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打工

锁锁

01

我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成功说服我爸妈来上海的。

尤其是我爸。他这人勤勤恳恳了一辈子，性格有点倔，不喜改变。18岁的时候，我爸就开始当学徒，跟着师傅做泥瓦匠，给人盖房子。这工作，一做就做了四十年。

这是我爸的事业。他靠着这门手艺发家致富，供我上学，甚至我结婚买房子的时候，他也毫不吝啬地出钱出力。

在小镇，我家算得上富裕人家。但所有人都知道，我爸赚的每一分钱都是用汗水换来的。他是包工头，本来只用指挥别人干活就好了，可他每天和工人们一起早出晚归。每项工程都保质保量，口碑做得很好。所以生意不断。

可与此同时，我爸的一双手因为常年接触水泥而有了湿疹。医生说，以后必须远离水泥，才能根治。我心疼他，一直想着有一天将他和我妈接到身边。在上海安定下来后，我去找他们商量这事。我妈听完后，说：“我们去上海多给你添麻烦呀。而且我敢肯定，你爸绝对不会去的，你就别白费力气了。”

我妈说得没错。我爸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开什么玩笑？我在家过得好好的，干吗要去大上海和你们挤一起？”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爸，您看啊，我从上初中就开始住校，工作后更是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但住一起就不一样了。而且，您和我妈就我一个孩子，等你们年纪大了，隔那么远我怎么放心，早点过去容易适应……”

很遗憾，我把道理说了一箩筐，我爸还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直到，婆婆身体出状况要回老家休息，两岁的小宝没人带，只能我妈来带。可如果我妈来上海，她又对我爸一万个不放心。因为这些年，我爸除了在造房子这件事上很在行，家务活简直一窍不通。有几次，我妈不在家，我爸天天吃泡面。

怎么办？我爸一再表示他可以学做饭，但我妈坚决表示不相信他。我爸脾气是倔，但有时他又有点拿自己老伴没办法。而我老公赵远也一再跟老丈人承诺，来上海后，会尽快帮他找工作，绝不让他闲着。

于是我爸一狠心，终于决定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镇，坐上了到上海的火车。

02

那天，二老抵达上海时，已是黄昏时分。

吃完晚饭后，我刚准备拿换洗衣服让他们洗个热水澡，可我爸说：“洗什么呀，找工作最要紧。我刚看到楼下好像有职业中介所，走，带我去看看。”

我一听，急了：“爸，您和我妈坐了一天的车，先休息下。明天再去也不迟。”赵远也在身边附和，但我爸坚持要先去找工作，我妈说：“算了，你随他。今晚要不去，估计他连觉都睡不好。”

没办法，我和赵远只好陪着老头去劳务介绍所。工作人员简单问了下我爸的情况后，推荐了医院保洁、小区保安类的工作，但我爸一听工资，立马摇头说：“我在家一天赚五六百呢，你给我三千塊钱一个月，开什么玩笑？”工作人员一听，回了句：“那您还来这打工干吗，在家赚大钱就是了。”

我爸一听，火气上来：“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话的……”眼看就要吵起来，我和赵远赶紧拉着我爸出来。出来后，我开始给我爸讲道理：“爸，虽然一个月才三千块钱，但这些工作比您在家要轻松好几倍啊。”我爸将脸一横：“谁要轻松啦？你记着，只要工资高，多累的活，你爸都愿意干。”

我爸不服老，但他都56岁了，除了造房子，又没点其他技能，哪来的高工资？所以我爸的工作找得非常不顺利。

于是那段时间，家里不安宁。我爸比小宝还让人烦心，天天吵着要回家。我渐渐有些不耐烦，朝他嚷：“我又不是养不起您和我妈，干吗还老是想着赚钱，就不能享享清福吗？”我爸没好气地答：“我身体好好的，干吗要你养？”

就这样在家也不是办法，一个月能赚三千是三千。我爸终于做出妥协，去地铁做保沽。第一天下班回来，我爸就黑着一张脸。我妈说，肯定是挨批了，你爸除了会造房子，其他的事情都笨手笨脚的。再说了，他在家都是指挥别人，哪受得了别人来说他。我以为我爸会放弃。但黑了几次脸后，居然坚持了下来。

而有一天，我爸下班回来后，看起来特别高兴。他说，我又找了份活，以后每个月大概能赚五六千了。一问，才知道我爸要去上夜班。

也就是说，白天他在地铁当保洁，晚上再加个班。两份收入加起来，差不多有六千块。问题是，这样身体吃得消吗？我爸信誓旦旦地说，晚上的活很轻松，一点都不累，放心吧。

于是我爸每天五六点到家后，吃个饭，睡个觉，十点再去地铁上两个小时夜班，然后继续在地铁里睡觉。夏天还好，大冬天还从被窝里爬起来，多折腾啊。

我很心疼。何况，熬夜对身体也不好。为这事，我和我爸吵了无数次。我的理由是，家里并不缺这两三千块钱，何必为了这点钱来消耗身体？

但我爸的倔劲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我妈说，你爸能来上海已经很不错了。还想阻拦他赚钱？你别白费劲了。

03

有天，在办公室说起这件事。我们部门领导听到后说，“不说你爸，我爸七八十岁的人了，还一天到晚想着赚钱呢。现在还每天摆地摊，给人修鞋。”

我一听，有些吃惊。按照他家条件，哪需要老人在街头风吹日晒赚这点小钱？

领导笑着说，“以前我跟你一样，天天跟我爸吵。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我甚至将我爸的那些行头扔进了垃圾桶。我爸确实消停了一段时间，但我发现，他好像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孤单。是在那样的时刻，我突然慢慢意识到，也许自己错了。真正的孝顺父母，难道不应该是随他自己，做他喜欢的事？”

我在这番话里，愣住了。对于我爸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习惯了勤勤恳恳地工作，认认真真地赚钱。赚钱这件事，让他们有安全感。孩子再有钱，那都是孩子赚的。孩子再有出息，他们还是希望自己在这个家，在这个社会上有价值。

我的部门领导和我，都曾试图阻止他们去实现这样的价值。

我时常对我爸说的是，您看您辛辛苦苦地每天晚上加班，一个月也就多个两三千块钱。我随便写写文章，也就把这钱给赚回来了。您何必非得去受这罪呢？

我爸听着会嘟囔几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赚的这点小钱啊？

我爸说得没错。我看不起他赚的那点小钱，觉得他在消耗身体，完全不值得。我打着孝顺的名义，跟他据理力争，却从来没有想过背后深层的原因。

04

老公赵远找他舅舅帮忙，在一幢办公楼里给我爸找到一份水电工的工作，工资有四千多块钱。我们在这个基础上，每个月贴补一千块钱，麻烦对方和工资一起发给我爸，并请求对方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

因为水电工这块，我爸在家给人造房子时，全都有涉猎。只要学习下，也算得上自己的拿手活，所以我爸终于答应放弃地铁里的工作。

不用上夜班，我松了口气。

另一方面，我给爸妈还有公婆，都买了一份医疗保险。他们之所以拼命赚钱，除了勤劳是一种习惯以外，还因为担心万一自己老了生个病什么的，没有足够的保障，给孩子造成拖累。所以我不如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对于新工作，我爸适应得挺快。我正暗自得意时，却没想到我爸趁周末，又去职业介绍所找钟点工的活。他乐呵呵地说，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找点活干。我拿他没办法，但这一次，我没有阻拦他。

因为我懂得了，对于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没有那么多的娱乐方式，干活赚钱就是他们人生的乐趣。真正的孝顺，并不是用自己这个年代的标准，去干涉父母的生活方式。有时候，不如让他们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