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戏剧”概念的建构(上)
2017-12-22夏晓虹
■夏晓虹
中国近代“戏剧”概念的建构(上)
■夏晓虹
近代西方(包括借途日本)戏剧观念与演出形式传入中国后,drama如何与中国本土的传统语汇相调和,生成新的概念体系,具有了现代意涵,是本文关注的重点。所谓“近代”,在这里指的是晚清至五四,具体为 1820-1920年代。而西方“drama”的中国化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涉及西学输入、文类重构、戏剧/戏曲改良、新剧出现、关于旧戏的评价等诸多问题。本文将主要以此一时段报刊论文的阐述、文艺栏目的分类、百科辞书的条目、文学史著的界定以及重大的文学论争这些构成近代语境的基础史料为依据,以求尽可能贴近地呈现历史展开的脉络与细节。
drama 戏剧 戏曲 新剧 旧剧
与诸多学术术语相似,今日所谓“戏剧”概念,主要是在近代确立与建构起来的。对于其中最关键的“戏剧”与“戏曲”内涵的辨析,学界已多有阐论①。此类考原工作,泰半指向对古代史料的清理;而涉及近代的部分,则大抵与王国维的著述有关②。其间的阙失显而易见。有鉴于此,本文拟将问题放置在西方(包括借途日本)戏剧观念与演出形式传入中国的背景下,重点考察中国原有的“戏”“剧”“曲”直至“戏曲”“戏剧”以及与之相关的本土传统语汇,在近代如何与西方的drama调和,生成新的概念体系,具有了现代的意涵。本文预设的“近代”,大致为1820-1920年代,涵括了晚清至五四前后一百年。此一起始期的确定,主要是希望追踪以西方之眼对中国戏曲的接纳,其间,英国传教士马礼逊以英汉辞典的方式介绍中国戏曲极富示范意义,该书于1822年面世;至于1926年6月起,在《晨报副刊》“剧刊”上展开的关于“国剧运动”的讨论,则带有反思与总结的性质,不妨作为本文考察的休止处。而出于展现前因后果的需要,在实际的论述中,资料使用的时段仍会稍微放宽。为还原现场,笔者将以此一时段报刊论文的阐述、文艺栏目的分类、百科辞书的条目、文学史著的界定以及重大的文学论争为依据。如此取材,乃是由于在笔者看来,报刊、辞书、文学史乃是构成近代语境的基础史料,较诸个别经今人以后见之明标榜揭出的学者单篇著述,更能呈现历史展开的脉络与细节。
晚清西人笔下的“drama”
中国近代的“戏剧”概念,毫无疑问是“西学东渐”的产物。具体说来,即是“drama”的中国化过程。所谓“中国化”,途径不外两条:一是自内而外,一是自外而内。就早期情况而言,晚清国人旅行域外,观剧之余,也有记述。不过,此类感想与评说基本是从中国本土语境出发,以己裁人。虽然也觉新奇,也会在舞台布景、演员地位等方面受到震动,但这些出自使臣、商人与学者之手的诸多海外游记,对于西方“戏剧”观念的落地中国,并无实际建树③。因此,如若正本清源,西方传教士在“drama”的引介上所起的作用更应优先受到重视。
不必说,传教士自外而内的引进,是基于西方文化语境的考量。西方的文类概念作为先在的经验模式,已经内化在其意识中。以此“有色眼镜”打量中国本土戏曲,或将西方的“drama”与中国本土情景对接,带有文化传递意味的译介由此展开。就中,两名英国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与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的工作值得特别提出讨论。
马礼逊独立编写的《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以其出版之早、篇幅之巨、容量之丰,一向被视为近代西方汉学史上一部影响深远的著作。这部六巨册的大书1822年在澳门出版的第三部分,与前两部《字典》与《五车韵府》的以汉字为主导不同,采取了以英文排序、夹杂汉语的英文译述方式,对一些重要的中国名物进行了解说。词条内容的丰赡已远远超出“字典”的定义,而带有“百科全书”的编纂风格。“drama”正是一则典范。这一中英夹杂的解说,包含了依据《元人百种曲》(即《元曲选》),对正末(末泥)、副末(苍体[鹘])、狚(旦)、狐(孤)、靓(净)、鸨、猱、捷讥(滑稽)、引戏九种戏剧角色(九色)的简要介绍,以及对涵括情节的神仙道化、林泉丘壑、披袍秉笏、忠臣烈士、孝义廉节、叱奸骂谗、逐臣孤子、刀赶棒、风花雪月、悲欢离合、烟花粉黛、神头鬼面的“十二科”列举,甚至关于舞台设置的“鬼门”即“鼓门”也未遗漏④。而开头的部分,则可视为中国戏曲史提要(其中的繁体汉字已改简体,中文引文另加标点):
The origin of the drama in China,is attributed to元[玄]宗 Yuen-tsung,an emperor of the Tang dynasty,about A.D.740;it was then called传奇 chuen ke;Sung dynasty called the drama戏曲 he keüh;the Kin dynasty,院本杂剧 Yuen pun tsǎ keǐh.The terms now made use for the several performers orginated with the emperor徽宗Hwuy-tsung(A.D.1120),who见爨国人来朝,衣装举动可笑,使优人效之以为戏 on seeing the persons of an embassy from Tswan kwě,whose dress and gestures were laughable;he ordered the musicians to imitate them,and get up a play.
Another authority says,戏曲至隋始盛 the drama began to prevail in the time of Suy (A.D.610).It was then called康衢戏 kang keu he;the Tang dynasty called the drama梨园乐 le yuen lǒ;Sung called it华林戏 hwa lin he;and the Tartar dynasty Yuen called it 升平乐 shing ping lǒ,‘the joy of peace and prosperity.'⑤1(P.129-130)
这些取自《元人百种曲》卷首《天台陶九成论曲》与《涵虚子论曲》中的叙述,虽然在翻译时偶有错误,如对于“升平乐”的解释;但最重要的是,马礼逊已直接将“宋有戏曲”中的“戏曲”与“drama”相对应,而不是像提及“传奇”或“院本杂剧”时一般,仅写出汉字与拼音。这一链接使得“戏曲”得以超越时代的局限,与“戏曲自隋始盛”中的该词获得了同样的意义,即从专有名词变成了普通名词;同时此举也在西方的文学分类中,为中国戏曲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从而将中国戏曲引入西方的文学体系中。
艾约瑟所做的译介与马礼逊方向不同,他的目标主要不是为了让西方了解中国,而是反之,希望中国能够了解西方。和同时代的传教士一般更注重介绍西方的科学技术相比,艾约瑟对西方古典学的兴趣显得颇为特出⑥。在1857年1月于上海创办的《六合丛谈》第一期上,他以《希腊为西国文学之祖》一文亮相登场,这也成为其随后定名为“西学说”的系列文章中的开篇之作。与戏剧相关的内容出现在接下来刊载的《希腊诗人略说》与《罗马诗人略说》中。前者于叙说古希腊“演剧之事”时,对三大悲剧作家爱西古罗(埃斯库罗斯)、娑福格里斯(索福克勒斯)、欧里比代(欧里庇得斯)以及喜剧作家阿利斯多法尼(阿里斯托芬)、梅南特尔(米南德)的作品,大多套用了中国的“传奇”之称[1];后文追溯古罗马戏剧的起源,则直接使用了“以希腊戏剧本作罗剧”[2]的说法。套用中国当时流行的、主要指称昆曲的“传奇”一语,以对译作为“drama”源头的古希腊戏剧,一如日后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1916)之言“泰西戏文自希腊始”[3],都是最方便、且对于中国读者最好理解的表述。当然,这样的移用也有可能让完全未接触过西方戏剧的读者以中国的情形想象、推断,从而发生误会与困惑。因此,相形之下,并非特指的“戏剧”一词的使用应当受到关注。
艾约瑟更重要的译介还是在1885年出版的《西学略述》中展开的。此书乃艾氏“博考简收”[4](《〈西学略述〉叙》,《西学略述》卷首)西学所成之撮要性著作,其内容后为多种类书摘编。 涉及戏剧的几节文字见于卷四“文学”编,如《词曲》一则之记古希腊创作:
泰西诸国皆重词曲,而创始于希腊。缘各国人既皆爱音之娱耳,亦复欲多识前言往行,畅悦心目,是以其各国各城之人民,皆相率集赀建立戏场,时招致善此之人,俾登台献技。……在希腊旧传之词曲,皆昔著名诗家所作,句之长短皆有定式,不得少有紊乱。惟时希腊人民每值会集赛跑之年,迨赛跑已毕,复公推文人所作之词曲、乐谱均臻至善者,即以冠冕加于其人之首,以为宠锡。
又如《近世词曲考》一则简述西班牙、法国、英国等欧洲国家的戏剧史:
近泰西各国盛行之词曲,其原盖创始于教会。当中国唐宋朝,天主教兴于欧洲,惟时人多妆点福音书诸故事,谱为词曲,以授伶人登场排演。致其中间有诙谐哀怨等词,率皆兴自中国前明时。……时又有英国一最著声称之词人,名曰筛斯比耳(按:即莎士比亚),凡所作词曲,于其人之喜怒哀乐,无一不口吻逼肖;加以阅历功深,遇分谱诸善恶尊卑,尤能各尽其态,辞不费而情形毕露。如谱一失国之王,虽多忧戚,而仍不失其居位时之气度也。[4]
其间无一例外,都以“词曲”称呼欧洲戏剧脚本,这一用法明显来自李渔的《闲情偶寄》之以“词曲部”区别于“演习部”。
尽管在先前的《希腊诗人略说》中,艾约瑟曾将阿利斯多法尼的喜剧作品谓之“诗”,但也只是偶然一见;到撰写《西学略述》时,戏剧与诗歌的类别已然划清。这一分别尤以“德国诗学近百十年间方大著名于欧洲”的一段叙述最突出。“初,德人勒星始以诗名,兼擅词曲”,说的是莱辛既是诗人,也是剧作家。“迨中朝嘉庆之初,其国之世落耳与哥底皆善于诗。而世落耳尤喜描写古人忠孝义烈之事,所著词曲如铺演创立瑞士国时最著英名之威廉·德勒遗迹诸书,均历历如绘。”其中席勒与歌德作为著名诗人被相提并论,但席勒之戏剧名作《威廉·退尔》则毫不含糊地归入“词曲”,与歌德的《击斯德》(即《浮士德》)仍谓为“诗”[4](《德国诗学》,《西学略述》卷四),并不相混。 整段文字因同时涉及诗歌与戏剧,而被冠以《德国诗学》之题,又与今日通行的“诗学”概念吻合。
上述三段文字,在 1897 年出版的《万国分类时务大成》中,被全部辑入“文学类”[5](《各国文字》);其中《词曲》与《近世词曲考》二则,也为1902年印行的《西政三通》之《西政通典》[6]抄录。这还是限于笔者的一孔之见,但已可见出其说的流行程度。实际上,1895年甲午战争中国败于日本之后,国人的救亡热情空前高涨,对此类“专采取泰西各国书籍,为近日讲求时务急需”[5](《凡例》)的西学类书产生了很大的需求量,故编辑、印刷层出不穷⑦。而经过如此反复的传抄,艾约瑟文中所概述的由悲剧与喜剧所构成的西方戏剧体系,也随同其讲述的西学知识一道,为更多的晚清读书人所认知与接受。不过,同样明显的事实是,“drama”在中国语境中的多种表述,说明其时尚未有统一的对应词出现。
“戏”“剧”与“小说”“诗”的纠缠
中国传统戏曲除了作为综合艺术表演形式所产生的纠葛外,就文本形态而言,它与小说、诗歌也容易边界不清。发生缠绕的原因在于,戏曲与小说在叙事性上可以相通,而与诗歌在韵律方面又具有共性。不过,晚清以前,这类混同基本不会发生。除了雅俗文学的壁垒清楚地界分了诗歌与戏曲之外,散文与韵文间明显的文体差别也阻隔了小说与戏曲的融通。而随着近代西方文学观念的输入,文类甄别与重组的问题发生。诗、文、小说、戏曲这些文学类别在重构的过程中,打破层级,外延松动,这才出现了文类边际的交叉与重合等特定时段的特殊现象。戏曲正是其中一个最明显的例证。
需要先行说明的是,“戏曲”一词虽自宋元之际已有使用⑧,但一般情况下,它指的是一种与音乐有关的表演形式;而作为一个总括性的文类概念,大致到20世纪初才开始流行(后文将专门论述)。此前,指涉“戏曲”的用语中,单音词“戏”“剧”“曲”或双音词“词曲”“曲本”“传奇”更为常见,其中“词曲”与“曲本”特指文本,其他则兼及演出与文学两重义项⑨。以1872年创办的《申报》为例,早期该报谈论戏曲的文章,或题为《戏说》[7]《说戏》[8],或题为《观剧书所见》[9]《观剧卮言》[10]。甚至直到1903年,北京的《顺天时报》还在不对称地以《说小说与戏之关系》[11]为标题。因而,处于此一时段的论者,即使提倡“曲界革命”[12],仍不脱传统语汇,亦不足为奇。
本来,接续艾约瑟对西方诗歌与戏剧的区分,近代知识者在以中西比较的眼光返观中国、重构文类时,边界应该更明晰。不料实际出现的情况,反而是比前更为严重的混杂。这一状况的出现,主要是由于原先处在边缘或低层的文学类别,在向中心或上层移动的过程中,需要借助更多的资源。而扩大文类容量,无疑是其中相当有效的一个策略。其间未尝没有西人的启示。
艾约瑟1857年已经注意到,“中国传奇曲本”,“人皆以为无足重轻,理学名儒,且屏而不谈”。这和西方的文学观念形成了很大反差:“西人著书,惟论其才调优长,词意温雅而已。或喜作曲,或喜作诗,或喜作史,皆任其性之所近,情之所钟。”[1]并没有文学体裁的歧视,戏剧与诗歌、史著一样,在西方都可以成为传世名作。而要改变中国“传奇曲本”备受压抑的卑贱地位,最方便的办法自然是借重与之同属韵文体的诗歌之力。何况,艾约瑟早年的论述中,以“诗人”统领“传奇”,也留下了这样的诱导。
饱览西学书籍的梁启超正是如此行事。梁氏对艾约瑟的著作原本相当熟悉,不但在其1896年编写的《西学书目表》中著录了包括《西学略述》在内的《西学启蒙十六种》,而且在《读西学书法》中也特别提到艾氏此著,尽管批评其“译笔甚劣,繁芜佶屈,几不可读”,却仍然认定“其书不可不读”。而梁启超看重《西学略述》处,首在“言希腊昔贤性理词章之学,足以考西学之所自出”[13]。其所谓“词章之学”,乃是指列于卷四的“文学”,其中即含括了介绍西方戏剧的《词曲》《近世词曲考》与《德国诗学》诸条,可见梁氏对于西方的文学观念与类别极为关注。
此外,与梁启超同出康有为门下的欧榘甲,所作《观戏记》也是一篇值得重视的文献,对梁氏及其他后来者颇多启发。撰写此文的1902年,欧氏已身在美国旧金山,此前又有居留日本的经验。以此中西参合的眼光,欧文叙述中国戏曲演生的脉络于是别具一格:以“《诗》三百五篇,皆被之管弦”,故认为“十五‘国风'之诗,皆十五国所演之班本也”。而此一由《诗经》开启,一直连贯到汤显祖、孔尚任、蒋士铨所作“曲本”的历史,简言之,即是“班本者古乐府之遗也;乐府者古诗之遗也”[14]。如此,则戏曲与诗歌本是一脉之流衍。《观戏记》发表的第二年,梁启超主持的《清议报全编》以及革命色彩浓厚的《黄帝魂》[15]一书先后收录了此文,使其传播益发广远。
1904年1月,正着力推动文学改良的梁启超开笔写作《小说丛话》,即明确打破了“诗”与“曲”的界隔,将后者统归于“广义”的“诗”:
彼西人之诗不一体,吾侪译其名词,则皆曰“诗”而已。若吾中国之骚、之乐府、之词、之曲,皆诗属也,而寻常不名曰“诗”,于是乎诗之技乃有所限。吾以为若取最狭义,则惟“三百篇”可谓之“诗”;若取其最广义,则凡词曲之类,皆应谓之“诗”。
用“曲本”“以广义之名名之”为“诗”的新标准衡量,汤显祖、孔尚任、蒋士铨之作自然可称为“一诗累数万言”,故梁氏赞誉“其才力又岂在摆伦(按:即拜伦)、弥尔顿下耶”。更进一步,梁启超还分析了“曲本之诗”“所以优胜于他体之诗者”的特长,最终将其抬高到诗界至尊的地位:“故吾尝以为中国韵文,其后乎今日者,进化之运,未知何如;其前乎今日者,则吾必以曲本为巨擘矣。”⑩
将戏曲归属于“诗”,并且尊为最高等级的“诗”,固然是梁启超对艾约瑟、欧榘甲之说的推衍发明。但其自文类上提升戏曲地位的努力,与晚清其他志士从通俗性考量,推举戏曲为启蒙下等社会的利器,实可谓立意相同,殊途同归。欧榘甲肯定戏曲“胜于千万演说台多矣!胜于千万报章多矣”[14],陈独秀强调戏曲“可感动全社会,虽聋得见,虽盲可闻,诚改良社会之不二法门也”[16],都是看中了其感染力即启蒙效应之迅速与广泛。而此一最高等的韵文文学,同时又是最得力的启蒙工具,二者叠加,戏曲的地位一时之间被空前拔高。
而文类混杂影响更大的还属戏曲之并入小说。白话小说与戏曲在此前虽然命运相近,但在表述中还是各有指称。晚清学者追索戏曲之混入小说,有归因于清代弹词的出现与流行造成:弹词逐渐成为一种案头读物,“脱去演剧、唱书之范围”,“乐章至此,遂与小说合流,所分者一有韵一无韵而已”[17]。此说亦有一定道理。不过,就晚清的特殊动因而言,启蒙思潮的发生,尤其是西方小说观念的引进实则更为关键。
自1897年《国闻报》刊载《本馆附印说部缘起》,倡言“闻欧美、东瀛,其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并将《西厢记》、“临川四梦”、《长生殿》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相提并论,一概谓之“说部”“小说”[18],戏曲即在“开通民智”的层面上与“小说”结盟,并被“小说”收编。自言“余当时狂爱之”的梁启超,日后对此“雄文”仍念念不忘⑪,倡导“小说界革命”时,亦循此思路展开。
1902年,在素有“‘小说界革命'宣言书”之称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梁启超凭借“泰西论文学者必以小说首屈一指”[19]的新见,对小说作了高度评价:既认定小说具有“理想派”与“写实派”两种神技,可“导人游于他境界”与代人传情摹状“彻底而发露之”,又赞扬其能以“熏”(熏染)、“浸”(沉浸)、“刺”(刺激)、“提”(提升)四种强大的感染力“支配人道”,故推尊“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而荣获此崇高地位的小说,也同时负有巨大使命:“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小说界革命”因此成为晚清文学改良运动的发端与中心,戏曲依附小说便也顺理成章。于是,与《国闻报》的论说相同,梁文例举作品,《西厢记》与《桃花扇》也错出于《红楼梦》《水浒》《野叟曝言》与《花月痕》之间[20]。 梁氏主编的《新小说》杂志尚专设“传奇体小说”一栏,以“为中国剧坛起革命军”[19]⑫提供发表园地。
正是在1902年11月创办的《新小说》示范下,与之并列为“晚清四大小说杂志”的其他三家——《绣像小说》《月月小说》与《小说林》也继起效法,“传奇”等剧本始终是其间重要的角色⑬。这种编刊方式实际一直延续到民国初年。甚至1921年沈雁冰等将《小说月报》改造成为“文学研究会”机关刊物的前一年,栏目名称虽已从“改良新剧”(“新剧”)、“传奇”变而为“曲本”,直到“剧本”,但戏剧文学始终未曾从“小说”杂志中消失,足见起自晚清的戏曲之归并“小说”影响久远。
放在梁启超当年的文学等级体系内,最高等级的诗歌——“曲本”仍然不过是“小说”之一体⑭。而同样从提高小说地位的愿望出发,梁友狄葆贤上溯“小说”的源头,却有与欧榘甲的叙说异曲同工的思路:靠了“音乐”的串联,“由《诗》而递变为汉之歌谣,为唐之乐府,为宋词,为元曲,为明代之昆腔”的演化史,也证成了“以《诗》为小说之祖可也,以孔子为小说家之祖可也”的奇论。无论这种溯源今日看来如何不可思议,但攀附上作为儒家经典的《诗经》,戏曲才能够变得出身高贵起来。而此说明显是在“传奇等皆在内”的新的“小说”⑮文类概念已经建立后才可能出现。并且,由此亦可察知,诗歌才真正是提升小说与戏曲的有效杠杆,其层级实在小说与戏曲之上⑯。
在戏曲为小说之一种的文类意识逐渐加强的过程中,晚清新编的文体学著作对此也做了及时总结。1906年,商务印书馆刊印来裕恂的《汉文典》,其中“文章典”中关于“小说”的界说,既依据时下的观念分为“传奇”与“演义”二体,论“小说之文”也照应两下:
小说之文,每演白话,所记多杂事琐语。其体则章回、传奇,叙事之法,多本传记。惟词曲则注意于音节,辞采雕琢,不遗余力。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文人学士,无不为之歆动,其感人之深,有如此者,盖别具一种笔墨者也。
其中以“传奇”和“词曲”指称戏曲,以与“演义”或“章回”所对应的小说并举,实则已指出戏曲在音节(即音乐与韵律)与辞采上和小说有别,即是承认二者在文体上存在差异。而能够合而论之的根据,便只剩下叙事性以及同“属于通俗之种类”。若仔细分梳,在来著中,“小说”的身份其实相当尴尬:上述从“性质”与“功用”上所作的粘合,若从“文体”剖析,则“小说”之所以能与“文”“诗”“赋”“辞”“乐府”并列,完全是仰仗“词曲”即戏曲之力。因此,在来裕恂演述的文学体系中便出现了这样的怪圈:“小说”始则冒“词曲”之名成为“文词”家族中的一员,继而又将“词曲”收入麾下[21](P.341-353,397-398),而如此矛盾的论述,却正是晚清小说与戏曲相互缠绕之关系的典型表现。
表面看来,戏曲被归入诗歌或是小说,是丧失了其作为文类的独立地位。不过,若更深一层观察,戏曲的游移不定,从小处说,可使其获得更多的文类资源,从大处讲,则为文类重构的表征,带有近代文学观念转变的深层意义。
“戏曲”与“戏剧”的交错
追索载籍中的“戏剧”一词,会发现其使用尚在“戏曲”之前。翻检《辞源》可知,唐代杜牧的《西江怀古》中,已有“魏帝缝囊真戏剧”[22](P1195)的诗句;另外,据学者考察,成于五代后晋的《旧唐书》中也出现了“戏剧”的联缀。只是,这两处的“戏剧”均为游戏、玩笑之意。不过,起码“到了唐中期,‘戏剧'一词便可用来指称戏剧艺术”,已为学界所认同。而其流行程度还在“戏曲”之上(如“二十六史”中便没有“戏曲”一词)⑰。直到晚清,这一状况才发生变化。
目前学界通常将“戏曲”词语的确立归为王国维的功劳。叶长海即认为,“元明清诸代,‘戏曲'多指戏剧的‘曲本'或‘本子'。但必须指出,古代作家很少着意用‘戏曲'这个词,只有到王国维才开始大量用这个词而使之流行开来”⑱。因王氏的《宋元戏曲考》一书既为中国戏剧史奠基之作,其意义与影响自不容小觑。但若回归晚清语境,则王国维之使用“戏曲”,其实也应该说是因应时势而非引导潮流。报刊在其间无疑起了重要作用。而察其初始,1904年于上海创办的《警钟日报》实有开辟新局之功。
其实,《警钟日报》之前,在天津发刊的《大公报》1902年11月即以“来稿”的名义,发表过一篇《编戏曲以代演说说》。论者通篇使用“戏曲”一词,举示其喜闻乐见、“感人最易”诸优势,肯定戏曲比演说在开启民智上更具效力:
今不欲开化同胞则已,如欲开化,舍编戏曲而外,几无他术。但戏曲一事,宜编时事不宜编古事,宜编真事不宜编假事。吾甚愿有心人多编戏曲以开化我同胞乎,同胞幸甚!大局幸甚!(着重号为笔者所加)[23]
此文乃是该报馆相当得意的一篇论说,甚至三年半后仍念念不忘。在关于《女子爱国》新戏演出的连续报导中,始则标以“胜于演说”之题,继而更直接揭出:“戏曲有大益于社会(见本报壬寅十月‘论说'),谁曰不然?”⑲可见该文受重视程度。不过,《编戏曲以代演说说》尽管重要,“戏曲”却也并未因为此文的出现而立即流行。真正的转机还要等到1904年。
作为《警钟日报》的前身,《俄事警闻》于1904年1月17日刊出了《告优》,此乃该报以“告”字名题的76篇系列论说文之一。在这篇面向演员宣说的白话文中,作者始终在努力提升这些过去一向被轻贱的伶人的地位,倡言“你们流品虽然狠低,力量倒是狠大”。原因在于,“无论那一类的人,没有不高兴听戏的”;尤其是那些“不识字的人”,“他的思想,他的行不[为],他的口头言语,多半是听戏时候得来”。结论于是相当惊人也相当中肯:听戏的“功效比那进学堂、上历史班的工课大多了。所以各处的戏场,就是各种普通学堂;你们唱戏的人,就是各学堂的教习了”。担负了如此重大教育使命的优伶,也被责以应当以自己的特长参与拒俄运动,“一套一套的编成戏曲,演起来”,而这些“新戏”“一定好感化许多人”。很明显,在以戏曲启蒙大众的层面上,《告优》实与早先《大公报》的论说相贯通。
紧承其后,1904年2月26日,《俄事警闻》改名《警钟日报》,于4月22日的“地方纪闻”栏出现了一则《改良戏剧之计画》的通讯,由此正式拉开了“戏剧/戏曲改良”的序幕。报导称:潮州一方姓者“日前赴省,曾在各大吏处禀请将全潮戏剧一律改良,不然者则禁止演唱,并予以重罚”,据说“已经大吏允许,将通饬各属实力举行”[24]。这则新闻引起了一位署名“健鹤”的作者的高度关注,从“为中国普通社会开通智识、输进文明计,吾必推绘影绘声之演剧为社会第一教育”的理念出发,“健鹤”随即写了一篇同题论文,自5月30日起,在该报连载了三日。而其呼吁改良所取法的对象,明显为日本。所述“计画”列分五条,其中关于“剧部之组织与本能之扩张”“脚本之改良与演剧之进步”以及“演剧当根据实地”三项,都是以日本为楷模。甚至第二日后的两次续刊,标题都改用了明治年间日本通行的“演剧”一词。文中也接续关于方某的报导用词,在“演剧”之外,多用“戏剧”。如追溯戏曲的起源,即谓:“盖戏剧之渊源,与诗歌之渊源为同一之蜕化物。”⑳
接下来,8月7、8日,该报即连续发表了《戏剧改良会开办简章》与《绍兴戏曲改良会简章》。两会的设立,可视为对“健鹤”之主张“当于上海特设一戏剧总机关部,而于各直省各都会,则分设支部以隶属之”[25]的实施,并均将“戏剧/戏曲改良”的目的设定为“开通下等社会”。8月21日后,陈去病的《论戏剧之有益》也趁热打铁,及时登场。陈文延续了“健鹤”的“新戏剧”当着力于“唤起民族主义之暗潮”“于保种保国之道,而得间接之一助”[26]的呼吁,同样要求以戏剧“发舒其民族主义”,为反清革命作有力的动员,指称:“此其奏效之捷,必有过于劳心焦思,孜孜矻矻以作《革命军》《驳康书》《黄帝魂》《落花梦》《自由血》者殆千万倍。”[27]㉑此文 10 月重刊于新出世的《二十世纪大舞台》时,陈氏已得意于其文“连续登诸《警钟报》,月来颇见其效”[28]。而其所言的效应中,也应该包含了9月在《安徽俗话报》上陈独秀发表的《论戏曲》一文。
查陈独秀行踪可知,起码1903年8月在上海办《国民日日报》时,他已与陈去病结识;次年回安徽办《俗话报》后,仍与陈去病任编辑的《警钟日报》保持密切联系,在该报集中倡导“戏剧/戏曲改良”前后,亦有诗作在此刊出㉒。因而可以断定,《警钟日报》上的文字确曾影响了陈独秀。即以二陈对于古乐的追溯看,表述便相当接近。陈去病文中连续引用“仲尼曰:‘移风易俗,莫善乎乐。'孟轲氏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陈独秀也依次援引,只是因出以白话,而将“仲尼曰”换成了“孔子常道”,“孟轲氏曰”易为“孟子也说过”。甚至对于周代“六乐”的称引,二文也均为《云门》《咸池》《韶護》与《大武》,既不完整,也都将《大韶》与《大濩》合一、“濩”字讹为“護”。述古以后的及今,二说亦相似。陈去病言:“彼戏剧虽略殊,顾亦未可谓非古乐之余也。”陈独秀道:“可见当今的戏曲,原和古乐是一脉相传的。”而《论戏曲》提倡“戏曲改良”的出发点,“戏馆子是众人的大学堂,戏子是众人大教师”,也令人联想到《告优》的论述。故陈独秀希望各地的戏馆像上海的名伶汪笑侬一样,“多唱些暗对时事、开通风气的新戏”,以感化众人,“变成了有血性、有知识的好人”[29][30]。 日后,陈氏又将此文改写成文言,在《新小说》发表[16],影响愈广。而其文一再称述“戏曲”,则与陈去病的反复称道“戏剧”相区别,在词语的使用上更近乎《告优》。
经由《警钟日报》的先期酝酿,陈去病主编的《二十世纪大舞台》随即于1904年10月在上海诞生,是为中国第一份专门的戏剧报刊。柳亚子撰写的《发刊词》以及杂志刊出的《招股启并简章》均标示出“戏剧改良”(“改良戏剧”)的宗旨,而欢迎“海内外同志”“以所著诗文或新编之戏曲、歌谣等类见示”[31][32],由此,“戏剧改良”方拥有了独立实行的园地。创刊号上,汪笑侬的照片被冠以“中国第一戏剧改良家”的头衔发表,从而确立了汪氏作为晚清“戏剧/戏曲改良”典范的地位。而该刊明确地“以改革恶风俗,开通下等社会,提倡民族主义,唤起国家思想为己任”[32],其激昂的种族革命呼唤也贯穿在刊于第一期卷首的柳亚子与陈去病二文中。因此,该刊亦未能逃脱遭清政府封禁的厄运,二期而亡。12月,《警钟日报》又刊载了刘师培的《原戏》,详细考证戏曲的起源,篇中不断使用“戏曲”一词,却不见“戏剧”[33]。刘氏其时亦为该报编辑兼主笔,与陈去病算同事,故此文应是《二十世纪大舞台》被迫停刊后的余响。这篇《警钟日报》未署名的文章,1907年又在《国粹学报》以刘师培之本名发表[34],作者的情况方才明了。
经过《警钟日报》,特别是陈去病的大声疾呼、极力倡导,“戏剧/戏曲改良”的理念迅速扩散开来,得到众多响应。仅以篇名而言,1907年1月,《四川学报》刊发了《论改良戏曲》;1908年4月,《新朔望报》有署名“皞叟”者所写的《论改良戏剧》;同年5月,《滇话报》又有“唯心”所述《滇省改良戏曲纪事》[35](P154,156)。 而 1904年 7月 27日在《宁波白话报》尽先刊出的《论戏曲宜改良》,作者马裕藻已坦承是受到了“健鹤”之文的启发:“现在听见上海要立一个新曲会,想把这戏曲改良,做报的人天天望他能够成功,才是好事呢!”[36]其间,1906年9月发表于《申报》的王钟麒撰《论戏曲改良与群治之关系》[37],不但套用了梁启超广为人知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标题而引人注目,并且,随着发行量首屈一指的《申报》行销各地,“戏曲改良”的主张亦深入人心。正好与此同时,《大公报》的相关报导中也开始出现《戏曲改良》[38]《实行戏曲改良》[39]的标题,由此形成了南北呼应的浩大声势。
随着“戏剧/戏曲改良”的推行,“戏曲”一词也日渐流行。从《新小说》上连载的《小说丛话》用语之别,即可见端倪。先时梁启超之“曲本”、狄葆贤之“传奇”,到许定一笔下,已被“戏曲”取代。1904年8月,狄氏尚未加区分地谈论:“今日欲改良社会,必先改良歌曲;改良歌曲,必先改良小说,诚不易之论。”至次年2月,许定一已将“小说”与“戏曲”分开,称:“欲改良戏曲,请先改良小说。”㉓而检索《申报》全文数据库,得出的结果自然更为确凿可信:自1872年4月30日创刊至1904年底,32年多,“戏曲”一词仅在《申报》的22篇文献中现身;而1905年至1911年短短7年间,这一数字已提高到46篇。与之相对照,“戏剧”在1905年以前的出现次数要高得多,为270篇,后一阶段则与“戏曲”比较接近,为59篇㉔。其逐年变化情况参见下列图表:
1872-1911年“戏剧 /戏曲”出现于《申报》篇数逐年统计数据图表
“戏曲”与“戏剧”二词语虽都是古已有之,不过,与“戏剧”的旧词翻新不同,“戏曲”的流行应更多借助了日本之力。在明治年间的日文表述中,无论西方还是中国的戏剧文学,一概称为“戏曲”。1883在《日本立憲政黨新聞》上发表的《我國ニ自由ノ種子ヲ播殖スル一手段ハ稗史戯曲等ノ類ヲ改良スルニ在リ》(《播殖自由种子于我国之一手段即在改良稗史戏曲等》),题目即已明示其意,故文中以莎士比亚为“戏曲改良”的楷模[40](P15-19)。 而笹川臨風 1898年出版的《支那文學史》,于叙述“金元の文學”“明朝文學”“清朝文學”时,也分别出现了“小說と戯曲の發展”“小說と戯曲”与“小說と戯曲及批評”㉕的小节标题。1900年印行的白河次郎与國府種德合著之《支那學術史綱》,第六编分章中亦有“元代の醫學及小說戯曲勃興”与“清朝小說戯曲の盛行”[41]㉖之目。凡此,尤其是19、20世纪之交明治日本关于中国文学的论述,必定给予当时的留日学生及其他居东人士深刻的印象,以致原本少见的“戏曲”之称,亦迅速与“戏剧”平分秋色。
在最初使用时,“戏曲”与“戏剧”还是有所区分。“健鹤”与陈去病专言“戏剧”,因二人的留日经历,使其心目中已然存在日本新剧的印象:
间尝闻日本之演剧矣,其今昔相异之交点:昔则唱与演参半,而间以科白说明之,盖与中国剧具姊妹之形式也;今彼剧部中凡演新戏,全用狂言(即科白之带诙谐性质者),与摹神两种。[25]
这与传统对于“戏曲”的理解包含了“曲”的成分显然有异,无法涵盖,因此,“戏剧”一词成为首选。而《绍兴戏曲改良会简章》与陈独秀之专用“戏曲”,正是在本意(在陈氏还有留学日本的影响)上的沿用。《简章》所列举欲加改造之“现有戏曲”、以“演成一种新戏曲”的种类,便包括了“平湖调”“花调”“宝卷”“戏文”“大鼓书”“道情”“莲花落”“连厢词”、各种地方戏、滩簧、“小曲”[42]等,无论属于今日的曲艺还是戏曲,却都兼顾了演唱。陈独秀更将“戏曲”定义为“近两百年”以来的“今乐”,“分帮子、二黄、西皮三种曲调”[30],显然指的是当时所谓“秦腔”与“京调”两大类新兴地方戏。
不过,凭借日本背景日渐声势浩大的“戏曲”,与多半依仗传统惯性流播的“戏剧”,二者用于中国语境时,在内涵上本不存在很大差异,因此,混用的现象并不少见。如1906年,《大公报》连续两日报导《女子爱国》新戏的编演,一则题为《戏剧文明》[43],一则题为《戏曲改良》[44];而《实行戏曲改良》的通讯中,“津郡学务总董林君等禀请提学司实行戏曲改良”,也与袁世凯的批示“改良戏剧,寓转移风化之权”[45]错出。最明显的是《论戏剧弹词之有关于地方自治》一文,其中“戏曲”与“戏剧”二词交替出现:“戏曲良,则风俗与之俱良;戏曲窳,则风俗与之俱窳;戏曲退步,则风俗与之俱退;戏曲进步,则风俗与之俱进。讲治地方,必自风俗始;讲治风俗,必自戏剧、弹词始。”㉗
但不管这种相混达到何种程度,对于大多数“戏曲”词语的使用者而言,起码在五四以前,其边界还是相对清晰:置于中国本土的历史脉络时,接续刘师培《原戏》“戏曲者,导源于古代乐舞者也”[46]之论,王国维1908年在《国粹学报》发表了《戏曲考原》,进一步提炼出“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47]的定义。此说后为学界普遍接受。谢无量1918年出版的《中国大文学史》,便全采其说以成文:“戏曲者,所以歌舞演故事。古乐府中如《焦仲卿妻诗》《木兰辞》《长恨歌》等,虽咏故事,而不被之歌舞;《柘枝》《菩萨蛮》之咏,虽合歌舞,而不演故事,皆未可谓之戏曲。”[48](P79)故歌唱仍为“戏曲”的题中应有之义。1911年出版的黄人编《普通百科新大辞典》,于“传奇”一条中即如此界定:“今传奇稿本入文学,而按律演唱,则为戏曲。”[49](P61)至于称呼西方戏剧时,“戏曲”的使用也往往与歌唱相关。如1913年孙毓修在《小说月报》连载《欧美小说丛谈》,各节标题屡现“戏曲”,如《马罗之戏曲》《莎士比亚之戏曲》。特别是《英国戏曲之发源》一节,直接言及“英国之有戏曲Drama,始于一千一百年之间”。叙其起源,则以为“滥觞于教会”之演剧:罗马教会为“宣扬教旨”敷演的《圣经》故事剧,“其歌曲则《雅》《颂》之流亚”[50]。诸如此类对“戏曲”中演唱成分的看重,实际便意味着“戏剧”比“戏曲”有更宽泛的意义空间。
注 释:
①如叶长海《“戏曲”辨——读王国维〈宋元戏曲考〉札记》(《光明日报》1983年8月30日)、《戏曲考》(《戏剧艺术》1991年第4期),洛地《戏剧与“戏曲”——兼说“曲、腔”与“剧种”》(《艺术百家》1989年第2期)、《戏剧——戏弄、戏文、戏曲》(《戏史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赵山林《中国戏剧观念的演变历程》(《艺术百家》1996年第4期),王廷信《“二十六史”中的“戏剧”概念略考》(《中华戏曲》2003年第1期),陈维昭《“戏剧”考》(《云南大学学报》2004年第 2期),孙玫《“戏曲”概念考辨及质疑》(《中国戏曲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等。
②如查全纲、冯健民《论王国维关于“戏剧”与“戏曲”二词的区分——兼与叶长海同志商榷》(《光明日报》1983年11月1日)、吴戈《戏曲的定义与王国维的戏剧观》(《戏文》1997年第6期)、冯健民《老话重提——再论王国维关于“戏剧”与“戏曲”二词的区分》(《东南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李简《也说“戏剧”与“戏曲”——读王国维戏曲论著札记》(《殷都学刊》2001年第2期)、宋俊华《王国维的戏曲概念》(《中国戏曲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等。
③ 参见孙宜学《星轺日记对中国戏剧发展进程的影响》(《中国比较文学》1997年第4期);左鹏军《中国近代使外载记中的外国戏剧史料述论》(《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尹德翔《晚清使官的西方戏剧观》(《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第4期)。
④以上叙述大体取材于《元人百种曲》中的《涵虚子论曲》与《丹丘先生论曲》。
⑤译文如下:“中国戏剧的起源大约在公元740年,被归功于唐朝皇帝玄宗。那时称为‘传奇',宋代称为‘戏曲',金朝称为‘院本杂剧'。这些至今仍用于若干表演者演出的术语源于宋徽宗(1120年),他‘见爨国人来朝,衣装举动可笑,使优人效之以为戏'。”“另一种权威说法是:戏曲至隋始盛。在隋谓之康衢戏,唐谓之梨园乐,宋谓之华林戏,元(鞑靼)谓之升平乐,后者意为‘和平与繁荣的快乐'。”
⑥参见邹振环《西方传教士与晚清西史东渐》第九章《艾约瑟及其输入的西方古典史学与〈西学启蒙十六种〉中的欧洲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⑦参见钟少华《人类知识的新工具——中日近代百科全书研究》,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6年。
⑧ 宋元间人刘埙(1240-1319)之《水云村稿》中《词人吴用章传》,有“至咸淳,永嘉戏曲出”之言。见胡忌、洛地《一条极珍贵资料发现——“戏曲”和“永嘉戏曲”的首见》,浙江省艺术研究所编《艺术研究》第11辑,1989年。
⑨当然也有直接使用“戏剧”一词者,如明人徐三重《牖景录》卷下之“末世戏剧一节,虚饰往事,杂附鄙俚,最可厌笑”,清嘉庆十二年上谕之“凡遇斋戒日期,并祈雨斋戒及祭日,所有戏园,概不准演唱戏剧”(王利器辑录《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第263、6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⑩ 饮冰(梁启超)等《小说丛话》,《新小说》7号,标为1903年9月出刊;而梁启超在《小说丛话》篇首所写“识语”,成于“癸卯初腊”,即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西历1904年1月,故知该期杂志乃延后出版。
⑪《小说丛话》中饮冰语,《新小说》7号。
⑫此栏在《新小说》正式刊出时,名称有变化,分为“传奇”“广东班本”等。
⑬应该指出,1907年创刊的《小说林》对戏曲作品的处置已有所不同,由与其他小说栏目并排,改为纳入“文苑”栏,与诗、词、文等同列。
⑭参见笔者《梁启超的文类概念辨析》,《国学研究》第15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⑮《小说丛话》中平子(狄葆贤)语,《新小说》第9号,1904年8月;实则该期杂志乃延迟出版。
⑯梁启超日后将小说排除出“好文学”,实与此有关。参见笔者《梁启超的文类概念辨析》。
⑰ 参见王廷信《“二十六史”中的“戏剧”概念略考》。
⑱ 叶长海《戏曲考》。
⑲《胜于演说》《新戏三志》,《大公报》1906年5月23、24日。 “壬寅”即公历 1902年,《编戏曲以代演说说》发表的时间为中历壬寅年十月十二日。《大公报》的资料多承黄湘金提供,特此致谢。
⑳健鹤《改良戏剧之计画》(后改题《演剧改良之计画》),《警钟日报》,1904年5月30日-6月1日。1903年7月《江苏》第4期,曾有署名“横江健鹤”者发表过《新中国传奇》,当为同一作者。
㉑邹容作《革命军》、章太炎撰《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黄藻编《黄帝魂》、金松岑译《三十三年落花梦》与《自由血》,皆鼓吹革命之作。
㉒陈独秀(由己)在《警钟日报》1904年4月15日发表《哭何梅士》,5月7日又有《夜梦亡友何梅士觉而赋此》;9月14日再刊《赠王徽伯东游》。参见唐宝林、林茂生《陈独秀年谱》,26、31、3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
㉓《小说丛话》中饮冰、平子、定一语,《新小说》7、9、13 号,1903 年 9 月、1904 年 8 月、1905 年 2 月;实则第 7 号杂志1904年1月后方出版。
㉔除1872-1904年“戏曲”一词的使用已经过甄别,另外三组数字均依据《申报》全文数据库的检索结果,统计时仅祛除了同日同题复出者。而“戏曲”与“戏剧”在检索结果中可能并非以双音复合词出现,并且,“戏剧”尚包含“游戏”等意,此处均未加区分。感谢海德堡大学博士生孙丽莹、李雨洁与北京大学张丽华、宋雪代为检索与核查《申报》数据库。下列图表亦由张丽华代为制作。
㉕笹川臨風《支那文學史》,東京:博文館,1898年。林传甲于1904年撰《(京师大学堂国文讲义)中国文学史》,曾痛批:“日本笹川氏撰《中国文学史》,以中国曾经禁毁之淫书,悉数录之。不知杂剧、院本、传奇之作,不足比于古之虞初。……况其胪列小说、戏曲,滥及明之汤若士、近世之金圣叹,可见其识见污下,与中国下等社会无异。”(东京:武林谋新室,1910年,第182页)
㉖感谢田仲一成先生,本文写作过程中曾得其指教。
㉗《论戏剧弹词之有关于地方自治》,原刊《新世界小说社报》5期,1907年1月;录自舒芜等编选《中国近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66页。原刊未标出版日期,据谢仁敏《晚清〈新世界小说社报〉出版时间、主编考辨》(《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4期)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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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Morrison,Rev.,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Part III,Macao:East India Company Press,1822.
Title:The Construction of the Modern Chinese Concept of“drama” (Part One)
Author:Xia Xiaohong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modern western idea of“drama” and its performative conventions into China (partially through the influence of Japan)clashed and combined with indigenous Chinese theatric tradition bringing forth a new conceptual system of Chinese drama with modern implications.The terms“early modern” in this paper refers to the century-long period from around 1820 to roughly 1920,cove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May Fourth period.The process of Sinicizing western drama went through a complicated journey,interacting with the import of western learning,the reconstruction of genres,the reform of Xiqu,the creation of new plays and the criticism of old operas etc.This research used related articles as well as artistic and literary classifications in the news media,encyclopedia entries,definitions in literary histories,and important literary debates of the time.Through a careful examination of the basic historical materials that constructed modern context of the process,this article intends to display as close as possible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in detail.
drama;xiqu(opera);new play;old opera
J80
A
0257-943X(2017)04-0004-14
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