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届金马奖讲述内地35年社会史
2017-12-21奏泉
奏泉
“我今年34岁了,(站在这里)经历了整整十年时间,十年里有焦虑,有疼痛,有忧郁,甚至还有黑暗……”11月25日,导演周子阳站在金马奖舞台上几度哽咽。这一晚,他因自编自导的电影《老兽》获得了最佳原创剧本奖,在获奖词中,他颤抖着声音说剧本是创作过程中两个最大的难点之一,另外一个是为艺术片找投资。
直到致辞结束,走向后台,周子阳依旧眼眶含泪。
对于强调自我表达的内地电影人而言,金马奖是一个独特的机会。同样,这也是金马奖的核心竞争力。
在华语电影世界几个重要奖项中,金马奖最为坚持电影艺术应有的标准和社会价值。
《老兽》不仅让周子阳站在领奖台上,男主角图们也获得了最佳男主角奖。此外,文晏凭借《嘉年华》获得最佳导演;《大世界》获得最佳动画长片;《囚》获得最佳纪录片,内地艺术电影又一次在金马奖上载誉而归。
中国内地的作者型导演一直有反映社会现实和历史的传统。今年金马奖的最大惊喜在于,入围的几部内地电影直接构成了我们过去的三十几年,一种有别于官方正统叙事的民间回望与反思。
2008年,周子阳回到家乡鄂尔多斯,这座城市的资源经济和地产价格正“如日中天”。本想找老同学们一起做点事的周子阳,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跟上故乡的奔跑节奏了。
在和老同学们的相处中,他找不到别的交往方式,只能在暴富的他们打牌时端茶递水。这样的牌局往往要进行到凌晨四、五点,他要到第二天下午三点多才能爬起床。在昼夜颠倒间,他在朋友家无意看到这样平常一幕:楼下小孩打着哈欠,老人在旁边走来走去,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经过。
“我一下子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暂,那种苍凉、苍生如雀的那种感觉。”周子阳在那一刻突然留下了眼泪——他决定要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件事情就是拍电影。
2013年,周子阳写出了剧本《老混蛋》。故事的背景放在了鄂尔多斯的经济崩盘之后,讲述了一个落魄父亲被家庭冷落和嫌弃的故事。随后几年,剧本《老混蛋》变成了电影《老兽》,周子阳也终于成为了一名电影导演。
同样是在2013年,第50届金马奖把参选影片的范围扩大到所有華语电影人的作品,进一步提升了自己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金马奖对外所标榜的“坚守标准”,既符合电影艺术的本质要求,也符合台湾电影人一直试图寻找的目标:回归传统,发扬传统,在传统的基础上理解现代。
近年来,金马奖对于内地影片的时代气质愈发看重。入围最佳改编剧本奖的《村戏》,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民公社解体的交界点;获得四项提名的《轻松+愉快》带着上世纪九十年代东北国企改革后的印记;《老兽》是2010年后鄂尔多斯地区的家庭哀伤;《嘉年华》和《大世界》则是直面当下现实残酷,特别是在儿童安全事故屡发的今天,前者的价值被空前放大。
导演文晏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反映女童性侵事件的《嘉年华》并不是对某起现实事件的改编,而是对数起案件的综合反思,她在创作过程中坚持的克制态度让这部电影拥有了超越事件本身的更广阔的表达。
实际上,对主角小米等一众女性角色的描述,让这部影片直面女性广泛存在的性别困境。电影上映期间,正值一起恶性虐童事件曝光,再度形成一种极为强烈的现实主义映照。《嘉年华》里的性侵者始终没露面,与片中真相没能到来的现实呼应。
文晏在致获奖词时特别感谢了两位不满15岁的女主角,“她们其实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电影的全部意义,但是我特别感谢她们为那些没有能够发出声音的孩子发出了声音。”
台湾地区对内地电影实行配额制度,每年只允许10部在台公映,这10部电影是靠抽签的方式决定的。而凡在金马奖上拿到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奖的影片可以不受限制,直接上映。拿到导演奖的《嘉年华》在台公映的时间尚未确定,但在今年5月,因为作家林奕含自杀而牵出的补习老师性侵少女的事件在台湾引起轰动,《嘉年华》在台湾的讨论或许才刚刚开始。
文晏试图在大众层面上去做出某种改变,她要用这部现实主义的《嘉年华》来“打破沉默”。目前,这部影片从首日1.6%的排片上升到了3.6%。
“假装不知道,默契地不讲述,然后就真的不存在了。”《村戏》的导演郑大圣说,新一代年轻人对历史记忆的“断档”让他感到担忧,“中国的常态是两代人就完成了对历史的遗忘。”
《村戏》改编自贾大山所著小说中的三个篇章,描述了35年前被中国绝大部分年轻人遗忘的一段历史。彼时,正处于人民公社的解体时期,主角王奎生被村民“胁迫”成为了大义灭亲的英雄,但又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到来前,变成了渴望改变的村民进行分地时的最大阻碍。
王奎生是那个在联产承包责任制到来前的极端“切片”:他在“连长”荣誉的旧式假想和亲情被践踏的缝隙中日渐疯狂。电影采用黑白影像,但却可见演员身上草绿色的军装和红袖章,给到观众极强的视觉刺激,甚至带来某种惊悚感。“我小时候的模糊记忆就是这两个颜色,在当时整个灰色的影子里面,最鲜艳夺目的颜色就是这俩。”生于60年代末的郑大圣对记者说道。
对郑大圣而言,能够拍摄《村戏》层。。件幸运的事,这样的故事对很多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具有唤醒意义,这部电影的筹拍过程相对顺利。在与国家出版社合作完成剧本创作后,郑大圣找到上影集团总裁任仲伦,还没等他说完故事梗概,生于1955年的任仲伦当即决定投拍,深圳电影制片厂也在随后加人到这个项目中来。
郑大圣将拍摄《村戏》视作他必须要去做的基础工作,因为他“最大的焦虑是年轻人根本不在意这些历史”。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部影片在平遥国际影展和杭州青年电影节展映时,年轻的影迷并没有表现出阅读障碍,反而被电影中激烈的故事情节所吸引。
和郑大圣一样,把童年记忆投射到电影里的还有导演耿军。他执导的《轻松+愉快》,所有人物活动的地方都被设定在东北鹤岗一座半废弃的煤矿厂,这让电影有了一股阴冷、凋敝的舞台感。
矿区是耿军最为熟悉的地方。8岁时,耿军一家搬至黑龙江鹤岗,就在一座矿区附近,“我们住在郊区,往西走半小时是城里,能看见高楼大厦,往东走5分钟就是菜地。”
在耿军3年前的作品《锤子镰刀都休息》中,主角刚哥所在房间中出现了矿工的帽子和锤子,在《轻松+愉快》中这些元素被进一步加强了。两部影片都是建立在东北重工业上的影像故事,环境落差、周遭生活和人情的改变带给耿军强烈的刺激。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创作《轻松+愉快》时我39岁,从小时候的欣欣向荣到现在的荒废景象,这对我的触动挺大的。”
从骄傲的共和国重工业长子到国企改革和经济结构转型中最为动荡的区域,东北社会的变化可谓剧烈。1998年开始,中央政府提出国企改制的计划,数以万计的国企被“关停并转”,超过两千万的产业工人被要求下岗。
这种大背景下的群体面相在电影《轻松+愉快》也有隐晦体现。片中护林员的妻子白天在家中一直以素颜出现,而一旦外出便是浓妆艳抹的形象,而她被熟人朋友觊觎的身体更是暗示了这段特殊历史时期的任务设定。
在东北经历国企改革阵痛的十年之后,远在一千公里外的鄂尔多斯迎来了昙花一现的财富“暴动”。
2000年后,依靠煤炭发家的鄂尔多斯迅速积累着城市财富。2004年,随着国家产业结构的调整,煤价开始飙升,城市财富到了一定体量的鄂尔多斯又开始了大规模“造城运动”,工业化带动城市化的那几年,也是鄂尔多斯经济增长最疯狂的时候。
“街上飘荡着财富传说。”周子阳在2008年从北京回到鄂尔多斯,“你会听说谁谁谁很一般的人,几个月后开陆虎了,再几个月又换更好的车了,大街上都是这样的传说。”
在最疯狂的时候,周子阳看见了“没钱的人在当地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包括我很好的朋友之间,有钱的人喝醉了之后开始骂对方,抽对方耳光”。
这样的生活景观激发了周子阳的创作欲望,他写成的剧本故事正是他在家鄉听到的一件事情:由于家庭经济纠纷,孩子将他们的父亲给绑架了,按着他的手签字画押。
“以前看见一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发生在两代人之间,听了这个事件后,我觉得最亲密的关系也被撕裂了,这是我要表达的一个原因。”主角老杨的遭遇体现了鄂尔多斯经济暴起暴落所造成的价值观改变:在辉煌时,他帮子女们买房找工作,没钱之后却得不到善意对待。
54届金马奖评委会对这部影片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取材周遭生活经验,透过一个失格的父亲与丈夫顽抗的人生,侧写社会与人的巨变。”
“我的故事时代背景是当下。”周子阳对记者说,“在经济高速发展的状态下,人与人之间产生了各种问题,我觉得不仅仅是鄂尔多斯对拜金主义的反思,这是我做电影的初衷。”
周子阳和耿军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不约而同地表示“家乡便利”是他们把镜头对准老家的原因之一。《老兽》中有一场公共汽车的戏份,除了主角之外,汽车上的群演全部都是周子阳的亲戚。
耿军说在东北拍电影,除了这里有他想要的故事之外,还有他的“御用”演员们。从《锤子镰刀都休息》开始,徐刚、张志勇、薛宝鹤等演员就一直出现在他的作品中,而他们的本职工作也都在鹤岗当地。
耿军的下一部作品已经确定了,是主题为“无谓挣扎”的《东北虎》,“经济不行了之后,人在环境里面的那种无谓的挣扎。有很多挣扎是无谓的,但是也要挣扎。”看来《东北虎》依然是讲述一个东北后工业时代下的故事。
一批有着鲜明时代性的电影集中出现,这是中国电影工业开始成熟的标志。影评人水怪说道,“金融化电影总是希望快速变现类的产品,在这一批资本退潮后,有审美的资本越加关注这批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这使得这类电影也能够拿到投资。”
艺术电影近来的确获得了足够多的投资支持。《嘉年华》成本仅有1000万,背后有着完美影视和嘉映文化这两家大公司。《老兽》是王小帅冬春影业全力扶持的青年导演项目,而《轻松+愉快》在黑鳍影业的资金介入后,耿军调侃说自己可以“提着钱找公司做后期了”。
黑鳍影业之下的“赤角”项目正在积极运作华语文艺片海外电影节以及发行的事宜。赤角负责人谢萌告诉记者,《轻松+愉快》自今年1月份亮相圣丹斯电影节,并拿下视觉设计特别奖后,开启了海外版权预售,“已经卖到了75个国家和地区,覆盖掉了影片的部分成本。”
在刚结束的内地电影赴台上映抽签中,《轻松+愉快》幸运地抽到了席位,不出意外的话,这部金马影片将在台湾地区放映。
在郑大圣的个人经验中,内地现实主义电影的传统一直顽强延续,这个时候感觉尤为强烈是由几股力量共同推动的。“创作者有试探、挣扎,更多的是对现实主义作品的创作自觉,另外国内策展体系的健全,以及形成的观影群,让这批电影能够进入到主流视野。”
郑大圣的前几部作品有些只能在咖啡馆小规模放映,而现在,他在平遥国际电影展、杭州青年电影展上发现,想要同他讨论电影的观众是以前的数倍之多。或许在第五代早期作品对于家国的宏大叙事,以及第六代在社会变迁下描述私人化情感之后,也到了新一代导演着眼当下,完成作者表达的时候了。
金马奖向来是华语电影艺术发展的风向标,这一次内地电影人在尺度、规则和商业允许的范围内,在金马奖上的集体亮相,或许正是这种表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