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武则天时代的政治分野
2017-12-21孟宪实
孟宪实
中宗对于武则天的态度无法如五王那般坚决,母子之间虽然有政治上的立场差别,但是中宗无法回避的是孝道拷问
神龙复辟之后,作为唐朝应该如何对待武周?就此而言,似乎没有太大的困难。但是,对于处于政治最高位置的唐中宗,如何对待武周的另一个层面,则是如何对待母亲问题,于是在浓厚的孝道时代氛围中,中宗的抉择便遭遇巨大困难。
严善思引发的武则天是否合葬乾陵的问题,其实仅仅是当时围绕武则天展开斗争的一个部分而已。
在严善思的报告中,把乾陵的修建完成当作不祥的开始,“修筑乾陵之后,国频有难,遂至则天皇后总万几二十余年,其难始定。今乃更加营作,伏恐还有难生。”所谓国难,正是指武则天的统治,可以概括为“武则天称帝事件”。从时间的起始与结束来说,武则天称帝事件,正是开始于高宗的驾崩,而结束的时间正是神龙政变。这个时期,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太后时期和女皇时期。对于唐朝而言,武周篡唐当然是唐朝的大灾难,称作国难并不过分。
严善思始终没有明说,但实质内容人人都会明白,即给唐朝带来如此灾难的武则天,是否还有资格与唐高宗合葬?他的具体建议是“于乾陵之傍,更择吉地,取生墓之法,别起一陵,既得从葬之仪,又成固本之业”。看看乾陵形势,以梁山为陵,既然不入乾陵,便是在梁山之外建立陵园,那相当于驱逐了武则天。唐高宗生前确实与武则天为夫妇,但在高宗驾崩之后,武则天背叛了唐高宗,甚至废唐立周,自称皇帝。谁都知道,武则天的帝位,是神龙政变之后被迫取缔的,说武则天是唐朝的大敌并不夸张。然而,当武则天去世之后,这样的一位高宗皇后,如何还能够与高宗合葬呢?严善思反对武则天再入乾陵,从乾陵的情形看,那就是不入乾陵,不合葬,他称之为“从葬”而已。显然,这便是对武则天有罪的具体惩罚。
严善思的主张含有这些内容,但文字上却不如此表述。把武则天当作唐高宗的罪人来对待,自然有可通之理。但是,此事过于复杂,是否把武则天看作是唐高宗的罪人,最关键的人物是唐中宗。中宗是唐高宗与武则天共同的儿子,在武则天的葬礼问题上,中宗是丧主,而且他还是皇帝,所以他的认知与态度的重要性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历史上,凡是涉及相关问题的,通常都是皇后被剥夺了名号,于是相应待遇自然被取消。而武则天的皇后名号,不仅是她自己的遗嘱内容,也是中宗朝廷所承认的。这对于事情的最后结局而言,显然是最根本的原因。
其实,此时的唐朝,对于武则天的评价完全没有进行,整个中宗甚至睿宗时代,对于武则天的评价都无法进行。大概正是这种政治局面,决定了严善思的文字风格,思想内容很明显,但不得不闪烁其词。
那么,严善思的主张,是否具有代表性呢?或者说,在当时的朝廷中,这种观点是否反映了一定的政治分野及其斗争呢?让我们先看看严善思的经历,大体估计其人的政治动向。《通鉴》有如此记载:
太后自垂拱以来,任用酷吏,先诛唐宗室贵戚数百人,次及大臣数百家,其刺史、郎将以下,不可胜数。每除一官,户婢窃相谓曰:“鬼朴又来矣。”不旬月,辄遭掩捕、族诛。监察御史朝邑严善思,公直敢言。时告密者不可胜数,太后亦厌其烦,命善思按问,引虚伏罪者八百五十余人。罗织之党为之不振,乃相与共构陷善思,坐流欢州。太后知其枉,寻复召为浑仪监丞。善思名譔,以字行。
由此看来,在武则天时代,严善思就属于“公直敢言”者,是对于酷吏政治敢于斗争,并为此付出过代价的人。然而,这些资料不能证明严善思就是反对武周的斗士,不能证明他的反对合葬主张是他一贯反对武周的新表现。
不过,神龙政变以后,新复辟的唐廷确实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武周虽然不复存在,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武周的影响力依然巨大。一方面,武三思作为武周势力的代表,依然活跃,尤其与皇帝、皇后的关系依然密切,还在不失时机地发挥作用;另一方面,人们对于武周的感情,并不是想当然地立刻划清界限。神龙政变主导者希望的一呼百应局面,事实上并没有出现。这是因为如今的皇帝,并没有跟武周一刀两断的思想与行为,甚至不否定自己与武周的血肉联系。此外,武则天提前进行的防范性安排,如今切实地发挥了作用。
总之,到武则天逝世的时候,中宗朝的政治形势已经发生巨大变化,武周政治势力的代表不仅没有受到清算,反而占据了更有利的位置。其中,观察历史记载,对于中宗的这种作为,史书通常表达的是不满和无奈。尤其是,大书特书武三思与韦皇后奸情严重,而中宗对此却百般维护,把唐中宗的弱智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其实,中宗对于武则天的态度无法如五王那般坚决,母子之间虽然有政治上的立场差别,但是中宗无法回避的是孝道拷问。神龙政变,在某种意义上说,对于中宗而言是多此一举,因为武则天安排中宗為接班人的意图天下共知。于是,愧对于母亲的心理在中宗这里是多有表现的。中宗的这种思想,自然强烈地决定了这个时期的政治面貌。
然而,武周问题依然存在。武周对于唐朝的颠覆史,是大家共同经历的,唐朝复辟成功,对于武周的历史清算迟早要进行。赵雨乐认为“陵议之争,是武韦党人与张柬之附党的初次交锋,由此促使三思等人外放五王的政治部署。”其实,反对武周最具代表性的势力即“五王”,在武则天去世时,就已离开了政治中心,认为严善思属于张柬之附属党羽是难以证明的。严善思这位政治立场并不分明的官员,他提出的问题是真切的,是中宗朝廷需要面对的。即,武则天与唐朝的关系,应该给予恰当的评价,作为取代唐朝的武周皇帝,是否有资格再回复原来的皇后身份,重新进入李唐的太庙,显然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最终,中宗朝廷采取的策略是回避根本问题,坚持继续维护武则天。中宗朝的政治,于是无法摆脱其过渡性质。不仅如此,睿宗也无法超越。这致使史学家不得不十分强调武周的强大影响力。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