的）”，一类是 “艺术品创作（含有人格性的理想化的）”；既然练习的裸体画不是艺术品，那么 “我们学绘画的人为什么要画裸体？”原因 “就是练习色彩和线条的认识，与手技的灵敏；预备将来创作艺术品有很精熟的技巧。”因此， “练习的裸体画既不是艺术品那么他对于人和社会当然无直接的关系。”㉒

针对1920年10月28日和30日《时报》上的两段裸体画评，自称 “裸体画是我的知己朋友”的唐隽批评道，认为 “将裸体画用为杂志封面的，实在有伤风化”的观点， “玷污了艺术品的纯洁”。“把鸟的羽毛来比人的服饰，实在牵强。” “人的肉体就像鸟的羽毛，他是具有美的本性的。以他为丑的是那不彻底的伪道德家的论调。”㉓

唐隽还针对裸体艺术与道德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提出裸体的本质是美的， “评裸体为丑，是很偏激的见解。” “我们既知裸体的本身是纯美的，那么裸体艺术的本身也当然是纯美的了。”“裸体艺术的本身既是美的，那么观赏他的人当然不能拿道德来限制他。” “现在一般的人多拿道德来批评裸体艺术，我以为是很不正常的批判。因为美是不束缚于道德的；有美的价值或即有一种道德的效果，不必有道德的价值然后才算是美；所以美可以概道德，而道德不可以概美；美可以为道德的评价，而道德不可以为美的评价。裸体艺术的本身是美的，那么以道德来评论他，就可以晓得是没有价值的。”㉔

唐隽之外，还有从诗歌的角度认同裸体艺术的㉕。1922年，署名 “PM生”者撰文《裸体美与裸体画》，认为 “在鉴赏美术的人，最好要他们不把裸体一物放在卑污的观念之下去想着，又最要他们虚心着如美术家对模型的热心凝视一般的去对那裸体作品。非艺术的秽亵，是从不真实的余裕心上发生出来的，若是单单为阴部露出了，就指裸体制作为秽亵，那是他起初就用秽亵观念对他的缘故啊！”㉖

1925年，倪贻德《裸体艺术之真义》对裸体艺术大加推崇， “同别种新的学说新的思想一样，裸体艺术的潮流也波及到我们的国土了。这是一种文艺复兴的征象，再生时代的先驱；佛罗伦市的古香，莱茵河畔的春色，行将重现于我中华灿 [烂]的国土，我们应当怎样的为光明的前途欣幸而跳跃！”㉗

1927年，署名 “泣董”者发表《裸体画与裸体美》，继续推重裸体艺术㉘。1929年，出于 “国人近来对于裸体画还没有十分了解，视裸体画与画家所雇之人体模特儿为讳淫，为有伤风化，思有以解释而辩正之”。㉙

整个20年代，舆论对裸体艺术的关注趋于强化。正所谓 “画风日转，裸体之作遂为时尚”。㉚“社会虽是反对，官厅虽是干涉，而裸体画到如今却是一样的在被画家制作，而且此风日盛一日。”㉛在1925—1928年前后，图画研究会出版了《人体美》，登载模特儿图画， “可算得是中国研究裸体艺术成功的作品”㉜；上海爱美社出版《裸体美之研究》， “搜罗东西各国关于此点之著作采集成书”㉝；上海四马路现代书局出版了李寓一的《裸体艺术谈》㉞；此外还有倪贻德《艺术漫谈》，也涉及了裸体艺术㉟。

相比较而言，20年代反对裸体艺术的声浪较为高涨。有人作诗认为裸体画是造淫画㊱，有呈请取缔商店陈列裸体妇女画幅㊲、禁止展览裸体画㊳，政府部门也通令取缔各地方裸体画之发售㊴、查禁裸体画及模特儿㊵，还有专论否定裸体㊶等，不一而足。

三、三四十年代：形成阶段

三四十年代，人们对裸体艺术的关注主要集中在裸体、裸体美、裸体画、裸体艺术等几个方面。

裸体方面，1934年《摄影画报》连载了彭兆良之文《裸体辩护》，该文以裸体运动立意，倡导裸体。作者道： “反对裸体运动的理由，不外说裸体是肉感的，秽亵的，诲淫的，其实这都是习惯的问题，而不是裸体本身的问题。而且这种反裸体的习惯——穿衣的习惯非但全没有意思，且有弱种羸体的危险。” “裸体运动就为要打倒这种可笑的假贞操，而给予人类再造健美的体格，所谓 ‘回返自然’，是一种绝好标语。”㊷具体说来，首先， “我们承认裸体是肉感的，但与其说是肉感，毋宁说是美感”。㊸“其次说道裸体秽亵，尤其是耳食之谈。男女不为卖淫而裸，但为健身而裸，我不知 ‘上帝’所造的清白之身，究竟何段何处是为秽亵。”㊹“最后，我们以同一的理由驳斥裸体绝对非诲淫的。诲淫倒应是半裸体的事，至于全裸体便完全没有这等危险了。” “照以上说来，裸体实无被反对的理由，而一般人所举以为反对者，大都是人的问题，而不是裸体本身的问题，所谓因噎废食者是也。”㊺1946年，作者再次重申上述看法㊻。

裸体美方面，1935年署名 “英梧”者撰文《裸体美溯源》，从石器时代到古希腊， “裸体美渐渐列入艺术之项目中矣”。㊼同年，《文艺画报》上刊载了堀口大学所作、秦静闻翻译的《裸体的美学》㊽。1947年，署名 “星星”者著文指出， “一个人自先天带来的美为什么要用衣饰掩没它，难道人的美就单美在一张脸上么？”㊾

裸体画方面，1932年，署名 “邵白”者著文，对社会上不公开提倡裸体画 “而在暗中造出无穷‘春宫图’”，认为是 “‘艺术界’何等的不幸！”㊿1933年，倪贻德著文指出 “画家对于肉感，已经导入于一种美的境地，作为一种美的感觉表现出来，其目的是表现我们活的生命力。所以看裸体画的人，应重视此点。当我们看裸体画的时候，不要当作一种影像的裸体，而应分解其面的美、线的美、质量的美等，鉴赏其调和状态，这是鉴赏裸体画的最好的方法。”1943年，署名 “砚斋”者针对家里挂了十年的裸体画称， “没觉着目怎么淫，耳怎么乱，气质还是我那种气质，也并没感觉怎么同什么污，合什么流？同时，我也并没如何荒唐。”1946年，毛飞称， “裸体画是一件艺术品，是画家心血的结晶，她是有肉，有血，有灵魂的，而春宫却不然，它不过是淫猥的画匠们由以迎合下层社会，藉以赚钱回去了”。此外，曾鸣还梳理了现代裸体美术的发展演变。

裸体艺术方面，1930年署名 “痴人”者指出，“裸体艺术居然能在这封建势力下的中国发现，确乎使我们感到无上的快慰，抱着莫大的热望。而尤其是法兰西的光辉，意大利的古色，深深的映现着亚东的领域，渐渐的渗入了颓废不振的中国。这又是文艺复兴时代的象征，而绝对不是颓废民族的呻吟。” “我们所要重视裸体艺术的崇高，是因为她能给我们美妙的陶醉”， “裸体艺术是人生艺术表现的至尊者”。1934年，倪贻德撰文指出， “裸体艺术多少含着色情的要素，是逃不了的事实。”只是， “画家对于肉感，已经导入于一种美的境地，作为一种美的感觉表现出来，其目的是表现我们活的生命力。”同年，唐隽强调了裸体艺术的 “超道德性”，对国人 “还不能有一个正确的、适当的认识”进行了批评。1936年，画家金人对社会上歧视、误解裸体画的现象进行了批判。1947年，有文章提出裸体艺术是代表民主政治的意识。1948年，刘狮《新艺术与裸体》阐述了现代绘画与裸体的关系，认为 “现代绘画大半属于裸体画，亦非过言。这不仅是量的问题，就是从质的方面讲亦属如是。竟可说是除了裸体之外，亦不免呈示寂寞的姿态。出现于画上的裸体好像是同样的，但其实由于时代的不同而显示着不断的变化。”

整个三四十年代，尽管对裸体艺术抱持偏见的社会观念仍广泛存在，但直接否定裸体艺术的公开言论相对较少，这个时段可谓是裸体艺术的形成时期。

综上可知，民国时期裸体步入艺术殿堂的发展历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前20年是初始时期，主要是介绍与引入；20年代是快速发展时期，引发的社会关注与争议也较大；到了30年代，则进入形成期，裸体作为艺术逐步得到了其应有的地位。20世纪上半叶《申报》上 “裸体画”一词的出现频次，20世纪上半叶前20年24次，20年代107次，30年代115次，这也佐证了上述看法。由此我们进一步思考，则可发现新生事物的发展规律，在其初始时期往往阻力要小，等到逐步壮大时才是反对声浪的高发期，经过了这一阶段的洗礼后方能成功！

注释：

① 刘海粟：《二十年代围绕着模特儿问题的一场斗争》，《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1978年第2期。

② 陈醉：《中国裸体艺术发展历程》，《文艺研究》2006年第1期。

③ 沈家本等：《钦定大清现行新律例》，清宣统元年法律馆铅印本，第403页。

④ 《淫画宜禁》，《申报》1881年12月17日。

⑤ 颜世淸：《约章成案汇览》，清光绪三十一年上海点石斋石印本，乙篇卷四上《章程》，第675页。

⑥ 《意大利美术馆裸体美人名画》，《小说时报》1910年第6期。

⑦ 《日本裸体美人写影：照片》，《小说时报》1910年第5期。

⑧ 《法国博物院中梅英画伯裸体美人画：照片》，《小说时报》1910年第5期。

⑨ 《意大利博物院裸体美人二画》，《小说时报》1911年第12期。

⑩ 《意大利博物院裸体美人一画》，《小说时报》1911年第12期。

⑪ 《西洋裸体美人图》，《小说月报（上海1910）》19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