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2017-12-25
守护
文/刘轩君,淄博实验中学
是的,爷爷说的没错,我们家的人注定是为国而生,死也是为国而死。
这片覆着斑驳雪迹的荒芜之地,白塔旁,暗红色深深侵染大地,几具遗体被崇敬地抬至四方的天葬台上。一旁,死者的家属呜声哭泣,在场的其他人皆是一脸肃穆。
天葬师着一身赤玄色袈裟,点火、生烟,撒一把糌粑,盘地而坐,在袅袅桑烟中诵念经文。紧接着摇鼓吹号,振臂一呼。远处的天空中出现了些许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从另一座高耸的山头,背负白茫茫的云和雪,俯冲而来——是秃鹫,这片大地的神鸟,这片天空的守护神。
祭上素白的哈达后,天葬师举起砍斧,把遗体剁成了几块,血腥味儿充斥鼻翼。黑压压的一群秃鹫落地,扑翅,撕扯,啄食。一旁的哭嚎声更大了,旁观旅客的干呕声暗暗伏动。
紧盯着这原始、超脱而又神圣的葬景,我的心里像是钻进了条小虫,生疼。眼神渐渐涣散、空洞,然后面前一黑。
仿佛回到了七年前。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耳畔起伏,几米远处,一场大火静默地燃烧。缭缭火光间,两张熟悉的面孔安详地远去。
阿爸,阿妈。
泪,滚落。那剜心的痛让我想要冲上前去,却被肩上的那双手牢牢禁锢,无法挣脱。
我拼了命地想要挣脱……
一睁眼,就被刺亮的光晃了一下。摸索着身上的沉重之物,柔软的触感,是羊毛被。惺忪之余,浓郁的青稞酒香弥漫,悠悠沁入鼻息。那旁,炉壶正烧煮着,热气腾腾。我坐起身来,额上的惊汗淌过面颊,回想起刚才似梦的一遭,觉得甚是奇怪。内心的痛还在隐隐发作,肩上那股禁锢之力仿佛真实存在过。
是德吉把我送到这儿的。她是我的藏地导游。好在我们来时开着车,在我晕倒在天葬场后,她还算容易地把我送到了山上的一户藏医家。毕竟是年轻,身无大碍。只不过,那位藏医说我心结未解。
抿了口热乎乎的酒,醒时的迷糊劲儿稍稍褪去,裹了块儿厚实的毛毯,我出了屋。
刚从门里踏出半个身子,寒气一下子就钻到了毯子里,剩下的那点儿迷糊劲儿也给吹跑了。拢拢毯子,缩缩脖子,我继续往前走,多吉跟在身后——它是德吉的獒,愣大个儿,高过我的半腰。
天早已黑了,这个点出门,它会跟着的,它要保护你。夜晚,山上并不安全。
不出几十米就能到达岩壁。夜幕深沉,此时的雪域高原似乎更为神秘。这里是念青唐古拉大雪山的半山腰,远处的河谷地带是拉萨。布达拉宫灯火通明,与周围挨家挨户的点点光亮,成串成串、成片成片地连结着,织就成一张大网,笼去浓重的黑夜,也映衬着南北两侧高山脚下的皑皑白雪。最远处融于夜的尽头,巍峨的珠峰在沉睡。
而山上是另一个世界。山腰上只有寥寥的几家灯火幽幽点亮。不同于繁华城市里被红灯绿酒所掩盖的夜,在这里,抬头仰望,满天繁星。星星格外的亮,好似伸手就可以够到。想想也是,这里是世界上离星空最近的一片地域。
阿爸阿妈,又会是哪颗星呢?此时此刻,他们在天上是否同样在注视着我?
我承认,我却有心结未解。
这几年,我走过了许多地方,西藏是我上高中前的最后一站,也是永远令我心痛的地方。
出发前,爷爷曾问我是选择出国留学还是留在国内高考。我说,从西藏回来后给他答案。
来藏地已有些时日了,我的选择却迟迟未定。不是为了比较优劣而徘徊,只因我的心结、我的不解——我不明白,阿爸阿妈为何要用生命来守护这片大地。
爷爷是军人,爸妈也是军人。那一年,阿爸阿妈驻守藏地。为了找回受伤的藏羚羊,他们俩在路上遇上了雪崩。被找到时,身体早已冰凉冰凉。
出事以后,有关于爸妈的一切,爷爷都不曾在我面前提及。也正是那年,我和爷爷的关系恶化。
他明明可以动用关系来免去爸妈驻守西藏的驻派,把他们留在我身边;他明明可以让爸妈早些转业,他明明可以……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当我得知爸妈将要远赴西藏的消息时,好多次我哭着咧着地求爷爷想办法把阿爸阿妈留下。可他每次都只是摇摇头,安慰我一下,然后撇下我匆匆离开。
我怨过他,我恨过他。
爸妈出事后的那几个月,我每天都在哇哇大哭,不吃饭不睡觉,发了疯似地呼喊着找爸妈;我暴躁地砸了家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我一听到别人说 “爸妈”二字就不爽,抡起拳头就要跟人打架。
爷爷刚开始还哄着我,后来看我闹得架势大,哄也哄不动。我一绝食,他就扳开我的嘴,往里面塞食物;我一扒开嘴哭,他就怒声吼我;我一砸东西,他抡起家具“哐哐哐”地就朝地上砸,砸得比我还猛,把我吓呆了;他一碰见我在打架,拽着我的后衣领就把我提溜走了。再后来,他还派了警卫叔叔专门看着我。
我是心里难受,可这种闹法自己也烦了。初一那年,我俩互相摊了牌。他允许我随心地四处游走,而我呢则必须每个月在家里安生地呆上几日。如此行走了几年,时间长了,日子久了,那份怨也就淡了。其实我明白,事情的结果并不是爷爷造成的。更何况,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血浓于水啊。
这晚,突然念起了爷爷,不知近日他身体可好。
念青唐古拉雪山以西,是纳木错。次日清早,我和德吉开车前往。
行过赤黄色的滩岩,所见是一幅令人震撼的湖光风景。挂着五彩经幡的巨大玛尼堆竖立在哪儿,其身后是一面宽广的湖蓝之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湖面粼粼闪亮,泛起一层一层的微波。高原裸鲤时不时地从湖中跃起,划过一弯优美的小弧。远望对岸,延绵的雪山身披素白长袍,静静地伫立,好似是这片“天湖”的守护者。
滩前,一位头裹碧色帆布的藏族妇女牵着一头白牦牛顺岸而走。还有很多信徒、香客、旅游者纷纷慕名而来,他们或坐或拜,以其信仰的方式朝圣、祈祷。这其中,我觉得最撼动心灵的还是藏民的拜礼。
看,那个身披红袈裟的藏传信教徒。他向前一步,立定,双手合十,然后高过头顶。他缓缓地屈下双膝,跪在湖滩旁。手掌朝下,虔诚地俯躺下身来,长叩首。最后,他低头,无比崇敬地饮了口“天湖”的水。
藏族人的礼拜,匍匐于地,以地为怀;背靠蓝天,以天为载。那是对天地的敬畏,对大自然给予孕育的感激。他们以一颗圣洁的心,回馈大自然的慷慨布施。
我照样子真诚地伏地而拜,以祈爷爷身体安康。把脸贴近水面,呷了一口。齁咸。咂巴咂巴嘴,待盐味儿稍淡,舌尖儿上竟浮现一丝丝雪水的甘甜。
甜?我皱着眉头思量着。
之后,应德吉的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她们家就在藏北草原。
“德吉”在藏语中寓意着幸福安乐,而这个家就是如此。
德吉的父母很是热情。恰逢德吉的弟弟回来了,他上山采蜜,抱回来一罐金黄金黄的蜂蜜。“刚采的蜜可能还带点儿苦,却是最甘甜的。”德吉妈舀了碗蜜,让我尝个鲜儿。
抹一口蜜,嗯,香甜醇厚。
一家人吃得乐滋滋的,看着德吉还像个小孩子似的窝在德吉妈的怀里嚷嚷着喂蜜,我好像真的尝到了些许苦涩。
曾经,在我生病时,阿妈晓得我吃不了苦味儿,就喂我一勺药再喂我一勺蜜;曾经,在我摔倒后,阿爸会拍拍我屁股上的灰,整整我的衣服,告诉我要勇敢、要坚强,摔倒了就爬起来;曾经,我们家也是那样的和睦幸福……是何时,我也能咽得下苦了?
得益于德吉的导览,我顺畅地游玩了其他地方。之后,便与德吉、多吉作别。
在西藏,有一个地方,我一定会去。
离开西藏前,我独自一人来到了那个雪崩地带的警戒线附近。线的那一边,两个我所深爱的人,永远地闭上了眼,于此长眠。
眼眶里打转的泪,在我转身的一瞬,潸然而下。因为我看到,在千里冰封的雪域高原上,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飘扬。
阿爸是不是也曾站在那个哨岗,冻红着脸,穿着军大袄,挺直站立,瞭望着他所守护的地方?
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毛。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八月下大雪,四季穿棉袄。西藏的兵,苦。
只有真正站在同样高的海拔时,才会渐渐懂得他们驻守的意义——环境再不好,也要有人守,这里需要他们。
思绪万千,如洪水般涌来。
最后一次见阿爸阿妈,是他们赶赴西藏的那个早上。在我心里,妈妈一直以善良、温柔却又坚强的形象存在着。可那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掉泪。她哭红着眼,紧紧地抱着我。阿爸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我,又再次给我整了整衣服,嗓音喑哑着嘱咐我:“一个人每做出一次选择都意味着他将放弃些什么。爸爸妈妈的职业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守护。守护我们的国,守护我们的家。你要好好长大,乖乖地听爷爷的话。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你要照顾他,嗯?”
那时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这番语重心长的话。现在想来,这些话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脑海中。尤其是最后一句——记得,爸爸妈妈很爱很爱你。
我跌坐在雪地上,一下下地捶着胸口,泣不成声。
我知道,驻守藏地是他们俩自己的选择。虽然生命有禁区,但他们对祖国大地的守护,至死不渝。
“我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爷爷硬气的脸庞仿佛比记忆中多了几分温和。
近一个月没尝到家里的饭菜了,挺怀念的。趁着吃饭的闲余,我对爷爷说:“我想考国防生,然后去当兵。”
“哐”碗被重重地放在了餐桌上。老爷子一脸严肃地端坐在那儿,沉默许久后才作声:“不行。”“为什么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爷爷突然起了怒腔,拄了拐杖,打在地上“嗒嗒嗒”的作响,“嘭”的摔门回了房。
望着又空荡了的餐桌,我觉得可笑又无奈。老爷子打了大半辈子的仗,扛得了枪,杀得了鬼子,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他从未因战友的牺牲而退缩。可是,儿子儿媳的离去,却催生出他对死亡的恐惧。如今,他怕我也会因为走上这条路而丢失性命。他,是真的怕了吧。
僵持了小半个月,我又一次拦住了老爷子。我炯炯地望着他,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说:“我想成为一名军人。”
这回,他的反应更激,火气蹭地就蹿上来。蹙眉,瞪眼,一撇嘴,喘着粗气,脱口就骂:“你以为军人是那么好当的吗?没有一定的牺牲,怎么可能站得住这个位置。你了解军人真正的职责吗?你知道军人存在的意义吗?”老爷子越说越气,攥着拐杖的手青筋迸起,拿着拐杖狠狠的敲打地面。“曾经,我们的国家尽受侵略,她弱小,她哑了。为了我们所爱的人能过上和平幸福的日子,无数人抛头颅、洒热血,以血肉之躯筑起生命长城,来守卫我们的国家,守护我们的乐土,守望我们的未来。现在,条件好了,我们的国家她强大了,你一个女孩子家的,你多为你自己着想,你干啥不行,你……”这话越往后说却越是无力。
他是军人,坚持了几十年的为国奉献的精神。此刻,他真不知这话该如何续下去。
望着他刚才气极时颤抖的模样,望着他现在满是无奈落寞的身影,再望着那双大手,我竟觉得似曾相识。
对,就是那双苍劲的手,在火葬场死死地扣住了我的肩膀。记忆里,那双手竟是在颤抖。
对,就是那个夜晚,一通电话扰了一室的安宁。
那晚,爷爷陪我在书房练字。他手握毛笔,欣赏着这张刚写完的“家”字,另一只手将电话接起。
“啪嗒”,毛笔掉落,打在桌上,在“家”上划过了长长的一笔。
这张“家”字是毁了。
爷爷一个踉跄,跪到了地上,靠在我身上。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感受到他在颤抖。他挺了几十年的脊梁骨一瞬间弯了许多。
悲痛明明像是高原下的地热般在烧灼,却只能以冰雪一般的沉寂来掩饰内心。我也是够蠢了。在我以为自己是最悲伤痛苦的人时,殊不知他早已是万箭穿心,悲痛逆流成河。他经历过无数生死,到头来却还要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方式,以送别战友的方式,送走自己的儿子儿媳。
眼里淌着滚烫,我上前一步,抱了抱老爷子。
我说:“咱俩好好的活吧,让他俩在天上安心。”
依旧是在我的怀里颤抖,依旧是那双苍劲有力的大手握着我的臂膀。老爷子竟哭了,笑着哭的。
我想成为一名军人,这是我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
我相信,每一个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都是国家的守护者。但于我而言,我依旧会做出同爸妈一样的选择。不仅如此,我要以我的方式,既守护一个家,又守护一个国。
爷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看来咱们家的人呐,注定是为国而生的,死也是为国而死。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要记住,别委屈了自己。”
我说:“好。”
秃鹫,生来就是为了守护这片广阔的蓝天;藏獒,生来就是那些纯朴善良之人忠诚的守护者。给予像“德吉”这样的名字,是希望自己守护的人能够幸福、安乐;以天葬的方式祭奠逝者,是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大自然的庇佑,早日去往天堂。人们朝圣、祈祷、心有所念,就是在祈愿那份守护可以永存。
每一个人都有他所爱的,都有他想保护的人。我们之所以把家的那缕温情割舍,把爱情、亲情这些美好的记忆深藏于心底,而去戍守边疆,就是为了给我们所爱的人一片和平的乐土。
中国这片大地,所有中国人的根儿,总要有人去守。
一个人的安全感来自于家,而一个家的安全感源于一个国。当一个国家弱小到受尽欺负时,她的国民就不会有安全、平等、幸福可言;当一个国家真正强大了,有足够坚毅的身躯去守护时,她的国民才能勇敢自由地去追求幸福、追求未来,哪怕有一天累了,也可以很骄傲很安心地说,“看,我的国家——中国,永远是我的港湾”。
这,就是我们要守护的地方。
这,就是我们要永远守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