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天命时
2017-12-21夏麦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我瞄了眼手机屏幕,打字的过程出奇地漫长。这推送链接的标题,散发着耸人听闻的余悸。
是她一贯的风格。
微信的顶端冒出粉色感叹号,信号格全灰了。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五月的黄昏下,万物被蒙上灰白的滤镜。整个出京的旅途,烟霾时浓时淡,少有城野能够幸免。我依稀记得这片平原康健的往昔。如今,旷远豁达的空间,被糊上一层厚重的水泥,让人感到说不清的压抑。
这一切都很不对。
母亲应该是在惧怕什么。她确实是。一颗称职而不起眼的螺丝钉,在日常生活里精神焕发,平凡善良。可她却有一万个惊惧的理由。劝阻我旅行。告诫我不要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她厌恶我不沉默的脾性,以及我是他们独生女的事实。我突然记起她曾经对我的严厉,在我不愉快的回忆中硌着急躁的激进。而如今,在她的脸上,这年轻而飞扬跋扈的神采,早已不复存在。
曼谷有条路,考山路,你也许听过。这不安的间隙里,我回忆起这条路。亚热带的空气潮湿,被骄阳拍在身上,衣服汗透了,便再也干不了。沿着街边走,大象与佛装饰在酒店门口,与花团锦簇的饭店穿插坐落。市集摊位摆在路中间,乌泱泱的人潮涌来,被分成攒动的支流。环顾四周,旅行社招牌贴满视线,花花绿绿,吵得不可开交。按摩店里的姑娘笑起来有种干净的羞涩;老妪的身上,又多了份安宁平和。
及至太阳下山,真正的趣味才刚开始。腌臜隐没在夜色里,霓虹招牌抓着两旁的楼向上攀爬。来自不同国家的面孔填满路边的联排酒吧,人们用千奇百怪的英语方言交换人生,音乐声嘈杂,让人听不见自己说话。路边摊的阿婆给你扎上脏辫儿、画上文身,烧烤店的老板送了你一串炸蝎子,而你尖叫着不敢下口。过了午夜,醉醺醺的你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抢了流浪汉的吉他。
而这些,她都不知道。
回过神,我看着眼前的光景,仿佛做了场梦。
“您好,列车前方到站是你家站,请到站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到站了。我拎上几包补品礼盒,随着黑色的人潮走出站台。老远地,我看到母亲正眯着眼伸着头往人群里张望。她的褐色针织衫与黑白波点裙有些不相衬,让我觉得有些別扭。过了好久,她才看到一个劲招手的我。我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这几次,都少了父亲的身影。
“你爸……最近加班太多。”母亲说。
第二天一早,我与母亲一同去住院部看望阑尾炎手术后的爷爷。半年不见,他憔悴得近乎脱相,黝黑皮肤上的沟壑更加稀松了,像是暴风雨冲刷过的黄土高原。这种岁月流逝给人带来的外貌改变,令我备感惊奇与沉重。我的脑海突然闪现出若干年前的某天,爷爷撑着渔船在夕阳下撒网的背影,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金光,矫健而诗意。可现在,塘里的水,已经黑了,就像生命逐渐黯淡的他。后来我又想,也许那个画面仅仅是我头脑中的臆想罢了。我放下手中的补品。母亲弯下腰,轻轻把饭盒放在病床前的柜子上,端出小米粥与炒素菜,拿出筷子递给他。
“来啦。在首都好吗?”
“嗯,挺好……赚了些钱。准备明年去美国……”
“美国?洋鬼子的地方,去干什么!”他沉下脸色。
我手足无措,做错了事一般。
“你爹,不像我,有四个儿子。你走了,谁给他养老?咳咳……”
我拍拍爷爷的背,看了看母亲。
“一个女孩……咳咳……瞎折腾……”
我心中既尴尬又愧疚。
“您抓紧吃饭,别凉了。”母亲说。
家里的金鱼似是又换了两只。我无法鱼脸识别,辨不出新与旧。母亲在我身后洗碗。我趴在茶几上,托着腮,打量着这高龄鱼缸。精致的石头假山堆放在底部,伸出几片细细的水草随波漫步,比康河更惬意。蓝绿灯光射在水泡上,像彩色玻璃珠。在这方寸里,两条小金鱼欢快地吃着水,眼泡在水里兜着风。
无忧无虑,我突然想起这个小学作文的高频词,大概只适用于小动物和孩子。
父亲痴迷养鱼已有些年头。下班回家,他会先和金鱼打招呼。“麦弟”,意即我的弟弟。但不出半年,某种鱼类疾病便会使它们翻了肚皮,继而由新的“麦弟”继位。死亡的金鱼身上长满白色伤口,泛出一种奇怪的鱼腥味,让我觉得全身的皮肤都灼烧似的疼痛。它们被捞出来丢入厨房的垃圾桶。很长时间内,我都不能看着金鱼吃饭。亦无法对着活物有食欲。
“每次想起你爸和你,我就看鱼。”母亲在我背后轻声说。
一只“麦弟”好奇地游过来,隔着玻璃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大脸。
父亲工作调动到临城,已近一年光景。尽管距离家里只有半小时车程,他还是在那边安顿了下来。前阵子,爷爷突发疾病,作为长子,父亲两地奔波。但担子却更切实地落到了母亲身上。没有比家庭中的女人更无条件付出的人了。我想起循环往复、不知疲倦的年夜饭,女人们在厨房烧饭、洗碗、收拾狼藉,醉醺醺的男人们打牌、喝酒、吹牛,整个房间都弥漫着白酒在人体消化系统中发酵分解的难闻味道。
我转过头仔细看了看母亲。母亲个子不高,长相也不显老,头发多了些银丝,倒没有很看得出来,不过,发黄的眼白和鱼尾纹却藏不住了。
“还记得你幼儿园同班那个小雨吗?她结婚了,专心生孩子呢。老公上海人,户口解决了。”
母亲抬头看了我一眼,把碟子收入碗柜。
“唔……”
“上海好呀,社区妇联可疼人了,孕期该注意的事项都会……”
“……小雨是谁?我不记得了。”我打断她。
“女人一生的幸福,最关键可就是婚姻,找个像你爸这样的,一辈子干干净净……”
“……妈你别说了,”我抬手指了指旁边那两只茫然的“麦弟”,“一辈子原地打转,以为这玻璃盒子就是全世界。你不觉得守着男人生活的女人很可悲么?”
母亲的神色欲言又止。未几,我们各自回到房间午休。一觉醒来,我发现客厅里多了两箱水果。endprint
“好像是你爸回来过了。”母亲说。
晚上熄灯后,我照例失眠在床。突然,有人来敲我的房门。打开门,是母亲。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她说。
我看着她的脸,心里有一种难过的情绪。她再也没有气急败坏的表情了。她的神色是温和,期待,甚至是祈求的。我想到了过往每一天的相互折磨,那种积累的情感,就像刀伤一样深深刻在彼此身上,从此一旦看到,便隐隐作痛。然而距离让我们生出了一些疏离的缓和与妥协的默契。我没有办法继续铁石心肠了。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经历过世间的冷暖,多少都会生出一点怜悯。母亲早已不是那个年轻气盛的母亲。她执拗的严苛在我的逆反中消磨殆尽。又或许,父亲家族的强势也夺走了她对自己的一些引以为傲的认知。我侧过身让她进门。她躺下,离我很近。我想给她一个拥抱,却生怕碰到母亲的手或脚,这让我浑身的毛孔抗拒,让我的胃感到脆弱。我蜷睡在床的一角,僵硬着过了一夜。
第二天,我买了回北京的火车票。
离家近十年,也没有合群的习惯,我早已安于独自生活。时间向前滚动,往昔与自己和解无望,我只希求與我无法选择的出身做两条平行线。这种态度贯穿着我,直到三个月后的某天,我收到了母亲的留言。
“我要离婚。”
只有四个字。
一万种念头闪过。我慌张联系她,半晌才接通了视频。
母亲看起来是如此狼狈。血丝布满了她的眼睛,头发凌乱,显得异常憔悴。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仍然抑制不住抽泣的喘息。我听到她的呜咽声,胸口里很闷。
“妈,出什么事了?”
“是你爸……”
“难道他出轨了?!”
“没有……他不回家了……”
“多久没回家了?”
“一个月……他说工作忙。晚上我一个人在家,也没人能说话,发信息问他吃饭没,睡觉没,他回都不回。昨天他好容易打电话回家,却埋怨我骚扰他的生活……”
“啥?”他们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交互了一幕,我感到有些滑稽,“老夫老妻,什么骚不骚扰。估计爸最近一个人住习惯了。”
“你不懂。除了工作,我这辈子都给了你和他。怀你的时候,他照顾你生病的叔叔,对我不闻不问。生你的时候,他工作忙也不在身旁……产后,是我自己走回家做饭吃。”
一阵漫长的沉默。我有些难过的怜悯,可不知该怎么安慰。
“我现在更年期,失眠盗汗,每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下班回来,也是对着空荡荡的家,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他却不在我身边。这和离婚有什么区别?我的人生好失败,我没办法再这样继续过下去了……”
母亲的声音在颤抖。
我看着母亲那张哭泣之后更显老态的脸。她老了。时至今日,她所有的要强和自律,都被孤独击垮、击溃。她的形象曾经长久地压在我童年的天花板上,让我恐惧、愤怒、颤抖。及至今天,我才从近处看到这片阴影的脆弱与哀伤。这个形象开始逐渐褪色,分解,漂浮在我的头顶,裂成几片透明的灵魂,然后轻轻飘落到我的脚边。那个执拗的女孩也随之消散了。
我同母亲达成了女人内心最深处的谅解。
我很难想象这种委屈,母亲是如何承受的。这不是电视剧里爱恨两端的腥风血雨,而是平淡生活给一个平凡女人带来的无视。这是一个传统女人的价值,被为之奉献的意义消极否定掉的,漫长的过程。
走吧。我们都盲目地走吧。等走到知天命之时,生活便好似抽完的烟盒,空荡荡了。垂眼艳羡年轻的生,仰头哀悼年老的死,立在上下之间,这条命,已走完大半,往前路瞧瞧,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
男人到了这个年纪,便再也不愿把时间浪费在不想做的事上了。对有些人而言,这是事业的最后一搏。而这个年纪的女人,却走上了绝经的路。等生殖的功能卸下最后的担子,女人就像是过季的花,枯萎了。不能再称她是女人,而要称老太婆了。苍老的到来,就像一场大自然对人类的嘲笑。老啦!谁能不服老呢?我们羡慕银发苍苍却甜蜜如初的情侣,可在大部分人比纯净水还淡的生活里,自己的老伴,仅仅是一种习惯。一种互相看一眼没一句可以多说的习惯。
我的母亲,正是在这样的一生中,耗尽了青春。
“妈……这些年辛苦你了。但,你需要重新找到生活的乐趣。从现在开始,停止为这个家而活吧。锻炼身体,或者发现新的爱好,多和朋友往来。你还年轻,又聪明,能做的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多。”
“可结婚以后,你爸不让我有太多社交。这些年,来往的都是同事,而且别人都有家庭,谁顾得上你呢?”
“一定也有其他人要安慰与帮助啊。小区门口阿姨们每晚跳广场舞,就是很好的结交新朋友的途径。之前是你没有机会与人交流,现在,我支持你跟她们一起跳,把几个脾气相投的发展成闺蜜,再报几个兴趣班,结伴出去走走,看看天地的广阔……”
视频那头的母亲沉默了片刻,我听见她逐渐平稳的呼吸。她用坚定的声音回答道:
“好。”
几天后,父亲向母亲道歉了。日子又回到波澜不惊的轨道中。可母亲,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她开始跑步健身,像是旱地里下了雨一般精神焕发。她在本地交了些朋友,生活应该不再寂寞冷清。也许是体会到生活的妙处,她开始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看起来甚至更加年轻。我感到昔日的保守和奉献,正抽丝剥茧地从这个五十岁的女人身上抽离。有次,她甚至问我波伏娃是谁。只是偶尔,父亲跟我抱怨,说母亲没有以前那么关心他了。
她开心就好。我安慰道。
又到五一节。今年的雾霾似是比去年更重。我在高铁不稳定的信号中锲而不舍地刷着朋友圈,突然发现母亲正同闺蜜在非洲旅行。小视频里,热气球下的斑马群快速移动着,奔腾的马蹄掀起一波土海,升出阵阵黄烟,几乎将她们淹没。几只长颈鹿在河边趴下喝水,仿佛一排相机三脚架。黄色的草原上镶嵌着丛丛墨绿的树,在夕阳的映衬下,一阵阵地打着炎热空气的飘儿,热情而奔放。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喜悦。
这将是她这辈子最有存在感的回忆。我想。
“您好,列车前方到站是你家站,请到站的乘客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到站了。我给母亲发了条到达的信息。她没有回我。我顺着人流出了站台,拎着行李挤上公交车。到家了。打开家门,黑漆漆的空气扑过来,我感到有些凉意。打开灯,茶几上的鱼缸里,两只“麦弟”翻着肚皮。我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两只倒立的尸体。
第二天早上,我买了两条鱼。
夏麦,在读博士,现居北京。此为其处女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