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陈灯而写的故事
2017-12-18浪山
浪山
[1]
在我们学校,没有人喜欢陈灯,就算她爸爸每年给学校捐设备建楼。“有钱了不起啊。”他们这么说。
可是奇怪得很,她哥哥陈林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最多开玩笑喊他“少爷”怂恿请客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条件下,女生往往会承担更多的恶意和揣度。
他们关注她裙子的牌子,关注她戴的小发卡,关注和她套近乎的男生,关注她每一次测验的成绩,唯独不靠近她。谁都能看出来,假意奉承的敷衍下,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接近她。
不过也没有人欺负她,毕竟是学校的金主,谁敢呢。他爸爸一再对班主任重申“要一视同仁,不要搞特殊化”,可她还是会得到更高的自由度和任课老师的关注辅导。相较之,我们这些小打小闹般的疏远,就显得微不足道。
是的,我们。我也是讨厌陈灯中的一员。
[2]
她爸爸经营一家上市公司,每年会拿出大把大把的钱做慈善,来维持他优秀企业家的名声。例如资助三中的贫困生,每年我都要举着那块蠢得要死的牌子和他合影,要挂着感激而羞涩的笑容。听着“咔嚓”一声,我就能轻轻松松拿到这笔钱,真不亏。
回到教室,接着上课。电风扇在头上嗡嗡地转,一只小虫子落在窗户上,那一片落在我桌子上的日光生出一小块阴影,我在本子上勾出这块黑斑,没等我把它涂黑,小虫子振翅飞走了。前排的陈灯也埋着头,拿了支彩铅在涂大熊猫的耳朵,黑色绒毛的细微触感分毫毕现,有点好看,就我贫瘠的审美来说,水平很高了。
我盯她可能超过了五秒,惹她侧过头,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迅速别过头,抽出《数学必修五》,盖在了草稿纸上。老师站在讲桌旁滔滔不绝,黑板上的白色粉笔好像在打着转儿。我手不停地记着笔记,假装我没有偷看过她,没有对她的一切,都怀有隐秘的窥探。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人,他们优秀到极致,有明艳灿烂的脸庞、经天纬地的才华,所过之处,空余满地艳羡不已的平凡人。这样一想,一个陈灯确实不够看,可是偏偏,我所能及的小天地,只有一个陈灯。她轻易舍弃的,可能是我求而不得的。她可以一生安乐,总有人替她保驾护航,而我穷尽一生,竭尽全力,也未必能达到她人生的起点。
就像班里抱团的女生,带着不屑的语气炫耀孤立陈灯的种种壮举,自以为可以生出无限的优越感,可是呢,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究竟是有多么嫉妒她。
“陈灯,上课专心点。”老师敲了敲她的桌角。
她肩头一耸,好像吓了一跳,接着手忙脚乱地把大熊猫塞进了抽屉里,翻出课本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待老师走后,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上,长出了一口气。
一张纸条弹到她桌子上,她爬起来,打开看了一眼,几秒后团在手心轻轻放在我桌子上。
“王帅今儿个生日,晚自习唱K,想去的兄弟姐妹们留名。
P.S.往下传的时候走点心,千万避开陈大小姐!”
一个可笑的,却让他们乐此不疲的小把戏。有人暗搓搓地偷瞄她的表情,我看不见她的脸,却也知道她不会放在心上。
纸条往下传,写名字的人居多。高中课业重,这也算难得的消遣,周六的晚自习又不做约束,到了晚上,果然少了一大帮人。
我在解一道立体几何,辅助线画了三次,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那条来证明面面垂直。我烦躁地搁下笔,抬头时瞥见前面桌肚里的速写本,大熊猫憨态可掬地抱着一根竹笋,脑袋旁戳了一个箭头:“就知道吃。”
熊猫上好了色,竹笋还没有,留出一截突兀的空白。陈灯不在,没有人看我,鬼使神差间,我把那一页扯下来塞进了书包里。前后监控还闪着红光,我抬眼直视它,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笑我自己像一个掩耳盗铃的小偷。
[3]
第二天,一切照常,什么都没有发生。数学课老师点我上讲台解昨天那道立体几何,我不再尝试画辅助线,竟然也求出来V=7。
走下来的时候,有前排的女生小声说“好厉害”,我在心里回答她“你把看剧的时间用在学习上也会很厉害的”。陈灯左手撑着下巴边看黑板边记步骤,她没有看我。
下课后,她好像是才注意到被撕掉的画,面无表情地把速写本、炭笔、彩铅全都收好,塞进了桌肚深处。在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上课画过画了。
我把那幅没完成的画带回家里,灯光下竹笋空白的地方有浅浅的印子,我凑近了看,隐约是几颗小字——陳林个王八蛋。
老妈闯进我房间的时候,我正在发呆,她一巴掌拍在我头上:“回神,还不快看书,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你周叔叔的儿子都快拿到B大保送了!还有那个陈林,数学竞赛二等奖,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我低下头,抽出一本英语习题开始做。
是过去完成时还是现在完成时,是动词原形还是不定式?
老妈还没走,她坐在我床边絮叨个不停:“存光啊,你要听话,要懂事。妈妈以后只能靠你了。
“爸妈没本事,你还不认真学习,没考个好大学你以后能指望谁?”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非得要指望个谁。
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陈林个王八蛋”,这是什么意思,放肆的亲昵还是……
妈妈走出我房间前捏了一下我的肩,叹了口气,我忍不住握紧了笔。陈灯如何,陈林如何,都离我太远了是吧。
我把大熊猫收进最下面的抽屉里,堆上厚厚一沓用完的教材和草稿纸,把它藏了起来。
[4]
五月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周天蓝的保送通知飞了,砸到陈林头上。整个高三年级分成两个阵营,以周天蓝为首和以陈林为首的各一波,两派人针对起来简直不共戴天,折腾出不少乱子。
第二件事,陈灯喜欢周天蓝,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那一边,骂他亲哥不要脸,兄妹情彻底破裂。
可以说是很大一出戏了,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谁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陈林确实足够优秀,他有竞赛名次,还有亲爹加持,可到底不如周天蓝。
班里女生在讨论这件事的时候,说起周天蓝是这么给这起风波落幕的——闹成这样,搞得好像谁考不上似的,丢不丢人。
确实,陈林考得上,周天蓝也考得上。俩人周末约了场球,据说场面非常激烈,两边铆足了劲儿血战。
打平,和好了。皆大欢喜,只剩下陈灯的坚持像是一出荒诞的笑话。
她写“陈林个王八蛋”的时候,是早就知道这些了吗?那有什么必要去坚持什么呢,她该比我,比我们这一群旁觀者,更清楚有些反抗是有多脆弱的。
我不知道她和陈林会怎么样,反正周天蓝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她接近过,也包括我们,除了揣着恶意的讳莫如深和心照不宣,再也无法从心里扒拉出一点接近她的善意真诚。
陈灯始终没有朋友。
[5]
七月的下午,下着大雨,我给外婆买药,回途看到陈灯坐在一家小店外的圆桌旁,盯着眼前空茫的雨帘,一动不动。只是发呆吧,可她表情难过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我返回进了一家甜食铺,买了一个脸大的波板糖哄了路边一个小女孩替我送伞给她。我把药塞进外套里,绕路跑回了家。到家我才想到我为什么不再买个糖给她呢,女孩子是不是吃了甜的心情就会好一点?
进了灰暗的楼道,身上淋的雨开始发冷,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冷下来。老妈看到我这样肯定又会骂人吧,伞哪去了,为什么淋成这样,你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呢?
对啊,我为什么要给她买糖呢,我又不是……要追她。
进门的时候舅舅来家里吃饭,没等我妈看见,我先一步进房间收拾好才出来。老妈竟然没顾得上看我和淋湿的药盒,她笑着殷勤地给舅舅倒茶,让我过去陪舅舅聊天。
草草聊了几句学习成绩和未来规划,我刚想走就被妈妈按住了头。
电视机突然放到陈灯她爸爸投资的某样产品,舅舅眯了下眼睛,朝我笑道:“他女儿陈灯是不是在你们班,毕业前搞好关系对你以后有帮助的。”
妈妈看我一眼,嗔怪说:“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整个人都僵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回答他们:“不是很熟。”
舅舅笑着看我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妈妈在一旁陪着笑脸,附和着说:“小孩子家家,关系弄那么僵做什么。”
不想再听了……
我想到陈灯,被她们戏称大小姐的陈灯,面无表情的陈灯,没有朋友的陈灯,她有没有哪一刻像此刻的我一般,只想远离这一切。远远避开,再也不回来。
[6]
毕业前的一个晚上,全校停电,别的班通校生都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可班主任留下了我们,我们摸黑整理好东西,拎出椅子围着坐成一圈,中央一圈红蜡烛排成爱心形状,肆意舔着芯发光。
再结合老班慈爱的表情,我们看着对面同学的脸,憋着笑装成一本正经的严肃脸。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这些过时的心灵鸡汤,总觉得自己多努力一点就能让世界充满爱,早点实现天下大同,多好笑啊。
他说,让我们一个一个轮流来说一个秘密,反正要毕业了,有什么不愉快的,暗恋想表白的都在今天说了吧,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了。
他笑着扫视了一圈,把目光停在了我这边。不是我,是陈灯,坐在我左手边的陈灯。我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懂了。稀稀拉拉的小话之后,有女生第一个开口,她站起来说:“陈灯对不起,我其实很喜欢你。”随即一片附和声。
自称“王帅”的男生说:“我就是逗你玩!太混了!对不住啊。”
孤立她的人、说她闲话的人、冷眼旁观的人,他们都说:“对不起,我其实很喜欢你。”
老班坐在我们身边,嘴角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幕,眼里全是感慨。
很快就轮到了我,男生女生起哄说:“班长,你呢,快说啊!”
陈灯安安静静地坐在我左手边,我不敢看她的脸,绷得全身发麻,脑子里糊成一片,理不出个头来。
“他女儿陈灯是不是在你们班,毕业前搞好关系对你以后有帮助的。”
是因为这个吗?你们是因为这个吗?他们回答不了,都笑着说:“班长,说啊!”
陈灯也扭头看我,轻声说:“班长,有小秘密啊?”
我摇头,强行提高了声音:“哎,都闹我做什么,没秘密也没暗恋对象,根正苗红好少年。都歇歇吧,下一个!”
“班长你怎么能耍赖!”
“对啊,太过分了!我们都说了。”
陈灯只是笑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一直到结束,各自回家,我都不敢再看她一眼。
谁是真心,谁是说谎,我不知道,老班不知道,陈灯也不知道。点着红蜡烛拼个爱心就是真心吗,就算是,又有什么用?陈灯背着书包走在我前面,和平时一样,背影依旧漂亮又文静。
你看,我们都心知肚明,什么用都没有,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而我无比庆幸,我没有说我喜欢你。
没有人知道,我喜欢陈灯,很喜欢很喜欢。这样多好。
编辑/王语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