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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2017-12-12/

青年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大哥母亲

⊙ 文 / 程 翔

怀念父亲

⊙ 文 / 程 翔

二〇一七年清明节前的一个晚上,我急匆匆地从北京赶回泰安,为父亲扫墓。

父亲的骨灰安葬在泰山东麓的陵墓公园内。这里群山环抱,苍松矫首,翠柏傲立,山风瑟瑟,细雨绵绵。

四弟将父亲墓穴石板擦拭干净,三弟燃上三炷香,我们拿出准备好的祭品,整齐地摆放在父亲墓前。大哥将酒倒在杯中,轻轻洒在墓前。

“爸爸,我们看您来了。我们都想您。我妈年纪大了,没让她来。妈住在三弟家,三弟媳妇照顾她,您放心吧。”大哥哽咽了。

大嫂把剥开的水果放在父亲坟头。我们跪在父亲墓前磕头,祈祷父亲在天之灵安息。

回来的路上,大哥对我说:“二弟,写点东西吧。”这是大哥第二次对我说这话了。

父亲是二〇一六年九月十二日去世的,我极度悲痛,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心绪难宁。那段时间,我反复听《酒干倘卖无》,一边听,一边流泪。“远处传来你多么熟悉的声音,让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心灵,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身旁……”以前听这首歌,总觉得与自己没有关系,父亲去世后,这首歌就与我有了关系;以前听这首歌我不会流泪,父亲去世后,一听到这首歌就泪流不止。

我对大哥说:“我是要写一点东西的。”

父亲的老家在黄河边上,父辈是地道的农民。父亲十几岁离开家乡,干了一辈子银行。父亲在银行是个负责人,整天忙于工作,工资几十年不变,当时每个月只有五十多元,支撑着全家。我们弟兄四个,是父母在艰难拮据中拉扯大的。

父亲在“文革”中受到冲击,被打成“当权派”,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有一次,母亲领着我上街买菜,远远就看见游行队伍迎面朝我们走来。母亲一眼就发现了走在前面戴着高帽子的就是父亲,后面跟着一大群人,喊着“打倒当权派”的口号。母亲怕我看见后叫爸爸,赶忙拽着我躲进一个小胡同。那些年,父亲被游街示众,还遭受身体的折磨。母亲天天提心吊胆,特别是听到屋外高喊“打倒当权派×××”时,就心惊肉跳。后来,母亲回忆那段经历的时候,说:“当时,连死的心都有。”父亲就这样连滚带爬度过了“文革”十年。“文革”结束后,父亲心有余悸,叮嘱刚参加工作的我大哥:“千万别说‘文革’不好。”后来,党中央对“文革”有了定性,父亲心中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父亲那一代人很听党的话。一九六九年,上边来了政策,让“家属还乡”,像我母亲这种没有工作的干部家属须回到家乡务农。我父母积极响应号召,于是,母亲带着我们弟兄二人回到了父亲老家——黄河边上一个叫三合庄的小村庄。那一年冬天,大哥跟着父亲在银行,我六岁,三弟才一岁,四弟还没有出生。刚回到家乡,就遇上了冬凌水,三合庄一片汪洋,断裂的冰块肆虐着。我们临时住在村北头一个老乡家里,洪水和冰块冲撞着土坯墙,屋基的一角已经被冲撞得悬空了,房屋岌岌可危。我们母子三人蜷缩在屋子东南角,夜里睡不着,听着洪水咆哮声,还有冰块的碰撞声,心里直哆嗦。母亲后来回忆说:“如果屋塌了,我们娘仨就得全给砸死,再也见不到你爸和你哥了。”当时,才一岁的三弟,高烧不止,母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母亲后来说:“如果老三真的不行了,就只能扔到洪水中冲走。”

远在外地的父亲,得知家乡发冬凌水,不放心啊,就和我大哥连夜赶回老家。那天夜里,我睡着了,母亲在朦胧中听到远处传来父亲和我大哥的呼喊声,原来他们被洪水和冻冰阻隔,不能进村。母亲赶紧叫人传话给村大队负责人,于是这家传那家,终于辗转到了大队负责人那里。但夜里开船危险,父亲和大哥只好暂时借宿在附近老乡家里。等到次日天刚放亮,大队派人拨开冰块,划着船,把瑟缩在堤坝上的父亲和大哥接了过来,一家人就这样在冰水飘摇中团聚了。后来,母亲在父亲面前说起这段经历,父亲就打断:“别说了,伤感!”我知道,其实父亲心中最难过,这可能是他内心最痛的地方。有一次,母亲不管父亲愿不愿意听,硬是说完这一段经历。父亲很沉重地对三弟说:“三儿啊,爸爸对不住你。”

我们在三合庄生活了五年,后来落实政策,又转回城镇户口,全家人终于都回到了父亲所在的银行小院居住,重新吃上了商品粮。

住在银行的院子里,父亲对我们要求很严,营业室不能随便进入,公家的东西即便是一张纸条也不能拿。不过严归严,父亲的心肠其实软得不得了。记得有一次,我惹父亲生气了,他板起面孔训斥我。我瞪着眼睛看着父亲,父亲瞪着眼睛看着我。看着看着,他扑哧一声笑了。我就知道父亲当时是装出生气的样子,他心里是疼爱儿子的。我小时候对父亲十分依恋,记得在三合庄时,父亲每次回家都给我们买几本连环画,那是最好的礼物了。父亲住一两天就要回单位,我舍不得,一边哭一边紧紧抓住父亲的自行车不让他走。我长大一点,就用父亲的自行车练习骑车了。父亲总是叮嘱:“要小心,别摔着。”我骑着父亲的大金鹿自行车,十分自豪,这是现在那些开着“宝马”“奔驰”的年轻人无法理解和体会的一种感觉。

父亲深爱着他的儿子们。有一次,父亲看到大哥身上穿的背心旧了,就脱下自己正穿着的背心,要给大哥换上。大哥参军后,父亲还专程到部队上去看望。一九七九年,我第一次高考名落孙山,想回母校泰安一中复读,但又顾虑家中经济负担重。父亲知道后写信给我说:“爸爸就是勒紧了腰带也支持你读书。”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学,父亲高兴地在信上写道:“咱们程家出了个秀才!”参加工作后,父亲给我买自行车、手表、相机。父亲认为,儿子应该有这些东西。我结婚时,父亲亲自到木材公司挑选木料,找人给我做家具。还高兴地说:“你刚结婚就有了房子,我干了大半辈子,还没有房子呢。”

我四弟出生在三合庄,是睡土袋子长大的,真可谓土生土长。大概是因为黄河水的缘故吧,三合庄的土既细又滑,四弟睡在里面好舒适呀。有时候,父亲回到老家,四弟正睡着,父亲就蹲在四弟旁边,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我父母曾经有过要把四弟送给舅舅家的想法,终因舍不得而没有送。四弟长大后知道了,笑着对父母说:“你们就多我这一个儿啊。”父亲笑了笑,说:“你这不还在咱们家嘛。”大概父亲心中有些愧疚,对四弟说:“有小儿就是好!”父亲晚年病重期间,他的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妇、还有孙子孙女都守在病床边。父亲说:“我有福。没有遗憾。”

回忆父亲的一生,他在很多方面都影响着我们。父亲一生做人低调,尤其不喜奢华。他从小过穷日子惯了,一向勤俭持家。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家十分拮据,衣服都打着补丁。父亲经常对我们说:“和老百姓比一比,咱们算好的,有白面馒头吃。”我记得,那时候一般老百姓吃的是地瓜面窝窝头。父亲有过一件呢子中山装,那还是外公给他的。在父亲八十大寿的那一年,我们弟兄几个商量着给父亲好好庆祝一下,请几位知己朋友。父亲非常坚决地说:“不必。只要你们在就足够了。”有一次,我和父亲商量着给他老两口买一个带冲洗的坐便器。他说:“没有必要。”

父亲对自己是这样节俭,对儿孙就大方多了。我们回家时,父亲早已买了一大堆好吃的。我儿子喜欢吃猪蹄,父亲每次都买回一堆猪蹄。看着孙子美滋滋地吃着,他可高兴啦。每年春节,父亲总要给孙子孙女压岁钱。我在北京工作快二十年了,父亲一直牵挂着我们。记得“非典”那一年,父亲三天两头打电话,问我们一家身体如何,嘱咐不要外出。我们每年回家过春节,父亲都早早守候在大街上,见到我们安全到达,他就非常高兴。每当我们离开的时候,父亲都送出很远,接到我们安全抵京的电话后,他心里才踏实。

父亲似乎没有太多个人爱好,也不怎么喜欢锻炼。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越到晚年越是如此。我印象中父亲喜欢养茉莉花,家中常年有一盆茉莉花,每年都开得花白似雪,芳香四溢。他精心侍弄着,浇水、施肥、剪枝,像呵护着儿孙一样。父亲把盛开的茉莉花放进茶叶罐中,于是茶叶就变成了花茶。父亲说,茶叶善于吸收茉莉花的香味。我对花茶的认识应该始于父亲的这种做法。父亲年轻时喜欢喝酒,年纪大了就不怎么喝了,但喝茶的习惯一直保持着。有一年,我给父亲带了两盒龙井,父亲非常喜欢,后来经常提起,说那次喝到的龙井味道最纯正。

父亲最大的“爱好”是关心国家大事,这对我们弟兄四个影响最深。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每天都收听收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新闻联播》节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我学习普通话比较容易,就与长年听广播有关。一九七九年的一天,该广播电台突然更换了这两个节目的前奏曲,我还专为此事写信给广播电台询问原因。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逝世,父亲到处找周总理的画像,后来终于找到了,就挂在银行会议室的墙壁上。当时,我只有十多岁,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周总理这样崇敬,当然,后来我懂了。

我们兄弟四个聚在父亲身边的时候,经常谈论的话题就是国家大事。父亲先是静静地听我们讲,偶尔插一两句话。当他听到不对劲儿的观点时,就会打断我们,指出我们的问题,甚至还要和我们争论一番。到激烈处声音就大起来,母亲就提醒说:“声音小一点,大街上都听到了。”最后,父亲针对我们的观点进行评论:“看问题要全面,要辩证。”父亲对社会上流传的这种或那种观点,都有自己理性的判断,从不盲目附和。他是过来人,很多事情亲身经历过,而我们则是道听途说来的,或是读书看网得来的。父亲在“文革”中受到过冲击,但对自己的信仰坚定不渝。我有时候想,父亲在“文革”中遭受了那样的打击,可信仰还是那么坚定,这究竟是为什么?父亲对腐败深恶痛绝,并告诫我们,一定要严格自律。父亲一生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被迷雾遮蔽,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他经常对我说:“还是搞学术好。”

父亲为人耿直,透亮,不喜蝇营狗苟,尤其不向权势低头。这种性格对我是有影响的。我在北京工作,曾经与某位领导发生过冲突。我回家时对父亲说起这事,父亲和母亲静静听着。我说完后,父亲说:“你真是我的儿子!”母亲说:“你爹当年也是这样。”那一次,我终于明白了,我身上流淌着父亲的血,这种性格是与生俱来的。这就是命。

父亲离休后身体逐渐衰弱,一九九二年患心肌梗塞,当时命悬一线,幸亏抢救及时。后来安放了三个支架,总算放心了。再后来又安装了心脏起搏器。这前后二十多年,父亲的心脏在当代医学技术的呵护下坚强地挺了过来。每年春节,家人团聚,父亲都要高兴地喝上一小盅白酒,乐呵呵地说:“喝一点点不要紧。”我想,父亲活到九十岁应该没有问题。有一次,我和父亲谈起这个话题,他说:“活这么大干什么,给你们添麻烦。”他停了停又说:“我希望活到八十八岁。”我说:“米寿,很好啊!”但我怎么也没料父亲会在去年九月十二日就离开了我们。

二〇一五年国庆期间,父亲终于同意和母亲来北京住几天。不知是父亲有预感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此前父亲不愿意来北京。我打电话说,北京的秋天最美,应该来看一看。还有,我调到新的工作单位北京一零一中学,这里景色优美,花园一样,更应该来看一看。父亲终于同意了。国庆期间,父亲和母亲来到一零一中美丽的校园,我陪二老参观了校园,还去了隔壁的圆明园公园。父亲虽然以前来过北京,但没有到过圆明园,这次算是圆了多年的一个梦。

父亲回到泰安,有一段时间感觉胃口不好,吃东西有点困难,后来饭量明显减少。二〇一六年暑假,我回泰安给父亲过八十四岁生日,见到父亲明显消瘦,我还说:“有钱难买老来瘦。”这次回泰安,我感觉父亲变化很大,说话明显少了,总是躺在床上,好像在想什么。

暑假后,父亲感觉浑身乏力,便中带血,于是住进了医院。那段时间,我一到双休日就回泰安看望父亲。父亲对我说:“这次不好。”我说:“不会的,现在医学发达,不会有事的。”主任医生告诉我,彩超显示,父亲是胃癌。我的头一下子就蒙了。医生说,还要做一个胃镜才能最终确诊。可是已进入八十五岁高龄的父亲做胃镜有一定风险。我们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表示可以接受。第二天上午,我们推着父亲进了胃镜室,检查结果显示,父亲的确患了胃癌,随时有大出血的危险。

我们都很紧张。一个两难的问题是,病情真相对父亲说还是不说。商量之后,我们决定半说半不说,就是不说透。父亲大概也能猜透,他一辈子风雨人生,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能瞒得住他吗?父亲对我们说:“我的病是糜烂性胃溃疡,不好治。”我们没说什么,等于默认了父亲的话。

最坏的时刻还是来了。九月十日下午,父亲开始大出血,嘴里一口一口地向外吐血,看着叫人心疼。我们都哭了,父亲却说:“不要悲伤,没有什么。”经过医生抢救,血暂时止住了。可是到了晚上,父亲又大口大口地吐血,我们用了两个盆交替接着。后来,父亲的下身也开始大量流血。医生抢救了两个多小时,又暂时止住了。

第二天上午,父亲精神很好,主动和我聊起文学,并让我把《岳阳楼记》默写给他看。我找了一张纸,默写了《岳阳楼记》。父亲用他那因为静脉注射而肿胀的手接过去,仔细看了起来。我有些奇怪,父亲怎么对《岳阳楼记》这么感兴趣?父亲对我说:“老二,你给我讲讲这一段。”父亲让我讲的是第三段。我给父亲讲了几句,父亲说:“你听我讲一讲。”于是,父亲讲了他对这一段的理解。原来父亲对这一段的理解很深刻。我点头说:“爸爸讲得好。”父亲说:“有你们这几个儿子,我骄傲。”母亲在一旁连竖大拇指。

吃过午饭,大哥对我说:“你和咱妈回家休息一会儿吧,医院里有我呢。”下午六点左右,大哥打来电话,说父亲不好,让我们赶紧过去。于是,我和母亲就坐车直奔医院。到了医院,看到医生正在抢救,但是心脏监护器上的曲线已经变成了直线。我们大声喊着:“爸爸,爸爸!”但是,父亲永远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

父亲的去世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深深的悲痛。料理完父亲丧事,我们一家三口准备回京了。临走时,大哥对我说:“写点东西吧!”我含泪点点头:“会写的。我先静一静。”

父亲走后,我们全家人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春节期间,全家人团聚,唯独少了父亲。除夕,全家人围坐一起,心里都很沉重,没有了往年的欢乐。我们担心母亲太伤感,就多和母亲说开心话,一顿饭吃得好艰难。离开饭店时,三弟突然晕倒,大家吓坏了,赶紧打120。医生来了,诊断后说不要紧,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三弟醒来后,哭着对他女儿说:“我没有爸爸了!”回家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流泪。没有父亲的除夕是这样的难受啊!

今天,是二〇一七年的清明节,也是“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时候。父亲已经长眠在泰山脚下,这里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父亲,若您在天之灵能感受到儿子对您的怀念,就永远地安息吧!我知道,您一定会感受到儿子对您的怀念。

程 翔:语文特级教师,现居北京。

⊙ 叶朝晖· 白鹭组照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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