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痴”与文学

李长声

但渡边常谈他高二时和纯子不满一年的相恋，往事不仅没有随时间风化，反而越讲越清晰，简直像炫耀，令人怀疑是不是他写了小说《死在阿寒》之后生成的假象

北海道的首府札幌有一座渡边淳一文学馆，是安藤忠雄的设计，1998年开馆。

渡边淳一是情爱大师，日本称渡边文学为“新情痴文学”。他是地道的北海道人，叫作“道产子”。渡边父母从事教育工作。母亲说：“喜欢什么都可以尽情地干，但是要自己负责。”上中学时遇到一位好语文老师，教学生作文不要装，不要怕羞。若没有这位老师，淳一不会爱上文学。同班女生加清纯子有绘画天才，多次获奖，被一些老师娇惯。她不守纪律，淳一担任班干部，起初对她并无好感。纯子突然夹纸条，硬要给他过17岁的生日，从此好起来。跟她第一次进了当时属于文化大叔们的咖啡馆，第一次喝威士忌，抽烟，接吻，既有窥见大人世界的喜悦，又为超出高中生底线的堕落而不安。

天才是社会的宠物，纯子不过一少女，却早早厮混在老男人的圈子里。对于她来说，同龄男人太幼稚，勾引淳一是想要毁掉这种好学生。她有点倦怠，有点玩世不恭，教会了淳一艺术世界里平凡的常识性东西毫无价值。当淳一专心准备考大学时，纯子在所有跟她有关系的男人家门口放一朵康乃馨，然后乘火车去阿寒湖，三个月后冰雪消融，在针叶林边发现她的尸体。

淳一考上北海道大学医学系，某日下课后被内科学教授叫了去，告诉淳一，他也和纯子有交往。教授把纯子送给他的自画像转送淳一，此画就展示在文学馆里。还展示着纯子写给淳一的情诗。实物证明着初恋的真实，但渡边常谈他高二时和纯子不满一年的相恋，往事不仅没有随时间风化，反而越讲越清晰，简直像炫耀，令人怀疑是不是他写了小说《死在阿寒》之后生成的假象。

渡边作品有三类：医学、传记和男女之事。俗不可耐地叫作男女之事，因为他认为所谓恋爱小说是年轻人的甜美故事，以精神为中心，而他要写更大人的东西。对于小说家来说，写男女也不无难处，那就是会伤到自己。妻子读了怎么办？父母、孩子、邻居读了怎么办？渡边说，不跨越多虑不安就什么也干不了，没有抛开周围束缚的气概就写不来。他把女人带回他妈家，过两个月又换了一个带回来，母亲照样招待，女人却不好意思。

第一部作品是《一片雪花》。渡边当过10年外科医生，认为肉体的状态无限地改变精神，而精神改变肉体少之又少。小说畅销，搞这种华丽婚外恋的人被叫作“一片族”。写到《失乐园》达到了巅峰，爱的极致唯有死。小说家常常用随笔来挑明真相或阐释思想，他写道：男女之事这种类型小说若没有实在的男女模特就写不来，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吉行淳之介皆然。大概女模特不断更新，而男模特始终是渡边本人。他不写自传，说是都写成小说了。《失乐园》也是他的艳遇，女方乃有夫之妇，丈夫是医生。作家水上勉评价它“继承了贯穿于谷崎润一郎文学的极尽男女之间性爱描写的方法，创造了近松门左卫门的私奔现代版”。

2003年，70岁的渡边淳一荣获紫绶褒章。证书有曰：“多年来作为小说家精进，发表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为斯界之发展作出贡献，业绩卓著。”老渡边却大为惊讶，一向主要写男女之事，反公序良俗的小说也不少，竟然也入了“正人君子”之列。他认定，要写出人的真正姿态，就只能这么写。他的全部作品统一于对“人”的探求。

也有人指责他用文学包装兜售黄色小说。渡边文学的话题常是性描写，与肉欲的黄色小说（日本叫“官能小说”）有什么不同呢？或许首先在于出发点。渡边辩白：“我想给实际上骚乱而无聊的社会投一石，积极地把握老的问题，充当建构多彩而丰富的人际关系的起爆剂。要写成一部以往没有的、尖锐追究人生与性的深远的作品。”

而黄色小说是泄欲起爆剂。与黄色小说相比，渡边的露骨描写如同儿戏。以永井荷风为例，他的《墨东绮谈》讀来感人，而《四叠半纸隔扇的衬纸》的动机是刺激淫欲，对此小说家吉行淳之介说，打算写黄色小说，结果比黄色小说写得好，就变成艺术了。

2015年集英社创办渡边淳一文学奖，表彰超越纯文学与大众文学界限，贴近人的心理，具有丰润故事性的小说。

（作者为旅日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