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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边城》到《长河》:沈从文湘西书写风格流变探析

2017-12-23张可

青年文学家 2017年33期
关键词:边城

摘 要:谈及沈从文先生,不得不提他的湘西书写。最著名的《边城》被选入教材,是描绘湘西人文地理图景的代表作品。清新的笔调与质朴的行文风格,将一座桃花源般的小镇展现在读者眼前。同样是以湘西为背景,未完成之作《长河》中则不难看出沈从文先生对湘西变化的忧虑与深思。本文旨在浅析两部作品中湘西书写风格流变的原因及社会背景对创作的影响。

关键词:湘西书写;常与变;现实关照

作者简介:张可,香港浸会大学中国文学语言及文化专业硕士。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33-0-03

一、交织的「常与变」

《边城》与《长河》同为沈从文湘西题材小说的代表作品,分别创作并出版于1934与1938 年。《边城》是沈从文最负盛名的代表作,以女主角翠翠的爱情为线索,向读者展现了湘西的种种人文、地理风貌,赞扬了健康、纯朴的人性。文中的茶峒小镇似已成了现代桃花源的代名词。另一部以湘西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长河》被夏志清誉为沈从文「才华的集中表 现」[1]。《长河》以辰河流域的一个小码头为背景,讲述了新生活运动等现代文明带给乡下的种种冲击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反映,是一部未完成之作。

夏志清认为《长河》各章一以贯之的主题就是「永恒和流变」[2]。用沈从文自己的话说即为「常与变」。沈从文在《长河》题记中说:“(《湘西》和《长河》)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3]《边城》与《长河》都是对湘西世界“常与变”的描绘。有学者简单将《边城》定义为湘西世界的“常”,与之对应地,《长河》则为“变”。实际上两部作品中都包含了“常与变”。《边城》看似平缓安详的茶峒小镇背后,隐伏着“变”。比如人们用“渡船”和“碾坊”指代翠翠和船总家的女儿,二老与谁结亲就能得到对应的东西或者说命运。可以看到,在这里,物质被作为衡量婚姻的一个标准。好似《龙朱》、《媚金·豹子·与那羊》里纯粹为爱而爱的朴素天性,在《边城》中受到了动摇。而《长河》中的辰河河畔,不断受到外界影响,因而“变”反而成了一种常态。

二、《边城》与《长河》的表现手法

虽然《边城》与《长河》都以表现湘西世界的“常与变”为主题,但沈从文巧妙地用不同的手法来表现不同的侧重。许多学者都注意到了《边城》的山水画素质。如夏志清写道: “(《边城》)里面的山水人物,呼之欲出”[4];聂华苓说“在《边城》中,他(沈从文) 成为一个画家”。王润华做了最生动的总结[5],他认为《边城》运用了“中国山水画结构”,“运用原始自然的山水人物,来表现某一种主题”,而小说中的人物只是“点缀山水间之小黑点而已”。山水画一般的《边城》给读者的呈现的第一印象必是静谧的、浪漫的。 然而王德威分析,沈从文的抒情是“批判的抒情”[6],浪漫中也存有写实的意味。他的写实并不是写生,而是运用山水画的“默写法”,是一种游后的追忆。[7]许多学者用“牧歌”(pastoral)概念诠释《边城》,而刘洪涛则认为“牧歌”概念本身存在争议。他指出,“乐园”与“挽歌”是“牧歌”的基本框架。《边城》并不仅仅是描绘一个浪漫的乐园,反而在邻近结尾处以白塔在雷雨交加之夜倒塌[8]暗示茶峒单纯、朴素、健康、美好的东西行将消逝,构建了一个“乐园—失乐园的图式”。

而在《长河》中,沈从文对湘西的焦虑则显白得多。正如司马长风所说:“《边城》是散文诗的画卷,《长河》具有这些但不止这些,还可听到时代的锣鼓、监察人性的洞府、生存的喜悦、毁灭的哀愁,从而映现历史的命运。”[9]同样是以景色描写作为开篇,《边城》中展现了一副田园画作:小溪、溪下的白塔、一户人家、老人、女孩子和狗。《长河》 在介绍了“洞庭多橘柚”的背景之后就引出了当地橘农不卖橘子的现象,而后解释“不卖” 和“不许吃”的区别:“乡亲,我这橘子可不卖,你要吃,尽管吃好了。水泡泡的东西,你一个人能吃多少?”[10]这一幅纯朴善良的图景,彷佛和《边城》无差。但深究橘子不卖的原因就会发现背后隐藏的辛酸。“不卖”是因为不值钱、卖不出去。大城市中受过新式教育的人都知道橘子的营养价值,但他们吃的多是美国进口的橘子。若沿河发生战事,装运不便,橘子摘下后更是只能由它烂掉。如果说,外来文化的入侵和战争是一种“变”,那么橘子不卖就是一种适应了“变”的“常”。辰河河畔的乡下人可以看着孩子们“把橘子当石头抛”[11]而无动于衷,“日子也就那么过去了”[12]。而细想这样的“常”是经历了多少次痛苦的“变”才磨砺而来的。聂家伟从“反复叙事”的角度分析《长河》,认为沈从文运用“反复叙事”即叙述一次发生过n次的事,使得《长河》中的“变”成为常态,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悲剧性与沉痛感。[13]

三、风格变化的社会背景与个人原因

随着1930年3月“左联”的成立,三十年代中国文坛进入了为宣传政治而创作文学作品的大氛围。沈从文认为文学应当表现一些能够永久流传的东西,而不是为了某段时期看似有效力的宣传。因而他“特立独行”创作《边城》来表现人性的美与人类的爱。就如同他所提到的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当下无人问津,却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屹立不倒。沈从文先生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写道: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哩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 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14]

在《边城》题记中,沈从文希望他的读者通过作品了解“当前农村是什么”,“过去农村有什么”[15]。他不断强调自称“乡下人”,除了以示自己与其他作者的区别外,实际上也是希望更多人关注到,处于社会边缘的农村的种种风貌。《习作选》代序中明确表示,当时报刊中有一些关于“民族文学”和“农民文学”的争论,始终无果。作为“乡下人”,便自己着手创作《边城》。[16]因此,《边城》的创作其最初的意图在于向城市中的人叙述农村的图景,表现健康、优美、纯朴的人性。由于离开湘西十八载,《边城》的创作基于沈从文从前的人生经验、记忆以及一些想象。由于身在城市遠离家乡,怀乡的心理状态不可避免地给湘西染上了一层理想色彩。基于这两点原因,《边城》是以一种清新美好的田园牧歌式的基调展开的。

两次返乡的经历,对《边城》与《长河》的创作影响很大。1934年,沈从文先生为探望母亲返乡,然而一路上却心情复杂。因为令他魂牵梦萦的湘西故土正发生着变化。《长河》题记中有对彼时湘西的描述:

表面上看来,事物都有了极大的进步,试仔细注意,便见出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是,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灭了。“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17]

凌宇的《沈从文传》中也记录了当时的湘西情况。整个沅水流域被政治高压笼罩,不少共产党人被杀害。由于与丁玲、胡也频的关系,沈从文也被怀疑是共产党,全家人都顶着压力。另一方面,社会变得黑暗腐败,苛捐杂税名目繁多,鸦片也毒害着湘西人民。[18]种种令人痛心的变化,“腐蚀着湘西的灵魂”。这时沈从文对湘西的感情是忧虑多过赞美。他开始思考现代文明对湘西文明的冲击,并用现代眼光去审视故土的停滞与落后。回到北京后,他继续写返乡前已开了头的《边城》。由于切实感受到了湘西的变化,《边城》一方面延续了人性美的主题,另一方面,它的清新朴实背后隐伏着哀伤。所以《边城》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从理想到现实的过渡作用。

《边城》题记的最后,沈从文提及准备在另一部作品里,写一些农民在二十年来的内战中如何受到毒害与剥削,失去“质朴、勤俭、和平、正直”,变得穷困懒惰。[19]1937 年,沈从文再一次回到湘西。不同于上次的“在路上”,这次他在沅水中部的一个县城里住了四个月。有机会深入、透彻地了解湘西的种种变迁以及混乱中的各种问题。这一次回乡让沈从文觉得“四年前一点杞忧,无不陆续成为现实”。[20]

凌宇在《沈从文传》中描述沈从文第二次回乡的情景。[21]当时,蒋介石打压苗民起义,甚至企图藉湘军来消灭苗族生力。由于历史原因,湘西被人们视为“匪区”,湘西人则被称为“土匪”。湘西一直是被压制的对象,湘西的热血青年始终没有机会报效祖国,为民族出力。沈从文虽然与陈渠珍、龙云飞等人进行了深入交谈,但他认为一次谈话并不能对改变湘西现状奏效。他希望通过这部以湘西事变为背景的小说,向人们介绍湘西的实情。因此《长河》带着浓厚的写实风格。

《长河》中暴露了一系列问题,包括“农民对政府的原始恐惧”[22];小官小吏对民众巧取豪夺、作威作福的丑陋嘴脸等等。沈从文多会用乡村幽默的笔调去进行批判,因为“从深处触到那个‘苗民问题,他感到一种彻骨之痛”。因而小说用一种牧歌式的谐趣来冲淡内心的痛苦。比如第二章秋(动中有静)中描写农民、农妇、老船夫对“新生活”的误解和恐惧。[23]沈从文用幽默的笔调,以农妇插科打诨的语言为形式,批判了党派之争带给农民的愁苦。《长河》旨在揭示出湘西民族的爱国热情与他们遭受压迫之间的矛盾,湘西地方的安定不仅关系到湘西的命运,也与中国抗战的前途息息相关。因此,相较于《边城》,《长河》 虽依然延续了对优美、健康人生形式的赞颂,但却少了浪漫抒情,更多的是对现实的关照。

四、结语

从《边城》到《长河》,在沈从文的创作生涯中具有重要意义。这两部作品分别由沈从文在不同时期的思想感受凝炼而成。《边城》是情感的积聚、哀乐的凝结,清新朴素,是一首浪漫的牧歌。创作《长河》时,沈从文则带着更为开阔、理性的视野,以写实的手法从容叙述。虽然是一篇未完成之作,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喧嚣。但从《边城》到《长河》,始终不变的是沈从文对于美好人性的向往和重建理想文化的希望。

注释: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页309.

[2]同上.

[3]沈从文:<长河题记>,收入《长河》(香港:香港汇通书店,1977年),页v.

[4]夏志清:《文学的前途》(台北:纯文学,1974年),页117.

[5]王润华:<论沈从文《边城》的结构、象征及对比比法>,收入《沈从文小说理论与作品新论》(台北市:文史哲出版社,1998年),页109、111.

[6]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上海:复旦大大学出版社,2011年),页221.

[7]王润华:<论沈从文《边城》的结构、象征及对比手法>,页110.

[8]沈从文:《边城》,收入《中国现代小说精品·沈从文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页80.

[9]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下卷)》(香港: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78年),页79.

[10]沈从文:《长河》,页2.

[11]同上,页3.

[12]同上.

[13]聂家伟:<从反复叙事看《长河》及其「命运」>,《贵阳学院学报》(2014年第三期),页36.

[14]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收入《从文小说习作选:上册》(上海:上海良友国书公司,1990年),页5-6.

[15]沈从文:<边城题记>,收入刘洪涛编:《沈从文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页233.

[16]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页6.

[17]沈从文:<长河题记>,页i.

[18]凌宇:《沈从文传》(北京 : 北京十月文艺,1988),页313.

[19]沈从文:<边城题记>,页234.

[20]沈从文:<长河题记>,页iv.

[21]凌宇:《沈从文传》,页357-368.

[22]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页312.

[23]沈从文:《长河》,页20-22.

参考文献:

专著:

[1]凌宇:《沈从文传》。北京 :北京十月文艺, 1988。

[2]刘洪涛编:《沈从文批评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年。

[3]沈从文:《长河》。香港:香港汇通书店,1977年。

[4]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上册》。上海:上海良友国书公司,1990年。

[5]沈从文:《中国现代小说精品·沈从文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

[6]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

[7]王润华:《沈从文小说理论与作品新论》。台北市:文史哲出版社,1998年。

[8]夏志清:《文学的前途》。台北:纯文学,1974年。

[9]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

論文:

[1]聂家伟:<从反复叙事看《长河》及其「命运」>,《贵阳学院学报》,2014年第三期,总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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