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海峰 英雄落幕的另一种方式
2017-12-21李莎
李莎
两届羽毛球男双奥运冠军傅海峰现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接孩子。每天下午三点多钟,他会准时从北京朝阳区的家里出发,开车到顺义的一所小学门口等待孩子放学出来。其他的家长大多认识这位世界冠军,上来攀谈几句,傅海峰不善交际,但也会随意话话家常。
儿子今年9岁,身材比多数同龄孩子高大,喜欢网球和篮球,对羽毛球没有兴趣。坐在场边,看到儿子因为拿到球而兴奋的样子,傅海峰自己也很享受。偶尔会想起小时候,在广东惠来县的大南山华侨农场上,因为输球被父亲教训的情景。
傅海峰的羽毛球生涯是从挨打开始的。他的父亲傅铭英是他的启蒙教练。同时训练一大批孩子的父亲,对儿子傅海峰最严格,“你稍微有一点走出他的想法,走出他的路,他肯定会发脾气。”被打到受不了时,傅海峰甚至会离家出走。
那已经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再次回忆起来,傅海峰已经可以用“很正常”来形容父亲的训练方式,“在一群孩子当中,你是他儿子,他对你要求能不高吗?”
但三十年后,也做了父亲的傅海峰从来不打孩子,也没想过让孩子继承父业。如果当年有自由选择的机会,他说自己根本不会拿起羽毛球拍。
“我没有时间了”
今年9月,在天津,傅海峰正式放下了球拍。全运会的半决赛上,他和搭档张楠输给了对手。赛后有记者问道这次失利是否是一次新的锻炼时,傅海峰摇头笑了笑,“对我来说,全运会是证明自己的时候,不是要通过比赛锻炼自己,已经没机会锻炼了。”全运会后,34岁的傅海峰正式宣布退役。
职业生涯后期,因为伤病他已经很难完成正常的系统训练了。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把膝盖活动开,再确定自己能不能站稳。“经常一下床,腿都会发飘,突然问会软一下,很难受。”正常情况下,运动员上午会先到训练馆做基础练习,下午再继续专门的身体训练,但这样的强度,傅海峰已经撑不下来。
十几二十年前,自己还被称作小队员时,傅海峰亲眼见过那些老队员到了某个年纪因为旧伤,身体机能迅速下降。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暗忖:“我以后肯定不会这样。”带着这份心理暗示,他从小队员打到了国家队,达成了“穿上有国旗的队服”的心愿;然后与蔡赟开始了黄金13年,雅典奥运会前八、北京奥运会亚军、四连冠、伦敦奥运会冠军、世锦赛15连胜、后与张楠搭档获得里约奥运会冠军……
越过了重重的障碍爬到顶点,然后轮回一般,与前辈们殊途同归。他变成了当年心中那种绝不会成为的人,那种被伤病或者自然规律打败的人。“当自己到了这个岁数,才真的体会到没办法。”在今年5月的苏迪曼杯之前,他不只一次向媒体坦诚“快打不动了”。
这届在澳大利亚黄金海岸举办的苏迪曼杯是傅海峰最后一次国际比赛。他以一局胜利和一场失利,结束了自己作为运动员在世界舞台上的演出。苏迪曼杯是团体性质的比赛,比赛双方要经过男女单打、双打、混合双打共5盘比赛,以5盘3胜制决出最后的结果。在和韩国队的决赛中,傅海峰、张楠组合战胜了对手。但因为女单、女双、混双的失利,而总比分落败。
比赛结束后,场外记者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傅海峰,希望从他的脸上捕捉到失望、伤感、释怀、眷恋……总之就是与英雄落幕有关的一切情绪。去年里约夺冠后,傅海峰在激动中还混杂着眼泪和不甘的声音好像还在昨天:“这个舞台离我可能越来越远了,我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时间为这个队伍付出,我没有时间了……”
但在5月28日,走下苏迪曼杯赛场的傅海峰几乎没有表情。
“我可以放弃男双”
里约奥运会之后,伤病缠身的傅海峰就有意退出,当时的总教练李永波把他留了下来,希望他打完第二年的苏迪曼杯。
此时的男双赛场,早就不是蔡赟、傅海峰;李龙大、郑在成;波伊、摩根森这些强手如云的时代了,用傅海峰的话说就是“没有什么对手,挺好打的”。傅海峰决定留下。于是有了前面提到的每天早上把膝盖活动开、确定自己能不能站稳这一套程序。
年初的海南集训之后,傅海峰参加了马来西亚公开赛。不久之后,他听到了一个消息:李永波要离开羽毛球队了。
“李永波下课”是今年4月,体育圈最热门的话题。这位把持着中国羽毛球队24年的总教头以近乎狼狈的姿态退出了这支队伍。那些掩盖在金牌之下的“罪名”被“清算”:独断专行、不务正业、收受好处、假公济私、训练落后、操纵比赛……一个负面传闻引发另一个更大的负面传闻,依次不停。
虽然李永波时代被强行喊停,但他的名字依然阴影一般笼罩着整个国家队。外界对于球队的症结和前景议论纷纷。
傅海峰对国家队的“心态”——他特别强调不是抱怨,只是一种“心态”——在里约夺冠后一股脑倾吐了出来:“为什么这么排挤我们男双呢?我们男双也不是没机会,也可以冲击奖牌。”
去年6月,奥运会开始前,国家队在四川集训了四十天。四十天里,傅海峰只和搭档张楠练了9堂课。理由是教练并不看好男双的成绩,更倾向于张楠和赵芸蕾的混双组合,张楠大部分时间都在练习混双。
在上个奥运周期,几乎战无不胜的风云组合的另一半蔡赞此时正式宣布退役。2014年,李永波以“要带小队员”为由,拆开了风云组合,让他们与其他新人配对,随后他们和整个国家队的成绩一起下滑。汤姆斯杯男队全军覆没、马来西亚公开赛首轮出局……
伦敦登顶后又坚持了四年的蔡赟,在里约开赛一个月前宣布退役。站在傅海峰身旁的已经是身兼混双任务的张楠了。李永波并没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看清了形势的傅海峰在刚组队时就对张楠说了这样一句话:“你的混双是首要的,男双是辅助,我可以放弃男双,你的混双就去冲,没有问题。”
为李永波“续命”
傅海峰从来都不是一路顺遂的“天选之子”。进入国家队前,他是单打选手,眼看着同龄的林丹、鲍春来等人在2000年的世青赛后成为国家队队员,而两年后的自己仍在国家队的门外徘徊,说不消极是不可能的。
傅海峰甚至有了“出去混社会教球,賺点钱”的想法,反正进不了国家队,“再练也没什么意义。”当时不满20岁的单打选手傅海峰只有一个愿望:有一件印有国旗的队服,但这个愿望看似永远也实现不了了。不仅如此,就连“混社会”的想法也被压制下去。母队广东队不肯放他走,他做起了女队员的陪练,“陪杨维、张洁雯、谢杏芳,天天陪她们练,累得跟狗似的。练完不让走,打全运会。打完全运会,大的退了,广东队没有人了,我更不能走了……”
一边是浪漫的家国情怀,一边是实际的功能,举国体制下的竞技体育最理想主义,也最现实。
2002年的全国锦标赛,傅海峰与队友临时组合,获得了男双亚军,被名帅汤仙虎相中,以男双队员的身份进入了国家队。当时对“双打是什么还不懂”的傅海峰终于穿上了国家队的队服,这一穿就是15年。
在国家队的第14个年头,虽然早就是奥运会冠军、大满贯得主,但在不被寄予夺冠希望的时候,同样是得不到重视的。傅海峰是,林丹也是。里约奥运期间,有网友爆料男单夺冠热门谌龙和女朋友王适娴在奥运村外另租公寓,李永波每天询问是否需要送汤。而林丹的体能和主管教练甚至都没有被允许前往里约。
当年被球迷戏称为羽坛F4的林丹、鲍春来、蔡赞、傅海峰,此时只剩下林丹和傅海峰还留在赛场上,但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迟暮不返。
奥运前的集训,傅海峰只能和其他队员一起练习以保证运动量。偶尔在张楠不想练混双时,才会和他一起训练。傅海峰很着急,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他已经不是那个遇到挫折,就把消极写在脸上的少年了,看多了熙熙攘攘和门可罗雀,只觉得“你不能怪谁,换作我是总教练的话,我也会这么安排,因为你肯定要有着重点”。
然而偏偏是“被排挤”的男双在里约为陷入金牌荒的李永波“续了一命”。女单、女双、混双全线溃败之后,傅海峰和张楠获得了金牌。奥运会后,也许不知道自己很快会“下课”的李永波把原先并不重视的傅海峰留到了来年的苏迪曼杯,可比赛尚未开始,他自己就先行离开了。
“跟林丹比就完蛋了”
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下课风波”已经过去了七个月,李永波也淡出了大众的视线。傅海峰没有避讳有关他的话题,但也没有再趁势声讨一番,对李永波,他给出了相对正面的评价:“我们这种基层运动队员没法说太多。他的确是很辉煌,带了我们这么多年。只是他在场上,坐在我们队员后面指导的话,很明显会给对方有一种压迫感,明显会不一样。”
李永波离开的消息传来时,因为伤病困扰,傅海峰已经接近“打不动了”。他对种种人事纷扰并不感兴趣,但是心里有另外一番打算:“苏迪曼杯是他把我留下来的,这个时候你走了,万一突然问,张军他们不让我去苏迪曼杯,那我不就白坚持了大半年?”
虽然傅海峰说自己从小到大“没有讨教练喜欢过”,但新上任的双打组主教练张军没有为难他,他照常出现在了参赛名单中。决赛失利之后,张军在接受采访时说:“最遗憾的是没有让傅海峰挂着金牌离开国际赛场。”
告别国际赛场后,傅海峰想着“也不差这几个月了”,又在秋天代表广东队参加了全运会,走完了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
不能免俗地,我们要问到退役之后的打算。
“没有。”傅海峰脱口而出,“往往退役了之后,你什么东西都不想,又什么东西都想做,体育老师也想做,还想去大学深造,什么都想。”
因为外形俊朗,傅海峰很早就被称为羽坛郭富城。加之过往辉煌的战绩,他完全有条件像田亮、邹市明一样活跃在幕前,大热的综艺节目《爸爸去哪儿》也曾向他发出邀请,但傅海峰全部拒绝。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涉及这些东西,我觉得运动员就是运动员,你体现的是在赛场上,你是穿着有国旗(队服)的人,而不是在综艺节目里去嬉皮笑脸地表达自己的另外一面。”
羽毛球队里同样出现了一位商业价值极高的超级明星林丹,运动成绩并不逊色于他的傅海峰难道从没想过与其比肩吗?
“没有想过。单打永远是比双打厉害的。就算我们再拿两个奥运冠军你还是超不过林丹,因为林丹永远是最有价值的球员,这是毋庸置疑的。”傅海峰说这段话时依旧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我要去跟他比的话,完蛋了,我就没法训练了,人比人比死人。”
正在举行的羽毛球超级联赛上,傅海峰以东莞世纪城队总教练的身份亮相,但这也只是一个赛季的短期安排,他并没有长期做教练的打算,只是他全都是坑的膝盖软骨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采访已过下午三点半,傅海峰急于结束,他要马上到顺义接孩子放学。9岁的男孩正是最调皮的时候,傅海峰把奖杯、奖牌随便拿给他玩,早就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