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2017-12-26杨召坤
背影
小学毕业那年,我是我们学校分数最高的学生。县城里最好的私立中学给我开出一个诱人的条件——只要我肯去读书,学校将会免除我在校的一切费用。和村子里那所简陋落后的中学相比较,我自然选择去县城读书。
九月份,灰蒙蒙的天空飘着若有若无的小雨,父亲扛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送我去学校报到。
我们坐在连接县城与乡村的破旧的班车上,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小麦海洋。这片绿色飞速地后退,很快就被车子甩在后面。来不及道别,我就离开了这片绿色的麦田,离开了生我养我的乡村。
乡间的土路很颠簸,那个被父亲放在脚下的的编织袋不时随着车子的颠簸来回地移动,父亲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编织袋的一角——编织袋里有母亲为我做的棉被,还有她特意为我买的新衣服。
到了学校我才发现,原来好多学生都是父母开着私家车送来的。各式各样的小轿车早已占满了学校的操场,我的眼睛感到一阵晕眩。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小轿车聚集在一起。
父亲陪着我来回地忙活——先是去校办公室报到,然后去宿舍,进了宿舍才发现还得去教室找班主任拿宿舍钥匙和床铺号,于是只能折返再跑一次。
匆忙穿过操场的间隙,我从一辆辆擦得锃亮的小轿车上看到我和父亲渺小的影子,父亲肩膀上巨大的编织袋将他压得腰都弯了。
顺利进入宿舍后,大汗淋漓的父亲脱下洗得发白的外套帮我铺床。我看见他的蓝色背心上有一个破洞,露出一块黝黑的皮肤。这时,宿舍进来一对夫妻,领着一个男孩。戴金边眼镜的女人一进来就捂着鼻子,抱怨宿舍里有一股霉味儿。西装革履的男人帮儿子铺床时对女人说:“现在就把羽绒被拿来是不是有点早啊,这才九月份。”女人说:“这羽绒被是我特地买的超薄的,还透气,就是现在盖的,入冬后再给儿子带一条厚的来。再说,你以为是咱家啊?这里的暖气到了冬天开不开还不一定呢!”那个小男孩也在抱怨六人间的宿舍太挤了,男人教训他说:“你别挑肥拣瘦了,你知道家里花了多少钱人家学校才收下你吗?”
我听着一家三口的对话,默默把父亲刚刚给我摊开的棉被卷了起来。我的手能感觉到,棉被里来自故乡阳光的温暖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逝。
我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城乡差距”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原来,人与人的不同,从一出生就开始了。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们走出宿舍。天空中飘起了小雨。我们没有带雨伞,雨温柔地落在我的脸上,仿佛是在抚慰我失落的心灵。
父亲对我说:“我走啦,你在这儿要好好学习,缺什么就给家里打电话。”说完,就大步朝学校的后门走去。
我看着父亲越来越远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周围都是陌生的人,连小轿车都是冰凉陌生的——我又一次在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上看见自己瘦小的影子。我叫了一声“爸”,我确信,我的音量足以让父亲听见并回头看我一眼,但是父亲并没有回头,他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最初的几个夜晚,我总是会梦见父亲的背影,我追着他的背影奔跑,却怎么也追不上。
我是个内向的人,周围又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总是讨论名牌衣服、篮球、明星,来自农村的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所以,我一直都是自卑的,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好在,初中三年,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后来我又去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读书,但我仍旧是自卑的,因为我来自农村——我带着乡音的蹩脚普通话经常被同学笑话。
这种自卑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大学期间,我终于不再自卑了——我可以用稿费买自己喜欢的衣服,我是宿舍里唯一一个不用向家里伸手要生活费的人。
大三那年暑假,我联系好实习单位后,回农村老家住了几天。离上班还有三天的时候,我对父亲说,我要提前走了。
父亲把我送到村口的公路上,我们并排等车,我发现我已经高过父亲半个头。
车来了,我刚要上车,父亲突然喊了一声我的乳名。我回头,父亲却逃避似的转身朝村子里走去。
那一刻,我突然忆起初一报到时父亲离去的背影,我想父亲此刻的心情和那时的我应该是相似的吧。面对离去,面对告别,我们只能留给最亲的人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坐在车上,我想起了龙应台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杨召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