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漫画在台湾的出版与传播
2017-12-15李常庆苏明聪
李常庆 苏明聪
摘要:日本漫画最初多以盗版的形式进入台湾。20世纪60年代台湾地区颁布“编印连环图画辅导办法”,对盗版日本漫画审查从宽,却对本土原创漫画查核从严,从而导致日本漫画长期占据台湾漫画市场,对台湾本土漫画创作与出版影响巨大。
关键词:日本漫画;台湾;出版
我们如果回溯历史脉络就会发现,早期进入台湾的日本漫画,其实是在日方出版社不知情的情况下,由台湾的出版社通过盗版手段引进、未获得日方授权擅自翻译出版的,俗称“海贼版”。由于当时两方并未签订著作权协议,因此台湾出版商此举不算违法,而且还受到翻译权的保障。直到1992年台湾修订著作权法之后,才取得日方合法授权。换言之,日本漫画进入台湾,始作俑者是台湾地区的出版社非法主动引进,并非是日本方面刻意经营的结果。台湾出版商所贩售的是经过翻译的“日本漫画”,即使后来其取得了合法的出版权利,日方也仅限于“授权”,并未涉及生产、流通、贩售据点等相关环节。。然而经过翻译的“合法盗版漫画”必须符合台湾的产业管理政策,于是便产生了“内容在地化”的现象,使得台湾读者逐渐习惯其内容表现方式,即便后来降低改写比例,读者已全然养成阅读日系风格的习惯。紧接着在读者浸淫日本漫画的氛围中,由漫画改编的动画也随之以“儿童节目”的形式被引进台湾各电视台,后续更以发行录影带、小耳朵。的方式扩大其传播效果,反馈至漫画消费市场,并带动了衍生性商品的销售,最终形成一股全面性的哈日风潮,造成所谓“文化入侵”的现象。
一、日本漫画在台出版的历史演进
台湾漫画的发展历史并不久远,1945年之后才有比较清晰的轮廓。其时,漫画家们处于日本文化的氛围之中,难免受到日本画风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日治时期,日本的漫画艺术与技巧早已透过殖民统治的皇民教育体系,悄悄地在台湾展开并慢慢地渗透,深植在台湾人的生活环境之中”。。1935年漫画家鸡笼生(陈炳煌)出版了《鸡笼生漫画集》,此为台湾的第一本漫画。20世纪50年代,台湾本土的漫画家进入漫画创作的高潮,如叶宏甲的《诸葛四郎》、刘兴钦的《阿三哥与大婶婆》、陈定国的《孟丽君》以及许华良、许松山等众多漫画家的作品,均展现出独特风格。无奈台湾地区于60年代颁布“编印连环图画辅导办法”后,本土漫画家顿失舞台,出版社转以日本盗版漫画为主,使得70年代之后,漫画市场几为盗版漫画所垄断。即使到了90年代初期,台湾漫画出版业正式进入版权时代,新一代漫画家也陆续崛起,日本漫画却仍持续拥有90%以上的市场占有率。
1.20世纪60年代“编印连环图画辅导办法”的实施及影响
1962年是台湾漫画发展史惨痛年代的开始,台湾地区颁订了“编印连环图画辅导办法”,1966年由台湾“教育部”正式实施。到了1967年该职责移交给“国立编译馆”负责,又颁布了“国立编译馆连环漫画编印及送审注意事项”“国立编译馆审查连环图画补充注意事项”。接踵而至的是1969年公布的“审查执照发给办法”“国立编译馆连环漫画送审程序”“编印及审查连环图画参考数据”“国立编译馆连环图画审查标准”等法令,如此苛刻的管理及繁杂的限制,导致漫画家即使画了一只会说话的狗,也会被视为荒诞不经、怪力乱神而遭禁。于是在1967年以前还没有送审的漫画均遭销毁,本土漫画家几乎全部停止创作,甚至有人弃画从商,开始以出版商的姿态大量地翻印日本漫画获取利益,从此引发70年代日本盗版漫画的全面入侵。
台湾本土漫画在“编印连环图画辅导办法”等法令严格管控下之所以没落,主要原因在于成本难与日本盗版漫画抗衡。因为台湾当时并未缔结国际著作权条约,与日方并无任何协定,1992年之前只要有人翻印日本畅销漫画,并在书背声明“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就能享受翻译权的保护,且通过审查的比例远比本土漫画高。由于翻印盗版无需承担著作权费用,质量又“必然地”胜过本土漫画,出版社基于经济成本与市场竞争的考虑,自然纷纷改以出版盗版漫画为主。行政命令不准进口的日本漫画,却经过台湾出版社翻译加工后得以通过国立编译馆的审核,实在令人难以理解。本土漫画在自家地盘抬不起头,作品不佳屡遭退件,于是满坑满谷的日本漫画杂志活跃于市场。1976年《漫画大王》创刊之后,《东立》《小咪》等漫画周刊也随即开始大量连载集结日本漫画。以《漫画大王》为例,该刊所有的内容除了一篇本土漫画外,清一色是日本翻译漫画,如此编排大受读者的欢迎。紧接着,《漫画半月刊》《冠军》等杂志也如法炮制,大量刊登日本漫画,台湾就此进入了20余年的日本翻译漫画时期。
2.20世纪80年代漫画清洁运动的影响
1980年1月4日,台湾电视台“中视”在“六十分钟”的节目里,制作了“漫画污染了”的专题,正式揭开对日本漫画批判的序幕。“节目中就日本漫画《零号女警》的色情问题进行讨论,自此,日本漫画的色情即在各大众媒体上成为议题”。。起初对其攻讦主要以“色情”为焦点,之后演变为混杂民族情绪,继而转向开始担忧日本借由漫画进行文化侵略,讨论的内容不仅是漫画。在这种氛围之下台湾当局采取行政措施,于1983年规定“外译稿需有进口证明”,可叹的是,当时并未开放日本文化产品的进口,日本漫画不太可能获得新闻局核发的证明,自然无法取得出版许可,于是再次转入地下发行。尤当1987年台湾地区废除“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漫画送审制度”自动失去法律依据之后,盗版日本漫画更加猖獗,各家抢稿、抢译、撞稿的情形较之以前尤甚。1988年东立出版社《少年快报》创刊,杂志内容涵盖了日本红极一时的《七龙珠》《圣斗士星矢》,为出版社赚取了极大的利润,甚日本漫画在台湾的出版与传播至出现了“协议抽稿”。的默契,各家出版社依照自己的市场占有率来决定盗版稿源的分配。
3.20世纪90年代新著作权法的影响
1992年台湾通过新的“著作权法”之前,日本盗版漫画充斥着台湾漫画市场。著作权法通过之后,台湾各出版商旋与日方签订协议,日本漫画在台出版正式走上了合法授权的道路。由于法律與市场秩序逐渐健全,盗版行为总算退出舞台。但此时日方担心台湾方面的出版社出现一家独大的现象,采用了“分散授权”的策略。各家出版社必须维持一定的数量方能保持占有率,反而大量发行授权漫画,此举更加深对日本漫画的依赖,出版商无暇顾及本土漫画的市场,于是不再积极培养本土漫画家。endprint
综观台湾地区自光复以来,传统思维与行政干扰直接助长了日方对台漫画发展的影响力,其中包含作品和市场。前者意指漫画家在光复前受日本统治时期的感染,创作倾向于日式风格,光复之后则进入引进日本漫画模仿的学徒阶段;后者不说自明,大量的日本漫画由于出版社的引进与翻印,以租书店为主要渠道而充斥整个漫画市场。
二、日本漫画在台湾的传播途径与规模
台湾漫画产业—直拥有广大的支持者。60年代由于民众收入不高,漫画迷多数通过亲友互借或是向租书店租阅的方式获得漫画,这是当时漫画传播的主要渠道。租书店大多是退伍老兵或老太太小资本开设,给人的印象是空间狭小昏暗,书架布满尘埃。70年代,租书店已经遍布台湾大街小巷。这种阅读模式陪伴着台湾民众走过40余年的时间,可以说伴随着一代台湾人_路成长至今。在80年代武侠小说和漫画渐趋萧条之际,租书店的主力转成出租日本漫画。此现象一直延续到21世纪初,租书店俨然成为日本漫画的传播重镇。
台湾漫画界向来缺乏各类出版数据相关统计,自2000年发行《出版年鉴》,才开始有较为系统性的调查。其中,日本漫画的数量与比例在每个出版年度的粗略统计中,都占有较大的份额。《蜡笔小新》单行本曾创下60万册的销售记录,《城市猎人》也有过突破40万套的佳绩,《圣斗士星矢》《七龙珠》也各曾有20万套的辉煌记录,但后来销售量能有个几万本就已属万幸。漫画出版市场之所以每况愈下,起初多半是租书店造成的。90年代正是连锁租书店的全盛时期,这类漫画出租场所全台超过三千家,抢走大量的漫画迷。后来,租书店的形态不断转型。随着民众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开始注重消费场所的质量和服务,早期租书店也逐渐被宽敞明亮的租书店所取代,如连锁化经营的十大书坊、皇冠租书店、漫画王等,便以明亮清新的风格,提供餐点饮料,逐渐跃上舞台,吸引漫画迷进入。随着新著作权法的颁布,租书店开始由出租日本盗版漫画转向以出租合法书刊为主的经营方式。由于合法代理日本漫画,加上源自漫画改编的卡通在电视上播映,兼营漫画及周边相关衍生商品的漫画专卖店也随之出现,而此时的日本漫画销售与出租,主要来自三个渠道,第一是兴起的漫画专卖店,第二是连锁化经营的租书店,最后是复合式休闲店。但随着1994年台湾有线电视开播之后,免费模式率先出现在电视节目上。电视逐渐排挤民众的其他娱乐,也抢占了漫画迷的时间。随后网络興起,人们更习惯透过网络阅读漫画和浏览动画片,其破坏力随之显现,其中尤令人难以承受的是盗版漫画再现市场。这时由于租书店处于颇尴尬的销售渠道底层,其和实体书店很像,被数字阅读瓜分客源。盗版漫画在网络上的公开免费,对租书店造成重创。因此,在数字科技造就的各种新的娱乐媒介推波助澜下,租书店黯然退出市场,但日本漫画透过各种衍生形式,不断对台湾地区民众的生活与大众文化输入影响,最终呈现出一种作品、多种表现形式的文化创意源头,深入每个消费者的心中。
三、传统文化与日本漫画的交织影响
台湾传统的社会文化向来视漫画为“小人书”,属于与课业无关的不良课外读物,因此台湾的家庭也是拥护漫画审查的一股势力,一直存在着“有害”或是“必须有益”的相关教育论和分级论。但无论如何,其背后的逻辑都还是一个“管制”的问题。所以编印“连环图画辅导办法”,事实上不是“如果没有”的问题,而是“无可避免”的结果,因此我们必须先理解漫画的文化意义。
讨论到台湾漫画的衰微,大都认为是1960年代实施的“漫画审查制度”所致,但我们都很少延伸一个思维:为什么审查制度会出现,其影响何以如此之大?其背后的长期文化结构为何?固有的政治思想和社会文化对于漫画的支撑为何如此脆弱,才导致日本盗版漫画铺天盖地而来?台湾地区并非唯一有漫画审查制度之处。日本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也屡屡出现漫画反对运动,发生于90年代初期的“有害漫画问题”尤为严重,但漫画如今依然对日本经济的发展贡献巨大;美国在20世纪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时期也对当时的漫画产业有极大的伤害;印度警告《蜡笔小新》儿童不宜;法国也一度禁播日本卡通《哆啦A梦》,但为什么唯独台湾没有办法像其他地区一祥,能对抗那些反对漫画的声立,不至于使查禁制度的影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另外,有人认为日本盗版漫画的引进,对于本土漫画全然有害无益。洪德麟。倒以较客观的角度视之,认为“盗版漫画”的存在乃举世皆然的过渡现象,而且台湾漫画家也从模仿日本漫画开始,才逐渐掌握创作诀窍与经验,日本盗版漫画不但提供最即时的信息,也是台湾漫画文化得以普及的重要推手。总结对盗版漫画审查从宽,对本土原创漫画查核从严,使得日本盗版漫画占据整个消费市场现象,权衡利弊,似乎还是得不偿失,“不但挤压了本土漫画的创作空间,也让本土画家的作品更加偏向日本风格,更遑论其中内容常涉及色情暴力,影响青少年的身心发展,才有后来牛哥的漫画清洁运动”。虽然有志之士也希望台湾漫画家终能走出自己的创作风格,但如果只是强调本土化,而不深入去探讨固有文化的核心特质对创作的重要性,以及台湾读者何以喜欢日本漫画而不支持本土作品的深层次原因,那无疑是本末倒置。细察台湾地区的漫画史可以发现,其发展道路与固有文化和日本漫画彼此之间,皆有着极为复杂的纠葛,绝非一句“文化入侵”所能道尽。
四、台湾漫画产业的未来展望
20世纪90年代以来,民众对于漫画的观点已有突破性的改变,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是文化的一部分,各级图书馆也都收藏漫画供读者借阅。漫画不再是难登庙堂的不雅读物,甚至社会的青壮族群,也开始享受过去漫画所带给他们的共同回忆。社会普遍重视漫画对于儿童、青少年成长的重要性,与其所带来的想象力与教育意义,并吸引一部分人投入漫画创作。如今,日本漫画虽仍是市场主流,但已不再被偏狭视为文化入侵,而是更加贴近民众的日常生活。
2002年7月,“台湾行政院”将发展文化创意产业列为“挑战2008:国家发展重点计划”的核心项目,其中即有一项是“建立本土漫画工业”,其目标为“培育优秀漫画人才,发展本土漫画创作,开创台湾成为华文漫画出版中心”。但涉及漫画的发展,就不能单从产业的经济效益来讨论,必须探究其社会文化基础,顾及文化与经济两者间的调和方可长远,需从头审视自身的历史与文化,才能对漫画创作有所帮助。台湾地区对于漫画产业的推广,实际上长期存在着一些谬误:一是创作者太过于强调“创意”,常常忽视创新的真正核心是架构在原有的历史与文化之中,使得创作出来的成果往往只是噱头,故事性相对薄弱;二是政府单位过于强调“本土”,要建立自己文化的特殊性,却往往难与世界接轨。因为区域文化在全球化过程中,必然得面对传播与交流的问题,如日本漫画在全球之所以蔚为风潮,即因日本善于吸收外来文化,手治虫运用高水准的美术技艺,将西方电影技术与日本传统元素结合,以国际皆能理解的视角造就生动的漫画人物和情节,其蕴含的内容、讯息与价值观无一不贴近民众,使得世界各地的读者认同日本漫画里的人物,从而误认这个现象是一种文化帝国的殖民策略。但事实上,正如夏目房之介。指出早期日本漫画尚有锁国的倾向,对外国的出版流通和版权并不积极,因为日本漫画的全球化是“从下而上”,由世界各地读者主动接近的,这不但是日本流行文化做人之处,也才是追求本土化的方向与真谛。
漫画作为一种表现媒介,其发展的轨道常常存在于社会文化特性之中,而不是存在于漫画本身。换句话说,不论是文本与创作者的供给或是读者与社会的需求,都是人们身处于文化脉络里,凭借漫画展现对社会大众与历史文化的看法。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历史文化、什么样的社会结构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台湾地区的读者尚待有志之士研究。台湾本土漫画显然仍未受精英阶层的重视,创作思维如果不能搭起国际传播与区域文化之间的桥梁,并产生大众文化所需的共鸣,就不是一句强势的日本漫画窃占市场所能解释的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