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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在九月叫醒我

2017-12-23高静

故事林 2017年24期
关键词:丫头母亲

高静

chapter 11

北方的高温像是节日里刚被燃起的焰火,“噌”一下冲出去,在人潮的观望中迅速达到最高点,尔后又在一片漆黑里销声匿迹。叶岚喜欢焰火,虽然短暂,但是却美丽得不可方物。

“丫头,你是焰火吗?”苏寒这样问的时候,叶岚正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呆呆地聽着他平稳的心跳声。

“不,我不是焰火。我是飞蛾,喜欢扑火的那种飞蛾。”是啊,叶岚真的是飞蛾,一只灰棕色的,喜欢去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苏寒,扑向爱情,扑向一场带着绝望和死亡的大火。

苏寒对叶岚很好,呵护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他带着叶岚去看了好多好多场雪,在西安的街头,在洛阳的古楼,最后一次,是在上海霓虹闪烁的夜里。

每次下雪的时候,苏寒总是把叶岚紧紧地抱在怀里,给她唱歌。薛之谦的歌词总是能把叶岚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给勾扯起来,划出深深的痕迹。

在上海最后一天的时候,叶岚拉着一脸无奈的苏寒,说一定要去薛之谦的火锅店里碰碰运气。然而叶岚一直都没有什么运气可言,所以即使她肚子都快撑爆了,还是没有见到那个会说段子的歌手。“好了,等不到了,走吧。”苏寒揉了揉叶岚的头发,轻笑着牵着她走了出去。

是啊,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叶岚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苏寒的话,耳朵边又不禁回响起陈瑶志在必得的声音:叶岚,你真的以为,用柯城的死和自己的纠缠,就能换来苏寒的真心和爱情吗?别傻了,他对你,到底是像对待妹妹一样的亲情,友情,抑或是你所谓的爱情,你自己清楚。还有,你不是想知道你生日那晚,和昨晚苏寒去哪儿了吗?我告诉你好了,那两晚上,苏寒在酒店里,和我在一起……

叶岚也不想相信,但陈瑶的语气是那么嘲讽和笃定。她偷偷摸摸地打电话给苏寒的同学,问他那晚苏寒是不是去了他那里,得到的答案是茫然和否定。她又想起苏寒躲躲闪闪的眼神:“我……我昨晚在我同学那儿,喝多了,就在那儿睡了。”

是啊,这很正常不是吗?苏寒爱的人,从来都不是她啊。

从开始到现在,叶岚好像根本没有听过苏寒说喜欢,更别说爱了。心像是被绑上一块锋利的巨石,随后被丢入一片蔚蓝的大海,一下子沉寂下去,再也找不回来。

一个人的爱情,原来真的不是爱情。

寒假的时候,苏寒带着叶岚,在冬天开始的时候直奔三亚,苏寒说只有在最热的地方才能最直观地感受到什么是阳光。

12月份的三亚还是有点热,叶岚沉默地站在一旁看海,心里摇摇晃晃的,全是陈瑶的名字。

“听说陈瑶一放假就来了三亚,说是要等一个人。”舍友从电话传来的声音格外低沉,饱含同情和难过。叶岚冷静地挂掉了电话,夜里的海风还是很热。叶岚坐在沙滩上,笑容像是久远的岩石,一层一层地从石壁上剥落。

“苏寒,你还是忘不了她。”叶岚默默地想,汗水迅速地从额间滑落下去,在脖子和锁骨上凝成恶心的黏腻。

也许,黏在别人身边都是让人感到恶心的东西。例如汗液,例如叶岚。

傍晚的时候,苏寒突然接到一个铃声特殊的电话,他看了看叶岚,神色慌张地跑到了另一头。海风还是带着灼人的闷热,叶岚盘着双腿,无奈地闭上了眼。

叶岚的耳朵很好,她知道,电话那头声音柔柔的,是陈瑶。事实也总是以惊人的相似来表示对叶岚的同情。

三亚是个很美的地方,碧海蓝天,湿咸的海风从四面八方狂奔过来,迎面狠狠地撞上了叶岚有些浮肿的眼。叶岚突然觉得,比起三亚,也许只有到甲米那样遥远清澈的海域,才能算是一场合格的摆脱。

又或许,永远都没有摆脱。

夜里的三亚,空气里仿佛都是海水奔腾的声音。

叶岚还在睡梦里纠结挣扎的时候,隔壁苏寒的房间就热闹起来。她揉揉眼,听出隔壁有女生的哭泣声,身子一下就变得僵硬起来,像是恐怖的干尸。

“丫……丫头,陈……陈瑶来了……”苏寒说这句话的时候,叶岚神色冷静地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陈瑶。

陈瑶长得真的很漂亮,所以哭起来也格外让人心疼。叶岚点了点头,继续吃着自己最讨厌的海鲜,恶心的腥味一下在她口腔里弥漫开来,她差点没能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

“柯大城,你见过3个人面面相觑的海滩吗?我见过。”叶岚坐在褐金色的沙滩上,带着热度的沙砾烫得她有些不适。

“柯大城,你能看到我吗?”叶岚像疯了一样,一把扔掉正在沙滩上划出名字的树枝,对着头上的天空竭尽全力地挥起手来。

能看到吧,嗯,肯定能看到。叶岚看着偶尔漂浮过来的云层,傻傻地笑了起来。

“丫……丫头……”苏寒的脚步在风里显得特别小心翼翼,叶岚甚至都没注意到身后的人。

“嗯,怎么了?”海边的风好像越来越大了,长长的头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叶岚轻巧地躲开了苏寒伸过来替她捋头发的手,笑容格外苍白。

“唉,丫头,我知道你不开心,知道你误会了。可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陈瑶为什么会来找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丫头,我现在,只爱你啊。”

“苏寒,你知道桔梗花的花语是什么吗?”叶岚直直地望着眼前茫茫的海水,目光像是飘散的蒲公英,随着风一起,飘出去了好远好远。

“什么?”

“永恒,但又是永远无望的爱。”

“丫头,不是,你听我说……”苏寒一脸焦急地抱住叶岚,刚想解释却被叶岚一点一点地把手掰开。

“苏寒,我累了。”

爱,可以是一辈子的事,但是等待,却是一颗心的事。

“苏寒,爱一个人,爱不到真的又会怎么样。但是没有一个人非要爱另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非要另一个人才能过一生。”这句话在叶岚的心里带来了一场骇人的暴风雪,在叶岚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直面向她扑了过来。可她终究还没有说,因为她知道,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叶岚不禁想起早晨海有些闷热的空气,还有在风里不停摇晃的椰树,一轮红日像是从海上跳了出来,却没想磕到了腿,流出汩汩鲜血,把天空和海面都染得殷红。

她和陈瑶安静地站在海边,像是在完成一场盛大的告别。

“叶岚,你也不傻,应该知道我怎么会在这儿,苏寒又怎么会來三亚吧?”陈瑶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同于平时的狠厉,脸色像是染上青白色的裂痕。叶岚看着远处猛扑过来的海水,悠悠地叹了口气。

“嗯,我知道。”是啊,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叶岚爱惨了苏寒,爱到他的每一点心思,都能被她剖析得淋漓尽致。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就算她再怎么傻,也会知道啊……

“知道就好,省得我多费口舌。行,既然都说到这儿了,也不用我多说,你自己识相点儿离开苏寒吧。”

“离开?为什么要离开?陈瑶,是你自己把他推到我身边的。”叶岚好笑地看着眼前高傲得意的陈瑶,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陈瑶,也许我真的不太理解,你和苏寒彼此相爱的方式了……”

“你!哼!叶岚,我告诉你,我怀孕了,苏寒的孩子。”

chapter 12

夜里的叶岚总是睡不安稳,三亚闷热的天气像是要把她活生生地烤熟再慢慢地腐烂,连同她的心事和回忆一起。她看了看身边熟睡的陈瑶,眼泪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苏寒,我要当阿姨了,是吗……”夜里的空调温度突然变得很低,叶岚替身边的陈瑶掖了掖被子,眼神空洞地睡了下去。

叶岚总是在白昼到来的时候才睡熟,梦里有十九摇头摆尾地朝着她游过来,柯城像往常一样靠在树下睡得安稳。叶岚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柯城旁边睡下来,十九也跟着游了过去。

温暖的阳光从四面八方洒落,叶岚轻笑着坐在袭人的微风里,鼻尖萦绕着柯城身上好闻的味道,像是淡淡的草木气息。她靠着柯城,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所以直到夜里的时候才被外面焦灼的声音给吵醒。

“陈瑶,你干什么?快过来,陈瑶!”

叶岚慌忙地推开窗户,看到了沙滩上两个熟悉的人影。

“陈瑶?”叶岚看着那个像深海区的方向跑过去的女生,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拿起外套就跑了出去。

叶岚无比确定那个人就是陈瑶,因为在她身后,苏寒以惊人的速度冲了过去。两人已经离深水区越来越近了,夜里的海浪很大,叶岚似乎能听到海水里诡异的笑意。

“糟了!苏寒水性不好,游泳都不太会啊!”叶岚看着还在水中挣扎吵闹的两个人,不顾一切地跟了过去。跑到一半的时候,叶岚发现陈瑶开始慢慢地向下沉,苏寒也开始无助地挥动着手臂,她心里一惊,迅速地游了过去。

苏寒……苏寒……苏寒……在水里不停游动的时候,叶岚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名字。抱住苏寒的时候,叶岚终于觉得自己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她用力地把苏寒拉到浅水区,又头也不回地向陈瑶奔了过去。

“陈瑶……陈瑶……”叶岚一把抱住还在挣扎的陈瑶,努力忍住身体的无力和不适,想要把她带上岸。无奈却像是中了邪一般,怎么也拉不动在水里挣扎的陈瑶。

耳边的挣扎越来越清晰,恍惚中有东西狠狠地砸上叶岚纤细的腰肢,一下又一下,力度越来越大。

叶岚强忍住身体的疼痛,在完全脱力前听到柔柔的耳语:“叶岚,你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你就应该去死,去死!”

后来发生了什么,叶岚记不太清了,只迷迷糊糊地记得好像有个人影在她沉入水中之前向她哭喊着奔赴过来,却被陈瑶硬生生地拦了回去。

叶岚跟着蔚蓝的海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到水里,刚好撞上水中的礁石,后脑勺燃起最直观的疼痛,尔后一下沉进广袤的安静里。

身体像是变成了一条柔软的海带,散漫地随着水波的晃动不停地起伏着。

叶岚在蔚蓝的海水里,像是变成了一条漂亮的红色锦鲤,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来来去去,澄澈的海水慢慢地浸入她被晒得微红的皮肤,耳边是海底生物不停交谈的声音。她好像看见十九摇头摆尾地朝着她游了过来,尾巴晃出好看的弧度。

“十九……”叶岚轻轻地朝着十九伸出手,那尾红色的锦鲤就微抬着头,迅速地游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直觉告诉叶岚,她应该是在医院里,周围都是刺鼻的药水味道。她清晰地听到身边有人说话的声音,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点微弱的光芒在黑暗里四处逃离。

叶岚想起之前的一切,一种不好的预感突兀地横亘在她心里,怎么也拿不出去。

她知道,也许她的人生,真的改变了。不过叶岚很快冷静下来,她叫来一旁的苏寒,说她想要回家。

母亲来接她那天,刚好苏寒不在,他陪陈瑶出去了。临走之前,苏寒替叶岚理了理耳后的头发:“丫头,等我,等我处理好所有的事,就带你回去。丫头,等我回来,我还有话要告诉你。丫头,一定要等我。”

叶岚突然想起有个相声里说的:一般电视剧里如果男主角说让女主角等他回来,那他一定是回不来了。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止也止不住。叶岚闭上眼想,不是他回不来,是她不能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

“医生,我的眼睛怎么了?我好像看不见了。”

“小姐,我们检查到,你有先天性的视网膜松动,而且你的头部因为受到强烈的撞击,眼部也在海水里不知道受到了什么侵蚀,你的视网膜正在慢慢地脱落……”

叶岚突然想起来之前偶尔短暂性的模糊和黑暗,心里的光亮好像随着眼前的光亮一起,瞬间暗了下去,一片漆黑:“这样啊,医生,请你为我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还有,我要办理出院手续。”

叶岚也不知道从小性格懦弱的她是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那么淡然地说出那句话的,可能是这几年来受的伤太多,失明倒是算不得什么了。

其实叶岚也没那么勇敢,她曾经无数次地想到过死,甚至有好几次刀片都割到了手腕上滑嫩的皮肤,可母亲的眼泪和沙哑的呼喊总是把她的念头轻而易举地捏碎。

后来,苏寒和陈瑶怎么样,叶岚已经不知道了。她在短时间内迅速退了学,跟着母亲搬进了一个古镇,又用了漫长的时间来习惯黑暗和失明。

她还是会无数次地想起10多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夏季,想起那把小小的卡通伞,想起那人一脸好笑地叫自己“丫头”,还有那个高高大大的,留着好看的板寸头的柯大城和喜欢摇头摆尾的十九……

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想起那个叫陈瑶的女孩子,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笑起来像个可爱的天使。不知道她和苏寒怎么样了,肯定都有孩子了,应该是当年那个孩子吧。孩子肯定和苏寒一样,有好看的梨涡。

“妈,我的故事讲完了……”叶岚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此刻的她脸色难看得像是在崖壁上摇摇欲坠的石子,一个不小心都会掉落下去,粉身碎骨。母亲紧紧地握住叶岚的手,眼泪把两个人的皮肤都浸湿透了,带着难受的黏腻。

往事像是洪水一样朝母亲淹没过来,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年随着她退学搬到古镇的叶岚,神色木然像是个行尸走肉,或许更贴切地说,只是个木偶。

那时候的叶岚根本不说话,每天固执地在屋里摔了一跤又一跤,前一次的伤口还没好,手臂膝盖又冒出殷红的血。母亲总是沉默着扶起叶岚,然后又默默地退到一边,以泪洗面。

相比于母亲,叶岚总是显得很淡然。

叶岚从来不哭,每次摔得头破血流她也不说话,只是发了疯似地笑,母亲甚至隐约觉得,那笑里好像带着猛烈的海浪声,像是荆棘藤里最扎人的刺,直直地插进她的耳膜和心里,散出腥咸的气味。

其实母亲并不知道叶岚是怎么受的伤,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想问,却又不敢问。那个谜团像是蚂蚁一样,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她的心,疼痛总是在提醒她3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悲剧。

苏寒、柯大城,母亲在无数个夜里都清晰地听到叶岚在睡梦里痛苦地叫着这两个名字,任凭枕头湿了一遍又一遍。

“阿岚,烧快退了,睡一会儿吧,天快亮了……”母亲的声音像是刚从烧过的火炉里取出的焦炭,带着烧灼的毁灭和绝望。

“天快亮了吗?”叶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母亲的手,脸上绽开一个湿润的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有些灰暗。

“嗯,天快亮了。”

“天快亮了,天快亮了,天快亮了……”叶岚像是个喃喃自语的疯子,在母亲的安慰和绞痛的回忆里,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像是被露水打湿的嫩叶。终于在天亮前,做了一个带着湿润的梦。

疼痛总是最为仁慈的感官,至少相对于回忆来说,生理上的疼痛只是最为普通的感受而已。叶岚的体温高低不定,母亲在她床前守了一夜,也在她的故事里哭了一夜。她从来不知道,叶岚盲的远不止是她的眼,完全毁灭的,还有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一颗为爱情割得血肉模糊的心。

chapter 13

秋天的时候,天气开始慢慢地降温了,几乎只在一夜之间,连风都染上了萧索的味道。

院子里的银杏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换上橙黄色的保护壳,在花束凋零的院子里,显出一丝沧桑的生气。小池塘里红色的锦鲤一群一群地把头浅浅地探出水面来,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日光无力地落下来的时候,秋千架也在一旁发出了破旧不堪的声响。

叶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母亲应该不在房间里,叶岚小心翼翼地听着空气里细不可闻的动静,轻笑着下了床。高烧过后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

“妈?妈?”叶岚的声音以独特的清晰度在房间里不停地回荡,声波像是传到了院子里的水池里,惊得水里的锦鲤四处逃窜,发出混乱的搅动声响。

母亲去哪儿了呢?叶岚疑惑地把没有光亮的眼睛下意识地微微睁大眨了两下,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母亲去哪儿了,现在叶岚已经不再去想了,现在的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为了方便叶岚,家里的陈设从来都不会变。叶岚熟练地打开屋子里的衣柜,淡淡的花香气息就以哄抢自由的速度,努力地挣脱了出来。

“嗯,应该是百合吧。”叶岚笑了笑,白皙的手在层层叠叠的衣物中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一件,唤起了记忆里的触感。

回憶像是绽开了一片好看的花海,叶岚静静地坐在花海里,开始拼凑起这条裙子的样子。

那是一条白色的棉布长裙,裙摆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栀子花,腰身是微微收紧的样子,每次起风的时候,褶皱起来的裙摆总是在风里摇曳成年少的样子。

“丫头,你穿这条裙子真好看,要不,以后嫁给我呗!”叶岚记得,很多年前苏寒是这么给她说的,那天午后的阳光很温暖,苏寒把头靠在叶岚腿上,在草地上躺成一道好看的风景。叶岚把头扭到一边,脸上的温度高得不成样子,让她想起了以前苏寒送她的枫叶标本。

苏寒,你看,我还是会穿这条裙子,可惜,还是不能嫁给你了……

如果一个人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完成回忆和痛苦相互交错的漫长等待,那么她也许是幸福的,又是可悲的。叶岚早已喜欢把心情丢在浅蓝色的垃圾桶里,让它们和被遗弃的所有东西一起,慢慢被遗忘唾弃,直到腐烂。

那么现在,叶岚觉得,她还有没有丢掉的东西。

“阿岚?你怎么起来了?好点了吗?”母亲的声音和她的抚摸一样来得焦急,叶岚无所谓地笑了笑,轻轻地握住母亲的手。

“妈,我们去参加苏寒的婚礼吧。我还没有,见过他当新郎的样子。虽然,就算去了我也看不见……”

看不见为什么还要去呢?其实叶岚也在想这个问题,或许,这就和她喜欢苏寒一样吧。她为什么喜欢苏寒呢?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喜欢就是喜欢,就是那么简单罢了。

“阿岚……”

什么是告别呢?是轻易或悲痛地结束,抑或是另一场痛苦或欢欣的开始?大大的疑问把叶岚的脑海撑得满满的,连同那颗疲惫得快要跳动不起来的心,也陪着那种胀痛感变得有些憋闷。

母亲落上最后一把锁,沉默着牵着叶岚出了门。

下午的火车站显得格外落寞。轨道上有倾斜的阳光懒懒散散地掉落下来,铺在上面一格一格的,远处蓝天白云下的山头有几只鸟在追逐,站台上的人很稀疏,只有推着小车的小贩凑在一起聊天。他们的背后,安静地停着一列绿皮火车。

苏寒说,在中国,暗绿色就代表满,比如中国火车和中国邮政。

叶岚喜欢火车。在叶岚还能看见的时候,她总是会在远行的时候,选一辆缓慢的火车,听着铁轨不停摩擦出的声音,认真地看着玻璃窗上跳动进来的风景。

叶岚觉得,坐上一列绿皮火车,就像在经历一场虚幻的人生一样。

不过,苏寒不喜欢这种抽象的缓慢,以前每次叶岚提出要坐火车的时候,他总是一脸无奈:“不要,火车太慢了。丫头,我还赶着去见陈瑶呢!”

是啊,他还要赶着去见他爱的人呢。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长长的火车厢里,总是叶岚孤独瘦弱的身影。

火车那种一闪而过的速度和力量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它每次进出站时发出的有些沉闷的鸣笛,就像是从某个古老的森林里传出来的,悠远而缓慢,散发着树木苍老的根须舒展时的轻微声响。

“火车鸣笛是为了什么?”叶岚记得,她曾经这样傻傻地问过柯城。那时候柯城还没从她身边溜走,他们一起坐在河边的长椅上,等待寂寥的夜色收完最后一丝白昼,周边都是林木萧索的声音。

“嗯,为了提醒离别吧……”柯城的回答总是文绉绉的,叶岚听不懂,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不过现在,她已经能很好地明白了,是啊,鸣笛,不就是为了提醒离别吗……

柯大城,看来,你总有能戳进我心里的力量。叶岚轻笑着别过脸,努力地把眼睛对着装满风景的窗口,好像什么都没变。她还是那个能够很好地把风景通过好看的眼睛,打包装进心里的叶岚。

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没变。

“阿岚,我们到了。”也不知道在火车上沉默了多久。叶岚在一次又一次的睡眠中茫然地醒来的时候,母亲温柔的声音就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叶岚疲惫地揉了揉,紧张地跟着母亲走过川流不息的人群。

看来,还真是到了苏寒以后要生活的城市啊,空气里全是熟悉的味道。有多久没有回来了呢?叶岚自己也不知道了,对看不见的她来说,时间总是一个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概念。

“妈,明天才是苏寒的婚礼吧,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个城市好像已经变了许多,叶岚仔细地感受着空气里有些憋闷的味道和脚下有些崎岖的石子路,眉头慢慢地紧锁在一起。她跟着母亲有些缓慢的步子,重温了一遍又一遍20年来的记忆。

哪一条是她和苏寒以前每天都在上面跑跑跳跳的路,哪一条街上有苏寒最喜欢吃的火锅,哪一个公园是苏寒以前每天晨跑的地方,哪一片草地是苏寒教她骑自行车的开始……叶岚惊讶地发现,她竟然能在熟悉的空气和微风里,精准地抓出以前所有的记忆。

“哈,难道我的脑子里还自带专属于苏寒的搜索设置吗?哈哈,还真是可笑啊……”走到一半的时候,叶岚突然甩开母亲的手,笑得弯下腰去,然后眼泪又像是可怜的小丑,卑微地跳了出来。

哭声像是雨天最为刺眼的闪电,引出所有崩塌的回忆和痛苦,在和着心里破碎的血肉一起,被带着刀刃的榨取,不停地分割和搅拌。

原来她还是不能平静地回忆,还是不能淡然地忘记,叶岚抱着自己的双膝,哭声把母亲的耳膜震得生疼。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叶岚在母亲怀里慢慢冷静下来的时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身体也被扭曲的姿势弄得发麻和酸痛。空气里隐隐传来些花香,在身边有些细微的虫鸣声里,显得格外突出。

叶岚吃力地站起身来,努力地替母亲擦掉脸上的眼泪,表情僵硬地笑了笑:“妈,我们走吧。”

夜好像格外的漫长,叶岚枕着手睡在酒店的床上,空调的声音把她推进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梦里。那是怎样一个梦呢?叶岚在梦里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样子,世界又以多彩的姿态在她面前呈现出来。

她好像是在一个很大很漂亮的教堂,教堂里满是烟花和气球,花瓣像是絮雪一样落在她的身上。她正在诧异时,一个高高的身影就朝她走了过来。一身帅气贴身的西装,一张轮廓立体的脸,一双目光深邃的眼睛,一个温暖如初的笑,叶岚就那么惊愕地看着眼前拿着捧花的人,眼泪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苏寒……”

“丫头,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怎么能哭呢?快过来,仪式快开始了。”一脸笑容的苏寒宠溺地牵过她的手,她这才仔细打量起周边的环境来。

她的确是在一个很美的教堂,台下坐满了亲戚朋友,一张张熟悉的脸以明亮的笑容,悉数闯进了她的眼里。还有,那个在澳洲消失的人也傻笑着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兴奋地朝着她挥了挥手。

我是要和苏寒结婚了吗?在梦里,和苏寒结婚了吧……

叶岚透过眼底厚重的水汽,苦笑着看着眼前的人,身上的婚纱随着不可抑制的颤动变得有些诡异。

“那么,叶岚小姐,请问你愿意,不管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都一直陪在苏寒先生身边,爱他包容他,不离不弃,一生一世吗?”牧师的话在热闹的教堂里像是一管镇定剂,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叶嵐紧张地握着苏寒的手,眼泪先话语一步落了下来,她刚要开口,却被一阵轻轻的摇动给摇醒。

“阿岚,该起床了,一会儿该错过婚礼了。”

“好。”叶岚苦笑着撑起身子,被泪水浸透的枕头在手下换成奇怪的触感。苏寒,你看,想嫁给你,就算是在梦里,都显得那么痴心妄想,和不被允许……

chapter 14

苏寒的婚礼好像特别热闹,叶岚带着大大的墨镜和搞笑的鸭舌帽,跟着母亲一起,小心翼翼地找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周围全是人群交谈笑闹的声音,叶岚紧抿着嘴,突然有点想逃离。

苏寒,我好像,还不能大方地祝福你……

“唉,你说,苏寒咋就和陈瑶结婚了呢?他大学的时候,后来喜欢的人不是叫,叫……哎呀,叫什么来着?”

“叫叶岚吧,那女孩好像和苏寒青梅竹马。唉,胖子,你记得吧,以前在宿舍的时候,苏寒这家伙老是在提这女孩,好像爱得很深的样子。不过后来这女孩不知道退学去哪儿了,苏寒找了好几年都没找到,天天像发了疯一样,见人就问那女孩去哪儿了。不过,你看,现在还是和陈瑶结婚了……”

“是啊,我记得苏寒那时候经常一喝酒就对着以前那女孩住的宿舍楼喊那女孩儿的名字,可是出了名的痴情种啊!”

“唉,不对啊,那他怎么还和陈瑶结婚了?”

“啧,你笨啊。你没听说吗?陈瑶啊,是苏寒前任,不过在苏寒喜欢上那女孩儿以后就断了。后来啊,听说苏寒怎么也找不到那女孩,有一天喝醉了,结果……哎呀,你懂的,反正他现在要对陈瑶负责。人生啊……”

叶岚紧咬着下唇坐在最后,旁边的人故意压低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里。自从没有了光亮,她的耳朵就特别灵敏。

那两个男生的交谈像是锋利的针尖,狠狠地戳破了她的耳膜,狠狠地穿了进去,疼得叶岚差点失去了理智。

后来那两人还说了什么,叶岚已经没有再听了,也不敢再听了。心里最后残存的地方像是经历了一场甜蜜又疼痛的轰炸,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所以,苏寒,是我错怪你了吗?你和陈瑶,原来那时候没在一起,苏寒,所以,你真的,曾经也爱过我吗?苏寒,苏寒……

眼泪像是坏了的水龙头,不停地倾泻下来,收也收不住。叶岚静静地靠在母亲怀里,身子在压抑的哭泣里颤抖得不像话。嘴唇已经被咬破了,流出刺眼的鲜血,指节泛白的手指也用不算太长的指甲,狠狠地嵌进了肉里。一种破碎的疼痛从四肢百骸浸了进去,又灌得溢满出来。

叶岚不禁想,如果当年她有等苏寒的解释,如果她当年早点发现苏寒的喜欢,如果她当年没有那么轻易地放弃,那么现在在台上接受祝福的人,是不是,就会是苏寒和她自己……

然而生命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更何况,就算当年她知道苏寒喜欢他,她也照样会离开不是吗?因为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是现在的叶岚了不是吗?就已经是现在这个看不见光亮,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叶岚了。

她又怎么能,拖累她那么爱的苏寒呢?

苏寒,你看吧,这都是我们的命啊,都是注定的……

台上的仪式已经开始了,牧师好听的声音在把婚礼推向最重要的环节。叶岚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

“丫头,你穿这条裙子真好看,要不,以后嫁给我呗!”叶岚记得那天午后的阳光很温暖,苏寒把头靠在叶岚腿上,在草地上躺成一道好看的风景。

“那么,陈瑶小姐,请问你愿意,不管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都一直陪在苏寒先生身边,爱他包容他,不离不弃,一生一世吗?”牧师的话和梦里的一模一样,叶岚仔细地听着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的声音,苦笑着抬起了头。

“我愿意。”叶岚的声音很小,跟台上陈瑶的回答重在了一起。

是的,苏寒,我好想告诉你,我愿意。

可惜,苏寒这辈子大概是听不到她的“我愿意”了,在她的声音和陈瑶重合的时候,整个世界听到的,已经都是陈瑶的声音。

那么,祝你幸福了,苏寒,祝你幸福了。

不知道以后在你的记忆里,还会不会有一个叫做叶岚的女生,笨笨呆呆地,总是跟着你忽悲忽喜。算了,你还是不要记得了,那个叫叶岚的女生,早就已经不配再待在你的记忆里了。叶岚擦了擦眼泪,在人群起哄接吻的嘈杂声里,慌乱地跟着母亲走了出去。

刚走没几步的时候,身后的嘈杂里突然传来熟悉的歌声。

“我后来都会慢慢绕过那条街,又多希望在另一条街能遇见,爱你到最后,不痛不痒,流言在计较,谁爱过一场,我剩下一张,没后悔的模样……”苏寒的歌声还是那么好听,在叶岚最喜欢的薛之谦的歌声里,唱出所有的悲痛和无奈。叶岚蹲下身子,哭声一下就蹦了出来。

“丫头,你就那么喜欢薛之谦啊?”

“当然了,他可是我老婆!”

“哼!不行,你是我老婆!丫头,你说,要不以后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给你唱他的歌呗!”

“好啊好啊,我要听《你还要我怎样》,可好听了。”

“行!我们丫头想怎样就怎样!”

尘封的记忆和往事一下就涌进了叶岚的心里,她多想冲上去抱住台上的那个人,然后大声地告诉他:无论多久,我都还是很爱你。只是,她已经是个卑微的叶岚了,他也是真正属于陈瑶的苏寒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很早,很早以前就过去了。

“有一天晚上,梦一场,你白发苍苍,说带我流浪,我还是没犹豫,就随你去天堂……”叶岚跟着人群中的蘇寒轻轻地哼完了歌,就哭着和母亲走了出去。

再见了,我最爱的苏寒,再见了,我的苏寒……

chapter 15

9月的小镇,南国的初秋来得有些凄冷。叶岚紧紧地握住泛黄的照片,眼神空洞地坐在散落着枯叶的院子里,身旁的秋千架在风中划出微微的弧度,小心翼翼地发出无奈的声响。秋日的黄昏以一种突兀的方式砸了下来,叶岚趴在石桌上,凄厉的哭声一下把小镇惊得失了言语。

几年来的压抑像是爆裂的鞭炮,猝不及防地在心里炸开,疼痛成缓缓流动的殷红和溃烂的血肉。叶岚在一片黑暗里摸了摸那张烫金的请柬,空洞的眼神被毫无光泽的眼皮发狠地遮盖过去。

天真的黑了,叶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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