壤塘的信
2017-12-20邹蓉
邹蓉
我有一个摄影师朋友,人称“摄哥”,我却叫他“牛哥”。他经常去壤塘,拍了不少好照片。在他拍摄壤塘的所有照片中,我尤为喜欢当地的民居房舍。照片中的建筑皆是方形平顶、体块搭接,又都是木石或者土木结构,鲜明亮丽的色彩在大自然的光影中,彰显出一个民族的奔放和沉稳。照片可以记载一个民族的日常生活方式,以及房前屋后地里长着的庄稼,呈现的是一种朴实、井然有序的生活态度,也是生命的一种自由状态,着实让我们这些失去“自由”的人无比向往。
我因为看照片,无数次想着壤塘,想着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壤塘。
壤塘也确实是因为一个摄影师,以及他拍摄的一些照片,在不知不觉中与我亲近了,像足一位慕名已久又未谋面的熟人,就等着有见面的一天。还是要说清楚,我只知壤塘地处青藏高原东南边缘,一度以为壤塘是在甘孜州境内,殊不知壤塘位于阿坝州西部。这事可以不说,一旦说出来,还真让人惭愧。实际上,壤塘的西边和南面与甘孜州的色达县、炉霍县、道孚县接壤。这几个县我是听说过,又都没有去过。去年夏天,有亲戚从广州来,要去色达五明佛学院,经成都转机康定机场,再转乘汽车到色达,言谈之间还提起另外的路线,可以从成都坐车,经壤塘进入色达……也难怪,我会错以为壤塘隶属甘孜州。
不管怎样,壤塘这个地方,我早晚会去,而且是一定会去。
从成都出发去壤塘,差不多有九个小时的车程,路不难走,却不算好走。路过米亚罗,我在车上用手机写了一首小诗:
《一朵野棉花》
我在去壤塘的车上/昏昏入睡/醒来看见路边
一朵野棉花/想起小时候/米亚罗/已经不像米亚罗了
不过是一首随兴而为的小诗,有人误以为我小时候在米亚罗长大,开始我还要解释,后来就只笑而不语。我不过是想起二十年前的秋天,去九寨沟路过米亚罗。那个时候的米亚罗很美,恍若一个温婉的女子,无处不在。今昔不如往昔,不单单是季节的原因,主要是路遇施工破土,好像是在修高速公路,河道边的植被有些被破坏了,即便是要恢复草皮,估计也要一些时日。当年的米亚罗给我的印象极好,现在再来,即便我调动所有的感觉器官,还是找不到那个温良的女子,如此想来,米亚罗在我心里已失去她原有的灵气。这次仅仅是路过,我已经舍弃米亚罗,要去壤塘——壤巴拉。或许是因为我的想象,壤塘让我与除她以外的所有地方隔膜起来了。这个不能理解为喜新厌旧,应当说,我是被一些壤塘的照片,以一种极为强势的方式收服。
壤塘在藏语中的意思是“财神坝子”。单凭想象,我无论如何是不能将壤塘与“财神”联系起来。既然壤塘是财神坝子,那就是人类美好生活的福地。我虽不能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或许就这样来走一回,多少会沾一些好运气,不管能不能够,仅仅是想着这一点,人就莫名地愉悦起来,路上的辛苦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人在路边焚松柏枝,弄出很大的烟雾,接着便有人出来献哈达。接受哈达的礼仪我还是懂的,对于焚松柏枝一事,起初我没在意,还以为是当地老乡日常的拾掇。再遇上,我便心生疑惑,一问才知这是“煨桑”,是藏族欢迎尊贵客人的礼仪。实际上“煨桑”是藏族祭天地诸神的仪式,是他们用于祈福的一种形式,希望那些烟雾能让山神高兴,因此降福于敬奉他的人们。
七月的壤塘已经不冷了,即便是早上和晚上,白天的温度有点高,如果不怕晒,可以穿短袖体恤。高原的空气透明度较平原高,空气质量也要好很多,好像只要是不下雨就有太阳,光线好到能将远处的山和天上的云一览无遗。在藏区,只要有山、河、寺庙,就有经幡和风马旗,总是和风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它们能从众多的事物中脱离出来,马上吸引我的视线。也不管有多远,我就是能听见它们的声音,或许是我自己的感知过于灵敏,一进入藏区,它们就变得异常敏感,仿佛那些声音早已经长在我的脑袋里了。
中午到达曾克寺,噶举派活佛达玛甲亲自在寺庙外迎接。我以前应该见过别的活佛,现在完全记不得,就好像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活佛。我估摸不出活佛达玛甲的年龄,就是看着很年轻,不是不想描绘他的样子,是我已词穷,唯有用明目皓齿来形容,我便是这样记住这位活佛的样子。说来也奇怪,无论活佛达玛甲站在哪个方位,我都觉得阳光是从他后面照过来的,能驱赶人心的阴凉和潮湿。我还是想说活佛达玛甲的眼睛,那是一个异常丰富的世界,也是一个异常宁静的世界,看似无欲无物,却是宽广无垠。我竟然还是想起来了,2014年在浙江普陀山的海边,我遇见一位活佛,还没说话就送了一个护身符与我,恍惚是来自四川阿坝州的某个寺庙,具体地点记不清楚。我恰好是那年的年底发病,尔后一直身受病痛折磨。或许当时活佛已经看到我将要受的苦难,他有心帮我,又心有余而力不足……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不想在这个时候又记起来了。
曾克寺外的白塔旁有两位年长的喇嘛,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远远地注视着我。我走过去,却不知道要怎样与他们打招呼,不单单是语言的问题。殊不知,我还没走到面前,他们就对着我笑,我也双手合十,颔首还以微笑。其中一位将手里的小铁桶递到我面前。我不解其意,有些不知所措。他又往桶里加了些柏枝,马上就有白烟冒出来。另一位喇嘛对我招手,让我再靠近一些。我算是明白了,那意思是要让我到烟雾里去。想起这几天看见的煨桑,虽不知两位喇嘛此举有何含义,我还是能感受到他们的善良和热情。烟雾还真是能让人舒坦和放松,这个很神奇,或许这样就可以驱除坏运气,还有纠缠我多年的病痛。或许,我以后会不止一次想起这一幕,仿佛是一张名信片,画面里肯定有白的塔、穿红衣的喇嘛、明媚的阳光、还有两张爬满皱纹的脸……
位于壤塘县茸木达乡的棒托寺,属藏传佛教宁玛派寺院。这里不得不提藏传佛教的四大派系:宁玛派(红教)、萨伽派(花教)、噶举派(白教)、格鲁派(黄教)。寧玛派是藏传佛教四大传承之一,相对其它三大传承,是历史最悠久的教派。“宁玛”本身的意思也是“古”或者“旧”。棒托寺藏语意为“草坝上的寺庙”,建于元代1411年间,在2001年列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想象不出,331部大藏经用500余万片石块双面刻成,还是依照经文顺序堆放,是何其壮观。这是全国唯一一部石刻藏经堆,先不说石刻藏经的文物和艺术的研究价值,单单是藏经堆就有无比宏大的气场,其影响力不可估量。人类最早的大藏经在一万八千多年前的古象雄王朝,石刻经文正是象雄人遗传下来的宗教文化。曾经在松州听人聊过“象雄文化”,是西藏的根基文化,也是佛教传入西藏的先期文明,其核心是“大圆满”。大藏经记载了藏族的历史、宗教和文化,集哲学、天文、地理、医学、艺术的百科全书。西藏大藏经按教说和论著译成两本,即《甘珠尔》和《丹珠尔》。“甘”为教,“丹”为论,“珠尔”实为翻译。《甘珠儿》有224部,是正藏;《丹珠儿》有108部,为副教。几十名石刻匠,长达三代人的时间,将它们刻在石片上,有条不紊地堆放在棒托寺,几百年来吸取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寺庙的经幡、山上的风马旗成为连接神和人最直接的纽带。每一个石片就是一封信,抑或是人写给神的,又或者是神留给人的,无论我们怎样去理解,它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生命何等卑微,圣人尚可跋山涉水来此修行成佛,作为普通的凡人,应当舍弃一些世间的纠缠和纷扰,给自己一个极简的生活形态,去真正认识活着的意义。因为心生敬畏,就没有在藏经堆前留影,只照了几张空景,也照了旁边的喇嘛塔,存以留念。我并未真正进入棒托寺的正殿,时间不巧,说是要下午两点过才开门,又说女性不能进正殿,等与不等,已注定我今生与此无缘。endprint
我在进一个又一个寺庙的同时,想起早些年听说壤塘是四川大骨节病的主要病区。大骨节病是一种地方性软骨骨关节畸形病,以软骨坏死为主的变形性骨关节病。多发生于骨骺未闭合的儿童和青少年,成人虽也发病,但还是以6—18岁为主要病发群。在生长期患大骨节病,导致软骨内成骨障碍、管状骨变短和继发性关节病,关节粗大,伴有疼痛,肌肉松弛、萎缩,有运动障碍,甚至失去劳动能力。患者身材矮小,短指、关节畸形、步态异常。大骨节病的病因有水、土所含某些元素多了或少了,谷物被某种真菌霉素污染,饮用水被腐殖质污染等多种学说……虽然至今还没有准确论断此病的来由,不过前些年,四川省开展了四川大骨节病区地下水调查及安全饮水示范井工程,我那摄影师牛哥便是在这期间,多次出入壤塘,除了对调查工作和示范井工程进行纪录,也同时拍摄了大量壤塘地区风情风俗的图片。另外,政府还采取了诸如给当地的幼儿园、学校更换为安全的粮食和饮用水等多种方式,目前大骨节病在该地区的发病情况得到控制和好转。此次的壤塘行,我去了茸木达乡巴生幼儿园,那里有一场别开生面的藏戏《格萨尔王》。孩子们往院子里一站,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全身从头到脚都是戏,很能打动人心。我的感受与别人还不一样,想着自己过去曾是一名幼儿教师,也有过学前教育的学习和实践,对幼儿园的环境,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有着特殊的情感,可谓是感慨颇多,不知不觉眼眶就湿润了,眼前有些模糊。我想起牛哥在壤塘拍的一张照片:湛蓝的天空,白云下面广阔的牧场,远处彩色的经幡,近处的白色帐篷,一排干灌木枝扎成的栅栏,前面的草地上睡着一个光屁股小孩,穿米色长袖衣服,头枕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双膝弯曲、往左侧身,呈倦缩之态,半个脸埋在浅草丛里,仿佛是吮着青草上的水珠入梦的。大约是一岁左右的孩子,以我现在的年龄,已经不能去猜想他(她)的梦境,有些美好是我自己在时间里弄丢了。我总是在不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浮想联翩。其实,我想说的是,藏文化已经与生命并存,是一个民族与生俱来的气质。与此同时,我也要为所有受病痛折磨的人祈福,希望大家都能好好地活着。
在说到中壤塘的觉囊文化时,不得不说觉囊派是藏传佛教的重要流派,始于宋代,在明万历年间传到壤塘,成为壤塘的文化精髓。现在的中壤塘有藏医药、唐卡传习所。何为传习所?《论语》学而篇第一,曾子曰:“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传习所是接受师传并温习训练的地方。往大的说,这就是对觉囊文化的推广和传承,往小处说,学习藏医药、觉囊唐卡、南木达藏戏等,是让藏族孩子能有一技之长,或许是用于生存,又或者说是为了让本民族的人生活得更好。
第一次进传习所,最打动我的画面,还是画觉囊唐卡的孩子们,如果不是在现场,没人知道那画面有多美。年龄和我女儿相仿的姑娘,身着本民族的裙装,坐在画框前,背对一切干扰,不急不躁,是态度,也是坚持和坚守。我见她左手边放置的物品,除去文具,还有IPad,记事薄的封面是“捉妖记”。这个年龄的孩子,她们有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径。我女儿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成长都不可替代,每个人都有自己成长的方式。我安静站在画唐卡的姑娘身后,看她画。旁边的藏族男孩子告诉我,她叫单真初。单真初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忍不住叫了。单真初微微转过头,冲我腼腆地笑,仍然转过头继续画她的唐卡。男孩子叫容忠彭措,在传习所学了六年的觉囊唐卡,如果能通过这一次考试,他就可以进到唐卡画院去。十九岁的容忠彭措个子不高,长得跟画里的人一样,让人心生怜爱。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希望在以后我能帮助到他,还有单真初。我喜欢这两个藏族孩子。
一切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容忠彭措想出售他的一幅唐卡习作,就是想买一台笔记本电脑,用于学习。我正在想要如何帮他,以何种方式帮他。在我还没来得及有任何举措的时候,他又用微信告诉我,唐卡画不卖了,因为是习作,自己要留作纪念。另外,他还告诉我,舅舅给他买电脑了。他自己浑然不知,这是一种为自己负责任的态度,是值得很多人学习。每个生命不管以怎样的形態存在,都不能缺少觉悟,这是人应当有的修为。
壤塘回来,有些记忆可能会随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两个孩子偶尔在微信里和我说一两句话,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就是说,我和壤塘还有联系,我把这些当作壤塘的信,希望一直保持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