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疑云重重

2017-12-11约瑟夫·芬德

译林 2017年6期
关键词:阿比丹尼

〔美国〕约瑟夫·芬德

第一部

1

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决定能够改变一生。

幕间休息时,亚伯拉罕·林肯的保镖决定在福特剧院的吧台多逗留片刻,再喝一杯酒。

在萨拉热窝,斐迪南大公的司机因为不愿意问路而拐错了弯。

这就是小决定带来的灾难。历史的大门往往在不经意间打开。

而丹尼·古德曼的噩梦则开始于一次握手和一个友好的微笑。

每次丹尼驱车去女儿的学校——莱曼私立中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起美轮美奂的韦恩庄园,也就是蝙蝠侠布鲁斯·韦恩在哥谭市外居住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庄园。如果他开的是蝙蝠侠的蝙蝠车,而不是1997年款的本田雅阁该多好。

莱曼中学是波士顿最高级的女子中学,排队接孩子的车大多是豪华SUV。不过今天,阿比不必再承受众目睽睽之下被一辆雅阁接走的耻辱,因为她爸爸与高中部主管汀丝莉·桑顿有约,不得不提早20分钟来到学校。

在莱曼,人人都称汀絲莉为拉里。拉里——怪不得这个地方让丹尼感觉那么不舒服。

他把车泊在侧停车场,这是教职员工泊车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那到处是凹痕的本田车才不会那么扎眼。

高中部主管的办公室在一条长长走廊的尽头,紧挨着校长办公室和招生办。要想来莱曼上学,你要么得认识人——恐怕认识一个人还不够,要么就得财大气粗,开出的支票足够建一座图书馆才行。所以,招生办其实是名副其实的“拒收办”。丹尼的女儿之所以那么幸运能够在这里上学,是因为他的亡妻萨拉以前工作机构的赞助人,恰巧是莱曼中学校董会的主席。

拉里的办公室是橡木嵌板风格,很宽敞。她双手紧握他的手,满眼的关切。她身穿黑色高领衫,脖子上戴着双层珍珠项链,铁灰色的头发用一根黑色天鹅绒发带向后束着,身上散发着那种常常在卫生间能够闻到的浓烈香水味。她那一丝不苟的头发总是让丹尼想起几年前某上流女子学校的校长,她曾开枪打死了一个减肥医生。

“阿比在家还好吗?”她压低声音关心地问道,随后坐在一把浮花锦缎的矮座椅上,丹尼则坐在对面右侧的沙发上。

“哦,是的,她——还好。”他使劲咽了口唾沫。

“对她来说真是太艰难了。”

他点点头,“但你知道,阿比是个坚强的孩子。”

“这个年纪失去母亲,太痛苦了。”

丹尼点点头,她肯定刚刚看过档案。“关于这次意大利之旅,我有个问题。”他说。

她脸色马上亮了起来。“这将是一次意义深远的人生经历,”她说,“你就等着瞧吧。这次旅行将改变她们。她们回来以后会完全变个人——对世界将有更深刻的体验,能够欣赏不同的文化,而且,女孩子之间那些无聊的拉帮结派的情况也会消失。我认为,这次旅行甚至具有历史性转折意义。阿比——哦,她要去的,是吗?”

“呃,这就是我想跟你讨论的问题。”

“她一定得去,必须得去。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旅行。”

他的手掌放在膝盖上,掌心冒汗,“是的,我知道,我听说了……但是阿比——唉,你知道,这个年龄的女孩是多么理想主义。她有点担心这次旅行对于有些同学来说,可能会有点困难。”

“困难?”

“那5000美元,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的。你知道,这让她有些不安。”丹尼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随意一些,就好像他是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对冲基金大佬一样。而实际上,他只是个小作家,手头这本书的出版社预付款早在几个月之前就花光了。

显然,拉里并不知道阿比本学期的学费已经拖欠一个月的事实。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提及学费的事情,更不用说去意大利那5000美元的旅费了。不过,莱曼中学获得的捐赠款在全美私立中学里排名首位,所以他确信即便少了他那区区1.6万美元的学费,莱曼中学也绝不会受任何影响。

他想象着她的回答:哦,那5000美元的旅费

啊,那只是个建议而已。当然,对于有困难的家庭,这笔费用可以免掉。

他感觉到一颗豆大的汗珠从左耳后淌下来,顺着脖子流到衬衫领子下。

“多体贴的孩子啊!嗯,你告诉阿比,如果有同学因为钱的问题去不了意大利的话,让她们的父母马上联系利娅·威诺克。我们对符合条件的少数民族学生提供奖学金。”

“没问题。”他来这里原本是想找渠道帮助阿比参加这次旅行:折扣价了,贷款了,或者其他什么办法。提供给少数民族学生的奖学金肯定指望不上。要说阿比·古德曼这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在这所学校里属于哪个少数民族的话,那恐怕只能属于“父母没有夏季度假屋”这一少数民族了。“不过,我确实在想这对其他一些家长是否是个负担——不是指少数民族,而是那些不是特别富裕的家庭。各种费用之外还要再支付这笔费用。”

“我认为莱曼中学的大多数家长不会因为这件事犯愁。毕竟,意大利游学不是强制性的。”

带着当铺老板那冷漠的笑容,她问:“还有什么事吗?”

2

大厅里挤满了女孩子们,尖叫着,笑着,嚷着。她们有的手挽着手,有的勾肩搭背,向外走去。丹尼常常感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关系会那么亲近,而相比之下的同龄男孩子们,浑身上下散发着的不是健身房里的臭袜子味,就是青春痘霜的味道,而表达情感的方式却是相互推搡而已。

他满怀担忧甚至是恐惧地等着阿比。

如果去不了意大利,她说,就意味着患上了社交绝症,她会被人唾弃。他告诉她,他会认真考虑这件事,看看有什么解决办法。与拉里见面只是搏一搏而已,未能如愿也在意料之中。没必要让阿比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是如何捉襟见肘,在目前的状况下,他希望她的生活能够尽量正常化才好。实际上,比起大多数同龄女孩,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她很坚强,但母亲的去世对她打击实在太大了。

他真的不愿意告诉她这个坏消息。要知道,去意大利旅行是她目前唯一期盼的事情。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人的低声哼唱,唱歌的是学校保安莱昂·奇泽姆。他是个黑人,60岁左右,平头,白发,宽脸庞,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门牙间有个缝隙。他给人的感觉既像教授,又像职业拳击手。他为波士顿警察局效力了20年,对付几个淘气姑娘还是毫无问题的。

“长官。”丹尼咧开嘴笑了,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莱昂的大女儿丽贝卡——他家第一个上大学的孩子——从邦克山社区学院毕业时,丹尼曾经帮助她在波士顿的一家出版社找到了工作。莱昂很喜欢丹尼,莱曼中学的学生家长没有几个能像丹尼这样跟他打招呼,并且停下脚步来闲聊几句。对于大多数家长而言,他只是个隐形人而已。

这时丹尼在门厅瞥见了阿比——先是看到她银灰色的流苏围巾,然后又看到她微笑的脸庞。这让丹尼大出所料,他已经不记得最近一次见她笑是什么时候了。她正在跟新结交的好朋友詹娜·高尔文挎着胳膊走过来。

詹娜·高尔文看上去和阿比截然相反:她个子矮小,黑色头发,略微有些胖,而阿比则苗条优雅,金发碧眼。詹娜看起来有些刻薄、清高甚至傲慢,而阿比則性情甜美,与人为善,至少六个月之前是这样。詹娜刚刚转到莱曼中学的高二年级,通常来说在这个阶段转学有点晚了,而她在新学校显然有些受排斥。一向富有同情心的阿比——当然也许因为有些叛逆,为新来的同学感到难过,主动与她交好。现在她们已经密不可分了。

看到父亲,阿比绽开了笑容,丹尼甚至有点不敢相信——也许她是在冲着别人笑?可是她努力地穿过喧嚷的女孩们,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这是11个月来她第一次主动地拥抱他。但又是因为什么呢?

“哦,天哪,爸爸,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他很想问。

她拥抱得更紧了。他到现在还没有习惯她的个头,都已经长这么高了。“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我刚刚在去意大利旅行的名单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我就知道你会让我去的。你太棒了!”

“阿比,亲爱的——”

在一旁的詹娜碰了碰她的胳膊,“我爸爸来了,快点。”这时,一个银色头发的男人走了进来,吻了詹娜一下。他穿着一身看起来很昂贵的驼色西服,发型时尚。

“阿比,等一下——你说什么?”丹尼问。

但阿比已转身朝詹娜走去,显然没听到他的问话。“我就知道,没错吧。”阿比说着,随即回过头问,“爸爸,我跟詹娜去她家行吗?”

他心头一阵恼怒,她似乎从来就不愿意跟他一起待在家里。但他只是答道:“嗯,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不愿意再开车去韦斯顿接你。”

“埃斯特万会送她回家的。”詹娜说。

埃斯特万是高尔文家的司机。詹娜的父亲好像是个投资家,即便按照莱曼中学的标准来看,也是相当有钱。

“阿比——”丹尼喊道。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

是那个银发男人,托马斯·高尔文。

他看起来不到50岁。麦色皮肤衬着蓝灰色的眼睛,眼神犀利。西服裁剪考究,淡蓝色的衬衫熨烫平整,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一切都完美无瑕。身穿廉价运动装的丹尼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

“只是想自我介绍一下,”男人说着伸出手,“我是汤姆·高尔文。”

“丹·古德曼。”

这时阿比已经和詹娜一起走出了前门。

“很高兴见到阿比的父亲,她非常棒。”

“大部分时间吧。”丹尼咧开嘴笑了。

“詹娜交不到比她更好的朋友了。”

“见到你很高兴。”

“得感谢你让我在孩子们去意大利这件事上尽点绵薄之力。”他说话带有南方口音。

“尽点绵薄之力?”

“你不知道,阿比简直是拯救了詹娜。”

“等一下。是你付了阿比去意大利的旅费?”

“我完全是为了自己,相信我。”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这是詹娜三年里的第四次转学了。在跟阿比交往之前,她在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又跟我嚷嚷着要转学。如果阿比不去的话,她绝对不会愿意跟着班级去意大利。”

丹尼的面颊热了起来。他很震惊,同时又很尴尬、愤怒,尽管很少有人见过他愤怒的样子。

阿比到底跟她朋友说了些什么?她不太可能了解家里的拮据状况,但她肯定说了些什么。这已经不仅是尴尬,而是有失颜面了。这个有钱的家伙把他们当作了慈善救助对象。

“你真的是太慷慨了,”他说,“但我不能接受。”

“请你务必答应。这是为了我的女儿。”

“对不起,我得给财务主管打个电话把这件事处理了,但我确实感激你的好意。”他微笑着,转身推开前门,走了出去。

阳光很刺眼。一辆锃亮的迈巴赫豪华轿车停在路边,这一定是高尔文的座驾了。一个穿着黑色制服和白衬衫、打着黑色领带的男人手里端着星巴克外卖托盘,走近阿比和詹娜,递给她们每人一杯咖啡。高尔文的这位司机一定是跑了趟星巴克。

“谢谢你,埃斯特万。”阿比说,转身看到丹尼走了出来,复又变得兴奋,“没问题吧,爸爸?”

他招招手让她过来,“布吉。”他小声地喊着她的昵称。他在外人面前从来不这样叫她。

“哦,上帝,我简直是太兴奋了。”她打断他,连珠炮似的说着,什么意大利通心粉,意式冰激凌,购物——丹尼的耳朵都跟不上她的说话速度。她抓住他的双肘,“我要去意大利了!”她几乎高唱了起来。

他好几年都没见过她这么高兴了。她双颊浮现出酒窝,嘴巴咧到了耳根,脸蛋几乎都要笑成两半了。

现在怎么办呢?告诉她去不成了?

丹尼曾经误打开过一个朋友发给他的链接。视频里,一个女人用高跟鞋后跟狠狠地踩着一只可怜的小猫。这是他见到过的最恶心、最让人不安的画面,他真希望能从记忆中抹去看到的一切。

如果告诉阿比她去不成意大利了,这残忍度和踩小猫有点类似。

“丹!”高尔文走出前门,向他打着招呼,手里拿着黑莓手机。

丹尼走近他,压低了声音,“这次我就接受了,但你一定得同意我还你钱。”

高尔文扬起眉毛,严肃地点点头,“如果你不还钱,我一定派人去追债。”他坏坏地笑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请别误解——这确实有点不合适。我们甚至都不怎么认识。”

“有点疯狂,是吗?看在阿比和詹娜关系这么好的分上,明天来我家吃晚饭,怎么样?我读大学的两个儿子都会回家,他们都很喜欢阿比。塞莉纳要做她最拿手的米烧鸡。”

丹尼还能说什么呢?人家已经为他女儿的意大利之行倾情相助,他怎么好意思再三拒绝这样的邀请。

他伸出手,微笑道:“好吧,那就感谢了。”

3

丹尼的家位于马尔伯勒大街,是一套两居室的公寓房。他打开门,迎接他的是狗尾巴敲击地面的啪啪声。老狗雷克斯——一条患了关节炎的褐色拉布拉多犬,正挣扎着从厨房旁边的狗窝里爬起来。

“好了好了,伙计,不必为了我起身。”他让雷克斯重新躺下,上前按摩它的腰部。雷克斯13岁了,对于这个品种的狗来说,已经属于老年了。它口鼻部分的毛变成了银色,由于患了白内障,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云翳。它本来是萨拉的狗,他们离婚后跟着她走了,后来又和阿比一起搬了回来。这条充满爱心的老狗,在阿比失去母亲的日子里,英雄般地俘获了她的心。

丹尼手机上的红色信息提示灯在不停地闪烁。

八条语音留言。其中七条来自一个名叫托尼·圣安杰洛的代收人,他是资产保全方案公司的员工,似乎在催账学院受过专门的速成培训,执着得令人厌恶。他的“问题解决方案”就是“打劫”丹尼的工资。

可他的工资又在哪儿呢?

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与汤姆·高尔文的对话。得感谢你让我在孩子们去意大利这件事上尽点绵薄之力。这家伙到底是谁?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什么信息都能查到。而丹尼,虽说其他方面不见得有本事,却是个一流的调研家。

丹尼坐在书房的书桌前,打开旧苹果笔记本电脑。其实,所谓的书房只是客厅里一块凹进去的小角落,因为他的书房已经成了阿比的卧室。领英网站上有一长串的托马斯·高尔文,在名单的中间部位,有个托马斯·X.高尔文,毕业于波士顿学院,曾经在普特南投资公司干过,是位于波士顿圣詹姆士大街的高尔文咨询公司的创始人、行政长官、投资总监和总经理。

就是他了。

雷克斯现在已经蜷缩到丹尼的鞋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依偎得更紧了。

波士顿高尔文咨询公司。网站只是个安全门户,页面上展示的是波士顿金融区的俯视图,以及要求输入用户名和密码的登录对话框。对话框上方有一行字:本网站只面向高尔文咨询公司的雇员和投资者。

丹尼的女朋友露西·林德斯特伦用白色塑料袋拎着晚饭来了。她从纽伯里街买了外卖:自己的是份沙拉,给丹尼的则是蒜蓉鲜虾意大利面。他闻到了蒜香、温热的橄榄油、牛至和酸溜溜的味道。

她弯下腰,抚摸着雷克斯的脸,老狗幸福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又拥抱了丹尼一下,吻了他。她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说明今天她又出去做外展活动了。她是波士顿医疗服务中心流浪者援助项目的精神科医生,每周两天在波士顿的大街上工作,劝说那些流浪者来中心接受治疗。

她穿着淡灰色高领衫,蓝色V字领毛衣,黑色牛仔裤和一双黑色旧皮靴,丹尼很喜欢看她穿这双靴子。她戴着黑边粗框眼镜,丹尼觉得她戴这副眼镜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在工作中显得更朴素,也不那么娇弱。这副打扮让她有种勤奋工作而又迷人的形象。

他们已经交往三年了,但实际上早在哥伦比亚大学上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候生活还没显露出其残酷,露西·林德斯特伦是那么高不可攀。对丹尼来说,她就是班里的女神,金黄色的头发带着不羁的波浪垂到肩膀上,尖尖的鼻子和下巴,蓝灰色的眼睛,灿烂的笑容,连牙齿的不太整齐都显得那么可爱。

那时候,他根本配不上她。坦率地说,现在他也配不上她。

大学毕业后20年的时光已经在她嘴边刻上了淡淡的法令纹,眉宇之间也有了川字纹。这些变化不仅仅是岁月带来的——她的第一次婚姻也是以失败而告终。

丹尼知道她对衰老的痕迹有些太过敏感,时尚杂志对大多数女性都会产生这样的导向作用。

可丹尼却一点也不在意。他觉得现在的露西比大一的时候更漂亮。

她把圆形的外卖垫盘纸铺在餐桌上,小心地打开纸盒盖子。

“今天挺累吧?”

“主要是路走得太多,我得冲个澡。”露西从来不抱怨工作,这一点丹尼真心佩服。

“先喝杯葡萄酒?”

“当然好啦。”

他拿出一瓶冰镇的桑塞尔白葡萄酒,拔出软木塞,给两人各倒了一杯。他们碰了杯,酒味清爽,带着一股柑橘的味道。

“又去街上做外展活动了?”

她点点头,“今天去了南站,有个人睡在长椅上,看上去有70岁了,但实际上可能只有60岁——你知道流浪生活让人显老。警察想把他带到我们的一家收容所去,但他不肯去。跟这些人打交道得费很多劲,我真是尽力了。”

她看起来很痛苦,似乎在重温白天的场景;同时又显得很柔弱,很动情。她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有着真切的同情。在丹尼看来,他们不过是些无业游民、流浪汉而已,但在露西看来,他们是她的孩子,她是他们的监护人,而不是医生。

“我跟他说,晚上会很冷的,他应该去收容所睡觉,不能待在街上。他却说,那里的人们会乱动他的食物,睡觉的时候还会惹他烦。他开始喋喋不休——各种各样的胡话,说个不停。”

他点点头,“他可能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他感觉她的工作很有意思,但又令人困惑:她怎能忍受照顾那些根本不想要她帮助的人呢?

“很可能。我们应该给他吃点抗精神病药,但我得先让他跟我交谈才行。我问他能不能跟他一起坐一会儿,结果他说不行。我说我就是想帮帮他。他问,‘你他妈能帮我什么?我回答,‘我有香烟。他说,‘哦,那好吧。”她抿了一口葡萄酒。

丹尼笑了,“突然他就刹不住话闸了,是吧?”

“我给了他一张5美元的麦当劳礼券、一支香烟,还有一双白袜子。”

“他答应去你们医疗服务中心找你看病了?”

她摇摇头,“也许以后会去吧,但首先我得让他信任我。不过,这个家伙有特别让人……心动的地方。”

“怎么讲?”

“他很聪明。非常有趣而智慧的头脑却拒绝对外开放。有点令人心痛。”

这时,电话铃响了。

不,他在心里喊,千万别再是催账的托尼·圣安杰洛了。他本来不想接电话,但还是瞥了一眼呼入号码:电话区号是212,显示的是他的文稿代理机构莱维坦弗里德联合公司。

他的代理人明迪·莱维坦很少给他打电话,除非她正在帮他谈文稿业务。

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盐矿的生活怎么样啊?”明迪问道。因为常年抽烟,她嗓子干哑,最近在一位俄罗斯催眠师的帮助下才终于把烟戒掉。

“很好,”他撒谎道,“写作已经深入进去了。”好几年来,他一直在笔耕一部19世纪的强盗资本家杰伊·古尔德的人物传记。

“那好,这正是我想听到的。”可她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热情,“听着,丹尼,很抱歉晚饭时间打扰你,但我刚刚到达我乡下的度假屋,查看手机信息的时候接到了路易莎打来的电话。”路易莎·彭妮曼是丹尼的编辑,专注非虚构类“严肃”作品,颇具传奇色彩,靠策划几本总统回忆录和描写美国政治生活的图书奠定了自己在出版界的地位。作家们普遍害怕她,甚至讨厌她。

“你们闹翻了,”丹尼说,“我也将要失去你,是吗?”

“你推理得没错,但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听着,丹尼,这事很严重,她要取消这本书。”

4

丹尼立刻感到嗓子眼冒烟,“她要取消合同,就是因为我的进度晚了几个月?”

“老兄,首先,这不是‘几个月,而是15个月。”

“好吧,但是……”

“你知道现在这行有多么难做。出版商对电子书都特别抓狂,他们在寻找一切借口取消合同。”

“出版业什么时候好做过?”

明迪叹了口气,“路易莎·彭妮曼可不是好糊弄的。”

“她不是威胁我们?我的意思是,你确实觉得——她是严肃的?”

“像宣告得了癌症一样,”明迪回答,但很快又加了一句,“对不起,这话说得不妥。”

对于这本杰伊·古尔德的人物传记,明迪·莱维坦帮他争取到的预付款要高于他的想象。这当然和他的第一本书——《波士顿的肯尼迪家族》不无关系,因为它入围了普利策奖。尽管该书销量不佳,而且最后也没有获奖。

另外,他得承认,虽然自己的计划书写得非常好,但明迪向出版社的推销术则更加高明。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杰伊·古尔德是谁了,她在给出版社的电子邮件中写道,然而也没人听说过有个奥林匹克长跑明星驾驶的战机在二战中被击落的事情,但《坚不可摧》却成了当之无愧的畅销书。没人听说在100多年前芝加哥世博会期间震惊全城的连环杀手,然而也没有妨碍读者们购买《白城恶魔》:这完全取决于讲故事的技巧。

丹尼知道如何讲述这个故事。

杰伊·古尔德是铁路投机商、破坏罢工的工贼,也是美国最富有的人之一。他还是内幕交易人、贿赂行家、骗子、谎话精,甚至自诩为“最受美国人痛恨的人”。

对他的新书,兰登书屋、哈珀·柯林斯还有西蒙·舒斯特等出版社都参加了竞标,但三角图书出版社的路易莎的出价盖过了其他所有出价。乍一看,这笔钱确实不少——但若减去明迪15%的佣金后再平摊到三年里去可就不起眼了,不过至少这笔钱能支撑他写完这本书。另外,稿费中有很大一部分得在平装本出版后才能入账,而精装本出版至少一年后才能出版平装本。倒不是说他在抱怨:当然干自己喜欢的事他没什么意见,而且如果他生活节俭点,也不去加勒比海旅游的话,现在书可能已经写完了。

可他又接到了萨拉的电话。

他的前妻已经拿到了活检结果。没有肿块,乳房X线光片也没发现问题。她只是有一天注意到一侧乳房有些发热发红,不过上面的皮肤感觉有点异样,发硬发紧,像橘皮一样。淋巴结也有些肿大。医生告诉她很可能是蚊虫叮咬造成的,给她开了抗生素。

结果医生错了。

炎性乳腺癌的存活概率并不高。她是个单亲妈妈,她很害怕。

前一分钟丹尼还在研究1886年的西南铁路大罢工,后一分钟他就在研究雌激素受体蛋白了。萨拉的第二任丈夫接受了曼哈顿一家公司的工作,他们最后的分手搞得很难看。那个家伙是个混蛋,这一点萨拉终于意识到了。她需要丹尼的帮助。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在丹娜法伯癌症治疗中心的餐厅吃了好多顿饭。

这么多年以来,女儿似乎也头一次那么需要他。她需要一种稳定的存在感,也需要有人开车送她去上舞蹈课、彩排,或者去同学家过夜。在舞蹈教室后面那狭窄的小房间里等女儿的时候,他還在研究化疗、放射、体温过高、生杏仁和维生素B17。

杰伊·古尔德先生只能暂时被束之高阁了。

尽管古尔德先生很重要,但也远不及他的女儿和前妻重要。即便她们不再爱他的时候,他也一直深爱着她们。

“丹尼?”

“啊?”

“我的意思是,我们得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你写100页或者150页最少需要多少时间?得想办法让他们保留这本书,不能让她取消合同。”

“你觉得这能行得通?”

“也许吧,不试谁知道呢?这是我能亮出的唯一一张牌了。你同意吗?”

丹尼的进度离拿得出手的100多页书稿还远得很,至少也得一个月的时间。但如果书真的被取消,那他唯一的收入来源也就断了。

丹尼使劲咽了口唾沫。“没问题。”他回答道。

5

露西看着他,扬起眉毛,微笑着问:“情况有多糟糕?”她的声音中透着忧伤。

“非常糟糕。”

他告诉了她明迪刚刚说的话,以及今天和女儿学校负责人的见面情况。

还有托马斯·高尔文出乎意料的举动。

“哦,”她说,“他真大方。”但语气中并没有任何热情。

“露西。”

她回避着他的目光。

“说说你的想法吧。”他说。

“嗯,你肯定这是个好主意吗?”

“为什么不是呢?”

“这家伙甚至都不认识你,就资助你女儿去旅行,我觉得这事太奇怪了。”

“确实有些不同寻常,这点我同意。不过他邀请我们明晚去他家吃饭。”

“明晚我得加班,我是说,如果他真的邀请了我的话。阿比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不知道。”

“绝不要小瞧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她们观察力很强,而且爱摆布人。相信我,我是过来人。”

“也许吧。”

“我就是感觉从你几乎不认识的人那里借钱不怎么明智。这,嗯,你得警惕点。”

“你知道什么才是不明智吗?一趟意大利旅行,学校竟然向家长收取5000美元。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每家都能轻松地拿出这笔钱。”

“你才知道?”

“不,但我还是很恼火,还有这对阿比造成的影响。”

“这么说我们谈论的還是阿比的新朋友?”

“送阿比回家的是高尔文家的用人,穿司机制服的墨西哥裔美国人,你知道吗?这就不对劲。”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

“她还是个孩子。这并不是她的生活,这是别人的生活。”

“没错,这不是她的生活,她自己知道的。这种事不会让她昏头的。”

“怎么不会?就好像有人跟你说,‘你不觉得T恤衫领子上的标签让人难受吗?不痒吗?结果怎样?本来好好的没事,突然它就痒起来了,那个标签就要把人逼疯了。”

“这种痒痒就好像是——她的父亲虽然爱她,却不是个亿万富翁?”

这时,他们听到房门打开时合页发出的嘎吱声,然后是阿比把背包扔下,以及雷克斯的尾巴啪啪敲击地面的声音。阿比在跟狗说话,就好像它是个小孩,或者是个笨蛋。“今天过得怎么样,雷克斯?乖吗?哦,为什么项圈还拴着呢?”雷克斯的带刺项圈发出了响声,“我们去问问爸爸记没记得带你出去散步,好吗?”

她走进厨房,看起来更像个女人,而不像个女孩了。自从这两个月来和詹娜成为闺蜜,她开始打扮得跟以往不一样了。以前她每天都是一身法兰绒格子衬衫和浅蓝色运动裤,衬衫从不掖到裤腰里。现在却是两件套羊毛衫配紧身裤,看起来就像个大学预备生,而且开始化起妆来。他想告诉她停下来,慢下脚步: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当女人,却只有几年的时间当女孩。

“这是给你的。”她抽出一枚信封扔到桌子上,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莱曼私立中学的信笺。“看起来像是账单,”她说,“我们又欠缴学费了吗?”

“没事,”他回答,“你就放心吧。吃饭了吗?还剩了些鲜虾意面。或者我也可以给你现做,不知道你想吃什么,芝士通心粉?”

“不用了,谢谢,”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在高尔文家吃过了。”

“那好。”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轻松。最近她几乎每晚都在詹娜家吃饭,可谁又能说她什么呢?父女俩在家吃晚饭总是气氛不甚自然,往往是长时间的沉默。但依然……

“我明晚得跟他们家人见面。”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他们的。”

“嘿,阿比,”露西说,从她身后走过来,在她腮上亲了一下,“我喜欢你穿的平底鞋。是汤丽柏琦的鞋子?”

阿比显得有些不自然,但同时又很高兴,“应该是吧。”

过去丹尼一直担心女儿和露西的关系,但现在看来她和露西似乎已经成了朋友。也许因为露西从来没试图取代萨拉的位置,也许阿比希望生活中有个充当妈妈角色的人,也许因为萨拉后来又嫁给了一个阿比并不喜欢的人。

“真漂亮。”露西说。

“是新的吗?”丹尼问。

阿比的脸红了。她不自然地朝四周看了一眼,“这不是时装秀吧?呣,我现在能去做作业了吗?”

“等一下,”丹尼叫道,“我们没说完呢。”

阿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咬住了嘴唇,很明显地表明了她打算再说多少话。

“我问你呢,这鞋子是新的吗?”

阿比盯着他,很久没有吭声,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最后,她说:“这是高尔文家送给我的礼物,行了吧?”

“真好啊!”露西插话,试图当和事佬。她正忙着收拾餐桌,上面堆满了书、报纸和广告邮件。她很聪明,尽量不卷到父女俩的矛盾中去。

“礼物?什么由头?”

“由头?”阿比的眼睛瞪大了,“今天下午我站在纳蒂克商场里像个傻子,看着詹娜买这买那的,就是因为我既没有信用卡也没有钱,可能她很同情我吧。”

“她同情你?”

“她有自己的美国运通白金卡,而我,连个借记卡都没有。”

“那简直太糟糕了。一个小姑娘,要是连个美国运通白金卡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出去见人?”

阿比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满脸愠怒。

“如果你想买什么东西,可以给我打电话。你知道的。”

“你肯定会拒绝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至少你应该先问问我。”

“没错,我能想象得到。就好像,‘嘿,爸爸,我刚看见一双特别漂亮的汤丽柏琦的平底鞋,詹娜买了一双,你能不能给我200美元也买一双?就好像你会答应?至少你应该实在点吧?”

“200美元?”丹尼喊道,“你说得太对了,我不会答应的。”

“还不是这样?”

很显然,阿比并不介意从高尔文家接受施舍。“你们俩一下午都在逛街?家庭作业做了吗?”

“我没带笔记本电脑。”

“为什么不带?”

“你是说那台老掉牙的苹果电脑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你去年背着它上了一年的学,也没在意过。”

“不仅去年,还有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它简直就是个恐龙!它都应该上古董鉴宝之类的节目了。”

他忍住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如果你需要一台新电脑,我们不是不可以考虑。”他说,“在这之前,你可以邀請詹娜来我们家,也许你们俩在一起真能做点家庭作业呢?”

阿比怀疑地瞪着他,“你说真格的?”

“如果你在意隐私,你们在家的时候我可以出去,找个星巴克之类的地方,坐在那里工作。”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我不明白什么?”

“你以为我想让她看到……看到我们住的这个小笼子?”

丹尼实在忍不住了,笑出了声。

“这不好笑!”她抗议。

“当然不好笑,亲爱的。”丹尼回应。在萨拉生病之前,她的第二次婚姻还没破裂的时候,阿比住在栗山一栋有六间卧室的维多利亚老式房子里,那房子属于她的继父,他是波士顿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现在她没有继父了——她倒不在意这个,但同时也没有了大房子,更没有了母亲。

他走近她,试图拥抱一下,但她躲开了。“我只是希望你给自己留足够的时间完成作业。今年是关键的一年,这点你清楚。今年秋天,你就该申请大学了,而——”

“你没开玩笑?”她喊道,声音强硬起来,“没开玩笑?”她提高了嗓门,“我不相信这一套!”

她转身跑回自己的卧室,摔上了门。

露西从餐桌上抬起头,难过地笑了一下。她无须说什么,对于父女两人,她都替他们伤心,她理解其中的苦衷。她的第一次婚姻也失败了,当时嫁给了一个建筑师,尽管两人和气散伙。儿子凯尔在鲍登学院上大二。所有这一切,她都经历过。

她的手指穿过丹尼的头发。“这么大的孩子就是难管教啊。”她自言自语道。

6

露西醒得很早,离开家上班之前为丹尼准备好了咖啡。丹尼则在阿比的房间传出音乐声之前,抓紧时间写了一个小时的书稿。

咚咚咚,是那种连地板都能感到震动的低音,一种嘻哈乐。就在不久以前,阿比醒来后听的还是泰勒·斯威夫特的甜美乡村歌谣,或者类似风格的其他歌曲。可是现在她听的所有音乐都如出一辙:根本没有旋律,全是一种调门的震天吼叫。

20分钟后,丹尼已经坐在餐桌前,边喝咖啡边看《波士顿环球报》。他的超大号白色马克杯上面是五岁孩童的幼稚细长字体:I ? My Daddy,里面的y写得像海神手里的三叉戟。这个杯子是阿比小时候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上制作的,当时孩子们都在布鲁克莱恩的一家陶艺店玩,自己动手装饰现成的陶瓷品。那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却像是才过了几个月。

阿比刚冲过淋浴,从冒着蒸汽的卫生间里出来,身上裹着浴袍,头发湿漉漉的。她无视老爸的存在,径直走进小厨房,给自己倒了一碗迷你糖霜谷物麦丝卷,浇上牛奶,端到餐桌上。

“给我剩点了吗?”她坐下,问道。

“剩什么?”

“那个。”她指了指他的咖啡杯。

他笑了,“你还太小,千万不能迷上咖啡因。”

她把面前的一堆邮件挪开,然后无聊地翻动着信封,“我在高尔文家过夜的时候,塞莉纳总是给我和詹娜做牛奶蜂蜜咖啡。”

“塞莉纳是他们家的管家还是厨子?”

“醒醒了,老爸,她是詹娜的妈妈。”她拿起莱曼中学那枚奶油色的信封,把一根手指伸进封口处。他不想让她看到那张催款单——不需要让她担心钱的问题——但他也不想为这事大惊小怪,所以并没吭声。

“嗯,不过你现在没在高尔文家,是吧?”他说,面带笑容。

当他和萨拉第一次看到胎儿检测仪上孩子均匀的心跳时,他就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唠叨那些所有家长成天挂在嘴边的话。比如:住在我的屋檐下,你就得听我的;按我说的做,我不管其他的孩子怎么做;别逼我停下车来收拾你。

他把牛奶放回冰箱。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尖叫,接着是竭力压抑的哭声。他转过身。

阿比颤抖的手中拿着那封莱曼中学的信,信纸在沙沙作响,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嘿,别担心,”他叫道,“支票不过迟了几天,我得把钱周转一下。”

她绝望地哭着,这种绝望丹尼只见到过一次,那是在医院的病房里萨拉刚刚去世的时候。她的哭几乎听不到声音,像是在憋气,又像打嗝一样。她眼睛圆睁,嘴巴张得老大,嘴角下撇,泪水不断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丹尼感到内心一阵发紧。她有点反应过度了,但他无法看着她深陷痛苦。“布吉,”他柔声喊道,从后面用胳膊揽住她的肩膀,“阿比,宝贝,怎么了?”他扫了一眼信纸,感到心突然沉了下去。虽然他只瞥见了只言片语,却足以看明白了。

……很抱歉地通知……我们别无选择……立刻收到款项……阿比盖尔的学业成绩……协助转学……

除非本周五下午5点之前他把1.6万美元的学费打到莱曼中学的账上——距离现在只有三天的时间——否则阿比就得离开这所学校。

他紧紧地搂着她,她滚热的眼泪滴落在他的小臂上,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着。

“听着,”他说,声音温柔而坚定,“这绝不会发生的,好吗?”

然后他能听见的,就是痛苦的抽泣中夹杂着一连串的叨叨咕咕,大多数他都听不明白,只能听清什么“我所有的朋友”“爸爸”这样的字眼。

她哭的时候嘴形和她刚出生时的嘴形一模一样。护士从产科医生的手里接过她——整整6磅重的婴儿,用襁褓将她熟练地包起来,然后放在保温台上。这时,这个小小的婴儿小手握成拳头,突然迸发出清脆响亮的哭声,这是她人生的第一声哭喊,在向世界宣告:嘿,我来了!

这时他知道,他这辈子会尽自己一切所能来保护这个小小的生命。

“亲爱的,”他说,“听我说,你连想都不用想,这绝对不会发生的。我向你保证。”

但他自己知道,他的保证很空,他的许诺很虚。他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这一点。

7

丹尼以前晚交过一次学费,实际上就是上个学期。但财务处让他拖了几周,他们肯定是从学生管理处那里接到了通知:对这件事要有点同情心,因为阿比的妈妈夏天刚刚去世。

但莱曼中学的同情心显然是有限度的。

他在这所学校没有任何关系可走。萨拉以前负责的基金的创办人,也就是曾担任莱曼校董会主席的那个人,两年前已死于中风。

所以他决定直接找学校的领导。

“我现在有点小麻烦,也许你能帮助我。”他好不容易拨通了拉里·桑顿的电话,“好像这学期的学费我有点缴迟了——主要是资金的流动性问题,需要把钱周转一下。但我应该一个星期左右就能把问题解决。”

他停顿了一下,等着她说点让他宽慰的话,但电话那头只有沉默。然后她发声了:“嗯?”

无奈中,他只能接着说道:“也许你能帮我跟财务处打个招呼?”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

“你知道,我收到一封催款信,说周五之前财务处收不到支票的话,阿比就得离开莱曼中学什么的。他们有点太过强硬了。”

“嗯,我不太清楚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古德曼先生。这是财务处的事情,不是高中部主管的事情。”

“我已经跟他们谈过了——”

“那我明白了,”她的语气变得更加冰冷,“我相信你不是要求为你破例。”

“本质上说不是破例,但——嗯,能给点回旋余地就行了。只需一点宽限期,真的。”

“对不起,古德曼先生,我希望能帮上忙。请告诉阿比,在新学校安顿好以后,一定要给我来个信儿,告诉我她的情况。我真的很喜欢她。”

即便他能舍下脸面找露西借钱,他也知道露西没有钱,她自己过得都磕磕绊绊。所以这条路堵死了。

他的父母海伦和巴德一直生活得很简朴。他们住在马萨诸塞州科德角韦尔弗利特住宅区的一套小房子里,丹尼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父亲是个木匠,也是个包工头,为人正派,只是脾气很暴躁。他不会跟人闲聊天,却总爱得罪人。但同时,他又绝对是个好人,给手下工人的工錢总是比别人给得多。要是工人出了麻烦,他一定会鼎力相助,从不多想借出的钱能不能收回。

他退休后几乎没有什么积蓄,和老伴靠社会保障金过活。

丹尼找不到能借钱给他的人,至少,没有家人或者朋友能借钱给他。

他试着回忆,他为什么对托马斯·高尔文帮他支付女儿的旅费感到那么不自在。是自尊心?现在这似乎已经不再是个重要的理由了。他想象着一架天平,一边是他的自尊——看起来像团搏动着的紫红色内脏器官,另一边则是阿比的快乐。他想象着阿比是个胖乎乎的婴儿,只穿着纸尿裤,咧嘴笑着。这个胖乎乎的婴儿轻而易举地把天平的这端压了下来,另一端则翘了上去。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如果他有珠宝可以去典当,或者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卖掉,他肯定二话不说。他要是认识个大款,他绝对会去借1.6万美元。

他必须得从什么地方弄到钱……而且得很快才行。

8

韦斯顿镇位于波士顿以西大约10英里,很多真正有钱的波士顿人都住在那里。那里的一些房子绝对是巨无霸豪宅,但最豪华的那些都默默隐藏在大片的树林后面,只有街牌或邮箱才暗示了它们的存在。

丹尼三次开车路过高尔文家院落的入口,却没有发现入口的位置。那里既没有路灯,也没有石柱或饰板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个普通的铝制邮箱,上面印着邮箱号码,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将车拐进一条没有标识的路,沿着它曲曲折折地穿过树林,一片林中空地出现在眼前。一对威武的锻铁大门,上面雕刻着蔓叶花纹,两边则是高大的石柱。他停下车。大门紧闭,一侧的石柱上挂着对讲机,上面装有监控摄像头。

他摇下车窗,按下了“呼叫”按钮。几秒钟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请进。”

大门向里打开,低矮的路灯亮了,照亮了另外一段用琢石铺就的车道。路优雅地拐着弯,最后一幢宏伟的房子突然映入眼帘,仿佛一座城堡在薄雾中现身。

这是一栋乔治亚风格的建筑,粗石构建,板岩屋顶,轮廓优美。地上的泛光灯将建筑物的正面照得美妙无比。房子共有三层,长度几乎有马尔伯勒大街丹尼所在街区的一半长。丹尼本以为会看到一栋花哨俗气的巨无霸豪宅,但高尔文家的房子,虽然很大,却超凡脱俗。

房前的一侧,是一块完整的篮球场。丹尼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父亲在他们家沥青车道的旁边给他支起一个投篮架。邻居的孩子们都羡慕无比,时刻想着去他家玩投篮。

房子前面是个环形车道。他停下车,走出来,关上车门。生了锈的车门合页嘎嘎作响。

前门打开了。这是一扇巨大的橡木门,看起来颇有年头了,就好像来自西班牙的城堡一般。西装革履的高尔文和妻子一起站在门口迎接他。她光彩夺目,黑缎一般的直发,棕色的大眼睛,灿烂的笑容,让他想起明星佩内洛普·克鲁兹,只不过比后者大几岁罢了。她个子娇小苗条,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紧身衣,显出细长的腰线和性感丰满的胸脯,看起来根本不像孩子都大学毕业了的人。

他们身后,两只小狗汪汪吠叫着。它们没有毛,浑身光溜溜的,皮肤深灰,大大的耳朵犹如蝙蝠的耳朵。“洛科!托里托!安静!”女人说,“对不起,它们只是想保护我们。我是塞莉纳。”

丹尼本以为会是用人来开门,比如说穿着制服的管家,却没有料到是男女主人亲自迎接。他做了自我介绍,递给她一瓶装在亮闪闪的红色聚酯薄膜礼品袋里的葡萄酒。那是几年前他家还有客人来吃饭时,有人带来送给他的。

塞莉纳把葡萄酒从袋子里拿出来欣赏着,好像这是一瓶珍稀昂贵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而不是乔氏超市促销架上8.99美元的特价商品。

“教皇新堡!”汤姆说道,“不错!”他点点头,对丹尼狡黠一笑,“红酒,是吧?”

“不确定。”丹尼微笑着回答。

“我只认识一些产自法国的高档葡萄酒。”高尔文说,把一只手搭在丹尼的肩膀上,引着他走进房子,塞莉纳则帮他拿着外套。

“你女兒在厨房帮着做饭呢。”塞莉纳说。

“她知道怎么做?”

“阿比可是个好帮手,”塞莉纳说,“她聪明能干,我感觉又多了个女儿。对不起,你不能把她带回去,”她笑得乐开了花,“我们留下她了。”

“我们确实有价格优惠的长期租赁方案。”丹尼开玩笑。

“塞莉纳一直想再要个女儿,”汤姆说,“生了两个儿子以后,她觉得接下来都该是女儿了。”

塞莉纳嗔怪地拍了他一下。

“来这里的路上还顺利吧?”汤姆问。

“实际上,我可能在你们的车道上错拐了好几次弯。”丹尼回答,“多亏了有GPS。”实际上,他的雅阁车并没有导航系统,但管他呢。

高尔文哈哈大笑,“过来跟姑娘们打个招呼吧。”他们朝厨房走去,两只小狗跟在他们身后,吠叫着,跳跃着。

“我以前好像没见过这种狗,”丹尼说,“这是什么品种?”

“这是墨西哥无毛犬。”塞莉纳回答。

“对不起。什么?”

“无毛犬。”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是非常珍贵的品种。古阿兹特克人认为这种狗有神奇的治愈魔力。”

“哦,真的啊?”

“他们也吃这种狗。”她丈夫在一边说。

“根本不是。”塞莉纳提高了嗓门,“你怎么总是说这种话?”

“是真的,”高尔文说,“据西班牙文记载,在一些大型宴会上,就用大浅盘盛着墨西哥无毛犬。我曾在哪儿读过。”

“嗯,”塞莉纳抽了抽鼻子,“抱歉,我先离开一下,她们好像把蒜烧煳了。”她快步走过大厅。

“味道很可能像鸡肉。”丹尼说。

高尔文狂笑起来,“我要帮你个大忙,不告诉塞莉纳你说过这话。”

“那我得感谢你。”

“嘿,你真不必带酒来。”

丹尼耸了耸肩,“只是一点心意。”

高尔文低声说道:“伙计,我喜欢乔氏超市。那里出售的葡萄酒味道还真不错。”

9

被他识破了。

丹尼脸上虽然挂着微笑,心里却吃了一惊。

他本来也无意用这9美元的葡萄酒冒充200美元的波尔多,但现在弄得好像他有此企图似的。不管怎么说,高尔文是怎么知道乔氏超市的?一个自家院子里就有篮球场的阔佬绝对不会去买几美元一瓶的葡萄酒。

但也许这正是他的目的。也许高尔文就想表明他只是个普通人。

或者他就是在逗弄丹尼,就像男人们之间经常开玩笑那样。

“我想,两个孩子长时间以来在一起相处得那么好,大人们也该相互认识一下了。”他说。

在房子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人在练习弹钢琴,是一首经典曲目,弹得虽然不完美,但也相当不错。他听到了阿比的笑声,闻到了大蒜味,也许还闻到了炸鸡的味道。

“我很喜欢你的房子,”丹尼称赞,“房子的布局很完美。”

“都是塞莉纳的功劳。她在跟建筑师讨论后决定的,我一点力都没出。”

哼,可不是吗,丹尼心想,你最后只要支付5000万美元就行了。

“嘿,阿比说你们就住在城里?”

“没错。”

“你很幸运啊,伙计。后湾区,对不?我一直想住那儿,走着就能去上班,而且景色又那么美,总能看见穿短裤的女大学生。”

“嗯,是挺好的。”

“塞莉纳就是喜欢郊区生活,我只能听她的。”他夸张地耸了耸肩。

高尔文家的厨房简直是富丽堂皇,比丹尼见过的任何一家饭店的后厨都大。里面有两个大大的岛台,台面是黑色石板,岛台上面的架子上悬挂着很多铜锅。厨房里有好几个内嵌式壁炉,还有一台闪闪发光的紫红色商用大煤气灶,镶嵌着铜边,看起来犹如古董蒸汽机。

拱形顶棚上交错着手工雕琢的木梁,像是来自中世纪的城堡。地板则是看起来十分古老的石灰岩,上面泛着天鹅绒般的绿锈,很可能都是来自同一座城堡。

詹娜站在一口硕大无比的圆形煎锅前,锅里噼噼啪啪地冒着烟。

“哎呀,上帝!”塞莉纳叫道,跑到女儿身边,“别把鸡烧煳了,快盛出来!上点色就好。”

“我没烧煳!”詹娜抗议道。

“嘿,爸爸!”阿比跟丹尼打招呼,她站在岛台前搅拌着碗里的什么东西。

“嘿,宝贝。”丹尼走进厨房,给阿比一个拥抱,“你在做什么?”

“鳄梨沙拉酱。厨房很漂亮,是吧?”

如果她在暗示挖苦自家的小厨房,他宁肯装傻。“非常棒。”《顶级大厨》都可以在这里拍摄了,连观众席的位置都够,“别忘了把那些小块也搅碎。”

“不,塞莉纳说不应该弄成像用料理机打出来的样子。”

塞莉纳快步走过来站在阿比的身后,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说:“在墨西哥,我们做鳄梨沙拉酱的时候里面都是有些小块块的,就像她做的那样。”丹尼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有种异域的辛香味道。“做得太棒了,宝贝!哦,我真想留下她!把她送给我们吧?”

这一点也不好笑,已经是第二次了,丹尼想。

丹尼悄悄地用一只手摩挲着岛台的边缘。这不是花岗石,台面上有着熔岩石那种精致的龟裂细纹,这是上釉火山石,贵得离谱。石匠的手艺很不错,因为你根本看不出来接缝在哪儿。突然他意识到,没有接缝是因为这原本就是一整块石板。我去,这得花多少钱啊!

那个在他脑子里一直风滚草般时隐时现的疯狂小念头,突然占据了意识的正中央。

他想,这家伙说不定每个月光领带开销就是1.6万美元呢。

我已经欠他5000美元了,再借1.6万,又能怎样?

说真的,为什么不行呢?

能损失什么呢?

他抬起头,高尔文正看着他,他们目光相遇了。高尔文笑了,丹尼很不自然地回笑。

“嘿,你刚才在摸台面吗?”

丹尼很尴尬,“我没想到火山石会这么厚。”

“你家也刚刚装修过还是怎的?”

“我父亲做过包工头,我以前跟他一起干过活。”

“真的?我父亲曾是个管道工。”

“在南方?”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以前见过那些卡车。‘高尔文兄弟管道修理,是吗?绿色三叶草标志?”

“看,我就知道咱俩有缘分。”高尔文说。

10

高尔文的两个儿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坐到餐桌前。两个男孩都是瘦高个,面目清秀:黑色头发,浅色眼睛,眉毛浓密,下巴棱角分明。布兰登,年纪较小的那个,穿着波士顿学院的运动衫,老海军牌的运动裤,脚踩人字拖。瑞安穿着带有“罗恩·乔恩冲浪用品商店”字样的T恤衫和邋遢的牛仔裤,光着脚。他看起来几乎就是布兰登的异卵双胞胎,只是他长得更精致一些,下颌的轮廓更鲜明,脸部更瘦削。除了眼睛以外,他俩长得都更像母亲。

“布兰登偶尔回家吃顿像样的饭。”高尔文松了松领带说,他已经脱去外套,“瑞安,你回家的理由是什么?脏衣服成堆了?”

“真逗。”瑞安说。

“我跟他说,只要愿意,他可以把所有的脏衣服都拿回家。”塞莉纳说,“但曼紐拉不会给他洗的,他可以自己洗。我们家不是宾馆。”她轻拍了几下手,来强调自己的观点。

布兰登在波士顿学院上二年级,而瑞安去年就毕业了,在电视台干些无聊的杂活。在丹尼听来,好像瑞安在自力更生,而他的富豪老爸并没有负责他的房租。这事挺有意思。

阿比似乎在这个家融得很好,简直成了高尔文家的二女儿。她正和詹娜耳语着什么,发出咯咯的笑声。每个人的盘子里都堆着高高的鸡肉、米饭和豆子,这是丹尼吃过的最好吃的米烧鸡了。

“这么说你是个作家,哈?”高尔文问道。

“没错。”

“很酷啊。”高尔文坐在田园风格的橡木长餐桌的一头,他妻子坐在另一头,两个儿子坐在两个女孩的对面。他们挪了挪椅子,假装感兴趣。两只小狗则在餐桌下睡觉。

“酷不酷我不敢肯定,不过……这是份工作。”

“你用真名还是用笔名?”

“是真实署名的,丹尼尔·古德曼。”对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丹尼。这其实是在礼貌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你。

“我一直想写本书,但总没有时间。我有很多故事可讲,也许要等到退休了。”

每当人们说类似的话,什么也想写作但没有时间云云时,丹尼就觉得好笑。好像他们之所以无法拥有成功的写作事业,唯一原因是没有闲暇似的。

“嗯,我有这么多闲暇时间来写作真是够幸运的。”他说。

高尔文笑了起来,“让你笑话了。那么,你是写小说呢,还是什么?”

“写实文学,”他进一步说明,“人物传记。”

高尔文拿起丹尼带来的那瓶酒,开始摇晃起来。“不,谢谢,我不喝了。”丹尼说。高尔文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了。

“我读过吗?”高尔文问。

“《波士顿的肯尼迪家族》。”

“哦,听起来挺耳熟的。关于杰克·肯尼迪和他的家庭?”

“其实更多的是关于杰克·肯尼迪的祖父,‘哈尼·菲茨,菲茨杰拉德。他100年前曾是波士顿的市长,肯尼迪王朝的奠基者。他是个很有色彩的人物。”

“有色彩通常意味着腐败。”高尔文指出。

丹尼笑了,“没错。腐败但受人爱戴。”

“现在还在写什么新作吗?”

“一直在写。”

“这本书是关于什么的?”

丹尼犹豫了一下。“强盗资本家”这个词高尔文听了也许会不舒服,尤其在丹尼还准备向他借钱的情况下。“是关于19世纪一个商人的传记。”

“是吗?什么时候写完送我一本啊?”

“妈妈,你能不能让布兰登把我的鞋还给我?”詹娜喊道。

“把鞋子还给妹妹。”塞莉纳命令。

“我没拿。”布兰登回答,面无表情。

“他是用脚给我脱下来的,”詹娜抱怨,“他像个猴子。”

“你们都老实点!”塞莉纳说,“你们都才6岁吗?”

丹尼很庆幸他们的谈话被孩子们打断了,但高尔文不放弃,“你的新书什么时候上市?也许我要买一本。”

“那你得等一阵儿了,”丹尼回答,“我还正写着呢。”

“写得顺利吗?”

“说实话,有点慢。有时候生活不让你写下去。”

“你从来没有过写作阻塞症吗?”瑞安问道。

“没有。这份工作跟其他工作一样。管道工也不会得管道工阻塞症的,不是吗?”

“我喜欢你的观点。”高尔文赞赏道,“孩子们,听到了吗?这就叫职业伦理。没有人逼他去工作,他每天只是坐下来,让自己去写作,不管他喜欢不喜欢。”

丹尼不自在地点点头。

突然一阵音乐声不知从哪儿传来。丹尼听出来这是林纳德·斯金纳德的歌曲《阿拉巴马甜蜜的家》的吉他前奏,只是被调成了手机铃声。高尔文站起身,从挂在挂钩上的西服上衣口袋里掏出黑莓手机。他扫了一眼来电号码,接通了电话,“我在吃晚饭。”他生硬地打断对方的话,长时间的停顿,“现在是晚饭时间,我在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又是一段停顿,然后他抢白道,“我都说了……不行。”

丹尼感觉,他刚刚见到了高尔文不愿意示人的一面。

高尔文猛戳了一下手机后结束了通话,“老兄,你是否有过这种感觉,好像每个人都想从你这里得到点什么?”

丹尼使劲咽了口唾沫,“总有这种感觉。”

也许这时候向他借钱不是什么好主意。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布兰登?”

布兰登耸了耸肩,“还没有结果。”

“如果需要我帮你打几个电话,就吭声。”

“好的。”

“这个夏天可不能再在楠塔基特岛的沙滩上混日子了,听到没?”高尔文说,眼睛里闪着光,“整个夏天都穿着湿泳裤冲浪的人,那是混混,知道?”

“我努力吧。”布兰登阴着脸。

“哎,他还在上大学,汤米,”塞莉纳说,“他还可以玩嘛。大学毕业后再找工作也不迟。”

“夏天在楠塔基特岛的沙滩上玩为什么不行?”詹娜打抱不平,“他为什么非得找份工作?”

“没错,”塞莉纳附和,“为什么?”

高尔文咧嘴笑了,“现在女生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了。丹尼,帮帮我啊,替我说句话。”

丹尼摇摇头,不愿卷到他们的家庭纷争中来,“对不起,伙计,我可帮不了你。”

“丹尼,你们家夏天是去科德角度假的,对吧?”高尔文问,“你们在韦尔弗利特的房子买了多久了?”

“韦尔弗利特?”丹尼不记得曾告诉高尔文他父母住在韦尔弗利特,也就是他长大的地方。而且他肯定没提过什么夏天度假的事情。

“你的度假屋,阿比跟我们说过。”

“韦尔弗利特的度假屋?”他苦笑道,“嗯,我倒是希望……”

这时,他瞥见了阿比,她正不自在地扭动着身子,脸都红了。

他这才意识到,为了让高尔文家对她高看一眼,阿比把爷爷奶奶在韦尔弗利特住的小房子说走了样,文饰成她每年夏天“度假”的度假屋。

于是他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希望去那里的路上不用花太长时间。”

“科德角周末的交通可真要命。”高尔文同意。

但丹尼已经看出了对方的眼神,还有那感觉好笑又极力忍住不表现出来的努力,知道高尔文已经抓到了他的小尾巴。

没有高尔文注意不到的细节。

晚饭后,高尔文告退去书房接电话。厨房里没有女佣,丹尼在想是不是轮到用人休息或者其他什么情况。这时阿比和詹娜试图教布兰登某个复杂的舞蹈,厨房里响起了音乐,但他却看不到音响在哪儿。

布兰登和两个女孩跳着舞着,从一侧旋转到另一侧,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他们的脚步移来移去,滑动着,一会儿又走起了太空步。布蘭登抱起一只狗,试图摆弄它的爪子,模仿他们的舞蹈,但狗挣扎着,发出威胁的叫声。阿比和詹娜禁不住大笑起来。

她在这里似乎真心快乐。丹尼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高尔文家对她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不是因为他们有钱,而是因为这温暖热闹的气氛和热情好客的一大家子人,阿比希望成为其中的一员。

几分钟后高尔文回到了厨房。他站在丹尼身边,看着孩子们跳舞。

“真好玩,哈?”

丹尼点点头。

“她真是个好孩子——你女儿。她带出了詹娜身上的优点,我们以前没见过的,至少好多年已经不见的闪光点。”

“嗯,”丹尼再次点头,“她们俩都很快乐。”

“没错。嘿,我们走开,让他们自己玩怎么样?来杯纯麦芽威士忌?”

丹尼犹豫了一下——他已经喝了一杯劣质的红葡萄酒,而且还得开车回去——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回答,高尔文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11

汤姆·高尔文给两人倒了些威士忌,酒瓶的标签上写着“麦卡伦1939”。他站在书房的吧台前,书房四周摆满了大部头的皮面精装书,估计他都是大批量购置的,却从来没读过。书房里弥漫着一股雪茄的味道。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我这儿喝到这种好酒。”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们俩都转过身。是埃斯特万,那个司机。

“高尔文先生,需要我送客人回家吗?”埃斯特万的声音轻柔,语气迟疑。他个子很高,身材魁梧,黑色的制服非常合身。大大的头,高高的颧骨上有疮痘,小鹿斑比一样的眼睛。脖子右侧有颗大黑痣,形状就像澳大利亚的版图。长相很怪的家伙,说不上丑,也不好看,但给人一种温柔善良的感觉。

“睡觉去吧,朋友。”

“谢谢,先生。”埃斯特万微微鞠了一躬,更像是点了个头,走了。

高尔文倒完酒,递给丹尼一只刻花平底无脚酒杯,他们碰了下杯。“敬我们的妻子和女友们,”他说,“希望她们永远不要碰面。”

丹尼笑着点点头,脑子里却在想高尔文究竟会指望他帮什么忙。

“你女儿是詹娜唯一的朋友。”高尔文说。

“我知道她们很亲密。”

“她对詹娜的影响太好了。我是说,詹娜真的在完成学校布置的阅读任务,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抱怨,耍脾气。比如,她确实读完了《杀死一只知更鸟》,无须我们唠叨一句。”

“阿比幼时我给她朗读过这本书,那时候她还小,可能都听不太懂,但……确实,她是个爱读书的孩子。很高兴知道她们俩在一起能谈谈书,而不只是街舞或者电子乐什么的。”

“这好比……如果你周围都是好人,你就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们能带出你身上的正能量。如果周围都是坏人,你身上的缺点就容易被引出来。在之前上过的几所学校里,詹娜似乎总是和坏孩子混到一起,受到极不好的影响。但阿比带出了她身上最好的那面。你不知道这有多棒。”高尔文的眼睛发着光,似乎有些潮湿。

“那太好了。”丹尼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很奇怪,那一刻他感到与高尔文之间有种出乎意料的亲密感。

“你做了大好事啊,兄弟。”

“我?不不,我只是努力不要太过干涉她的生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总是把事情搞糟。”

高尔文笑了,“现在你一个人带着阿比生活?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丹尼搔了搔半边脸,不太好意思地笑着,然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那种老灾难片吧?比如飞行员突发心脏病,结果空乘不得不开飞机那种情况?”

高尔文微笑道:“凯伦·布莱克演的《机场1975》?还有《空前绝后满天飞》!是朱莉还是谁出演的……”

丹尼回以笑容,“没错,就是这类。就好像,突然我就得会开飞机了,别无选择。”

高尔文摇摇头,“兄弟,我真服了你。要是没有塞莉纳,我简直不敢想象……”

他招手示意丹尼过来,两人坐在厚垫皮椅上,面前是一张堆着杂物的古董桌。他从椅子旁的茶几上拿起一个锃亮的黑漆盒子,上面刻有金字COHIBA?BEHIKE,打开盒盖,抽出两支粗得像香肠一样的雪茄,递给丹尼一支。

丹尼点点头,庄严的仪式开始了。高尔文递给他一把雪茄剪刀,丹尼把雪茄的尾巴剪掉,将雪茄剪刀递回去。高尔文点燃打火机,蓝色的火焰好像能熔断钢铁,把雪茄点着。他吸了几口,然后把打火机递给丹尼。

他们默默地抽了一会儿,丹尼记起他为什么从来就不喜欢抽雪茄了。他本来想夸一夸高尔文的雪茄,但他能说点什么呢?说这让他有点头晕?这时,他看到桌上有个木质的陈列盒,红色天鹅绒衬垫的正中央有一枚铜制奖章,上面写着:COLLEGIUM?BOSTONIENSE(拉丁文:波士顿学院)。

“你是波士顿学院的知名校友?”

他点点头,“一大笔钱换来一枚校长勋章。”

丹尼大笑。高尔文虽然以自嘲的语气解释这件事,却仍然把勋章摆出来展览。

“想听听实话吗?”高尔文最后说道,面露沉思之色,“我只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他妈的矫情,但相信我。”他仰望天花板,“碰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开车赶时间去某个地方,结果一路全是绿灯?就那样,嗖嗖嗖,反正绿灯都让你赶上了,走起运来挡都挡不住的感觉?”

丹尼点点头。

“嗯,我就是这样。天地良心,半句假话都没有。”他把手掌放在胸口,“你在词典里查‘right? place,?right?time,就会发现它就是说我呢。”

“我有点怀疑,不过……好吧。”

“现在,我不想让你误会我,但我告诉你,听我说:我富过,也穷过。”

“让我猜猜哪种情况更好。”

“不想跟你争这个。”他笑道,从衬衫前胸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丹尼: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这就是我想让你帮的忙。”高尔文说,“你最好痛快地接受,别让我为难。”

这是张5万美元的支票,是高尔文在摩根大通私人银行以个人名义开出的。

丹尼抬起头,“这是什么?”

“女子学校一年的學费,还有点余额。”

“你这——这是……”丹尼一时竟然失语了。

“莱曼中学是詹娜三年里转的第四所学校了。我们把她从温莎中学转到米尔顿高中,再转到BB&N中学,还有——哦,上帝,我都搞不清次序了。不知怎的,要么她混到坏孩子堆里,要么同学们觉得她傲慢自大……风声也不知道怎么传的,他们知道她爸爸有几个钱,结果那些孩子们对她都很刻薄。我真不明白。现在,她终于有了个亲密的朋友,而且又是这么好的姑娘,我真的不想再出任何差错了。”

“但是,到底怎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我的消息来源。”

丹尼的脑袋晕乎乎的。几分钟之前,他还在权衡要不要张嘴向高尔文借这笔数目的几分之一,可现在……阿比肯定跟詹娜说过什么,肯定是这样的。“我不可能接受这个。我是说……不管怎么说,这个数目比我需要的可多多了。”

“那就别全部花掉。”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你。我是说,我的出版商以后还会给我一些钱……不确定什么时候,但我——”

“你能还的时候再还。”

“我,我真不知道,我觉得不太自在。”他想起来先前阿比在厨房里的沮丧表情,还有在家里知道自己可能被迫转学时号啕大哭的场景。

“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生我的气。你和我,咱俩的关系可用不着这样。相信我,我成天跟那样的人打交道。在金融区,我对付几个自大的混蛋不成问题。但他们不同意我加入乡村俱乐部那是天理不容啊,是吧?”

丹尼笑着点点头。他猜高尔文说的是波士顿郊外一处名字确实叫“乡村俱乐部”的地方,只对超级富豪们开放。听起来好像他申请加入却被拒绝了。

丹尼说:“当有人对马克·吐温说,安德鲁·卡耐基的钱不干净时,他答道,‘当然不干净——弄脏了你的钱,也弄脏了我的钱。”

高尔文朗声笑道:“说得没错。呃,我们的出身都一样,你和我。我父亲养了10个孩子,屁股都要累成两半了,你父亲是个包工头,我们俩谁都不是嘴含银汤匙出生的。”

“但你实在是太大方了。”

“这5万美元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如果阿比离开了莱曼中学,我真不知道詹娜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你不相信我愿意花5万美元来确保女儿的幸福,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他盯着丹尼,眼神火辣辣的,似乎愤怒了,片刻后又严肃地说,“如果你能接受,我会感到荣幸之至。”

丹尼仔细看着这张淡蓝色的支票,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只有在想起萨拉弥留之际才会这样,“能问你件事吗?”

“当然。”

他脸颊发烫,“你能把这笔钱电汇过来吗?”

12

第二天中午,5万美元已经打到了丹尼的银行账户上。

他在网上查了账户余额,又将浏览器刷新了好几次。他要确定这笔钱真的在那里,而不是幻觉。

是真的,汤姆·高尔文说话算话。

整整5万美元,真的是一大笔钱。当然,对他所有的债务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足够在火海中清出一条道路,让他逃离燃烧着的废墟。

最重要的,是能保护阿比了。

他给莱曼中学打了电话,要求与财务主管利娅·威诺克通话。好几周以来,他一直在回避,不愿意接她的电话。

听到他的声音,她显得很惊讶,却并不高兴。他告诉她,几个小时之后他去接阿比时,会给她带来支票。

电话里,利娅·威诺克顿了一下后答道:“对不起,但今天就是截止日期了。下午5点。”

“我2点30分去找你。”

“恐怕太晚了,古德曼先生。准确地说,学费应该在今天下午5点之前打到学校的账户上。个人支票不会马上兑现,除非是银行本票,或者——”

“那我马上就给你电汇过去,”他抢白道,“这样总行了吧?”

在回家的路上,他说:“阿比,放心吧,你的学费问题已经解决了。”

她长出一口气,“哦,上帝!哦,上帝!哦,谢谢你,爸爸!”

不,得谢谢高尔文,他心想,但没说出来。

“我爱你,爸爸。”她小声说道,几乎听不见。

“我也爱你,布吉。”

回到家后,阿比钻进自己的房间做作业,他则坐在电脑前,想继续写作。但他无法集中精力,想在谷歌上查查他和高尔文在书房抽的雪茄。这种Cohiba?Behike是古巴产的限量版,也许他应该买一盒送给高尔文表示感谢。

他吓了一跳:这种雪茄一共只生产了4000支。

每支400多美元。

他竟然抽了一支价值400多美元的雪茄,而他实际上并不喜欢。

他又在谷歌上搜索了一下在高尔文家喝的纯麦芽威士忌,40年酿造的麦卡伦1939,然后又吓了一跳。

每瓶1万多美元。

7点左右,阿比从卧室里出来。“晚饭吃什么?”她問。

“意大利通心粉怎么样?”

她耸耸肩,“随便。”

这时电话响了,阿比接了起来。

“爸爸,是找你的。”她用手盖住话筒,“有人说什么邮票……”

他接过电话,“你好?”

“是丹尼尔·古德曼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热情而专业。

“我是。你是哪位?”

“古德曼先生,你好,我叫格伦·耶格尔,是美国邮政管理局的。”

“呃……哦?”他警惕起来,“怎么?”

对方笑了,“我是邮政大臣办公室的,我的职责之一是负责管理‘市民邮票咨询委员会这个组织。你或许听说过?”

“对不起,没听说过。”

“嗯,我简单介绍一下:这个委员会每年召开四次会议,决定邮票图案的内容。”

“还有专门的委员会负责这事?”

“实际上,这是个相当重要的委员会。由15位杰出市民代表组成——艺术家、音乐家、作家、公司领袖和历史学家等,都是些公众人物。会议在华盛顿召开,当然,所有的费用都给报销,并且有比较丰厚的津贴呢。”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古德曼先生,多丽丝·卡恩斯·古德温有急事不得不退出——应该是写书的截止日期问题吧,我猜是这样——于是你的名字就被提了出来。我们需要一位懂美国历史的作家。”

“你在开玩笑吧。”

“这么晚了打电话,是因为我们需要立刻找人填补这个空缺。不知你明天上午是否有时间来我们在波士顿的办公室一趟?”

“我——明天?”丹尼停顿了一下,“好吧,可以。什么时间?”

“那就11点吧,不会超过半个小时。只是为了新闻发布会问你一些例行的问题,填些表格而已。通知得太晚了,但如有可能……”

“没问题,”丹尼回答,“没问题。”

“那太好了。”耶格尔说道,“我们盼望见到你。顺便说下,我非常喜欢你的肯尼迪书。”

“那么说我的粉丝就是你了。”丹尼说道,这是他的固定笑话之一。

耶格尔先生咯咯笑着,给出了指令,“最后得说一下,”他继续,“在官方正式公布消息之前,你需要将一切保密。政府那一套,你了解的。”

丹尼挂上电话后,阿比问:“是干什么的?”

“某个——政府委员会。”他回答,“他们希望我能提供一些观点,在邮票上印些什么内容。”他耸了耸肩。

也许老话确实没错:好事成双。

不下则已,一下倾盆。

13

第二天早上,丹尼写出了比过去一年还要多的文字。他文思泉涌,热血沸腾,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文字唰唰地出现在屏幕上,犹如点钞员在哗哗地点钞票。等他停下的时候,已经写了18页。

是和高尔文一起喝的那杯酒产生了这样的魔力。还有高尔文谈到的那些自视高贵的傲慢之徒是如何看不起他。高尔文,这个管道工的儿子,即便挣了大钱,也认为自己是个局外人,而且一直是。

突然,他脑中像打开了一个开关,终于理解了杰伊·古尔德。他进度这么慢的原因之一,是他根本不喜欢自己书里的主人公,因为他根本不了解这个人。但实际上,古尔德比起那个时代的其他商业大亨并没有坏到哪去:他把钱赠给慈善基金,送给雇员和各类需要帮助的人,只不过没有大肆宣扬罢了。杰伊·古尔德的事业绝对是白手起家的经典案例。他出生在纽约州北部的一个农场,怀揣5美元,只身来到纽约城。就在他大获成功之后,报纸都开始贬低他,说他的坏话,但他根本不屑为自己辩护。不过他让敌人来写自己的人物传记,这是他的战略失误。

丹尼心满意足地叫了辆出租车去波士顿市中心。那是幢丑陋的建筑物,名叫壹号中心广场,那个邮票委员会以及其他一些政府机构都在这里办公。他提前15分钟到了,单肩包里装着笔记本电脑,以备不时之需。

办公室在二楼,门上没有标牌,只有一个号码:322。楼道的地板脏兮兮的,办公室的门槛处有一大团污迹。

一个年轻漂亮的黑人女秘书坐在接待台后面,那桌子一看就是廉价的政府办公用品,L形,由红褐色密度板制成。她微笑了一下,竖起一根食指,示意马上就会接待他。大约过了一分钟,她说道:“对不起,你是……古德曼先生吗?”

他微笑着点点头。

“你先坐一下好吗?我去告诉他们你来了。”

靠墙摆着一排椅子,他挑了一把坐下。墙上挂着美国缉毒局的徽章,黑底,老鹰的头是金色的。旁边贴着通缉令以及毒贩头目的悬赏金等信息。

两分钟后她出来了,说:“他马上就来。”

通往里间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塌肩的矮胖男人出现在面前。他穿着极不合身的蓝色西服,大秃头。对于这个身高来说,他的头有点过大了。几乎没脖子,一小缕灰色头发垂到了领子上。他嘴唇很薄,嘴角下耷,乍一看有点像青蛙。唇髭粗硬,青少年时期痤疮留下的疤痕在脸上很显眼。他戴着一副金属框双光镜,50岁左右。

“古德曼先生,谢谢你能来。”男人说道,“很抱歉让你等候了。我是特工格伦·耶格尔。”

丹尼慢慢站起身,两人握了手,“你刚才是说‘特工?”

“快请进。我们聊聊,我会跟你解释,用不了多长时间。”名叫耶格尔的男人说,为丹尼拉着门。

两人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耶格尔似乎稍微有点跛脚。墙壁粉刷成了白色,典型的政府机关装修风格,地上铺着丑陋的灰色室内外两用地毯。

耶格尔在第一扇开着的门前停住脚步。这是个小房间,没有窗户,一个男人正坐在圆形会议桌前打电话,面前摊着一堆报纸、文件夹之类的东西。看见他们,他放下话筒,站起来。

“古德曼先生,这是特工菲利普·斯洛克姆。”

斯洛克姆身材修长,油亮亮的黑色头发,偏分发型,运动员般结实,有点像惠比特犬。他脸部轮廓棱角分明、瘦削,有些皱纹,好奇的眼神有点像狐狸,浓黑的胡子。他似乎有些焦躁,并没有伸出手来跟对方握手,而是请丹尼看一个黑色皮质徽章夹。

这是个带有老鹰图案的镀金徽章。老鹰的上面是“司法部”字样,下面则是“美国缉毒局”及“特工”的字样,后面有个号码。

“你们是缉毒局的?”丹尼问,“我完全搞糊涂了。这和邮票有什么关系?”

“我相信你对任何人都未曾提及这次会面。”耶格尔说。他用词精准,几乎是学者的语气,让人根本想不到这些话是从这样一张青蛙嘴里说出来的。他坐在圆桌前,示意丹尼也坐下。

丹尼没坐,但轻轻点了下头,几乎让人注意不到,“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市民邮票委员会……”

“那只是让你到这里来的借口,古德曼先生。”耶格尔说。他扫了眼同事,这时斯洛克姆把一张纸从桌面上滑给丹尼。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耶格尔问道。他似乎是这里管事的人。

纸上是些条条框框和数字,乍一看什么都看不出来。可当他仔细再看的时候,丹尼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存款银行的名称和支票账户号码。

然后就是汇入及一系列的数字,接着是T.X.高尔文,以及更多的数字,还有$50,000.00的字样。

“这是你的银行账户吗?”耶格尔问道。

“是的。”

“上面的明细准确吗?托马斯·高尔文付给你5万美元?”

“他不是‘付给我什么钱,这是借给我的。不管怎么说,这难道不是侵犯隐……”

“你有没有任何书面文件证明这是‘借款?”

“书面文件?一个人借给朋友一些钱,他还会拉着你去公证?”

“托马斯·高尔文给了你5万美元,却没有任何书面文件?”

“他是我的朋友。他相信我。”

“很显然他是。”这时斯洛克姆说话了。他抖动着右腿,那刺耳的男高音听起来就像金属撞击的声音。

“你们不介意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托馬斯·高尔文是我们缉毒局调查的对象。”

“毒品?你们真的认为……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可是从南方来的爱尔兰天主教徒。”

“听说过西纳罗亚集团吗?”耶格尔问。

“墨西哥贩毒团伙?怎么了?”

“我们有证据证明托马斯·高尔文是在为西纳罗亚集团卖命。”

丹尼瞪着眼睛,完全不相信。突然,他爆笑起来,“啊,我现在明白了,他老婆是墨西哥人。没错,他是娶了个墨西哥女人,那他肯定就跟贩毒团伙有勾结。因为,当然所有的墨西哥人都为贩毒团伙出力,对不?”

“塞莉纳·高尔文的父亲是温贝托·派拉·费尔南德斯·伊格雷罗。”耶格尔解释。

“他又是谁呢?”

“是墨西哥米却肯州的前任州长,后来成了毒品交易的头目。”

“哦,上帝,这简直是太疯狂了。高尔文是南方长大的爱尔兰人,根本不会跟毒品交易有什么瓜葛。”

“你……怎么知道?”

丹尼停顿良久,“他看起来就不像那种人。”

耶格尔久久地盯着他,“你也不像。”

“什么?”

“请坐下,古德曼先生。”

丹尼的心跳得厉害,但他说不出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愤怒。他站在那里,胳膊抱在胸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现在已经卷入国际贩毒交易中了。”

“简直太荒谬了!”丹尼喊道。

“那笔钱把你卷进去了,”斯洛克姆说,“你现在已经正式成为同谋犯了。”

“等一下,”丹尼扯高了嗓门,“汤姆·高尔文人很好,借钱给我用来支付我女儿那该死的私立学校的学费。”他顿了一下,依次看了两个特工一眼,然后用更加平静的语气说道,“收到高尔文那笔钱两个小时之后,我给莱曼中学电汇了1.6万美元。也许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你们的逻辑?”

“你拿这笔钱做什么用没有任何关系,”斯洛克姆反驳道,“你把它全部捐给卢旺达的孤儿院也无所谓。你收到黑钱,就意味着你卷进去了。”

“那又如何?”丹尼叫道,“我怎么知道那筆钱有问题?”

“你去查查什么叫‘刻意视而不见或者‘有意回避,”耶格尔说,“法院会认为,对于这笔钱,你故意不问任何问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知道高尔文的钱是从哪儿来的。面对犯罪,你故意闭上了双眼。”

“也就意味着,”斯洛克姆接过话,“即便你声称毫不知情,你依然会被起诉。”

丹尼使劲咽了口唾沫,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晃动,“起诉?起诉我什么?就因为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了……”

“请你仔细听着,”耶格尔说,“电话机就在眼前,我们可以马上约见联邦检察官。这电话要是打了,那挤出来的牙膏可就收不回去了。”

“到底起诉什么?”丹尼嗓子冒烟,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斯洛克姆坏坏地笑了一下,“洗钱共犯,邮件、电汇和银行诈骗共犯。这还只是对初犯者,你将面临30到40年的刑期。”

“那是联邦法律的刑期,”耶格尔接着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没有假释。”

“话说回来,”斯洛克姆说,“我觉得你在监狱里也撑不了多长时间。我们的墨西哥朋友很担心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或者你是否打算与政府合作。监狱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我们没法保护你。”

“你们真以为能用这些子虚乌有、空穴来风的罪名指控我,不是吧?”

“我们胜算很大。”耶格尔回答。

斯洛克姆耸了耸肩,“即便这些指控法院不支持,你真的想接下来花五年时间和体制作斗争吗?我们代表政府,我们有呼风唤雨的律师和大量时间。你呢?你可能会雇个半吊子律师努力帮你摆脱麻烦,可是等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你的律师费可能也得几百万美元了。”

“我看也指望不上你的朋友高尔文来帮你掏这笔钱吧。”耶格尔接着说。

“一旦我们没收了他的财产,”斯洛克姆威胁道,“还有你的:你的小公寓,你的破车,退休账户里那3.2万美元?噗,全都没了。”

“当然,最后你也有可能说服法官和陪审团判你无罪,”耶格尔说,“不过我可不愿意跟你打这个赌,因为司法部几乎就没输过案子。可这个过程中,你跟你的家人会被拖得很惨,要是能把你损失的名声挽救回来那真算你幸运了。你可怜的女儿——是叫阿比盖尔吧?——就得生活在这种阴影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残酷了。”

丹尼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你们到底想要怎样?”他问。

14

“你的帮助,仅此而已。我们只需要你的合作。”耶格尔回答。

“合作什么?”丹尼问。

“接近高尔文。他似乎不怎么和别人在一起,但你是少数人之一。”

“我几乎不认识这个人。”丹尼说,“昨晚之前,我跟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10个字。”

“咦?”斯洛克姆嘲笑道,“‘他是我的朋友,他相信我,又是怎么回事?”

“你女儿跟他女儿在一起的时间可就太多了。”耶格尔说。

“你们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我们倒是不想。但如果你不肯合作,我们就别无选择了。”

丹尼一阵恶心,“到底什么意思?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合作?”

耶格尔似乎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又闭上了嘴。他从桌子上滑给丹尼一张纸。

斯洛克姆说:“只要你签了这份合作协议,我们就可以开始着手了。”

丹尼迅速扫了一眼那张纸。上面写着“保密协议”和“DEA表格473”。

这事让人感觉是那么不真实,仿佛他一脚踏空,跌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保密协议?!美国缉毒局?!

厌恶感腾地升了起来。

他努力镇定下来,收集一切资源反击,“我如果签字的话,会给我什么条件?”

耶格尔慢条斯理地说:“你会免于起诉,可能会得到一个美满的结局。”

丹尼的心怦怦直跳,感到胃里一股酸水顺着食管返了上来。真的有办法走出这个噩梦吗?“但……你们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耶格尔转向斯洛克姆,后者点了点头,几乎让人注意不到。

斯洛克姆说:“我们需要在高尔文的房子里有只耳朵。”

丹尼瞪了他几秒钟,“上帝……你想让我装个窃听器?”

“先在这张表格上签字,我们再谈具体细节。”斯洛克姆回答。

他摇摇头,“我想找律师谈一谈,我有这个权利。”

耶格尔耸耸肩,摊开双手,“随你便。不过也许我能给你个忠告?”

丹尼看着他,等着。

“你要找谁谈,这要小心点。”

“实际上,我他妈愿意找谁就找谁。”

耶格尔又耸了耸肩,“你当然可以。但我们以这种方式把你请到这儿来是有原因的。贩毒集团到处都有耳目。如果消息传出去,说你见了缉毒局的人,那你作为CS的价值就完了。”

“CS?”丹尼不明白。

“秘密消息来源(Confidential?Source),也就是线人。”耶格尔回答。

“如果他们发现你见了我们,”斯洛克姆用食指在自己喉咙上划了一下,坏笑着瞥了丹尼一眼,“所以不管你要找谁谈心,一定要谨慎。”

丹尼低头盯着破旧的灰色工业地毯,大脑里一片混乱。他需要整理思绪,获得一些最好的法律建议,但对下一步举动却要万分小心。不论他决定走哪条路,后果都会是严重的、不可挽回的。

“如果我签了这个,”他问,“我怎么联系你们?就是……回到这里来?”

“当然不是,”耶格尔摇了摇头,“我们小组有个卫星办事处,不对外公开的工作地点。”

“你就想想吧,”斯洛克姆说,“贩毒集团肯定会对JFK联邦大楼的缉毒局总部密切监视——谁来了,谁走了。要是发现了和高尔文有关系的人来了缉毒局?他们肯定要下手的。”

耶格尔在他的名片后面写了一个号码,递给丹尼,“你要想通了,就打这个电话。”

斯洛克姆说:“这件事你真不应该再耽误时间了。”

“要不会怎样?”

“要不我们开出的条件就作废了。我们再见面时,就会送你一副手铐。”

15

丹尼跌跌撞撞地走出壹号中心广场大楼,外面阳光刺眼。他浑身麻木。

他找了家星巴克,要了杯咖啡,坐下来思考这件事。似乎他确确实实完蛋了,而且很彻底。

他登上互联网,搜索“西纳罗亚集团”。

谷歌的自动完成功能提示了几个常见搜索:

西纳罗亚集团肢解

西纳罗亚集团成员

西纳罗亚集团新闻

他抑制不住紧张心情,选择了“西纳罗亚集团肢解”,点击链接,又点击“进入”以证实自己是18岁以上的成年人,一段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显示的地点是墨西哥,两个光着膀子的肥胖家伙说着西班牙语,很可能是毒贩或者西纳罗亚集团的杀手。他们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尽管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眼里透出惊恐,后面是一堵土坯墙。

这时,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人出现了,发动了手里的电锯。几秒钟内,他锯掉了两个人的头。

他们是告密者,行刑者说。

这段视频还配有音乐,是墨西哥民歌《毒枭民谣》:吉他、小号加手风琴,配上波尔卡舞的节奏。《毒枭民谣》是对贩毒集团的杀手及拷问者的赞歌,他们是民族英雄。

两分钟之内,他看到了14个贩毒集团成员被肢解的照片,四肢、脑袋和躯干被摆放在地上,仿佛被精心切割的感恩节火鸡。

他确实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他需要找人谈谈,得找专家、刑事辩护律师。但他谁都不认识。

萨拉的前夫是个律师,他已故前妻的前夫。但这实在是太复杂太痛苦了,足够让他头疼的了。

不,还是算了吧。

露西的大学室友是个公司律师,是华盛顿特区的大人物。律师们总是相互认识,有时候他们的社交圈子就只是别的律师。他掏出手机,按下露西的快捷拨号键。

但是电话还没接通他就挂断了。

告诉露西他现在陷入了什么麻烦?这可是件大事。一旦说了,就收不回来了。这,他得好好想想。

不能说。

他认识个人。他上大一时对面寝室有个叫杰伊·伯斯卡的家伙,成天泡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巴特勒图书馆。伯斯卡是个书呆子,时间抓得很紧,非常聪明,但说话不留情面。他后来上了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后在最高法院当了一阵书记员,再后来自己单干,成了大牌律师。

他的专业方向,丹尼记得很清楚,就是刑法。

丹尼需要懂刑法的人,要非常内行才行。

他再次拿起手机。

16

杰伊·伯斯卡被认为是波士顿最好的刑事辩护律师之一,经常出现在《波士顿》杂志“最佳律师”的榜单上。

他是巴滕·谢克特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这家知名律师事务所位于汉考克大厦48楼。透过他办公室的玻璃窗,能看到后湾、查尔斯河和整个金融区,如同浮雕地图上的微型模型一般。他的办公室里摆满了体育纪念品:签了名的破棒球棒;波士顿红袜队比赛的照片,上面有签名,用相框挂了起来;波士顿花园球馆的一小块嵌木地板也被镶起来挂在墙上。

伯斯卡有着棕红色的卷曲头发,里面夹杂着很多灰发,已经秃顶了。他戴着玳瑁眼镜,鼻音很重,目光犀利。虽然现在已然是个成功的律师,但他依然是大一时的书呆子模样,一点都没变。

他们寒暄了几句,聊了聊各自的家庭。伯斯卡有两个儿子,年龄比阿比小一点。一个在费森登中学,另外一个在贝蒙特中学,都是私立男子中学,莱曼中学的“表亲”。

“嘿,我说,我欠你一个人情。”丹尼说。

“怎么?”

“因为……萨拉——你知道,你的捐款。抱歉,我的生活一直乱七八糟,都没给你写封感谢信。”

在萨拉的葬礼上,他们请吊唁的客人们给乳腺癌研究基金捐款来代替鲜花。伯斯卡以萨拉的名义捐了1000美元。

“没关系,我只是尽了份心意。你还在和……露西·林德斯特伦……约会吗?”

丹尼点点头。他怀疑是不是连杰伊·伯斯卡这样的书呆子大学时也暗恋着这个“万人迷”女孩。

“你是个幸运的家伙。”

“可不是。”

“说吧,丹尼,”伯斯卡坐在铺着玻璃板的办公桌后面,用指关节敲着桌面,“我能看出来你很紧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丹尼深吸了口气,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把过去两天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倒给了伯斯卡——他的资金困难、借款、神秘的电话,以及因为缉毒局在调查汤姆·高尔文而监控了他的银行记录这一惊人发现。

“等一下,”伯斯卡说,“是托马斯·高尔文?”

丹尼再次点头。

“他们是说——高尔文涉嫌为西纳罗亚洗钱,就是那个墨西哥贩毒集团?”

“类似這种事情吧。”

伯斯卡像交警一样举起手,“对不起,我在努力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

他低声吹了个口哨,“哦,上帝,丹尼,这可不妙。丹尼,这可不妙啊。”

这不是丹尼想听到的,那感觉像是被人在小腹上打了一拳。这当然不妙,可是从一个刑事辩护律师嘴里说出来却尤其给人不祥之感。“到底什么意思?”

“高尔文给你转款的时候,你跟他有没有什么书面协议,或者纸条之类的东西?”

“这是他借给我的钱。我会还给他的。”

“你有书面保证吗?”

丹尼缓缓摇了摇头,“朋友之间相互借钱,一般不会签合同,不是吗?”

“这么说这5万美元——说它是干什么的都行,某种付款也行。”

“虽然可以这么说,但它根本不是啊。”

“你没法证明这是笔借款?”

“但他们也没法证明这不是借款。”

“他们用不着。”一阵长长的停顿,“如果政府怀疑高尔文为西纳罗亚集团洗钱,或者进行非法交易,或者其他什么,他们会利用一切可能的武器。这就意味着有时无辜的局外人会被卷进来。”

“我不明白。”

“你借钱找错了人。”

“好吧,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什么他妈的毒品,还有墨西哥贩毒集团之类的鬼啊……我也没做错一件事!这些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伯斯卡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很不幸,并不是最重要的。你被牵扯到一件毒品走私大案中来了,尽管你跟这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正如我说的,政府会动用他们手里的一切武器,在这件事上,就意味着他们要给你施加压力,直到你同意合作。不管是权力,还是优势,都在他们那边。这的确不公平,但事情就是这样,你处在无法获胜的位置。这就是残酷的事实。”

丹尼费劲地咽了口唾沫,“杰伊,你是波士顿最好的律师。”

伯斯卡淡淡地笑了一下,“这可说不准。”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反抗不了了?”

“丹尼,我们当然可以抗爭。我会帮助你——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会帮你。但我们还得先摆清事实:这个案子的法律逻辑是,你跟罪犯有交易,法律就推定你也是个罪犯。你当然可以反抗,但胜算不大。要是美国政府打算以毒品交易的罪名起诉一个人,他们几乎总会胜诉。我不想夸大其词,但你知道联邦政府的毒品定罪率有多高吗?”

丹尼不耐烦地摇摇头。

“超过九成,”伯斯卡转过身,敲击着键盘,“查到了——93%。这就意味着93%被控‘毒品交易的人都被定罪了,不管最后确切的罪名是什么。几乎所有的人都因此而服刑。这意味着你最后入狱的可能性有九成。这就是事实。”

丹尼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入狱?”他开始语无伦次,“你是……是说监狱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伯斯卡缓缓摇了摇头,“丹尼,坐下来,好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选择在法律体系中与政府抗争的话,你最后入狱的可能性就会很高。”

丹尼痛苦地说:“说到底,就是我可能会入狱服刑……仅仅是因为接受了别人的借款?”

“他们要是称之为‘敲诈勒索罪的话,那是跑不掉的。”伯斯卡把显示屏转向丹尼,“你看看。”

上面不知道是什么表格,有文字有数字。“这是什么?”丹尼问。

“这是对诈骗操纵和贿赂组织罪的联邦判罪准则,他们称之为敲诈勒索罪。根据涉及的金额——5万美元——以及这笔钱属于毒品交易相关范畴这一事实,你可能会获刑324到400个月。”

丹尼惊恐地瞪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我都不知道400个月是多长时间。”

伯斯卡想都没有想,回答说:“33年。”

丹尼咽了口唾沫,“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他本来想表现得怒不可遏,但话说出来却像软绵绵的恳求,“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啊。”

伯斯卡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祈祷,或者陷入了沉思。然后他抬起头,问:“你还记得我们过去曾经爬到洛氏图书馆的楼顶上吗?”

丹尼点点头。“爬楼顶”——爬到校园建筑物的顶部——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项珍贵传统。你得撬开锁,从窗户钻出去,随时都有被抓住的可能。一旦被抓住,后果就是被学校开除,这反而增加了这项冒险的刺激性。上大一的时候,他和伯斯卡曾经半夜偷偷爬到洛氏图书馆的楼顶上。校园里灯光闪烁,景色简直太棒了。

丹尼点点头,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那很酷。”伯斯卡说。

“的确。”

“我特别不喜欢大一那年。我的室友们都是混蛋,你是我的少数朋友之一。”

丹尼有些感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点头笑道:“我很荣幸。”

“听我说,我可以收费办这个案子,我愿意,我的律师事务所也很愿意。但你我是朋友,所以我不能向你撒谎。和美国政府斗争是耗资巨大的事情,我们需要25万美元预付款才能开始启动。”

“杰伊,我可没有这笔……”

“他们也知道,相信我。事实是,一项实打实的辩护到最终结束的时候,可能会花去你100万美元,甚至是200万美元。”丹尼回想起其中一个缉毒局特工也说过类似的话。“而且,这也会让你好多年脱不了身做别的事情。最后,还会像我说的那样,胜算不在你这里。十之八九你还会入狱。长达33年。”

“上帝!”

“听着,如果你是我兄弟、我父亲、我最好的朋友,我会告诉你还是合作吧。但你还是个单亲父亲,你是阿比的唯一家长,你得考虑这一点。你可能会毁掉女儿的一生。话说,你是否给阿比指定了监护人?”

“监……监护人?”

“万一你最后入狱的话,万一你得离开。因为这很可能发生在你身上,除非你跟他们合作。你真的想在这轮盘赌上试试运气吗?我看最好还是不要。”

“我不相信。”

“你去问问第二个人,或者第三个、第四个。丹尼,你可以咨询任何经常和联邦调查局打交道的律师,他们都会给你同样的意见——只不过也许他们会把你输掉的概率说得小一些。愿意拿你的钱、把你弄破产的律师有的是,但我不愿意那样做。我建议你——作为一个朋友——去跟他们合作吧。你要是真愿意抗争的话,我也可以为你抗争,但我不能建议这么做,至少讲良心的话不会这样做。”

“但……假若我真的跟他们合作,又会怎样?”

“你得跟政府签个协议……”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假若我真的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成了线人,或者什么秘密消息来源,不管他们怎么称呼,带着窃听器或者录下我跟高尔文的电话,我们假设这使得高尔文被捕了。那我会怎样呢?”

伯斯卡犹豫了一下,“你……你就会是自由人了。”

“你看没看过西纳罗亚贩毒集团用电锯割下告密者头颅的视频?”

伯斯卡摇了摇头。

“如果我提供的信息送汤姆·高尔文进了监狱,如果他真的是为西纳罗亚集团卖命的,谁又能保证我不会落到视频里那些人的下场呢?”

一阵长时间的静默。

“我觉得你别无选择,”伯斯卡说,“真的很抱歉,但你确实别无选择。”

丹尼晕乎乎地乘坐电梯下了楼,甚至都没注意到同梯的其他乘客。最后,他来到汉考克大厦的前厅,走出了旋转门。

他相信杰伊·伯斯卡跟他说的是实话,如果像他这样的律师——傲慢、聪明,随时斗志昂扬地准备替人打官司——都认为跟司法部接招没有任何意义的话,那么打这场不可能获胜的仗又价值何在呢?

伯斯卡说得没错,他是个单亲父亲,他得考虑阿比。

大厦外面,阳光刺眼。他眨了眨眼,定定神,掏出耶格尔给他的名片,拨打了电话。

第二部

17

丹尼进来的时候,特工耶格尔正拿着一部黑莓手机贴在耳朵上讲话。

“嗯,是我,”他说,“是的,是的。”

他快速扫了一眼丹尼,好像丹尼是他的猫刚刚带进来的一只死老鼠。“哦,那不会的。”他对着手机说道。

耶格尔挥挥手,示意丹尼进来,便不再看他。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耶格尔也结束了通话,伸出一只手来。

“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丹尼没吭声。

“你先在这里的虚线位置签上名,我们才能继续下去。”耶格尔说,领着丹尼穿过走廊。他们路过一间休息室时,丹尼闻到一股烧焦了的面包味道。可以看见休息室里有微波炉、方形小冰箱、一台克里格咖啡机,还有从折扣店买的一大盒咖啡粉包。喧嚷的笑声从走廊对面一扇关着的门后面传出来,那里好像在召开员工会议。

头发油光锃亮的斯洛克姆特工坐在他们上次见面的那间会议室桌旁,正在整理面前摆放的一堆文件,好像在玩纸牌接龙游戏。

“看看,这是谁回来了?”斯洛克姆说,“请坐,别拘谨。这次得需要点时间。我们需要做个全面的个人信息记录。”

“为什么?”

“我们需要上报总部,”耶格尔回答,“得说明为什么我们认为你能帮助我们。”

“上报什么?”丹尼问。

“都是些標准程序,所有的告——秘密线人都需要的。”斯洛克姆回答。

“你几乎就要说告密者了。”

“老习惯了。”他的笑容很难看。

“我又不是贩毒集团的人,怎么能称得上告密者呢?”丹尼指出。

斯洛克姆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45分钟的时间里,他们填写了一大摞表格,回答了一些简历介绍之类的问题。然后他们要求他简单画出高尔文家的平面图,至少是他见到的那部分。他们要他尽量回忆高尔文家庭办公室的细节:门和窗户的位置,有多少台电脑,有什么样的电子设备,办公桌上的所有物品。丹尼暗自高兴他能记得住那么多细节。两个特工轮流来,一个问问题,另一个则去倒咖啡,或者去洗手间。

“你们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些事情?”丹尼找了个机会问道。

斯洛克姆——那个唱黑脸的特工,反驳道:“在这里,问问题的人应该是我们。”

“你见他用座机打过电话吗?”耶格尔问道。

“实际上,还真没有。他只用手机,他的黑莓手机。”

“你确定是黑莓手机?它不比普通的黑莓手机大一点或者有什么其他不同之处吗?”

“我没凑近看过。”

“你有他的手机号码吗?我是指他的黑莓手机的号码。”

丹尼点点头,拿出手机,找到联系人,读出了高尔文的号码。

“你注意到他曾发过短信吗?”

“我看不出发短信和打电话有什么区别,”丹尼反问,“怎么?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个?”

“我们需要知道他跟谁打电话,或者说了些什么。”耶格尔回答。

“那就监听他的电话。”

“真是好主意!”斯洛克姆说,站起来,“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嘲笑而鄙夷地摇摇头,走出房间。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试过?”耶格尔回答,“问题是,贩毒团伙太聪明了,他们绝不会在未加密的电话线路上谈生意。”

“难道你们没想过,高尔文从来不在电话上谈生意,恰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涉足任何贩毒业务?”

耶格尔似乎在压抑他的嘲笑,“我们发现了从他家座机上发出的加密信号,很可能就是从他的家庭办公室里发出的。”

“怎么?”

“他使用加密肯定是有原因的。”

丹尼耸耸肩,“你们破解不了?”

“没那么容易。看样子你间谍小说读得多了。”

“我没读过什么间谍小说。”

他们把他的苹果手机要了过来,在上面安装了几个软件,其中就有加密式安全聊天软件ChatSecure。这个软件使用了加密通信协议,他们之间可以安全地发送和接收信息。

“我们要给你一个Gmail账户。”

“我已经有了。”

“别用你的,别用它给我们发信息,用我们给你的这个。”他在一张黄色便笺条上写下:JayGould1836@gmail.com。

“如果你要用Google?Talk给我们发信息的话,就用这个账户。”

“Jay?Gould(杰伊·古尔德),”丹尼念道,“看来你们做了不少功课。”

“1836是——”

“他出生的那一年,是的,我知道。你们怎么认为高尔文会对我敞开心扉?”

“我们不这样认为,”耶格尔回答,“他当然不会。”

“那么你们找我有什么用?”

“因为这个。”

斯洛克姆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个白色纸盒,声音里透着得意。他走进来,把盒子放在丹尼面前的桌子上。这看起来像是个糕点盒,似乎里面应该装着点心,可能是半打杯形蛋糕之类的东西。但他掀开盒盖,却拿出了一尊小雕塑,是罗丹的《思想者》复制品——看起来很劣质,像是在跳蚤市场上淘来的。但它已经在很努力地模仿了:黑色的底色上甚至还做了绿锈——由于巴黎的雨水多年来造成的氧化作用,仿佛是罗丹美术馆里的铜制真品。这小东西原本是用作书立的,但确实是个垃圾。

“这是什么?”丹尼问。

“一个礼物。”斯洛克姆回答,“你要把它送给高尔文,感谢他对你的慷慨借款。”

“这是个……书立?怎么也得是一对儿才行吧?”

“你看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斯洛克姆回答,“这其实是个窃听器,里面有GSM窃听装置,通过手机服务传递信号。”

耶格尔接着解释:“因为我们无法破解电话信号,所以最理想的方案就是在他的房间里装一个窃听装置,至少能听到他这头的谈话。我们会监听30天,然后上报给法院。”

“单个的书立,”丹尼反对,“我为什么要送他个书立?这有点太奇怪了。”

耶格尔耸耸肩,“就是个……心意而已,一件艺术品或者什么。我们技术部的人只弄出这么个东西。”

“你们当真?我难道真要送他这么个垃圾——从跳蚤市场弄来的破烂儿作为感谢的礼物?你们觉得他真会把这玩意儿摆在桌子上?你们肯定是把他当作《黑道家族》里的家伙了,这个人可是有不俗品位的。他绝不会把这个东西摆在桌子上。这太没面子了,就算是个复制品吧,也说不过去。”

“他不会不给你面子的。”耶格尔劝丹尼,“他会把这东西摆在桌子上,让你下次去他家的时候能看得见。”

“他甚至都不怎么认识我,根本用不着担心伤害我的感情。估计还没等我开出他家的车道,他就把它扔到垃圾桶里了。”

“也许吧,”耶格尔让步了,“但也可能不会。”

“你难道有更好的想法?”斯洛克姆挑衅地问。

丹尼耸耸肩,“至少也得是只鹰吧。”

“鹰?”斯洛克姆嘲讽地笑道。

“那是波士顿大学的吉祥物。”

“这倒是个好想法。”耶格尔对斯洛克姆说,“不是个坏主意。”

“这至少会拖延我们好几天的时间,”斯洛克姆回答,“技术部的人得先找到鹰的雕塑,然后才能改装。”

“值得拖几天。”耶格尔回答。

“算了吧,”丹尼说,“那他也不会放在办公桌上的。”

“我倾向同意你的意见,”耶格尔说,“不管怎么说,是要好好重新考虑一下。”

“你们何必还需要我呢?”丹尼问道,“难道你们没有那种特工队,能趁着他们哪天晚上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进去安装这种窃听设备吗?”

“这种想法不是没有考虑过,但行不通。”耶格尔回答,“高尔文家总是有人,即便他们家人出去的话,也会有用人在家。再说他们的保安设备也非常先进。”

“你们解决不了?”

“行不通,”耶格尔回答,“没有对房子的事先侦查,没法非法闯入。再说,他们只要怀疑房子有进来过人的迹象,就会彻底检查,清扫消毒。不管什么时候要开展类似的行动,都要特别小心意外后果定律。”

“什么意思?”丹尼问。

“有的时候事情会搞砸。”斯洛克姆回答。

丹尼咽了口唾沫,“你不能让我干,太冒险了,你自己还说意外后果定律呢。你需要专家,我根本没有必需的技能。”

“實际上,你有最重要的资质,”耶格尔说,“接近渠道。那个人信任你。”

“我唯一的‘资质,如你所言,就是我女儿是他女儿的朋友。但说实话,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可不希望她再在他家待那么长时间了。”

耶格尔倾过身,把厚手掌放在丹尼的手腕上,“绝对不能有什么变化,这非常关键。你一定不能改变任何行为模式。如果你突然不让女儿去他家了,高尔文一定会起疑心。”

“如果我在他办公室装东西,他把我逮个正着怎么办?然后呢?或者如果他发现了传输设备怎么办?我会怎么样?我女儿会怎么样?”

“那就不要被逮住。”斯洛克姆说。

耶格尔宽慰他说:“你女儿不会有事的。”

“要是有风声传出,说我在跟他妈的缉毒局合作怎么办?要是你们消息泄露呢?要是有人跟别人瞎讲乱说,被高尔文听到了呢?如果他发现是我在他家安装了窃听设备怎么办?”

“别再胡思乱想,自找麻烦了。”耶格尔说,“如果真发生了,我们很遗憾。但不会发生的。一切都没问题的。”

“那意外后果定律是怎么说的?”

两名缉毒局特工沉默良久。斯洛克姆的嘴角却泛出一丝冷笑。

“绝对没有理由去担忧。”耶格尔宽慰他。

但听起来,似乎连耶格尔自己都不那么确信。

18

两天后,信息来了。

实际上是出现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信息提示音是一种三全音,就像电颤琴产生的混响。电脑的屏幕上出现一个对话框,问他是否愿意接受数码指纹,即密钥。窗口里出现的乱七八糟的符号,他根本看不懂。

信息发送人是AnonText007@gmail.com。

他点击“同意”,一条信息跳了出来:晚上7点,士兵赛场路,IHOP餐厅,东北角停车场见。

他们安排跟他在布莱顿的IHOP连锁餐厅的停车场见面。

丹尼本希望缉毒局的人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希望他们最终意识到,强迫他这样一个业余选手给他们效力并不是个好主意。这样做太冒险了,会带来太多意外后果。

带着一种不祥的感觉,他敲了“OK”,点击“发送”。

他知道,不能告诉阿比关于缉毒局的事情。

她还是个孩子,属于当今过度分享的一代人,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记录在脸书、推特或者Instagram上。她绝对保守不住这样的秘密。她最好朋友的父亲是墨西哥贩毒集团的投资家?她自己的父亲则被胁迫收集高尔文家的情报?她肯定首先会怀疑,然后是愤怒,但最有可能的是兴奋。她肯定要去告诉詹娜,这是她的反射性动作。

露西则不同,她绝对是个谨慎的人,他对她一百个放心。她从来不与别人八卦,知道如何保守秘密。

但那天下午他给她打电话时,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告诉她最近这离奇的经历。

“露西,亲爱的,我今天可能会晚些回来。”

“阿比呢?”

“应该回家,据我所知。她不去高尔文家。”

他们过上这种复杂的生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还行得通。她的儿子凯尔在鲍登学院上学,所以露西现在处于空巢状态。她不喜欢一个人住在位于布鲁克莱恩的公寓里,而是更喜欢跟丹尼和阿比一起,在他们位于马尔伯勒大街的公寓里,像一家人一样生活。

她不是阿比的妈妈,也不是个替代品。她只是阿比爸爸的女友,并不是个权威角色。但实际上她也是阿比的朋友,更像个大姐姐。换别的家庭,这种情况也许不容易处理,但在他们家却一点问题都没有。也许因为露西是个精神病专家,知道哪里是禁区,如何绕道走。

“好吧,”她说,“那我就给阿比做点东西吃。怎么了?”

他已经想好了借口,“一个老朋友来了,想听听我的想法。他想出本书,可能需要出版方面的建议吧,估计主要是找文稿代理的事。”

“是谁?”

“你不认识他——叫阿特?阿特·纳瓦?”

“我没听说过。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吗?”

“不是,我是通过萨拉认识他的。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俩自己吃饭吧,不用管我了。”

阿特·纳瓦是他在韦尔弗利特上高中时候的朋友。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没联系过,甚至連想都没想起过他。这次怎么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丹尼自己也不知道。

他确信的是,一定要保护露西,这危险的急转弯不能影响她,不能让她知情,也不能把她卷进来。独自承担这一切,而不危及他深爱的女人,似乎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这是他第一次向她撒谎,而且他确信这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晚上6点55分,在布莱顿IHOP餐厅外的停车场,丹尼坐在自己的车里等着。停车场很空,这家薄饼连锁店的口号是“晚上吃早餐”,虽然从未红火过,却总有稳定的车流进进出出。士兵赛场路传来的白噪声很有节奏感,甚至有些催眠效果。或者说,如果换个时间,换个环境,这声音还确实能催眠。

他不知道要等待什么,而且他很讨厌不确定性。他只要在7点之前在IHOP餐厅外停车场的东北角泊车即可。

他们会找到他的。

他等着。几个车位之外,一辆红色大切诺基停下了。很可能是餐厅雇员或者经理的车。其他车辆都停在靠近餐厅的位置。

只要一有车开进来,他就会抬起头,看看是不是在朝他开来。到7点05分为止,他总共看到有五辆车开进停车场,三辆车离开,但都没有靠近他这里。在电话上跟他通话的那个特工——耶格尔,两个人中较不讨厌的那个——曾特别强调要准时。他决定再给他们五分钟时间,要是还不来,就走人。

他的手机发出奇怪的声响,上面显示:收到加密聊天信息。他将手机解锁,阅读信息:朝右看,进侧门,无须钥匙。

他朝右看了一下,没有人,什么也没有。

他一时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然后才发现大约20英尺外的地方有家汽车旅馆,一块标志牌上写着:查尔斯河汽车旅馆。旁边有扇黑色的侧门,镶着白边。之前他一点儿都没注意到这栋建筑,但它的确就在那里,紧挨着IHOP。

然后又是一声响,手机上出现一条新信息:126房间,右首第一个房间。

他下了车,关上车门,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几级水泥台阶通往汽车旅馆,两侧是矮树篱。这门看上去是需要插钥匙卡才能进的,但他试着朝自己的方向拉了一下门把手,门却开了。看来是有人把门的锁眼塞住了。走廊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尿布味。他听见了小孩的哭声,看来这里不止一个房间,也不止一个小孩。他怀疑这是不是那种国家收购来用作低收入者住房的宾馆。右首第一扇门上标着126,他敲了一下,门开了。

斯洛克姆——那个头发像被黑色鞋油刷过、长着狐狸脸的家伙,正站在门旁。丹尼走了进去,斯洛克姆在他身后一声不响地关上门。耶格尔坐在角落里。窗帘拉着,房间里暗淡的光线来自桌上的一盏台灯。

“丹尼尔。”

“说的是7点整,不是吗?”丹尼嘲讽道。

耶格尔缓缓摇了摇头,“这些防范措施都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说着,他拿出一个蓝黑色天鹅绒小包。

丹尼接了过来。里面有东西,很小却很沉。

“小心点,”耶格尔说,“已经校准过了。我们可不想出什么问题。”

丹尼倒出来一只金属圆盘,看起来宛如一枚硬币。这是一枚铜制奖章,上面刻有拉丁文“波士顿学院”的字样。

“眼熟吗?”耶格尔问。

丹尼点点头,“我想是。”

“这是波士顿学院校长勋章的复制品,跟高尔文家里那枚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枚是树脂做的。”

丹尼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凉丝丝的,感觉起来甚至颇有分量,像枚真正的奖章,“这是个信号发射器?”

耶格尔点了下头,“是个GSM监测设备,声敏的。如果房间里有动静,它会发出信号,我们就能监听。但你的任务比较艰巨,你得拿它和原来的调包。”

“我怎么能行?”

“自己想办法。”斯洛克姆说。

丹尼转过身,对斯洛克姆说:“我只去过他的家庭办公室一次。不管你怎么说,但如果他真的在那里做贩毒业务的话,我感觉他绝不会让我一个人在那里转悠的。”

斯洛克姆鄙夷地笑了一下,转脸看向别处,好像他已经厌烦了丹尼。

耶格尔说:“这花不了你几秒钟的时间。你只需找个合适的时机。”

“说得简单。”丹尼说。他们俩真是一对奇怪的搭档,丹尼暗想。耶格尔表面上看起来很认真、仔细,甚至到了可亲的地步,但表象之下,却像是顽固的旧油漆痕迹,或者说像擦去原有字迹的羊皮纸,很粗糙,很讨厌。

“安装好后就通知我们。”耶格尔吩咐。

“怎么通知?”

“安全信息。用你的杰伊·古尔德的账号。我们也会用这种方式联系你。”

“然后就没我什么事了?”

斯洛克姆双手抱在胸前,“当然,如果我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他要是把我逮个正着怎么办?”

“那就别让他逮着。”斯洛克姆回答。

“多谢提醒,”丹尼说,“但我是个业余选手,我可从来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

“并不难,”耶格尔说,“我们会一步步地指导你。”

“太棒了,”丹尼面無表情,“但你们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我被抓住了怎么办?”

“我不是在开玩笑。”斯洛克姆说,“尽最大努力不要被抓住。这些西纳罗亚集团的家伙,他们很细心,也很无情。高尔文的司机同时也是他的保镖,这都是有原因的。”

“也是他的保镖?”丹尼很惊讶,“那高尔文怕的是谁?”

“竞争者,”耶格尔回答,“其他的贩毒团伙。这些家伙可不是吃闲饭的。”

“小心就是了,”斯洛克姆说,“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19

听到丹尼回家的声音,雷克斯摇起尾巴在地板上啪啪地敲着。露西坐在沙发上工作,它则蜷缩在她的脚边。

“没花多长时间啊,”露西说,“希望你没把他吓走。”

“把谁吓走?”

“叫阿特什么的?你那个想当作家的朋友?”

丹尼愣了一下,他的神经还像被拨动后的琴弦一样颤动着,“哦,没错。不,他只是想了解一些基本的事情——类似如何寻找文稿代理之类的。都是些常见问题。”

“他想写什么类型的书?”

跟她撒谎本来就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更糟糕的是还得在谎话上不断地添油加醋。“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他自己的想法都还不十分明确呢。等一下,我先跟阿比打个招呼。”他注意到地板上有她的背包。

阿比坐在床上,大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

“嘿,布吉,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嘿,爸爸,”她回答,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挺好的。”

“微积分预备课上得怎么样?”

“很好。我微积分得了诺贝尔奖。”

“是吗?你得去奥斯陆还是斯德哥尔摩领奖?我总是记不住。”

她心烦意乱地摇了下头,结束了游戏。

“我打扰你做功课了吗?”

“是的,但没关系。”

“你是在写关于脸书的调查论文吗?”他瞥到屏幕上脸书的标识图案。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爸爸?”

“詹娜现在怎么样?”

“很好。”

“明天你们计划去哪儿吗?”

她抬起头,“不知道呢,怎么了?”

“我希望你能保持正常的社交生活。”

“哈哈,是因为我在他们家待的时间太多了吗?我今天晚上回家吃饭了,你却不在家。”

“你不要太敏感。”他看出这场谈话又要演化成争论,于是柔声说道,“他们人很好,确实。你愿意跟他们在一起玩,我没法说什么。”

“我不是跟‘他们一起玩,我只是跟詹娜一起玩。”

“淡定,宝贝。”

“‘淡定?我怎么不淡定了?”

“开个玩笑嘛。埃斯特万这个人怎么样?”

“他家的司机?我不知道。我好像都没跟他说过话。他开车技术不错,如果你担心的是这点。”

他本来想问埃斯特万平时带不带枪,但最终忍住没问。

“他肯定不错了。其实不用总让他送你回家的,我有时候也可以去接你。”

“我以为你不愿意开车去韦斯顿,怕为此丢了停车位。”

“我愿意接你。那样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可以多一点,就咱俩。”

她耸耸肩,“随便吧。”回过头去继续敲打键盘。

“实际上,我最近要在韦尔斯利学院做些调研,所以还挺方便的。”

她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他得想办法再去高尔文家一次,可又不能贸然登门。看来,最近不会有充分的理由让他有机会好好窥探下高尔文的家庭办公室了。

除非他能想到个理由,一个听起来充分而自然的理由——能让他再去高尔文家一次的理由。

他希望这个机会能够马上到来。

20

第二天,阿比从学校发来短信:放学后我跟詹娜一起学习行吗?

要是在往常,他会有点恼怒,可这次却奇怪地松了口气。他回了短信:回家吃晚饭吗?

她几乎马上回复:肯定!

他又回了短信:我去接你。

过了半分钟后,才收到她的回复:谢谢!但不用了,埃斯特万会送我回家的。

他想了一下,回复道:不管怎样我也会去的。记住了?

丹尼发现,成人之间发短信就好像在发电报,简明扼要。孩子们发短信却像写电子邮件,谈话似的,不乏废话。

她回复:好吧?

意思是: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但我真的不明白。她已经忘记了他曾经说过要去韦尔斯利学院做调研的事情,或者当时她根本没注意听。

他回复:6点接你。

那头的信息过来了:谢谢!

5点半左右,他正要出发去韦斯顿,手机里又来了条短信。他瞅了眼屏幕,是阿比发来的:我留下吃晚饭行吗?

丹尼考虑了很长时间。手机又响了一声。

他决定不再回复。他了解16岁女孩的脑子是怎么考虑问题的:除非有明确的否定回答,她会理解成爸爸已经默认了。

即将6点的时候,他站在了高尔文家的大门前。他按响门铃,等候的当儿,又听到一声短信提示音。他没有看手机,知道肯定是阿比发来的。只有露西和阿比才会给他发短信。

过了约一分钟,门开了。穿着紫色V字领毛衣和紧身牛仔裤的塞莉纳·高尔文出现在门口。在她脚边,那两只长着蝙蝠脸的墨西哥无毛犬吠叫着,跳跃着。

“哦,丹尼尔,我太抱歉了!阿比没告诉你她要留下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是吗?”一阵香味从屋里飘出来。

他非常清楚接下来她要说些什么。在有些家庭,你永远听不到这样的话,但塞莉纳是墨西哥人,而墨西哥人的热情好客是出了名的。

“你能留下来吃晚饭吗?”她问。

只有他们四个人:塞莉纳、詹娜、阿比和丹尼。布兰登回波士顿学院的学生宿舍了,而瑞安则回到了他在奥斯顿的公寓。他跟女朋友住在那里,这个女朋友他还未曾带回家过,也许永远不会。

他们坐在田园风格的长餐桌旁,厨师孔苏埃洛,一个灰色头发、体格粗壮的女人,正在往那些漂亮的彩色瓷碗里盛菜豆汤。

“爸爸,抱歉,我绝对给你发过短信了。”阿比说。

“哦,我在档案馆把手机调成‘免打扰模式了。没关系,不管怎么说,我在高尔文家又吃了顿美味的晚餐。”

“阿比,”塞莉纳说,“你知道埃斯特万会送你回家。你父亲用不着跑这么远的路来接你。”

“没关系,”他说,“我正好在这附近。”没等她问为什么,他又道,“汤姆还在工作吗?”

“他在城里跟客户吃饭。哦,你能喝酒的,是吧?孔苏埃洛,给先生拿一瓶好酒来行吗?”

“不用了,我不是每晚都喝酒。”

几分钟后,他找了个借口要去洗手间。

他没看见厨房之外的地方有什么人,但他们家房间太多了。“沿着走廊走到头,右边。”塞莉纳指了一下走廊,正是高尔文带他去家庭办公室的那条路,“哦,还是我带你去吧。客人经常会在这里迷路,这房子的设计确实让人迷糊。”

“不用不用。”他坚定地回绝,站起来,掏出手机,“如果我迷路了,就打电话给你。”

这个卫生间只需沿着走廊走二三十英尺,从餐桌位置是看不到卫生间门的。他没进去,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向右拐,又走了约50英尺,终于来到了汤姆·高尔文的书房。

门是开着的。

灯没有开。即将落山的夕阳投下一束琥珀色的光芒,照出了空气中的尘埃。

高尔文的办公桌上摆着那枚奖章,静静地躺在盒子里,面向着访客。丹尼很想知道到底会有多少人来过这里,又会是谁来这里。高尔文真是在这里做毒品交易吗?

他走进房间,掏出手机,将闪光灯功能打开,对着办公桌和周围区域快速拍了几张照片。

高尔文的奖章比他记憶中的要小一些。他祈祷着口袋里的那个冒牌货——他指望用来调包的那枚能够大小合适。

他的心跳得厉害。

他伸出一只手,用颤抖的手指抓住奖章的边缘。它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厚实一些,更凉一些。

但拿不出来。

血液一下子涌到脑门上来,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血液的涌动和心脏的加速跳动。他的手指更牢地抓住奖章,试图把它活动一下,再撬起来,但它仍然牢牢地嵌在盒子里,纹丝不动。难道是被胶粘在上面,本来就拿不下来的吗?

他感到后脑勺一阵发冷。

有点松了。终于,拿下来了。奖章很厚重,凉凉的。他把它放到上衣右胸口袋里。

他又从左胸口袋里掏出替代品,已经被体温焐热了,而且感觉起来明显要轻一些。

他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上帝,帮帮忙吧!他在心里喊道,大小一定要合适啊。

他把它放在红色天鹅绒的圆形凹槽处,发现有点大了。

嵌不进去。

他的心再次狂跳起来,感到一阵恶心。

现在怎么办?放弃?把原来那枚放回盒子,回去告诉缉毒局特工说尺寸不对?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呢?

他开始用两根大拇指使劲往下压那枚假奖章,可还是压不进去。他又加了把劲,最后它终于被塞进凹槽,但凹槽的边缘却有点瘪了。

它局促地嵌在里面。周围的红色天鹅绒被轻轻地揪向凹槽方向,仿佛老太太嘴角的皱纹。

但奖章放得不是很正。奖章边缘表示学校成立时间的罗马数字MDCCCLXIII中的D原本应该对准中轴线的,现在位置有点偏了,结果第三个C正好在中线的位置上。

但他没有勇气把它拿出来重新放一次。已经没有时间了,而且如果拿出来再塞回去,红色天鹅绒很可能会被弄皱得更加明显。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注意奖章原来是怎么摆放的。也许方向是倒过来的?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但是高尔文能注意到这样的微小细节吗?应该不能吧。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办公桌。

这时他听到熟悉的沙哑嗓音。

“你能相信23号烧烤店今晚不营业吗?”是汤姆·高尔文的声音。

21

丹尼浑身抽搐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是那种窒息的呼喊。

高尔文大笑起来,“没想到能吓着你。”

“嘿!你是和——我以为你和客户吃晚饭了。”

“那家伙只倾心23号烧烤店——他的什么朋友说这家店的牛排是全波士顿第一——我一直劝他,说阿贝路易店绝对错不了,那里的牛排甚至更好,还有首都烧烤也非常好。但这家伙真倔,说他老婆一个月只允许他吃一次牛肉,他不想把这一月一次的限量浪费在23号烧烤店以外的地方。于是我们只是一起喝了一杯,重新约了时间。”

“呃,既然你看到我在你的办公室偷偷摸摸地找东西,我不妨光明正大地直接问你好了。”

“问什么?”在昏暗之中,高尔文的眼神显得神秘莫测。

“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那些口味绝佳的雪茄——叫什么牌子来着?我想给你弄盒这样的雪茄。我至少得谢谢你。”

高尔文打开顶灯,走进房间。他嘴角带着狡黠的笑容,“那些雪茄还在老地方。”他朝办公桌旁那对厚垫皮椅的方向挥了下手。丹尼瞅了一眼,在靠近其中一把椅子的茶几上,有个黑色漆盒,盒盖上是金色的文字COHIBA?BEKIKE。在顶灯的照射下,金色的字闪闪发光。“很感谢你的心意,不过你可不要把我借给你的钱一半都花在雪茄上。这盒雪茄差不多要花2万美元,是别人送的礼物——我自己也舍不得买的。算了吧。”

“噢,我明白了。嗯,我可买不起。”他笑道。

“不过心意领了。希望你留下来吃晚饭。”

竟然这么熟练地撒了个谎圆场,丹尼不知道是该为自己高兴还是难过。也许两者都有吧。

但这种奇怪的感觉很快就被另一种隐约的焦虑笼罩了,他确信高尔文知道他在撒谎。

22

“你走的时候忘记关灯了。”阿比说。

他把钥匙插进锁眼时,注意到从门缝下面透出的灯光。

他突然想起来了。昨天,露西曾说过要给他们三个人带寿司来——给阿比带加州寿司卷还是什么的,反正没有生鱼片——作为今天的晚餐。

“唉,糟糕。”

露西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笔记本电脑,餐桌上的塑料餐盒里整整齐齐地摞着寿司卷,边上还点缀着装饰性的绿色塑料草叶。玻璃杯里剩着一点白葡萄酒。

“我估计你们都吃过了。”

“是我给搞砸了,不怨爸爸。露西,对不起。”

她看起来并不恼怒,似乎被逗乐了,笑着摇摇头。也许多少有一点生气吧。“还剩下很多,但放到明天就不好了。吃鳗鱼不,阿比?”

“我已经吃饱了。”她回答,“爸爸,你没跟她说要去韦尔斯利学院的事情?”

“为什么去韦尔斯利?”露西问。

“嗯,那里有家档案馆……”他声音明显发虚。又是一个谎言。

“杰伊·古尔德档案馆。”阿比自作聪明地大声说。

谢谢你,孩子,他心想。

“韦尔斯利有家杰伊·古尔德档案馆?”露西问,“开玩笑吧?这我绝对想不到。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的信件和杰伊·古尔德,都在一个屋檐下面,谁能想象得到?”

“只是古尔德和他的一任妻子的信件而已。”他回答,随即转换话题,“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吧。”露西漫不经心地回答。但她皱起眉头的样子让丹尼的心一紧。她太了解他了。

女儿和女友都在家,基本上就没什么隐私了。等到阿比回到自己的房间,露西去冲澡的时候,他坐在客厅的书桌前,加载了缉毒局特工给他的Adium软件,登录了JayGould1836@gmail.com账号。

他给AnonText007@gmail.com编辑了一条信息,只有三个字:已到位。他盯着文字看了几秒钟。

一个窗口跳了出来:OTR指纹认证。这是缉毒局特工的加密“指纹”。一个官样文章的对话框出现在Gmail页面上。幸运的是,他并不需要确切弄清这些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应该是说他发出的文本信息自动加密了,他们回复的信息也同样加密了,于是他点击了“接受”。

启动加密聊天。换句话说,信息应该已经成功发送出去了。

他想起那些照片,随即把在高尔文书房拍的照片用邮件发给自己,保存在电脑桌面上,然后又发送给AnonText007@gmail.com。

这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缉毒局有了逮捕汤姆·高尔文所需要的证据。他们会逮捕塞莉纳的丈夫,詹娜、瑞安和布兰登的父亲。

虽然他并不愿意这么想。说到底是让他做个简单的选择题:高尔文的家庭还是他自己的家庭。这个选择并不难,不是吗?

他并不关心高尔文到底会怎样。他几乎都不怎么认识这个家伙,还有他的妻子和孩子——也谈不上不认识他们。如果高尔文真的涉及犯罪活动的话,进监狱那是他罪有应得。

他下了线。

但他真不愿意向他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撒谎。

自从萨拉死后,他再也没向阿比撒过谎。这之前,他没有办法,因为萨拉执意坚持。

那年夏天,萨拉想让阿比去科德角参加夏令营。自从11岁起,她每年夏天都去那里。虽然他同意了,但是他问,你不想让她在你身边陪你度过……

萨拉满眼泪光,反驳说,我不希望她记忆中

的妈妈是这样的,我不希望我在她回忆中的形象是一个生病垂死的女人。我希望她享受孩子的快乐和单纯。我死后,她的生活就完全不一样了。

但他不愿意跟她撒谎。

这是保护她,这是保护她的童年。我不希望阴影笼罩她,除非这一天真正降临。

所以,他就撒了谎:妈妈肺部感染了,她得在医院待一阵子。

同時,萨拉经历着残酷的化疗。化疗得在手术之前进行,但这是癌症晚期,癌细胞已经发展到淋巴结了,预后一点都不乐观。

8月初,病情恶化,很明显萨拉只有几天的弥留时间,而不是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丹尼把阿比从夏令营接回来,告诉她妈妈病了。

在医院的病床上,阿比躺在妈妈身边,萨拉睡着的时候,阿比就用胳膊揽着萨拉的肚子。机器在嗡鸣着,丹尼和她都在哭泣。两天的时间。

丹尼知道萨拉一直等着阿比回家,这样她才能安心地走。丹尼知道她无法忍受在孩子的拥抱中离开这个世界。

所以在阴影降临之前,阿比在夏令营度过了四周无忧无虑的时光。

在当时,他们这样做似乎是对的。

丹尼痛恨陷在这毫无意义的杰伊·古尔德的谎言中:他为了这个谎言还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圆谎。他决定不再提起,除非不得已。

可晚上他们靠在床头时,这个话题再次被提起。丹尼又在读——或者说,又在浏览古斯塔夫斯·迈尔斯写的《美国巨富史》,露西则在面前打开笔记本电脑。

“他只结过一次婚。”她说。

“嗯?谁?”

“杰伊·古尔德。你说‘他的一任妻子,但他只结过一次婚,娶了海伦·戴·米勒,她比他早去世三年。”她的电脑屏幕上是介绍杰伊·古尔德的维基百科的网页页面。她瞥了他一眼。

他怎么会给她撒了这样一个蹩脚的谎呢?这只是蹦到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而已,他当时连想都没想。“你怎么想起来要查这个?”

“记得你刚开始要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读了关于他的一些材料。我当时奇怪为什么人们这么厌恶他,可我注意到他其实只结过一次婚,而不是我们可能想象到的六次八次的。不管怎么说,嘿,当今这个世道嘛。后来我想,可能是时代不同吧。也许他是个好丈夫。”

“我是说‘他的一任妻子了吗?今天很累,我口误了。”

她合上电脑,“不,你没有,丹尼。韦尔斯利根本没有什么杰伊·古尔德档案馆,而且——”

“亲爱的,你听我说。我告诉阿比我要去那里,是因为我想自己接她,仅此而已。我不喜欢她总被别人开车送来送去的。”

“那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

“显然,我应该这样。但我不愿意再挑起一场斗嘴。”

“上帝,你真该跟谁吵上一架。”

他耸耸肩。他很小就有极强的自制能力。

他不是凭空学会的。多年来,他一直认为父亲巴德是个急脾气。

事实上,巴德·古德曼是根雷管。他像那种化合物——类似液体硝化甘油或者雷汞,只要有作用力就会爆炸。丹尼学会了如何避开那些能点燃父亲的导火索,这种导火索太多了:不听话不行,不诚实或者声音大了点也不行。

巴德是个好木匠,却总是得罪分包商。他会斥责他们,不停地发火,直到他们撂挑子不干。因为这个,他丢掉了不少客户。韦尔弗利特的一家木材场拒绝跟他做生意,因为有一次他把木材场的经理狠揍了一顿,尽管巴德坚持说是因为他们卖给他的木头总是“缺斤少两”。

要是你只听巴德·古德曼的一面之词,那他的分包商都是些任性而情绪化的家伙,没一个好的。但丹尼很快就明白了,故事总会有另外一个版本。在这个版本里,巴德·古德曼是个暴君,发起怒来都是蘑菇云级别的。

甚至在萨拉搬走之后,他都没意识到也许他在另一个极端走得太远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怎么了?”有一天萨拉发起火来,“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咱俩之间的关系吗?你连屁都不会放一个吗?”

“好啦,”他回答,表明自己的观点,“我们把问题说开就行了,没必要嚷嚷。”

露西曾经跟他讲过,一个叫约翰·戈特曼的心理学家兼婚姻顾问曾经发现了他所谓的“天启四骑士”现象。说的是四种破坏性行为模式,如果婚姻中的一方表现出来其中任何一种模式,那么这个婚姻必将失败。这个心理学家声称,只要观察一对夫妇三分钟,他就能判断出他们是否会在接下来的五六年内离婚,准确率高达94%。而这最具破坏性的“四骑士”中,其中一项就是“石墙”——躲避问题,回避冲突。

难道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吗?

不,露西坚持。

“好了,”他回答,“我不是爱发火的人。”

“你在瞒着我什么?”她问。

“露西,别闹了,你这是无中生有。”

“你还在担心阿比在高尔文家待的时间太久了吗?”

他耸耸肩,“也不完全是,我还是希望她能跟其他朋友交往交往。再说,这个年龄的女孩之间的友谊太不稳定了。”

“这么说,你不再担心她被他们家的财富冲昏了头?”

“他们家的孩子似乎都有挺好的价值观……”

他们都是好人,他几乎都要这么说了,好家庭。但他忍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高尔文一家人。

“也许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在意他们了。”说罢,他翻身下床,去厨房接杯水喝。

阿比还没睡——并不奇怪,她是个夜猫子——此时正靠在冰箱上,舀着一盒冰激凌吃着。她伸出汤匙,“你要不要来点?”

“不用了,谢谢。”他快速拥抱了她一下,“我爱你,布吉。”

“我也爱你,爸爸。”

他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水杯走向水池,在水龙头下接了杯水。

“吃冰激凌能睡着吗?”

她点点头。

“别忘了吃乳糖酶。”

“知道。”她顿了一下,“嘿,嗯……你没上过波士顿学院吧?”

“波士顿学院?你知道我上的是哥伦比亚大学。但波士顿学院也是所非常好的大学。”她是在考虑上哪所大学吗?这可是个历史性时刻。

“我知道。我想……我的意思是……”她迟疑了一下,“那你怎么会有波士顿学院的奖章?我不明白。是他们给你的还是——”

他愣住了。水溢出了玻璃杯,他这才回过神来,关掉水龙头。

像往常一样,今天他又把牛仔裤扔在了浴室外面的地板上,这可是给女儿树立了个邋遢的坏榜样。但她为什么要翻他的衣服口袋?

“我把那个东西丢在哪儿了吗?”他问。

“我的钢笔没水了,想借你的用一下,但又不想敲你卧室的门,不想打扰你们。”她狡猾地翻了下眼睛,“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他含糊地摇了摇头。他太累了,已经没法再编一个说得过去的谎话,也不想表现得生气或自卫。“说来话长,”他回答,“没什么意思,一时半会儿又解释不清。好了,你不该睡觉了吗?”

“什么?”她抗议。

“布吉,我们就不探听对方的事情了,好不?”

23

两天后的早上,5点刚过没几分钟,丹尼就被手机的安全信息提示音吵醒了。露西在床上翻了个身,嘟哝道:“怎么回事?”

“对不起。”他轻声道歉。

他从床头柜上抓起手机,滑动打开,看到了AnonText007发来的信息:上午9点在南波士顿西百老汇路75号见,坐地铁过来。

还要见面?他原本以为他跟他们已经两清了。又怎么了?

他们特地要求他坐地铁去。这是为什么?

此时他已睡意全无,于是来到厨房煮壶咖啡。

等阿比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清醒了,而且有些紧张不安。

他送她上学。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调收音机频道,却哪个也不满意。她最喜欢的嘻哈乐电台此时全是谈话节目,所以一路上,她不是在调频道,就是在忙着发信息。

自从她进入青春期,丹尼就不再试图去弄懂她早上的情绪了。她可能会噘嘴生闷气,也可能情绪还好。她不是个早上精力旺盛的孩子。不管怎么说,16岁孩子的生物钟不应该6点半起床,反正他从哪儿看到过这个说法。

她没再提起那枚波士顿学院奖章的事。当然不会再提。这事虽然让丹尼担忧不已,但对于阿比来说,只是她和爸爸之间各种小摩擦中的一环而已,不值一提,早被她忘到脑后去了。

“我讨厌这个!”她突然说道。

“你讨厌什么?”

早上学校门口送孩子上学的车龙?

“这部……该死的翻盖手机!”

“嘿,注意你的语言!”

“对不起。这真是个垃圾,用它打字太麻烦了。我为什么不能有部苹果手机?”

“你随后就想要一辆奔驰?”

“不,我是说真的。我讨厌它!我的朋友们早就没有用翻盖手机的了。”

“我理解,生活有的时候太残酷了。先是达尔富尔地区的种族大屠杀,然后是索马里的饥荒,而现在最惨的是,阿比·古德曼竟然被迫用去年款的LG翻盖手机!”

阿比闷着头,没吭声。太简单了,丹尼想,对付你小菜一碟。

一辆车在他们身后停下。高尔文的司机开着迈巴赫,汤姆·高尔文坐在前座,正在打电话。

“我们来的时间正好,”丹尼说,“我们在高尔文家前面。”

阿比扭过头,看到了詹娜,冲她挥了挥手。

“开车的不是埃斯特万。”她说。

丹尼向后视镜瞟了一眼,“嗯。”

“也许埃斯特万生病了。人总会生病。”

“没错。”

他们终于排到了莱曼中学的前门入口处。阿比在副驾驶座位上倾向丹尼,让爸爸吻了一下头顶,而不是脸颊。

“过得愉快,布吉。”

“怎么能不愉快。”她冷淡地回答。

她打开车门,钻了出去。

高尔文车子的远光灯亮了一下,又灭了。“丹尼!”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阿比关上车门,向詹娜蹦蹦跳跳地跑去。

丹尼转头向右,看到高尔文的手从车窗内伸出来,向他挥舞。

“有时间吗?”高尔文喊。

丹尼把车向前开到暂停区,泊在旁边,迈巴赫也跟着停靠在边上。

丹尼钻了出来,勉强笑着,很紧张。他感到嗓子冒烟。

高尔文的司机下了车,转到车子的另一边,为高尔文打开车门。他绝对不是埃斯特万。这个人穿着同样的制服,戴着有檐帽,黑色西服,打着领带,但衣服非常不合身。他和埃斯特万的身高与体宽都差不多,但体形似乎更夸张一些:胳膊像猪肘子,明显的倒三角体形,看起来很野蛮,就像在角斗场或拳击场厮打了多年的角斗士或拳击手。头不大,脖子却很粗,和头的宽度差不多,稀疏的头发,深陷的小眼睛。脸上的皮肤沟壑纵横,破裂的毛细血管依稀可见。厚厚的嘴唇呈紫色,仿佛两片猪肝,似乎永远合不上,就连牙齿咬在一起时嘴唇也是分开的。

高尔文钻出轿车,向保镖点点头。

他的样子很糟糕,眼睛充血,黑眼袋,前额皱纹很深,丹尼以前都没注意过。平日里显得那么优雅安详的高尔文,看起來似乎一夜没睡。

他握了握丹尼的手。

丹尼感觉小腹阴冷。

“丹尼,来认识下我的新司机迭戈。迭戈,这是古德曼先生,他是我的朋友,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詹娜最好的朋友阿比的父亲。丹尼和他女儿是我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客人。”他的左眼眨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迭戈低下头,象征性地笑了一下,露出一颗闪光的金牙,随后坐回到司机的位子上。

“我得让新人认识一下我生活中的重要人物。”高尔文解释道。

“埃斯特万怎么了?”

高尔文的左眼又微微眨了一下。如果你不认识他,你可能都注意不到,他似乎有种习惯性的痉挛。他叹了口气,“埃斯特万回墨西哥老家了。现在不是换司机的好时候,其实什么时候换司机都不方便。”

“真遗憾。”

“你是不是说过你会打壁球?”

“嗯,不过好久不玩了。”

“那没关系。我的球友今天来不了,我又需要活动活动。今天下班后有时间跟我打场球吗?”

“我打得不好。”

“我打得也不好。就是玩玩嘛。”

“我今天下午有个采访。”丹尼撒谎,“也许以后我们找个时间?”

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从来没跟高尔文提过自己会打壁球。

24

缉毒局的人和他约见的地方是位于南波士顿的一家餐馆,看起来像20世纪50年代那种典型的老餐馆。外墙是闪亮的菱形金属壁板,霓虹灯标牌上显示着“MULS”字样。餐馆内部装修更加老式:红色人造革隔间,凳子,桌子上铺着塑料饰板,白色瓷砖墙壁。在一个长条形的铝边包饰的吧台后面,两名厨师正在煎鸡蛋,翻炒餐盘大小的烙饼。屋子里弥漫着培根、咖啡和枫糖汁的味道。

格伦·耶格尔坐在一个位于角落的隔间里,面对着入口处,正鼓着腮帮子嚼着丰盛的早餐。他旁边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这个隔间的旁边没有别的桌子,他们可以放心说话。

“菲利普·斯洛克姆特工没来?”丹尼问。

耶格尔嘴里鼓鼓囊囊的,正嚼著鸡蛋,“计划临时有变。”

丹尼坐下来。女招待一手拿着菜单,一手端着装满咖啡的玻璃罐来了,往他面前的白色大马克杯里倒了咖啡。“临时有变?”

耶格尔喝了几口橙汁,送下嘴里的鸡蛋,清了清嗓子,合上笔记本电脑,“菲利普查一条线索去了,他可能会晚些跟我们会合。”

丹尼耸了耸肩。斯洛克姆不在,他倒没什么可抱怨的。

“想好吃什么了吗?”女招待问。

“这杯咖啡就好了。”丹尼回答。

“丹尼尔,还是吃点什么吧。这里提供城里最好的早餐。”

丹尼摇摇头,直到女招待离开,才问道:“又怎么了?我以为我们已经两清了。”

“有点麻烦。一点信号都收不到。”

“那个信号发射器?”

耶格尔面色肃穆地点点头。

“那不是我的问题。我可是完成了任务。”

“很遗憾,正是你的问题。在我们获得所需信息之前,你还是我们阵营的。”

这正是问题所在,丹尼暗想,他无从得知他们跟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也许那个该死的波士顿学院奖章一点毛病没有,正在替他们收集信息,但他们贪心不足,想让他在高尔文家里安装更多的窃听设备,直到自己被逮住。

除非他已经被逮住了——这种想法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就像一块嚼不动的牛排卡在嗓子里咽不下去。要是高尔文已经知道了怎么办?

“那东西不是声敏的吗?”

耶格尔再次点头。

“没有信号传输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在办公室里没说过话。”

“但实际上他说过。”耶格尔听起来无比沮丧,“我们发现了从他办公室座机发出来的信号,当然是加密的,所以我们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但是他确实打过几次电话。”

丹尼耸耸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的确完成了任务。”

“也许你弄坏了。那些电子元器件娇贵得很。”

“我根本没打开过。”斯洛克姆曾经当着丹尼的面把那枚冒牌奖章打开过,让他看里面的元器件。但没人教丹尼怎么打开,因为没这个必要。

“我相信你,也许它自身出毛病了,这种事情不少见。关键是,它已经不能发送信号了。”

“嗯,反正我是不能再去他的书房了。”丹尼说,“上次就被他抓了个正着——我放那玩意的时候他突然回家了,完全没想到,唔……要是他猜到了我在干什么怎么办?要是他打开了那枚奖章,或者把它弄坏了怎么办?要是……”

耶格尔眨了几下眼,但一言未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瞪着丹尼。

“他难道不可能发现窃听器吗?”丹尼问。

耶格尔盯着他,“你还活着,不是吗?”

“上帝。”

“也许他的安保人员彻底清查了一次。”他耸耸肩,“但你还活着,这说明他们不知道是你安放了那个东西。”

“嗯,反正我是不能再回他的办公室安装别的什么东西了。绝对不能。我办不到。”

耶格尔用叉子对准盘子里一堆红色的小山,“这里的咸牛肉土豆泥做得最好吃。大块的牛胸肉。不像别的地方,做得味道像猫食。”

“我不饿。”

女招待走过来,帮他把咖啡杯续满,尽管他的咖啡几乎动都没动。

“他换了个司机。”丹尼说。

“那就是了。”耶格尔耸耸肩,又用死鱼般的眼睛看了看他,“那个司机成了你的替罪羊。他很可能常出入高尔文的办公室帮老板拿东西,怀疑他很符合逻辑。”

“那么说高尔文不知道是我动了手脚。”

“很显然。信号发射器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合理的猜测是他的安保人员在例行全面安全检查时发现了它。”

“结果这个可怜的家伙被杀了。”

“这是附带伤害。好在他们没有怀疑到你头上,你不是很幸运吗?”

“那还用说。”丹尼答道,语气十分沮丧。

耶格尔从地上拿起一只耐克牌黑色尼龙健身包,摆在桌子上,拉开拉链,将包推到丹尼面前。

他伸头朝里看了一下。里面有个东西,比苹果手机大不了多少。他抬起头看着耶格尔,“又要怎样?”

“这个小玩意叫MobilXtract,是以色列一家公司研制的,专供执法部门和情报机构,价格不菲。这次要小心点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们最后一招了。我们曾经试图在他的黑莓手机上下载过代理软件,但没成功。这次这个方法保险系数更大。你只需要在高尔文的黑莓手机上插上这个东西,然后点击几个屏幕提示,只需三四分钟的时间它就能把他手机里所有的东西都下载下来,电子邮件、短信、联系人等等,只要你能想到的。特别简单,傻子都能操作。”

“只需要这些?”

“只要得到他黑莓手机上的信息,我们就有足够的证据把他扳倒。”

“那东西他可从来不离手。”

“我怀疑这个说法。”

“难不成我要从他手里抢过手机,然后开始下载?这也太疯狂了。”

“这很简单。你需要的只是合适的时机而已。”

“哪里有合适的时机?再说,你们的发射器被发现了,那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凭什么还得再去冒险。”

耶格尔耸耸肩,叉起一小堆咸牛肉土豆泥丢进嘴里。他嚼了几下,满嘴仍是食物,说道:“你的功劳我们不会忘记。但在获得足够的证据来逮捕他之前,你还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让我坐地铁来?为什么不能开车?”

“安全考虑。”

“难道有人会跟踪我?”

“或者你的车上也可能会有跟踪装置。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我车上有跟踪装置的话,那说明他们已经怀疑我了。”他推理道,“对吗?”

耶格尔耸耸肩,“也许他们只是谨慎而已。观察你,看你跟谁见面。确保你没有跟缉毒局合作。”

“要是他们发现我确实在跟你们合作呢?”

“所以我们才尽可能采取措施保护你。”

“要是他们发现我在见缉毒局的人怎么办?”丹尼坚持他的问题。

“你怎么总是逮住这个问题不放?好像不把痂揭下来决不甘心似的。别总是想着最坏的情况,否则你会缩手缩脚,什么事也办不好。”

“他邀我去打壁球。”

“看到没?他绝对信任你。这是个大好机会,千万别说你拒绝了。他不会把手机带到球场里去吧?这不正是你的机会吗?”

“我拒绝了。不过,这不是重点。他说我告诉过他我会打壁球,可实际上我从来没有说过。”

“怎么?”

“他怎么知道我会打壁球?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球拍放哪儿了。”

“这不是常青藤院校的传统体育项目吗?你上的是哥伦比亚大学,是常青藤院校,至少我知道的情况是这样。他就是猜的吧?”

“听我说——”

女招待又出现了,把他的咖啡续满,“你真的不来点早餐吗?”

“不用。”丹尼回答。

女招待看起来很失望,但还是微笑着退下了。

“有些事情我从来没有跟他提过,但他却知道,”丹尼说,“好像他调查过我,或者有人向他汇报过我的情况。关于壁球这件事,可能是他说走嘴了。”

“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你女儿跟他女儿走得那么近,他让你进他家,走入他的家庭生活——你觉得他不该小心点?不该调查调查你的情况?这个家伙可不会随便相信别人。就他所处的位置而言,也不能相信。”

丹尼从鼻孔里长呼出一口气,“也许吧。”

“本来就是这样。”这时后面传来了脚步声,耶格尔笑道,“你的朋友来了。”

丹尼转过头,看到菲利普·斯洛克姆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只破旧的牛皮公文包。他看起来很阴冷,甚至比以往还要阴冷。他走进隔间,一屁股坐在耶格尔身旁,甚至都没看丹尼一眼。

“看你的样子,好像被人偷走了午饭钱。”耶格尔说。

斯洛克姆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拿出一个灰色的文件夹递给耶格尔,“那具尸体查明了。”

耶格尔的笑容退去了。他抽出几张8×10英尺大小的光面照片,“上帝啊,”他叹道,“这些该死的畜生!”

他把其中一张照片递给丹尼,“看来他们发现了窃听器。”

这是一具损毁严重的尸体。作案手段太残忍,乍看起来根本不像人的尸体。

当他看到残缺不全的脖颈上那块澳大利亚版图形状的黑痣时,他才认出这是高尔文的司机。

25

“就是他,”丹尼喊道,“是高尔文的司机,埃斯特万。”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前额和脖颈流下来,喉咙里泛起一股酸水,他感到一阵恶心,就要吐出来了,“你从哪儿……”

“尸体是在布莱顿一家酒吧后面的胡同里发现的,当时上面盖着一块布。很显然是跟毒品有关的谋杀,看起来死前受过酷刑。波士顿警察局缉毒队接了这个案子。”

丹尼摇晃着从隔间里起身,把叉子都碰到了地上,冲到室外,在人行道上忍不住呕吐起来。一对挎着健身包的年轻人此时正巧路过,男孩赶紧把女孩推开,躲开了呕吐物的喷射线。

丹尼低着头,弯腰蹲了约一分钟,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晃动。

照片上,人体的碎块被摆在一起,简直是撒旦完成的作品。照片中的人,或者只能说是残体,抓着自己被砍下的头,好像抓着一个足球。它看起来像是埃斯特万的头,但又特别像高仿真乳胶万圣节面具。脖子下面是可怕的血淋淋的组织,还有耷拉下来的纠缠一团的气管,旁边一摊黑血。

眼睛微微张着,好像他睡着了一样。

人头的嘴里塞着什么东西,像是肉店柜台上被丢弃的软骨,似乎是被割掉的阴茎。

丹尼摇摇晃晃地回到餐馆,站在隔间旁。

“他是你们的人吗?”

耶格尔瞪大了眼睛,朝四周看了看,“请坐下。”

他们两侧的隔间都没有人坐。丹尼慢慢地挤了进去,非常不情愿。

斯洛克姆开口了,“你真的以为我们把高尔文的司机策反了?那还有必要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不用替埃斯特万难过,”耶格尔劝道,“他不过是贩毒集团的一个低级杀手罢了。”

“怎么?”

“他也会杀人,是被雇用的杀手。”

“可是,这次死的人很可能是我。”

“但事实上不是。”耶格尔说。

“谁干的?”丹尼问。

“贩毒集团在全国各处都有耳目,”耶格尔回答,“他们不缺杀手。”

“难道这火不会引到高尔文身上吗?”丹尼问,“只要尸体身份被查清。我的意思,一个投资家的司机被施以酷刑,被谋杀了——”

“尸体的真实身份不会被查清。”耶格尔断言,“他们这些殺手都会耍些假身份信息、假护照的花招。这个家伙,”他用一根粗手指点着其中一张照片,“就是个无名氏了。”

丹尼点点头,咬着下唇,“嗯,我不干了。”

斯洛克姆动了一下,好像要威胁他,但耶格尔把一只手按在斯洛克姆的胳膊上。

“你绝对不会出这种事。”

丹尼苦笑了一下,“哦,当然,当然不会。我怎么可能这么想?”

“事实上,这个家伙的死是你的安全屏障。你肯定没事了。”

“但你们说得很清楚,我脱不了干系。”他摇了摇头,“反正我是不能再去见高尔文了。这关系结束了。”

“就这样?”斯洛克姆说,“突然间你就断了所有的联系?你不觉得这样反而更可疑吗?他们发现了信号发射器,杀死了司机,然而你却突然消失了?他们由此会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兄弟。”

丹尼苦笑了一下,“哦,不会那么明显。我会先装病一段时间,然后抓紧时间写作,反正不缺借口。两个月后,他就会忘记我。关系到此结束。就这样。”

“那你女儿呢?”耶格尔问。

怒火一下子从他眼睛里冒了出来,就像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了汽油里。他平静地答道:“我女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和高尔文女儿的关系是单纯的,不会有谁有别的想法。”

女招待又走了过来,“今天就他一个人吃早餐?你们俩都不饿?”

丹尼摇摇头。

“给我来份‘劳动者特色菜吧。”斯洛克姆说。

“对不起,9点以后才供应这个。来点别的?”

“那就来块法式焦糖奶油吐司吧。”

女招待笑了。

“丹尼,”等到她走后,耶格尔说,“你觉得谁还能保护你和你女儿?”

丹尼感觉脸颊发烫,“你说的是什么样的保护?那些杀手还能提前警告你不成?”

“他们不太可能针对缉毒局,他们不想走到那一步。”

“但也有过,不是吗?我曾经看到过——”

“是发生过,”耶格尔承认,“但太少见了。西纳罗亚那帮人,他们很殘忍不假,但他们也很聪明,会尽量避开缉毒局的特工。如果不得不这样的话,那他们就有麻烦了。”

丹尼怀疑地盯着他,“他们以为埃斯特万是给你们出力的。”

耶格尔平静地说:“他们处死了这个司机,只因为他是墨西哥人,丹尼尔。他们觉得自己的国人成了叛徒,所以要发出一个信号。但他们对我们或者我们的人几乎不会这样做。”

“那么下次我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到时候你们怎么保护我?”

“我们会把你们藏起来——你跟你的女儿。”

“就好像,证人保护计划?”

耶格尔再次点头。

“你就开玩笑吧,我不会那样做的。我可不要那样的生活,我不能毁掉我女儿的生活。”

“这只是最坏的设想。不会到那一步的。”

“你能保证?”

现在耶格尔和斯洛克姆两个人都在盯着他了,但谁也没吭声。

“听着,”丹尼说,“现在我是女儿唯一的家长,我不会让她成为孤儿,听见了?你们想起诉我洗钱或者其他什么狗屎罪名,那就出招吧。你们的设备被发现了,这跟我没关系,那是你们搞砸了。我是完全按照你们的要求做的,我诚心合作了。”

“没错,”斯洛克姆说,“你是合作了。”

“什么意思?”

“你还不了解自己是什么处境,是吧?”斯洛克姆说,“你似乎不知道我们手里有你什么把柄?”

“你们有什么?”

“现在还不是你抽身的时候,朋友,”斯洛克姆说,“银行可有‘提前取款会有高额罚金一说。”

“这是威胁吗?”

“缉毒局也会有信息泄露的时候。”斯洛克姆说,慢慢地啜了口咖啡,“我真心希望这种情况不要发生在你身上。”

丹尼顿时明白了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处境当中。

他们宁愿向西纳罗亚集团泄露秘密,说他是缉毒局的线人,也不会让他轻易脱身。

他站起来。

“丹尼尔,求你了。”耶格尔说道。

斯洛克姆放下咖啡杯,把手伸到裤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拿着,”他说,“跟高尔文去打壁球吧,给自己买支像样的拍子。”

26

哈姆尼克斯全球有限公司的行政会议室,外观和世界上其他成千上万公司的行政会议室没什么差别,然而自从公司总部迁到圣地亚哥后,就带上了一股加州味道。金黄色的木头,大大的窗户,到处都是亮闪闪的玻璃、钢板和耀眼的灯光。一块巨大的思科远程呈现屏幕几乎占了一整面墙壁。对面的墙上则是一块投影屏,点击某个按钮屏幕就会整个收回去。一张几乎能照出人影的椭圆形非洲桃花心木加长会议桌,桌子边缘内嵌紫心装饰,四周则是20把高靠背皮椅。

哈姆尼克斯全球有限公司是一家大型私人投资公司,股东包括14家独立的公司,业务范围从汽车配件到合同餐饮服务,从保险到货运,五花八门。

几乎没有人知道哈姆尼克斯全球有限公司的真正老板是谁。

桌子的一端坐着公司的女CEO劳里·霍恩贝克,一个让人害怕的角色。劳里知道大多数人都觉得她很冷淡,在尽可能地躲着她,她手下的部门主管们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她金黄色短发,留着精干的波波头发型,但讨厌她的人都认为这发型很男性化。她经常穿白色丝绸坎袖罩衫,外配色彩明亮的西服套装。今天她穿着宝蓝色的西服。她平日佩戴的首饰只有金耳钉和玛瑙项圈。

但劳里·霍恩贝克今天并没有主持会议,这是财务主管艾伦·哈特利的任务,因为今早的议题是预算。哈特利单调呆板地讲着,劳里觉得他的讲解简直就是语言麻醉剂。他在谈着什么“优化分配网络”“提高供应链透明度”“端对端投入产出比驱动的解决方案”,还有什么“可交付成果”“资金化渠道”“对数据进行深挖”。艾伦·哈特利一边絮叨,一边展示着图表,各部门的主管们则在笔记本电脑上做着记录,只有劳里·霍恩贝克在偷偷地看手机。

公司的规矩是,每月的预算会议,与会者一律关机。而CEO劳里·霍恩贝克则可以例外。

会议大约开到一半,劳里的黑莓手机响了。她戴上老花镜,看了下短信,然后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托尼,卡伦,巴里,你们三人请马上到我办公室来。对不起,艾伦,我需要15分钟的时间。”

她从桌旁站起来。

劳里·霍恩贝克的办公室光线充足,可以透过落地大窗远眺太平洋。办公室跟她的发型一样,简约而不简单。桌面上只有几张她儿子的照片、笔记本电脑和两部电话,其中一部是加密电话。整洁的桌面表明了主人清晰的头脑。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她的高尔夫球袋。墙上挂着几幅赫尔穆特·劳默的绘画,画的是新墨西哥州的陶斯城、生动的普埃布洛人和大峡谷。劳里来自新墨西哥州,在陶斯城有座度假屋,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到那里去。

她面色沉静,因为优秀的领导人必须要保持沉静和自信。但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嗓子里泛上来的酸水,以及怦怦狂跳的心。这些天来她一直担心的噩梦终于发生了。

她很郁闷,在伯利兹休息了整整两周,这才回来工作了几天,就又完全回到以前那种状态。

“事关奥马哈公司。我们泄露了消息。”她说,表情虽然没有波动,却下意识地转动了一下项圈。

“什么意思?泄露消息?”一个瘦削的黑发女人面色愁苦地问。她是奥马哈物流公司的主管,奥马哈物流公司是哈姆尼克斯全球有限公司的主要股东之一。它为各种各样的公司客户提供货运服务,通过海陆空用集装箱和拖车运送大量货物。

房间里是奥马哈公司的三名高管,而对于房间外的每个人来说,这似乎是家合法的公司。

“我们的一架货机昨天在弗雷斯诺被起获了。”

“上帝,”奥马哈公司的运营总监叫道,“装满了货?”他面孔扁胖,金花鼠般的颧骨,大腹便便。

劳里点点头,“昨天,太平洋商业银行旧金山办事处的一名银行经理失踪了。”

“上帝,”主管悄声叹道,她的脸色愈加阴沉,“那是托特。”

“失踪是什么意思?”长着金花鼠般颧骨的运营总监问。

“他没去上班,”劳里回答,“也不在家。我们联系他了,他没有回复。”

“你认为他跑了?”奥马哈的财务总监问。他很帅,像拉丁美洲人,浅棕肤色,浓密的黑发向后梳着。

“听着,也许他会带着一大包可卡因出现在卡门海滩,或许身边还簇拥着一些非法妓女。但我怀疑。这不是他的风格。”

“但是我们有证据表明他被捕了吗?”帅气的财务总监警觉地问。

劳里耸了耸肩,“我们当然希望不会,我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这种可能性。因为如果他真的……”她声音渐弱,胃又翻江倒海起来。她需要一片碳酸钙片,最近她吃这种胃药就像嚼糖块一样。

消息走漏——这是他们所有人都恐惧的噩梦。如果奥马哈公司的底细被揭,他们都得进监狱。

或者——考虑到他们真正的老板是谁——情况会更糟。

“我们得马上找到这个银行经理,”财务总监说,“在他泄露任何消息之前。”处在类似的压力下,他的墨西哥口音就会更加明显。

“当然,”劳里回答,“但目前更重要的是查清走漏的消息。我们需要搞清楚是从哪里走漏的,或者从谁那里走漏的,然后将其拔除,不管采用什么手段。”

“需要找到托特,堵住他的嘴。”女主管说,声音尖厉,“能找到他吗?能阻止他吗?”

劳里看了看奥马哈公司的财务总监,没吭声。她希望他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领会了她的意思,“如果我们马上行动,就能遏制损失。我们有签约商。”

其他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长着金花鼠般颧骨的运营总监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

“不能让这件事引到我们身上。”女主管说。

“那当然。”财务总监肯定道,“他很可靠,很谨慎。这工作需要非常细心的人来做才行。他实际上是个外科医生。”

“那么我们都同意了?”劳里问。

除了财务总监,其他两人似乎都在回避她的眼神。

“除非我們所有人意见一致,否则不会往下进行。”她说,等待着。像这样充满危险的行动,她需要每个人的赞成票。

“行。”女主管最后说。

“好吧。”运营总监也回答。

劳里·霍恩贝克转向财务总监,“打电话吧。”

27

从百老汇街坐地铁回帕克大街的路上,丹尼给阿比发短信:3点接你?当然,她在学校的时候他从来不给她打电话,也不发电子邮件。只有老年人才会用电子邮件,她抗议。阿比成天发短信,课间甚至是某些课堂上。她的打字速度堪比法庭书记员,她会使用各种各样的缩写和行话,很多他都不明白。

两分钟后她回复:谢谢,但我要去詹娜家,行吗?

不行,今天不行,绝对不行,丹尼心想,回复:今天不行。我要你回家。

列车经过一处隧道,手机没有了信号。到达帕克大街车站时,他收到一封语音邮件,是阿比发来的。他甚至都懒得去听这个信息。他知道她会求情,会哭闹,或者软硬兼施。她只有绝望的时候才会用语音邮件。

就在他要穿越站台去搭乘开往阿灵顿大街的绿线列车时,他给她回了电话。

“爸爸!”她急切地喊道,“我和詹娜要一起学微积分预备课程,我发誓。我们保准会学习的。”背景音里,一个女孩在尖叫。

“你回家也完全可以做的。”他说。

“但我们会一起学习的。再说,我要是想跟她聊天,回家也照样可以聊啊,你非得让我回家有什么意义呢?”

“我希望你今天能回家。”

缉毒局的人说得没错:他不可能从高尔文的生活轨道中突然抽身而不引起任何怀疑,但阿比却不一样。她是两家联系的纽带,如果她不再跟詹娜玩了,那他就能自然而然地跟高尔文疏远起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拉下了手榴弹的导火索,却没有掷出去。

“爸爸,”她的声音高了起来,“我可以让司机早点送我回家,比如说7点怎么样?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行吗?”

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埃斯特万被割下的头颅,他感到一阵恶心。

“我3点去接你。”他斩钉截铁地说,结束了通话。

然后他拨通了高尔文办公室的电话,“你还有时间打壁球吗?”

28

丹尼其实无数次路过那幢宏伟壮观的古老建筑,也很想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它坐落在贝肯大街上,面向公园,正面是白色花岗岩,宽度是旁边建筑物的两倍,是座联邦风格的豪宅。

房子门口没有任何标志,只有一扇泛着光泽的橡木大门、一个油亮的铜把手和一只铜制邮箱。这个街区的大多数建筑都是私人住宅,丹尼一直以为这里肯定住着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时代以来的某个波士顿婆罗门家族。

结果这里是普林普顿俱乐部——波士顿最古老的社交体育俱乐部。他听说过这个地方,但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是这里的会员。

俱乐部里面,地板上铺着来自东方的地毯,墙上挂着画有船只、鸟儿的油画,靠墙的两个架子上摆着一些鹿角,展览柜里放着发黄的古董壁球拍和20世纪初一些球员的老照片。丹尼曾经读过《波士顿》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介绍说普林普顿俱乐部有六块壁球场、一个海水游泳池、一块室内网球场,还有一座图书馆和一家装修华丽的餐厅。

他坐在硬沙发上,把健身挎包放在旁边的地板上,努力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实际上,他在普林普顿俱乐部虽然不自在,但比起他的恐惧来说,却算不了什么。他究竟怎样才能把高尔文的黑莓手机弄到手哪怕五分钟的时间呢?这东西似乎跟高尔文须臾不离啊!他健身包里的那个小设备可千万不要被发现。

如果他被逮住了呢?

那发生在埃斯特万身上的事情也会很容易地发生在他身上。

丹尼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如此可亲而温和的人,竟然能跟这桩骇人听闻、惨不忍睹的酷刑杀戮联系在一起,而且死者还是他的司机。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但是高尔文为之效力的那些人却是残忍冷血、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要对丹尼做出发生在埃斯特万身上的事情,他们绝不会犹豫。

如果他被发现的话。

他必须万分小心。哪怕有一丝被抓住的可能,他也得退出来。

前台的金发女郎冲他微笑了一下,继续忙着给什么表格之类的东西盖戳。两个生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笑谈着什么“三补给球”。他们都穿着配有铜制扣子的蓝色休闲夹克,其中一个穿着绿色长裤,上面绣着鲸鱼,另外一个穿着卡其裤。他们向前台女郎打着招呼,她挥挥手,示意他们走进一道门。

“让你久等了。”高尔文从街上走进来,大声说道。

丹尼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没怎么等。”他说,尽管实际上他已经等了15分钟。

《阿拉巴马甜蜜的家》的吉他弦乐突然响了起来。高尔文从黑色条纹西服的前胸口袋里掏出黑莓手机。

“玛吉,一个小时后再說。”他对着手机大声说,“什么?等一下,这边信号太差了……确实太差了。”他摇着头结束了通话。前台女郎似乎讨厌地看了他一眼。“对不起,天天这样忙。你东西都准备好了?”他对丹尼说。

丹尼拿起健身包,“所有东西都在这里。顺便问一句,你手机的铃声是怎么回事?你跟阿拉巴马州有什么渊源吗?”

他耸了耸肩,“我喜欢林纳德·斯金纳德。《给我三步》《自由鸟》,听过吧?”

丹尼点头微笑,“嗯。”

“你难道没想过在摇滚乐队当吉他手吗?”

“那当然,谁能没想过呢?”

他们乘坐一部小电梯往下。

“他们讨厌别人在这里打手机。”高尔文不满地嘟囔着,“这事没完。”

“这地方真不错。”丹尼说。

“我倒是觉得这地方令人难以忍受。”高尔文反驳道,“只不过离我办公室很近罢了。”

“我的健身馆墙上可没有什么鹿角。”

“嗯,这地方没有黑人、犹太人,也没有女人。没有意大利人,也没有爱尔兰人。我绝对是个例外了。有我这个会员让他们寝食难安啊。”他咧开嘴笑了。

“谁寝食难安?”

“那些经营这个鬼地方的傻瓜们。”

“可他们已经让你加入了。”

“他们不得不。”

丹尼看着他。电梯颤颤悠悠地缓缓下降着。

“你不知道,这鬼地方的会员资格不是可以申请来的。他们会把你扒个精光。你得先获得提名,然后他们还要摸你的底,最后面试你。最受不了的是,你得跟整个管理委员会的人一起吃饭,而且是挨个单独吃饭!简直像那无休止的结肠镜检查一样。”

“我估计你一定把他们给迷倒了。”

“迷倒他们?我是救了他们!这地方马上就要垮了。房顶都有点塌陷了,可他们连维修金都没有,而那些老家伙们又都反对提高会员费。他们已经在讨论卖掉部分建筑甚至关门大吉了。这时候我伸出援手,给了他们一笔长期优惠贷款。”

“换来了会员身份。”丹尼微笑着应道,“这友好之手他们是没法拒绝的。”

高尔文笑了。电梯门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个顶棚低矮的走廊,空气中泛着股淡淡的桉树味道。“你猜怎么着,结果一下子所有的资格我都具备了。”他压低了声音,尽管并没有什么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觉得自己比谁都强,因为他们从不用工作挣钱。他们的曾祖父把钱都给他们挣够了,他们就觉得自己是贵族了。而像我这样的南方佬,上了波士顿学院,或者其他什么大学,靠自己辛苦挣钱的,就不够他们的资格,就会被否掉……”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这时一个穿着马德拉斯布西服配格子裤的银发老人走过来,冲他点头打了个招呼:“汤姆。”

高尔文点头示意。

“我看到莱曼中学那封邮件了,说要建立高尔文健身中心的事情。”丹尼说。拉里·桑顿办公室曾经发过一个通知,说感谢高尔文夫妇的慷慨捐赠,学校计划要建设新的游泳池、跑道和其他体育设施。

通往换衣间的门很沉,高尔文使劲推开,叹了口气,抓起两条毛巾,扔给丹尼一条,“有的时候没办法就得出点血。别的学校都不愿意接受她高二或者高三转学。”

他在服务台前停下来。

“你好,何塞。”他用西班牙语打招呼。

“我很好,高尔文先生。”圆脸服务员用西班牙语回答,递给高尔文一把拴着松紧带的换衣柜钥匙,“你好吗?”

“不错,不错……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对于高尔文会说西班牙语这一点,丹尼并不奇怪,因为他娶了个墨西哥女人。但他的流利程度像是在说母语,这让丹尼颇为吃惊。

《阿拉巴马甜蜜的家》的音乐又响了起来。高尔文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黑莓手机,向何塞抱歉地笑笑,向一长溜换衣柜走去。

“等一个小时,顶多一个半小时,”他冲着手机说,“就这样?好。”

他按下“结束通话”键,把手机放回口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说,好像他俩的谈话从来没有被打断过,“有点像你写的强盗资本家,范德比尔特、卡耐基、洛克菲勒和摩根——得需要好几代人才能把身上的铜臭气洗掉,是吧?”

“没错。”

“可究竟为什么说这些人是强盗资本家?为什么不说他们是企业家?”

“问得好。”

“我的意思是,他们和乔布斯、比尔·盖茨还有谷歌创始人有什么区别?难道洛克菲勒不曾捐献过数以亿计的钱吗?我敢说这些人都捐过,不是吗?”

“一个人眼中的强盗资本家就是另外一个人眼中的企业家或者慈善家。你呢?”

“我什么?”

“你是强盗资本家还是企业家?”

高尔文把头歪到一边,然后又转向另一边,好像在思考如何能给出个聪明的回答。但他又似乎改变了主意,说:“我是个投资家。”

“什么样的投资家?”

“私募基金。很没意思的。”

“对我来说可不是,估计对你来说也不会。”

他叹了口气,好像这个回答他已经说了成千上万次,“我为一个特别富有的家庭理财。”

“是吗?谁?”

高尔文耸耸肩,“你知道墨西哥最有钱的十大家族的名字吗?”

“不知道。”丹尼坦承。

“那不管是谁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了。”

更衣室里飘着一股烧焦的毛巾味,很可能来自旁边的烘干机,夹杂着某种老牌子护发素的味道,最主要的味道还是健身房服装的霉味。在小小的休息区,墙上高挂着一台电视,一台玻璃门不锈钢冰箱里摆着各种各样的瓶装矿泉水。一条长长的台面上放着高高的玻璃罐子,里面用蓝色的消毒液泡着梳子。一次性刮胡刀,还有很多罐巴尔巴索牌剃须膏。一排排深色木头制成的存衣柜,看起来很有年代感。有些柜子的锁眼里插着钥匙,皮筋上悬挂着金属标牌。

这间更衣室虽然不能说人迹罕至,不过也差不多了,偶尔从遥远的另一个更衣区里传来几句交谈声。就丹尼目前观察到的情况而言,更衣室的唯一员工就是服务生何塞了。普林普顿俱乐部的雇员人数不多,这完全符合它目前资金紧张的现状。

一个光着身体的70多岁老男人趾高气扬地走过。他体格健壮,脖子很粗,浑身上下都是灰色体毛,毛巾搭在脖子上。

丹尼注意到高尔文的存衣柜号码是809,于是在旁边找了个空柜。他看到高尔文的运动服已经干净整齐地叠放在柜子里了,很显然,这家俱乐部是给会员洗衣服的。架子上放着一筒威尔森牌的黄色斑点壁球,钩子上挂着一支球拍。高尔文脱下西服外套,挂在木制衣架上。

他的黑莓手机仍然放在前胸口袋里。

丹尼换上白色汗衫和旧哥伦比亚运动短裤。高尔文的衣服看起来崭新:白色短裤,红黑条纹球衫,上面都有“黑骑士”的标志。一双雪白的普润斯牌壁球鞋。

那两个比他们早些进来的中年商人此时正离开更衣室,手里拿着球拍,嘴里还在谈论着高尔夫球。他们穿着皱巴巴的旧T恤衫和运动短裤,腰部的松紧带都已经松弛了,好像它们是从露西工作的那种收容所的旧衣服堆里捡来的一样。

“多漂亮的衣服,托马斯。”其中一个说道。

“谢谢夸奖,兰登。”高尔文回应。

“确实漂亮。你是在参加美网公开赛吗?”

高尔文生硬地笑了一下,投给丹尼一个会意的眼神。丹尼很熟悉富人之间这种表面假惺惺的友好,背后却相互中伤的情形。在莱曼中学也是这种情况。不出两分钟,他们肯定会悄悄地嘲笑高尔文崭新的行头,笑他用力过猛了。

高尔文使劲关上柜门,转动钥匙,锁好。

黑莓手机留在了里面。

29

高尔文将球拍套、衣柜钥匙、一筒新球和一条毛巾放在球场后面玻璃墙外的壁架上。丹尼把球拍套和毛巾放在高尔文的东西旁边,衣柜钥匙则放到了口袋里。

热身活动进行得磕磕绊绊。丹尼已经十分生疏了,他总是击不中球,挥拍不是太高就是太低。场地里回荡着他难听的呻吟和叫唤,好像色情片里的那种声音似的。

丹尼总是觉得,通过观察一个人在运动中的表现,可以看出他性格的很多方面。他只爱自我表现还是具有合作的团队精神?是平時温文尔雅可一到球场就变成了神经病?是倾向于意气用事还是理性分析?

汤姆·高尔文是那种打球绝对认真的人。平日里那种闲庭信步、顺手拈来的幽默感全都消失了。他是个凶猛的对手,不仅仅因为技术好——他确实技术不错,他还有职业选手的战略意识,而且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分。戴着护目镜,高尔文看起来甚至像一种邪恶的昆虫——螳螂。

当然,丹尼可没把心思都放在比赛上,至少开始没有。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时候,他球技不错,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学毕业后,他的球技渐渐荒疏了。现在,他不仅动作慢了,控制不住T字区,发球也没有任何威胁性了。

相比之下,高尔文的发球就能置人于死地。他的球吊得很高,弧度刁钻:一条致命的抛物线,球远远地落在丹尼身后的角落里,落在球场侧墙和后墙与地面的交接区,让丹尼根本没有救起球的可能。前两局丹尼很快就输掉了,他这才开始思考如何应付这个强力发射器。

第三局,丹尼终于和高尔文打了个平手,两人各得8分。突然,高尔文的一次击球弹地两次,毫无疑问,这使丹尼获得了发球权,甚至得到了赢分点。可是出乎意料,高尔文捡起球,径直走到发球格,一点都没商量。

“哎,刚才那个球弹地两次,我敢肯定。”丹尼喊道。

“没有。”高尔文直截了当地否认。

“实际上——”

“准备好了吗?”高尔文已经走到发球位,准备再发一个撒手锏。丹尼忍不住想坚持,几乎就要喊出来:“我确实看到了。”但转念一想,这不值得。高尔文很清楚那球弹地两次了,再争论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这是他的俱乐部,他的球,他的游戏规则。

丹尼突然想到,像他俩这样好强的人,在一起打球绝对不是增进友谊的好方式。

在争夺下一分的时候,丹尼不知怎的竟然用正手拍吊出了个短球进攻,轻击至前方右侧角落。高尔文救球晚了半秒钟,在球击到死角的一刹那,他撞到了丹尼的左肩。但很显然,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可能救起那个球了。

“和球。”他喊道。

丹尼笑了,“本来你也不可能救起那个球。”

“伙計,我喊和球了。你挡我的道了。”

他的俱乐部,他的球,他的游戏规则。丹尼没再争执。

就这样,在连赢三场之后,高尔文问道:“七场四胜?”

“好,”丹尼回答,“但先喝点水休息一下怎么样?”他已经大汗淋漓,球拍的手柄处也变得滑溜溜的。

“你想打乱我的节奏,是吗?”高尔文问,汗水从脸颊两侧流下来,“我看你是不想让我一鼓作气大获全胜。”

“嘿,不管采用什么手段。”

高尔文笑着,推开玻璃门。球场外的空气凉飕飕的,让人感到很舒服。高尔文抓起毛巾擦脸,碰响了存衣柜的钥匙。他有点倦怠地指了指饮水处,就要走过去。

“等一下,”丹尼说,把拍子放在地板上,“我去拿两瓶冰镇水,你要是愿意的话。”

高尔文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丹尼弯下腰,拿起高尔文的存衣柜钥匙——如果一旦被发现的话,他会说拿错了——向更衣室走去。

他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更衣室有其他人。

他试着拉开809号柜,是锁着的。

更衣室里很安静。寂静中,他能听到附近各种声音:商用洗衣机和烘干机发出的轰鸣声,水流通过老管道的哗哗声,通风设备发出的呼呼声,还有莲蓬头的水滴答落下的声音。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但还算稳定。整个过程他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很多次,考虑到了每个可能的角度和差错。

他转动钥匙,拉开柜门,不安和恐惧在体内蔓延开来。高尔文的存衣柜里井井有条:精致的黑色条纹西服挂在衣架上,上层格子上放着一筒备用的威尔森牌黄色斑点壁球,还有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T恤衫,看起来都是新的。一双非常漂亮的科尔多瓦开普托粗革皮鞋,擦得锃亮,放在存衣柜的最下层。棕褐色的鞋垫上绣着一个名字,约翰·洛布,很可能是鞋匠的名字。

黑莓手机就在西服左前胸的内侧口袋里。

周围还是没有人。

他甚至忍不住偷看了一眼缝在内兜上的商标:

英国制造

安德森与谢泼德有限公司

萨维尔街

伦敦老伯灵顿大街32号

他又看到一些貌似打印上去的数字,还有一个日期:2011年8月22日。丹尼对富人们穿的衣服不甚了解,可也知道萨维尔街是高档男装的标志,而这些数字和日期则意味着西服是定制的。

丹尼把黑莓手机从高尔文的西服口袋里掏出来。手机是开着的,但屏幕上显示着“设备已锁定”的字样。

但他料想到了。

耶格尔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MobilXtract是可以避开密码的。他扫了眼时间,只过去了两分钟,还可以。从更衣室休息间的冰柜里拿两瓶水需要一两分钟,但如果再加上小便,四分钟的时间应该不会引起高尔文的疑心。要是比这个时间再长一些的话,高尔文可能会怀疑发生了些什么,或许会摸回更衣室来找他。

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

这时,一阵突然的音乐声把他吓了一跳。

《阿拉巴马甜蜜的家》的铃声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毫无疑问,是因为周围太寂静了。他不知道如何静音,当然也不可能接这个电话,只是祈祷它赶快停下来。铃声刺耳地响着,他抓着手机,疯狂地按着侧面和上面可能找到的任何按键。最后,音乐声终于停下来了。

突然,丹尼被听到的说话声吓了一大跳。

服务生何塞站在不到10英尺外的地方。他是个很安静的人。

“需要帮助吗,先生?”他问道。

30

丹尼觉得高尔文的黑莓手机在手里热乎乎的。

他把手机迅速塞到运动短裤的口袋里,转向存衣柜,自言自语地说道:“在这儿呢。”

他没有理会何塞,把那筒壁球从柜子上层拿下来,揭开塑料盒盖,从球筒里倒出一个球。他故意装出一副不愿意理会服务生的样子,好像自己受到了打扰,仅此而已。

他把球放进口袋,转过身看到何塞,好像刚刚注意到服务生。现在他那种漠然的眼神变得傲慢起来,这一套丹尼是在莱曼中学学到的。“高尔文先生想要一瓶水。啊,你知道吧,矿泉水。你能给我拿两瓶来吗?谢谢。”

在人类的各种表情中,傲慢是一种让人不愉快的有效工具。不管何塞是否怀疑丹尼在汤姆·高尔文的存衣柜里有没有什么不轨行为,他现在有活要干了。这是他的第一要务。

何塞不太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好的,先生,”他说,“这就来。”

他应该看到了丹尼打开高尔文的柜子。但丹尼是奉高尔文之命拿东西的吗?何塞应该会这么想吧。不管怎样,他不会因为一点狐疑而指责客人。毕竟,保住工作要比这份忠诚更重要。

何塞刚走,丹尼立刻关上高尔文的存衣柜,飞步跑到自己的柜子前。他抢在手机再次响起之前打开柜子,把手机放在安德玛健身挎包上。

这时何塞回来了,兩只手各拿一瓶水。

“谢谢。”丹尼微笑道,接过水,把它们放在长椅上。

何塞点点头,但并没有报以微笑。

见何塞回到服务台,丹尼马上又打开自己的柜子。他拉开健身挎包尾部的拉链,拿出一件窝成一团的衬衫,里面包着的就是那个椭圆形的小设备。

他站在柜子前,立刻行动起来,把MobilXtract迅速插在黑莓手机侧面的微型USB接口上。他已经把MobilXtract提前设置好,输入了高尔文手机的型号,选择了免输密码选项和“提取所有信息”。现在他只要按下“开始”按键就行了。

MobilXtract的显示屏亮了起来。上面显示“检测中”……“连接中”……然后是“提取信息”。

一个绿色进度条出现在屏幕上。耶格尔告诉过他,可能需要45秒到三四分钟的时间,取决于高尔文的手机上有多少照片。照片、视频还有铃声,这些都是最占内存的东西,耶格尔说过。

但进度条似乎卡住了,现在只有短短的一段绿色,进度条停滞不动了。他等着。更衣室里没有说话的声音,目光所及也看不到人。

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去四分钟了。时间虽已不短,但他还是能蒙混过去。他先取了水,然后又去了趟厕所。怎么就不可以?

他又看了眼进度条,看着它缓缓地往前移动。几乎是肉眼看不出的速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但最起码,它动起来了,虽然很慢,但已经在工作了。这样的速度一两分钟之内是完不成的,看来怎么也得一会儿。也许五分钟,也许更久。

他不能待在这儿等它完成。

他必须回到球场,继续把高尔文的黑莓手机留在自己的柜子里。

这是个冒险,实际上,是个相当大的冒险。

如果高尔文突然决定回到更衣室……

但他已没有选择。

丹尼把一瓶水递给高尔文,他胸口发紧,但仍努力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

“我都准备好了。”高尔文把水放在地板上,距离他早先放球拍套和钥匙的地方不远——当然现在他的钥匙已经不在那里了。

高尔文的钥匙在丹尼的口袋里。

高尔文看了眼手表,问:“接着开战?”

丹尼点点头。但是他得想办法回到更衣室,断开设备,把高尔文的手机放回去。

在他发现钥匙不翼而飞之前。

或者他想用手机之前。该死的俱乐部规则。

也许是他紧张的神经所驱使,也许就是单纯的争强好胜,丹尼比之前打得好多了。不知是因为他开始习惯了对方的发球,还是因为幸运,他竟然接起了高尔文的发球,击了回去,高尔文又击了回来。丹尼回了个反手短球,得了一分。平了。

接着是耗时长久的连续对打,其实更像是巴丹死亡行军似的连续对打。他感到左侧身体有些抽筋,逐渐蔓延开来,内脏也开始感到扭曲、疼痛。球场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橡胶鞋底在地板上发出的咯吱声,以及球拍击打球时发出的啪啪声。

高尔文开始喘了。

这时,丹尼回身躲开球,深深地弯下腰,后退一步,似乎在为一个大大的反手击球腾出空间。可就在最后一刻,他却只是轻轻地击了一下球。球吻了一下侧墙,几乎都没触到前墙,然后落地。

高尔文丢掉了最后一分和这一整局。他大笑道:“哈,唬人的把戏!不错!”

“谢谢。”

“干得好!骗得好!”高尔文喘着气。

“谢谢。”丹尼弯腰捡起球准备发球,但高尔文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来。

“你差点把我累死。”他大喘着气。

丹尼笑了。

“好——吧。”高尔文说,弯着腰,双手放在大腿上,抬起头,脸色发黑,瞪着丹尼,“你到底——在更衣室里干了什么?”

丹尼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什么?”

“你刚才休息的那会儿,”高尔文说,“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等下——”

“你刚才不是去取水。你去——找你的‘红牛了,是吧?”他装出苍白的笑容,“能量棒?也许?我觉得,你肯定去拿了什么东西。嗯,我们——不就只是个玩吗!”

丹尼浑身一阵放松,仿佛一下子泡到了温水浴池里。他笑着点点头,“我也差点被你累死。哎,我的膀胱要爆炸了,得去厕所一趟。这次不会那么久,我保证。”

“想再去喝你的红牛,是不是?”

丹尼笑了,“马上回来。”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一分钟的时间:把设备与高尔文的黑莓手机断开——那玩意儿现在应该已经把所有数据都存好了——然后再把手机放回高尔文的存衣柜。

“我说——”高尔文喊,“我觉得——这是天意——上帝告诉我们该到此为止了。”

丹尼的大脑开始飞转起来,就像轮子上的仓鼠。他必须在高尔文打开存衣柜,发现手机消失了之前赶回去把事情弄妥。

“不行,我要赢回来。”

“三比一,丹尼,我不知道你想创造什么样的奇迹。”

“我们说好了七场四胜的哦。”

“不,不,我得回去了。还有整整一下午的活儿等着我呢。”

“我能速战速决。十分钟,你能腾出来吧?”

“对不起,伙计,我是——不打了。你完全可以留下来,自己练习或者干点别的什么。”

“好吧,那就待会儿见。”他说,希望能赶在对方前面到达更衣室。在推开更衣室的旋转门时,他听到高尔文在后面大声嘟哝着。

“该死的钥匙哪去了?”

丹尼愣住了,脑子飞转着,“哦,对不起,伙计,我刚才一时糊涂,错拿了你的钥匙。”他从左侧口袋里掏出高尔文的钥匙,不好意思地举起来,抛过去,“怪不得我刚刚打不开柜门。”

“那你的钥匙呢?”

“两把钥匙我都拿了。我这脑子。”

高尔文神色困惑,摇了摇头,“不明白。”

丹尼顾不上解释,在前面跑着。高尔文在后面慢了几步,仍旧重重地喘着粗氣。

丹尼跑到自己的存衣柜前,打开柜门,把身体横在柜子和高尔文的视线之间。MobilXtract已经完成了工作,高尔文手机里的全部内容都已经下载下来了。

现在剩下的问题是如何把高尔文的手机放回原处。

高尔文站在自己的存衣柜前,朝里看着。他的喘息慢了下来,眉头紧锁,好像在寻找什么。

丹尼向前伸着头,把衬衫从挂衣钩上拽下来,挡住了黑莓手机和下载设备。他屏住呼吸,等着高尔文发现手机不见了。

如果他发现了,怎么办呢?

他会以为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根本没把手机放在西服口袋里。人到中年,就开始忘事了。也许放在了别的什么地方,但他不会怀疑偷窃,这里可是普林普顿俱乐部。

他会在存衣柜里翻找,然后四处张望,看看是不是掉在了什么地方。

也许他会去问何塞。

不过,看起来高尔文似乎并没有在找手机,至少现在没有。他正在脱衣服,丹尼也在脱。

这时丹尼意识到了一个重大问题。

如果高尔文锁上存衣柜,带着钥匙去淋浴,丹尼就没法把那该死的手机放回去。

但他会锁上吗?如果在普通的健身中心,他肯定会锁的,但这里是普林普顿。

高尔文没有锁柜门。

他关上柜门,向淋浴间走去。丹尼也随后关上柜门。

就在这时,《阿拉巴马甜蜜的家》的音乐又响了起来。声音闷闷的,但仍然听得到。

丹尼心里暗暗咒骂着。

高尔文停下脚步,转过身,似乎在倾听那音乐。

或者说似乎在决定是否要接电话。

万幸,他没有理会手机铃声,转身继续向前走。丹尼跟在后面长长地舒了口气。淋浴区旁边是卫生间,里面有水池、马桶和小便池。丹尼把毛巾搭在身上,走进一个老式的淋浴隔间,高尔文的淋浴隔间在过道对面。若在以前,这里的装修可能算得上豪华,可现在看来已经很陈旧了。白色的瓷砖铺满三面墙,直到天花板,地板铺的则是小小的六角形瓷砖。铜制的淋浴调水手柄,向日葵似的淋浴喷头,有餐盘那么大。

丹尼冲了也就10秒钟的时间,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快的淋浴了,水甚至还没来得及变热。他关掉喷头,从钩子上抓起毛巾,穿过休息区,跑向存衣柜,好像他忘记了拿洗发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虽然每个淋浴间都放有洗发水和沐浴液。

这时,他听到了嘎嘎的声音,抬头一看,是何塞。

这个该死的服务生,他似乎有种第六感,凡是丹尼不希望他出现的时候他必会现身。此时他正推着带脚轮的黄色大拖布桶和绞拧机走过来。丹尼路过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

丹尼只需要10秒,最多12秒的时间,就能把手机放回去。

他已经算过了:打开自己的存衣柜——拿出黑莓手机——走到高尔文的衣柜前——打开衣柜——伸手够到高尔文的西服上衣——把手机放到口袋里。

六个简单的动作,最多12秒。

他找到自己的衣柜,打开。

这时他听到大声的西班牙语对话。

“你们是打比赛吗,先生?”何塞的声音。

“差不多吧。”高尔文回答。他一定也是冲了个最快速度的淋浴,此时已经出来了,很可能正在擦身子。

但也许他在吹头发,或者站在镜子前梳头发。

丹尼打开衣柜,把USB线从手机上拽下来。

“他一定打不过你吧?”何塞问。

丹尼转过身,迅速找到高尔文的存衣柜。

高尔文的声音比刚才大了,明显是走近了,“嗯,我好不容易打赢了。”

他感到血液涌上脑门,急忙打开高尔文的存衣柜。一阵担忧袭上心头:如果高尔文看见了他的举动,他该怎么解释呢?对不起,柜子不对?我打开了你的柜子?这有点太荒谬,太不可信了。

高尔文的黑色条纹西服就挂在木衣架上。

现在又是何塞在说话:“嗯,是的。感谢上帝。”

一眼都来不及看,丹尼径直把黑莓手机塞进高尔文的西服口袋,前胸内侧的口袋。但是——

他刚刚关上衣柜门,高尔文就走进了视线,毛巾系在腰间,嘴里吹着口哨。

他显然并没有发现丹尼刚刚的举动。

丹尼出了一头汗。

“你接着要干什么?”高尔文问,打开存衣柜,“回去工作?”

“我得去学校接阿比。”

“嗯,没错,快到时间了,是吧?”他先穿了背心,然后穿上雪白的衬衫,“有时候我也自己去接詹娜,但今天不行。”

他们穿好衣服。高尔文整了整西服上衣,“很好玩,我们什么时候应该再打一次。原来你一直都太谦虚了。伙计,你还会玩吊球唬人,是吧?”

《阿拉巴马甜蜜的家》的铃声又响起来。高尔文条件反射般地把右手伸到衣服内侧左胸口袋。

铃声继续响着。高尔文看起来满脸困惑,用手摸着,然后将左手伸到右胸口袋。

他眉头皱了起来。

“真奇怪,”他说,摸到了手机,“我一直放在这一侧的。”

他接了电话,“嗯?我10分钟内就能到。”

他挂断电话。“我一定是糊涂了。”他说道,就好像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一样。

31

丹尼驱车准时来到莱曼中学,等候在排队接孩子的车龙里。但学校主楼前面一群群闲聊着的女孩里,并没有阿比的身影。

从前门走出来的女孩当中,也没有阿比。她通常都是很准时的。也许她在跟老师说话?也许她忘记了拿什么东西?

丹尼的车停在路牙旁,出来的学生人流已变得稀疏,依旧不见阿比的身影。

穿着全套交警服装的莱昂·奇泽姆,微笑着向他挥了挥手。“没见到她。”莱昂说。丹尼也回以微笑,然后拨打了女儿的手机号码。

铃声响了一下,接着传来她的语音留言:“嘿,我是阿比,你知道该怎么做!”

莱昂再次冲他挥手,示意他把车停在环形车道旁的临时停车区。“你不在意吧?”莱昂说,“这样我才能让车流保持通畅。”

“没问题。”丹尼感到一阵恼怒。通常,阿比总是迫不及待地从学校跑出来,当然,这次她也许有迟到的理由,但至少也应该事先给他发条短信说一下。

又等了五分钟,他终于熄火,走进学校大楼。他认出一个女孩,几年前她参加过阿比的生日派对。她身材娇小,头发卷曲,性情尖酸刻薄,正在和一个高个子女孩兴奋地说着什么。

“希拉?”

女孩转过身,“嗯?”

“你看见阿比了吗?”

“你是说在学校吗?”

“我是说,刚才。”

希拉耸耸肩,摇摇头,转回身去继续跟朋友说话。

丹尼又瞥了眼手机,看是否有短信。有时可能会有语音留言,而手机不会发出响声提示,在信号不好的地方这种现象时有发生。但没有任何新信息。

他不记得她最后一堂课是什么课,也不记得是在哪间教室上。她的存物柜在哪里他也想不起来,但前面办公室的秘书接待员也许会知道她在哪里。他突然想到她也许病了,去了医务室。但这种情况学校应该会给他打电话的。不过也许就是刚刚发生的事。

这些都是瞎猜,他最后下结论。她很可能就在存物柜那里晃悠——不管在哪儿——反正是跟詹娜在一起。

可是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在接孩子的车龙里,并没有看到高尔文的迈巴赫,而他的新司机绝不会迟到。

他环顾四周,希望阿比能突然出现。也许她会有些不好意思,也许准备好了自卫的借口,或者二者皆备。

但她没有出现。

学校的秘书吉福德女士是位银发老太太,胖胖的脸颊,老奶奶一般慈祥,虽然实际年龄很可能比她的外表要年轻十岁。她刚好结束了一个通话,挂上电话,冲他微笑着。

“找阿比?”吉福德女士问。她知道全校学生的名字,而且能够认出所有高年级的学生。

“她没有提前离校吧?”

她戴上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看着电脑屏幕,“她今天来上学了,这个你應该知道。嗯,没有,她没有提前离校。除非她提前走了,却没按照要求来登记。”

“她最后一堂课在哪里上的?”

“嗯,是……性教育,在伯克楼203教室。”

穿过主楼,来到旁边的伯克楼需要走挺长一段路,这里像迷宫一样,上上下下好多段楼梯,还有很多狭长的小过道。他看见一个名叫卡拉的漂亮黑人女孩,她是阿比的朋友,至少曾经是。

卡拉说午饭的时候见到过阿比,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阿比不在她上最后一节课的教室里,附近也不见踪影。丹尼又看了下手机,看是否有新短信、语音留言或电子邮件,他现在似乎都有强迫症了。他再次拨通了她的手机,结果又是直接转到语音留言上。

看样子学校里是找不到她了。

那么也许她违背了他的指令,在放学之前和詹娜一起回她家了?他手机的通话记录里应该有高尔文家的电话号码,他可以肯定。塞莉纳·高尔文曾经用家里的座机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也回拨过,但当他找到通话记录里的呼入记录时,显示的却是“隐藏号码”。他又在呼出记录中找曾经往他们家回拨的电话,但没有找到。也许,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有给他们家的座机打过电话?塞莉纳是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而阿比在他们家的时候,他回复时拨的也许是阿比的手机。

高尔文从来都是黑莓手机不离身的。他拨了高尔文的手机号,直接转到了语音留言。该死!他用手机浏览器找到波士顿高尔文咨询公司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听到的是那种可恨的语音提示,让你拨打四位数的分机号码,或者按9键收听公司的号码簿。他按下0键,然后又按了一次,直到有个接线员上了线。他请她接通高尔文办公室,一个女人接了电话,说高尔文目前不在办公室,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法联系上。女人问他是否愿意留言,他说,是的,我有要紧的事情。

他给露西打了电话,心怀奢望也许她会知道什么。

“今天我没跟她通过话,”露西说,“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不知道露西此刻在什么地方,但从电话里能听得见那边车水马龙。而丹尼这头,学校的走廊里,则正逐渐安静下来。

“没有。嗯,也许有吧。我跟她说放学就回家,不要去高尔文家。”

“哦,是吗?”

“这事她肯定不高兴。”

“那她拒绝了吗?”

“拒绝?没有。”

“她听起来很沮丧吗?”

“有点恼火吧,也许。”

“生你的气了?”

“很可能。但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呢?”

“也许她坐地铁回家了?”

“她知道我会来接她的,像以前那样。”

“那倒是,但她可能感到受辱了,被小瞧了,好像你不相信她的判断力。”

“我当然不相信她的判断力,她才16岁。”

“也许她觉得你把她当婴儿对待了。”

当婴儿对待?心理医生的那一套。但他当然知道还是不要指出的好。

“所以她反抗了,自己坐地铁回家,提醒你她不再是个孩子。或者惩罚你,让你知道她不想坐你的车。”

“把她当婴儿对待!”他忍不住重复了一句。

“丹尼,如果她坐了地铁,就可能收不到信号,所以会让你语音留言。你再试一次。”

“嗯,好……”他已经打了五六次电话,她总不可能一直在地铁上,“如果你有她的消息……”

“当然。你不是害怕她会出什么事吧?”

“我得走了。”丹尼说。

但他脑子里忍不住蹦出那幅画面:高尔文的司机埃斯特万被残忍杀害的恐怖情形。阿比是他生命中的珍宝,如果有人抓住了她,绑架了她……

他赶紧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教学楼里的墙上挂着学生的画作和作品,公告板上是社团活动和比赛信息。学生的自画像挂在墙上,比例失调而怪诞。但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远去,他似乎飘在半空中,从望远镜另一头遥看这个世界。

他回到车上,试图让头脑清醒一下,思考接着该怎么办。他一遍又一遍地查看手机,看有没有突然蹦出来的或者被漏掉的语音留言或者短信,但是什么也没有。

他的思绪回到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上,那是他并不愿意回忆的往事。那时候阿比三四岁。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家长都犯过类似的错误。那次因为萨拉要加班,他带阿比去了保诚购物中心。

她最喜欢一家贵得离谱的糖果店,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巧克力松露、巧克力饼干、薄荷脆皮白巧克力、裹着奶油巧克力的菠萝干。转动的糖果架上是巨大的多色棒棒糖。但最吸引阿比的是一罐罐泛着光泽的五彩糖豆。

他跟她说,不,今天不买糖,然后领她去了美食广场,要给她买一两块比萨吃。在排队的过程中,他一转身,发现她不见了。

他惊恐万分,四处寻找,但不见阿比的踪影。他的心狂跳着,穿过一群群的游客,还是没看见她。她一定是被拐走了。我就大意了一秒钟,他事后回忆。

两分钟后他在那家糖果店找到了她,她正在往一個透明塑料袋里铲红色的糖豆。这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分钟。

也许这次的事情也是这样。如果真的发生了他所担心的事情,他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会活不下去的。

莱昂·奇泽姆走了过来,腿部有些僵硬。丹尼摇下车窗。

“阿比有麻烦了?”

有麻烦?他想。他在暗示什么?他到底知道什么?过了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哦,不,她没被留堂,没有。”

“你看起来气色不好。”

“我没事,一切都……我就是不知道阿比去哪儿了。”他努力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而不是恐惧。

“很多高二和高三的女生放学后去那边的美食街,就在这个街区往下走,医院那个地方。她们会在那里吃比萨、冰激凌、甜甜圈什么的。刚才我看见她们三五成群地往那边走。”

“但你没看见阿比,是吧?”

他摇摇头,“也没看见她的朋友詹娜。”

“太糟糕了。”

“肯定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

他给她发信息:你在哪儿?然后坐在那里等待回音,但手机毫无动静。他看到信息文字下面出现“已发送”,这是又一次确认。他看着文字悬在绿色的气球里,就像连环画里的那种对话泡。可依然没有回音。他又拨了她的手机号。

最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简直是太蠢了,连最重要的一个地方都忘了打电话试试。她肯定是自己回家了,生着闷气,关上了手机。不管怎么说,她有家里的钥匙。

没人接电话。

要是以前用电话答录机那个时代,他会在“哔”的一声响后说话。如果她在家,她会听到的,也会接起电话。可在语音信箱大行其道的今天,这些都行不通了。

他把车子驶出环形车道,开过几个小街区,来到医院附近。交通非常拥堵,没有停车位。他在街边把车子平行停靠在另一辆车旁,冲到美食街上,从甜甜圈店找到比萨店,从咖啡店找到冰激凌店,都不见阿比的身影。每个小店的桌子旁都坐满了人,有些女孩的年龄比阿比大不了几岁,有些看起来跟阿比同龄,但就是没有阿比。

他跑回去,心脏怦怦直跳,耳朵嗡嗡作响,却发现挡风玻璃的雨刷下压着一张罚单。他没理会,钻进车里,发动引擎,闯过一个黄灯,开回马尔伯勒大街。

这里也没有停车位。他又一次并停,跑到公寓楼前,用钥匙打开楼门,冲上二楼。就在把钥匙插进房门锁眼的那一刻,他还在脑子里彩排着将要发泄的怒火。

但她不在家。

他瘫倒在沙发上,抓着手机,立刻感到一阵恶心,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现在他几乎不可能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贩毒集团的人抓走了他的女儿。这是很简单的逻辑,他们当然会的。他恨自己怎么会卷到这种事情当中。他本应该请律师打官司的,那样女儿就会跟他在一起,在家里,而不是……

他再一次拨打了高尔文的手机,还是直接转到语音留言上。他没有留言,又拨打高尔文的办公室电话。接电话的是同一个秘书,她还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他一定是提前离开,出去开会了,古德曼先生。除此之外我真的无可奉告。”

丹尼根本不相信一个秘书竟然不知道怎么联系上自己的老板,但他还是耐住性子说:“我是他的朋友,我跟你说过了。他家里电话是多少?”

“对不起,”她快速回答,“电话我们不外露的。”

“跟你说,我女儿不见了,我需要知道她是不是跟詹娜一起回家了。我女儿叫阿比·古德曼。你至少可以给塞莉纳打个电话,帮我问问孩子是不是在他们家吧?”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当然,请稍等。”

过了一分多钟,她回到电话线上,“对不起,塞莉纳不在家。他家没人。我希望能帮到你,我知道你一定很着急。”

“谢谢你帮忙。”他挂断电话。

他一次又一次地拨打阿比的手机,不停地给她发信息。他反复查看通话记录,看有没有未接来电。

他记不清人失踪后36小时还是12小时内是最关键的时间段。

但他知道,他应该给警察局打电话,报告孩子失踪,这是第一要务。

如果……如果贩毒集团的人已经……已经干了什么……(他不敢接着想下去,就是……干了些什么)他们一定会联系他,提出要求的。

他會马上答应,不管他们要什么。

手机响了,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发现并不是阿比的电话。

他的心又怦怦跳起来。

“没有,”他对露西说,“没找到。我哪儿都找过了。你有什么消息吗?”

“那就怪了,丹尼。”

他只是喘着气。

“这不像她的做派。”

“嗯。”

“她不会自己去什么地方吧?我的意思是,一个漂亮的16岁女孩,她不会——”

“别说了,露西,你别……说了。”

“对不起,丹尼,你应该给警察局打电话。”

“你说得对。”

“只是走个手续,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她肯定就在回家的路上,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仅此而已。”

“没错。”他郁郁地答道。这时,他听见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32

“你到底去哪儿了?”他问道。刹那间的解脱和堆积起的愤怒交织在一起,他只能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语调平和一些,但嗓音中的颤抖是无法掩饰的。

阿比的个头似乎矮了一截,平日里粉红色的脸颊此刻变得红通通的,可能是因为外面比较冷。那条泛着金属光泽的围巾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漂亮的金发被吹得乱蓬蓬的。

“跟詹娜一起买东西去了,”她回答,“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从书桌后站起来,慢慢走向她,“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没有看到我的电话和信息吗?”

“我关机了。”

“你关机了。”镇定,他告诫自己,冷静下来,“你什么时候,究竟什么时候关过手机?你关机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耸耸肩,“我想省电。”

“你那手机,从来没有关过。自从我买给你,你就一次没关过机。”

“不是这样。”她一直在朝旁边看,似乎在回避他的眼神,似乎担心他看穿她。她解开围巾。

“我能看看你的手机吗?”

“干什么?”

“我要看看你往外发信息的时间。我要看看过去这两个小时,我疯狂地找你,担心你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在用手机。”

“好像我是个罪犯?你就是因为这个要看我的手机?你不相信我?”

“那你为什么不敢直视我?”

她脱下外衣,头还是向一旁扭着,绕到右边,朝卫生间走去,“我想去厕所,行了吧?”

“等一下,”见她继续走着,丹尼大声喝道,“你停下,听见了吗?我们还没说完。”

阿比头也不回地盯着卫生间的门,嗫嚅道:“你……你……想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放学后我要去接你?”

“哦,我知道。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要跟詹娜去纽伯里街转转,你就生气了?”

“我跟你说了让你回家的。”

“我已经回家了,不是吗?你可没有说学校一放学我就必须马上回家。”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干什么?这样我就不用浪费时间开车到莱曼,排长队等着,然后花半个小时的时间满学校地问别人看没看到你,还一直担心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直勾勾地瞪着前方,还是不愿意跟他对视,“对不起,好吗?对不起,我搞砸了。我本来应该告诉你的,但我给忘了,行了吧?你现在想怎么样?罚我一年不能出门还是怎的?”

“看着我。”

“先让我上趟厕所行吗?我都要尿裤子了。”

“看着我。”

她向左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行了?我能去了吧?”

“转过来。你到底在藏着掖着什么?”

她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然后转身直视着他。

“你鼻子上那是怎么回事?”

“你看怎么回事?”

“那是……”他走近看,“是鼻环吗?你在鼻子上穿了个孔?”

“怎么了?”

“我们谈过这件事吗?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这是我的身体。我有权决定干什么。”

“不,实际上你没有权利。如果事先不经过我的同意,你没有权利在身体上穿孔、文身或者做其他类似擦不掉、抹不掉的事情。你难道疯了吗?”

“反正你也不会同意的。”

“你还真他妈说对了,谁给你的权利去穿鼻环,像个,像个……”

“哎,做都做了,好吗?”

“我真不敢相信。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在那么漂亮的鼻子上拴个环。我说,上帝,这可是要留下永久性疤痕。”

“不会。我问过,她说什么时候想把它取出来都行,只会留下一个小小的斑点,仅此而已。”

“你在什么地方弄的?你难道不知道这有可能感染吗?”

“哦,得了吧,难道你担心的是这个吗?她简直就是个医生。一切过程都很卫生,她使用的是一次性针头,而且每次都换。她简直啰唆死了:哦,你得用盐水清洗,你得用合适的耳环,不能用纯银,只能用14克拉的金,或者医用钢,或者钛。我的意思是,她对卫生的要求高得有点过分了。”

“哦,上帝。”他喊道,心想,没错,她在这里,她还活着,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有谁把她抢走。泪水涌入他的眼眶,“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了。”

她注意到了他的眼泪,惊讶地看着他。

“这不完全是穿鼻环的事情。以后不要再不接我的电话,或者不理我发的信息了。再也不准了。听见了吗?”

“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害怕什么?”

“两个16岁的花样少女到处游荡,去什么身体穿孔店之类的地方,你们就是坏人的目标。”

“哦,拜托,这简直太荒谬了。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去的都是些繁华的地方,周围都是人。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上帝,布吉。”他走上前,用一只胳膊揽住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的胳膊很僵硬,并没有回应他的拥抱,嘴唇向下耷着,还是很生气的样子。“我简直要被吓死了,亲爱的。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对我了。”

最后,她终于用胳膊抱住了他,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对不起。”她说,声音含糊不清。

“好了。”

她抽着鼻子,“实际上,我确实需要上趟厕所。”

他放开了她。

等她出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她,“布吉,过来一下。”

“我还有作业呢。”

“不着急。先过来坐下。”他拍了拍身边的沙发,而她则坐在了沙发旁边的椅子上。

“怎么了?”

“听着,我们得聊聊高尔文家。”

“他们家怎么了?你又没说我不能跟詹娜玩,你只是说我今晚不能去他们家。”

“以后我也不想让你去他们家了。我也不想让你坐高尔文先生的轿车。”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怎么了?你突然不喜欢他们了?我以为你挺喜欢詹娜的。”

“我是挺喜欢她。她是个好女孩。她来我们家我不介意,或者——”

“我不会邀请她来我们家。”

“如果她是个真正的朋友,那她就不会以你爸爸是否有钱为标准来评判你,不是吗?”

“那我去她家和她来我家有什么区别?”

“你去他们家的次数太多了。”

她顿了一下,皱起眉头,“那我就少去几次,行吗?你讨厌他们家什么吗?就好像,他们给我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我也想能经常跟你在一起啊,你不知道?”

她耸耸肩,“我们可没有多少共同话题。”

“哎呀,”他说,“这我可不同意。但如果你确实这样感觉的话,那我们就解决这个问题。”

“每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都感觉在被审讯。你想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干什么、想什么,任何一点小细节都不放过。”

“好,这个我改。我们轻松一点。”

“你以为是詹娜让我穿鼻环的?根本不是。我们俩都穿了鼻环,她根本没让我干任何事情。”

“不是因为这个。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去他们家了,也不想让你再坐他们家的车了。行吗?我说清楚了?”

“我知道因为什么。我知道那笔借款的事情。”

“借款?”

“他好像借给你几万美元,对吗?因为你快身无分文了。”她转过身面向他,眼睛里充满了指责,“你觉得不好意思。你不想让我看到他们是怎么生活的,是因为这个吗?”

他感到一阵羞愧,又夹杂着一股愤怒。他从来没跟她提过高尔文借给他钱的事情。难道是高尔文告诉了詹娜?不应该呀。

“阿比,根本不是这样。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去他们家了。”

她站起来,气愤地瞪着父亲,双手拍着大腿,“你干吗不直接承认这是惩罚?我没有经过你允许就穿了鼻环,你生气了,现在惩罚我,不让我……”她一股脑地说着,语调又高又尖,几乎难以辨别。她脸色通红,泪水在眼睛里发着光。

“布吉,这不是惩罚。”

“詹娜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却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阿比!”

她转过身,冲向自己的房间。他坐回到沙发上,抱起胳膊,瞪着天花板。

他几乎都想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乎。

第三部

33

丹尼想在床上看会儿书,但根本读不下去。也许他太软弱了,没法当个合格的爸爸,但他忍不下心来站在那里看着阿比哭。他真的很憎恶有了孩子后生活中的各种争吵。一般说来,他尽量不让步于孩子的精神勒索,也不会毫无原则地答应孩子的各种要求——孩子是需要一定的规矩和界限的。他虽然做不到自己父母的那种程度,但也不能走另一个极端。小孩,他觉得,就像苹果手机一样:来的时候是不带说明书的。

他希望能与阿比开诚布公,告诉她事情的真相——爸爸陷入了噩梦般的深渊,而她好朋友的爸爸经常与一些杀人不眨眼的人打交道。最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她成为人质。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他不相信她能保密,更不可能向她最好的朋友保密。

露西在阿比的房间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回到卧室。她看起来很疲惫,他甚至能看到她脸颊上已经干了的泪痕。

他抬头扬起眉毛。

露西摇摇头,“她还是很难过。我跟她说不要再做家庭作业了,她倒是没再说什么。她基本上是在抽泣中睡着的。”

“哦,上帝。”

“我倒是觉得她的鼻环挺可爱的。”她脱下牛仔裤,像脱套头毛衣那样把衬衫翻到头上。

“哦,得了吧,她要是到了18岁还不知道会怎么毁坏自己的身体呢。”

“哇哦,以前那个酷爸爸哪儿去了?”

“我可從来没有自称过酷爸爸。”

她解开胸罩,乳房晃动着,“这是她小小的叛逆行为。相信我,她这个年龄的孩子要想叛逆,招数可多着呢。”

“她可能会穿透鼻膈膜,戴那种马蹄环?”

“还要更糟。但这不是让你生气的真正原因。”

“不止因为这个。她整整失联了三个小时!这个孩子,连睡觉手里都拿着手机,上着数学课都可能会在脸书上发帖子——然而,就这么失联了!换你怎么想?”

她在床上躺下,“你反应过激了,丹尼。”

“我担心她出事。她明明知道我要去学校接她,却那么突然消失了。”

“我们小时候出去玩几乎一整天,也不用向父母汇报。夏天,早上出去,纱门在身后一关,一整天都可以在外面骑自行车或者跟朋友在一起玩,那时候我们没有手机,也不用时时汇报。”

“时代不同了。现在到处是拐骗、猥亵孩子的坏人,还有开着货车吸食毒品的神经病们。”

“不过并没有证据表明今天的孩子面临更多的危险,这只是媒体宣传造成的假象。但话说回来,这不是重点。”

“那是什么?”

“你知道,我一直特别讨厌别人告诉我怎么养育凯尔,尤其当我是单亲妈妈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一堆建议:不要太严厉,也不要太宽松。不要让他看电视,但也不要让电视成为禁果。不要让他玩电脑游戏或者打电游。简直要把我逼疯了——即便他们说的是对的。我们俩刚刚交往的时候,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不会充当心理医生的角色,永远不会指示你怎么当爸爸。”

“是我自愿请教你的。”

“她愿意跟我交流,我很高兴,这对我很重要。这是个很复杂的事情——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是她妈妈,她也不希望那样。”

“她是怎么说的?到底有多糟糕?”

“听着,丹尼,你是个非常棒的父亲。”

“但是?”

“没有但是,你确实是。”

“然而?”

她耸了耸肩,“你为什么要这样,丹尼?”

“她已经够让我们受的了,咱俩就不要再吵了。”

“你在阻止她和最好的朋友交往。”

“这对她有好处。”

“我不理解。你不介意让詹娜来这里,只是不愿意让阿比去高尔文家?”

“差不多吧。”

“为什么?”

他长吁一口气,不能告诉她实情,“在他们家待时间太长,只能让她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会扭曲她的世界观。”

“但你不是这样说的,你跟她说再也不能去了。”

“嗯,暂时是。”

“你需要思考清楚为什么要这样。”

他倾过身去,抚摸着她柔滑的乳房,轻轻地掐了一下乳头。她抱紧了双臂。

“怎么了?”他问。

“关于高尔文家,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他摇了摇头,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撒了个谎,“没有。”

“肯定有。他们家有什么事你不喜欢。到底是什么?”

“根本不是这样。”

“别废话了,丹尼。我了解你,你那点小把戏还想瞒我?那次,你说你去韦尔斯利学院图书馆那次,实际上你根本没去。”

“你不是还在想着这件事吧?”

“肯定有什么事,关于高尔文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本来就没什么事,”他说,转身关了台灯,“你让我说什么?”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但没再追究下去,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半夜不知何时,他醒了,突然想起还没有给缉毒局的人发信息,告诉他们任务已经完成。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地板响了一下,露西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拧开一旁的台灯,打开笔记本电脑,等着连上无线网络。

他登录JayGould1836@gmail.com,开始编写加密信息,这时他看到已经有一条信息在等着他:干得好!明天上午10点见面,归还设备。地点待定。

他们怎么知道他成功下载了高尔文黑莓手机里的东西?他只告诉他们他会试试。他们怎么知道他已经办成了?也许是设备将信息自动上传给他们了?这可能吗?也许吧。

他的事情,他们到底知道多少?他们到底在多么密切地观察他的动向?

到底什么时候,他想,他们能彻底放过他?

34

送她去学校的路上,阿比在跟他打冷战。

“我来猜猜,”过了一会儿,丹尼说道,“你还在因为高尔文家的事生气。”

她瞪着眼睛盯着前方。

“阿比,跟我说说话。”

沉默。

“我真不喜欢看你这样,布吉。我们谈谈。”

她张开嘴,好像要爆发,最终却缓缓地说道:“不。”

“听我说,高尔文家是个非常好的家庭,他们都是好人,詹娜也很棒。”他愿意为了家庭和谐而夸大其词,“但有的时候,人们需要分开一下,即便是最好的朋友。我希望我们一家人能有更多的时间待在一起。你和我,或者你、我还有露西。好吗?”

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没有回答。车开到学校前面的学生接送点,她背起书包,打开车门,跳了出去,连句“再见”都没说就关上车门。

一切顺利,丹尼心想。

隔着前面五六辆车,他看到了高尔文的迈巴赫豪华轿车。仅仅是看到这辆车,他的胸口就是一紧。高尔文肯定知道了点什么,怀疑他了。一定是。丹尼一直自诩擅长观察人——大多数的作家都是这样——当高尔文发现黑莓手机在另外一个口袋里时,他注意到了高尔文脸上的疑色。并不难察觉。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高尔文会把丹尼和缉毒局联系起来,即便是疑心很重的人也不会轻易做这样的逻辑跳跃。是高尔文把丹尼带到他的生活轨道上来的,不是丹尼自己想方设法钻进来的。而且丹尼根本不像是会跟缉毒局有联系的人。

除非高尔文有其他信息来源——那很有可能。高尔文可能会有人保护,那些给贩毒集团效力的人会注意他的安全,正如耶格尔所言,會有人暗地里注意和他打交道的任何人。有可能吗?高尔文是贩毒集团的重要人物,当然他们会保护他、留意他,确保不会有人以任何方式收买他。

也许高尔文有别的消息来源。也许就在发现手机不知怎么出现在了另一个口袋里后,他变得警惕起来。也许贩毒集团的人把疑心放在了丹尼身上,结果发现了——发现了丹尼的企图。

这些都不是不可能的,不是吗?

在他即将开出环形车道时,他注意到高尔文的豪华轿车停在了学校门口的路边。就在出口处,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丹尼几乎想加大油门,逃出这里了。但这时,高尔文的新司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钻出轿车,冲他挥着手。

直接开过去?不理这家伙?

他不能,他不能就这样直接开过去,这样做本身就让人怀疑。他减慢车速,把车子停到旁边,摇下车窗。

“高尔文先生想跟你谈谈。”司机说道。

丹尼把本田停在迈巴赫后面,跳下车。他走近迈巴赫,努力装出一副自然的好奇表情。后车门打开了。

“进来。”高尔文说,看起来很严肃。

35

“怎么了?”

“我们得谈一谈。”高尔文说。

丹尼的脑子在飞速旋转着,试图想出一个听起来合理的解释。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只有矢口否认一条路了。你是认真的?你觉得我拿了你的黑莓手机?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怎么可能?得了,老兄,别逗了。上帝。

“怎么了?”

车内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豪华,仿如一个私人俱乐部,弥漫着一股昂贵皮革的味道。后座非常宽敞,有两个面向前方的宽大座椅,对面是三个面向后方的座椅。

高尔文坐在后座上,拍了拍身旁的座位。他穿着另外一套高档西服,精纺毛料制成,上面带有钉头装饰。丹尼钻进车内,闻到了高尔文身上的香水味道。味道有点辛辣,但又不十分明显,他突然意识到这种香水味让他紧张。这味道给人一种威严感,给人一种有毒的感觉。

“我时间不多。”丹尼说。座位很软,很舒适,皮质细滑。

两个后座间有一个控制台,表面是某种热带木质护面。高尔文触碰了一下不知什么地方,台面打开了。他拿出两瓶冰水,递给丹尼一瓶。

“迭戈。”他喊道,左手快速挥动了一下。一块玻璃隔板自动升起来,将后座区和驾驶员座位隔开。

“走,我们去兜风,你的车子就留在这里。我们可以聊聊,我给你看看我的船。”

“你的什么?”

“我的船,我的游艇。我们现在去码头,看看我的新导航系统。”

“我真的要回去工作了。”

“去吧——就半个小时。今年船要早点下水,这样春假我们就能开船去安圭拉了。”

“船在哪儿?昆西?”

“波士顿游艇中心。不远,走吧。”

丹尼点点头,随后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好吧。”

10分钟后,他们来到北角区的一个私人船坞,就在波士顿港商务码头,在一长溜减速带旁停下。

“你在这里等着,迭戈,”他对司机说,“不会超过15分钟。”

“好的,先生。”

高尔文在前面,走过一些零星的俱乐部,丹尼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空气干冷、清新,夹杂着海水的咸味。一阵微风从水面拂过。码头上泊着几艘小帆船和一艘汽艇——现在还太早,大多数人还没有放船下水——另一侧泊着的应该是高尔文的船。这是一艘漂亮的大船,流线型,奶白色,船体上有向下倾斜的线条,看起来能开得很快。船头上写着:EL?ANTOJO。

“那是你的船?”丹尼问。

“没错。”高尔文回答,在一扇黑色安全门前停下,拿出钥匙卡,刷了一下,将门打开。丹尼跟在高尔文后面走下跳板,来到码头斜坡上。

“El?Antojo?”

“这算是我们家里的一个笑话。它属于那种没法翻译成英语的西班牙语词,意思是‘一时的兴致、奇想,或者‘渴望,类似这种意思吧。我买这船的时候,还跟塞莉纳大吵了一架——她说她无法理解我会砸下百万美元买艘什么‘突发奇想还是‘异想天开的。”

“不过确实很漂亮——对于一个‘突发奇想而言。”

“谢谢。意大利人确实很擅长造船。”

站在斜坡上,看着游艇在水面上轻轻晃动,丹尼突然有种瞬间的错觉,感觉是码头在晃动,而不是船在晃动。

“这是什么船?”

“法拉帝游艇,定制的——天梭26升级版。造这艘船几乎花了三年时间。”

“看样子能开得很快。”

“也不是特别快。普通巡航速度是每小时12到13海里,能达到14海里。中途不用加油就能一路开到安圭拉,而且很平稳。属于半排水型船。你懂船吗?”

“我是在韦尔弗利特长大的,记得吗?”那里有时能听到遥远的船鸣声,洛根机场飞出的喷气式飞机时不时从低空掠过。

“沒错,没错。”高尔文爬上一段矮梯,来到宽阔的主甲板上。丹尼随在他身后,爬上另外一段梯子,来到宽敞的天空酒廊。

“你会自己开船吗?还是有船员?”

“看情况。如果是长途旅行,我会雇船长的,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我自己开。”

“自己开会更刺激,是不是?”

“刺激?我跟你讲,在海上,你最不希望的就是刺激。刺激是指撞上了冰山,或者遇到了飓风,或者船底泵坏了,要么就是沙洲搁浅。我可是希望无聊,不喜欢刺激。”

“曾经遇到过吗?”

“什么?沉船?”

丹尼点点头。

“没有。据我所知还没有。”

丹尼向下望着水面,水色墨蓝,水面看起来像天鹅绒,“我小时候,曾经帮着凿漏过一艘船。”

高尔文歪着头看着他,似笑非笑,不确定他是否在说笑话。

丹尼听得见附近燃料驳船的轰鸣声。船坞下面的桩子露了出来,像洞口。现在是退潮的时候。

“你记得他们曾在科德角湾炸沉过一艘老海军舰艇,用作射击训练吗?”丹尼问。

“当然,大约20年前的事情了。”

“他们雇用的炸船人是我父亲的分包商。所以16岁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帮着把炸药绑在船体上。”

“真的?很酷啊。”

“实际上,这活很讨厌。我们得把聚能炸药包绑在吃水线下面的船体上,这样爆炸的时候,仿佛沿着船体割了一道线。一艘20吨的船不到两分钟就沉没了,像块石头一样。”

“沉的时候一定很壮观。”

“实际上就是砰砰几声,他们计算了爆炸时间。关键是船沉的时候,船体要保持垂直,这样才能稳稳地沉到海底。”

“不管你多大年纪,把东西炸掉都是很好玩的事。这是人的原始本能,合法暴力。”

“没错。不过我们现在是观看冰球、橄榄球比赛,或者拳击比赛,或者在生意场上竞争。我们是文明人,不再参与暴力了。”

“嗯。”高尔文附和道,但听起来他好像另有所思。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望着海平线。云朵在头顶上快速移动,海鸥时而俯冲下来,嘎嘎地叫着。“你知道,”高尔文说,“有时开船出海,周围几英里范围内什么都没有,你会感觉人类是多么渺小——在宇宙万物中。你会发现你在想——哦,上帝,请对我仁慈一点吧。你的大海是如此宽广,而我的小船是如此渺小。”

“嗯,”丹尼说,“其实也没那么小。”

“好吧,我胡说。”高尔文回答,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但明显很高兴,“一切都是相对的。大鱼在更大的鱼面前,也显得没那么大了。”

“应该是吧。”

“丹尼,”高尔文说,“那么我想跟你说的这件事——”

“嗯?”

“你跟阿比说,不让她再来我们家了——我想知道为什么?”

就是这件事?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这事很复杂,汤姆。”

“她们现在很亲密,是最要好的朋友。你担心这件事吗?”

高尔文是在套话吗?他知道丹尼为什么想让阿比离他们远些吗?

“她们之间的亲密倒不是我担心的,”丹尼回答,“是……我想让她多在家待着。”

“仅此而已?”

丹尼感觉心里一紧。“仅此而已,”他说,“没有别的,真的。”

“说实话,不是因为穿鼻环的事情吧?嗯,詹娜确实不应该带阿比去穿鼻环,这是错误的。塞莉纳也不应该以为阿比获得了你的允许,即便她说是也不一定是真的。我知道你对这件事很生气,该死,要不是我有两个儿子,经历过这些,我可能也要气疯了。但是——”

“我——阿比说她得到了我的允许?”

“塞莉纳确实应该跟你核实一下。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用意是好的,我知道,但她确实搞砸了。我们都搞砸了,有点越俎代庖了。”

丹尼忍不住笑了,松了口气,“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没错,我昨晚特别生气,但是,嗯,如果她青春期叛逆就到这种程度的话,那我还算幸运。她没怀孕,屁股上也没有文身什么的。”

“就目前所知。”

丹尼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我父母也不允许我姐姐琳达打耳洞,她高中毕业后才打的。”

“说实话,我真搞不懂身体穿孔有什么好。”

“丹尼,我不擅长谈论情感之类的话题。但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不仅仅是因为穿鼻环的事情,对吗?”

丹尼感觉上了当,懊丧地叹了口气。他没法再装下去了——好像整件事情都是因为穿鼻环而引起的。他犹豫着。

高尔文接着说:“是因为钱的事,对吗?”

不,丹尼差点否认,但忍住了,“也许吧。”这时,他的手机发出了信息提示音,但他没敢看手机。

“你知道,我就担心这种事情,所以我从来不借钱给朋友。这次破例,是因为看你当时实在是没办法了。但借钱的事情几乎总会给友谊带来压力。我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我理解。从我这里借钱,你感觉有些尴尬。现在你感觉有负担了,总是跨不过去这道坎。也许这事我没处理好。”

“不,汤姆。”丹尼摇摇头,沉默了一下。当然他会因为这个觉得不舒服,换谁不会呢?但如果只因为这件事就好了。“你真的是非常慷慨。”

他的手机又发出一次信息提示音。

“丹尼,有些事你得知道。阿比对我们来说就是家里人。她为詹娜所做的一切,我都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你女儿,她的心,她的友谊——她——”丹尼十分确定此刻汤姆·高尔文已经眼睛湿润了,“我不希望她俩之间的友谊有什么变化。这对詹娜很重要,对我也很重要。所以听着,不管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咱俩都得把问题解决。好吗?不管是什么事情。”

“当然。”

“我有个想法。我们家在阿斯彭有度假屋,我们这个周末去那里玩怎么样?就我们两家,也带上你的女朋友。坐我的私人飞机过去,很快,很方便的。我两个儿子有别的安排,所以就两个女孩子。咱俩也可以一起交流交流,唔,把事情说开。就算是为了我们的女儿,好吗?你觉得怎样?”

36

小男孩在哭叫,他很害怕那根长长的注射针。而年轻的女护士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在不引起任何疼痛的情况下把针扎进去。

门多萨医生看到这一切,轻轻地拍了拍护士的肩膀,“让我试试好吗?”

“好的,医生。”护士点点头,退到一旁,将手里的注射器递给他。

小男孩三岁左右,正在妈妈强有力的臂膀里哭喊、挣扎。可怜的孩子,谁能责怪他呢?对于小孩来说,所有的注射针头都显得又长又可怕。“他叫什么名字?”门多萨医生问孩子妈妈。

“圣地亚哥。”孩子妈妈答道。她的门牙掉了大半。

“圣地亚哥,我要请你认识一下我的朋友尼古拉斯。”他从白大褂里拿出一个橘黄色的橡胶玩具,彩色的眼睛和鼻子,“尼古拉斯是火星人,非常非常害怕针头。瞧!”

圣地亚哥停止了挣扎,疲倦地望着玩具。他的脸蛋上满是眼泪,一只鼻孔里流着鼻涕。

门多萨医生将针头抵着玩具的肚皮,然后捏了一下它的肚子。它的眼睛和耳朵一下子鼓了出来,像动画片里那样。圣地亚哥破涕为笑,伸手去够玩具,门多萨医生把玩具给了小男孩。他在诊所后面的房间里还有很多呢。每次他去美国,都会在圣迭戈的一家玩具店买很多玩具。孩子们喜欢它们。

“你能帮助尼古拉斯吗?它需要打一针病才能好。”

圣地亚哥高兴地捏着玩具的肚皮,它的眼睛和耳朵时不时地鼓出来。小男孩笑得非常开心。

“也许你能给它做个榜样,让它看看你是个多么勇敢的小男子汉?你能闭上眼睛,数到三吗?慢慢数?”门多萨医生问。

他把针头举到小男孩的肩膀上。

“一……”

针头触到了肩膀。

“二……”

门多萨医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针扎了进去。结束了。

“三……”小男孩喊着,使劲闭着眼睛,准备那一针的到来。

“好了!”门多萨医生说,“你成功了!你太棒了!”

小男孩睜大眼睛,“真的?”

这家诊所位于墨西哥西纳罗亚州首府库利亚坎城的郊区。这里的人非常穷,花不起钱看医生,所以会排好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夜的队,看免费的医生。有时他早上7点来到诊所,门口已经有几十个人在排队了,还有些人带着玉米饼作午餐。

门多萨医生每周来这里两次做义诊。他平时在库利亚坎市中心的私立医院工作,去那里看病的人都很有钱,他觉得来这里做义诊是个很好的调节,是一种因果报应的调节。

这是漫长而忙碌的一天。一位七旬老人抱怨腹股沟处疼,那里有个柠檬大小的鼓包。鼓包已经长了一年多,是嵌闭性腹股沟疝气,幸亏不是绞窄性疝气。门多萨医生为老人安排了门诊手术。

一个年轻人在椰子园用砍刀割草的时候,不小心割了自己的手腕。他进来的时候伤口用一条脏兮兮的手帕包扎着,血流得到处都是。一个小女孩在家里不小心踩到了一根缝纫针上,她的妈妈——一个女裁缝,试图把针拔出来,结果针却断在了里面。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三周前摔断了胳膊,当时没接好,门多萨医生给他正骨,重新接好。一个可爱的小女婴,戴着小小的耳钉,穿着粉色的毛衣,正在哇哇大哭。他安慰女嬰紧张的父母说,孩子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结膜炎,用环丙沙星眼药水很容易就能治好。

候诊室里挤满了病人和他们的家人,这些人平时都在田地里或者组装工厂里干活,浑身上下脏兮兮、汗渍渍的。很多人连姓也没有。婴儿哭小孩叫成人喊,你根本听不清到底谁在说什么。但门多萨医生毫不在意。

尽管是位外科医生,但他在这个免费诊所里所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全科诊疗,他远够资格的。不过这无所谓,他相信因果平衡,相信每周两天在这里所做的好事能够补偿……他的其他工作。

这时,他注意到候诊室的喧哗正逐渐减退,好像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除了不懂事的婴儿,其他人都噤声了。他走出诊室,看见一个人站在候诊室的入口处。此人脚蹬蛇皮靴,下身穿牛仔裤,上身是一件俗丽的丝绸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项链,链子上拴着一枚小小的AK-47自动步枪的金坠,头戴一顶黑色牛仔帽,整个脖子几乎都被文身覆盖了。

候诊室的每个人都很害怕,他们看出来了他是哪一路人。他是个贩毒集团的保镖,是个杀手。男人斜睨着扫视了整个房间,最后目光落在门多萨医生身上。大家的头转向医生,然后又转向杀手。

门多萨医生挥了一下手,示意他进来。

没有了众人的注视,杀手像完全变了个人。他礼貌而恭敬,几乎称得上卑躬屈膝了。

“先生,”他鞠了一躬,“我给老板捎信来了。”

门多萨医生盯着杀手。

杀手将一张折起的纸条递给医生,又冲他点了下头。

门多萨医生接过纸条,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重新折好,放进白大褂的前胸口袋。

“告诉你的老板,我今晚会处理这件事,等我看完最后一个病人。”

“好的,先生。”杀手答应着,又点了下头。

“嗯?”门多萨医生说。

“先生?”

“你可以走了,”门多萨医生说,“还有病人等着我呢。”

37

对于高尔文的邀请,丹尼越想心里越是矛盾,甚至是大伤脑筋。

这是个心理游戏吗?高尔文难道在耍什么把戏?他撞到丹尼做手脚已经有两次了,即便不能肯定丹尼确实在做手脚,至少也是非常可疑的。第一次是他出其不意地回家,发现丹尼在他的办公室里晃悠。第二次是他发现黑莓手机莫名其妙地进了另一个口袋。丹尼在书桌上安放的信号发射器被发现了,背黑锅的却是司机埃斯特万。高尔文怎么能不怀疑丹尼呢?他要么是高度健忘,要么是极度幼稚——但无论哪种情况,都绝不可能是托马斯·X.高尔文。

或者他在以某种扭曲的方式耐心地捉弄丹尼?否则的话,他为什么要邀请丹尼去阿斯彭度周末,让其更加深入自己的家庭呢?除非他已经比丹尼提前三步棋,而且玩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游戏?高尔文可能有个复杂的计划,要让丹尼落入圈套。

甚至更糟。

在回家的路上,丹尼给露西打了电话,把高尔文的邀请告诉了她。他甚至有点期望她提出反对,或者至少有点怀疑。他一直相信她的直觉。她当时警告他接受高尔文的借款要小心一些,现在看来是对的,尽管她根本不会想到这笔借款需要他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阿斯彭!”她叫道,“我也受到邀请了?”

“明确邀请了。”

“太好了!”

“真的?我有点惊讶。”

这时,一个加密信息的提示音打断了他俩的通话。信息来自AnonText007:上午10点,剑桥麦当劳中心广场。

“我从来没坐过私人飞机。”她说。

“你不介意这些?”

“介意哪些?”

“这种赤裸裸的炫富。”

“我为什么要介意呢?太棒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滑雪了,自从凯尔开始用滑板滑雪之后我就没滑过雪。”

“这次旅行意味着要跟高尔文家长时间、近距离地接触。”

“那很好。”

“你不了解情况。”

“你跟高尔文现在不是越走越近,快成铁哥们儿了吗?”

“我倒不会这么说。我们还算处得来吧。”

“嗯,我提醒你一下,我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精神病医生。关于阿比和高尔文家的关系,也许我能提供一些有用的洞察。”

“我还是有些惊讶。”

“怎么?你希望我建议你不要去?”

“我以为你会同意我的看法: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

“有什么我忽视了的原因吗?”

他倒抽一口冷气。他瞒着她的事情太多了,要想分清哪些事情他告诉过她,哪些事情没有告诉,或者她已经知道什么,还有什么不知道,他还真得好好上心才行。

“应该没有。”他回答。

位于剑桥的中心广场距离波士顿后湾几乎不到一英里的距离,却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后湾具有欧洲风情,给人以富裕的感觉:和谐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红砖铺就的人行道,街道两旁种满了树,燃气街灯,房屋价格极高。而查尔斯河对岸的中心广场,虽然只有一河之隔,却破烂不堪,死气沉沉,常年颓败,完全是一种城市衰落的景象。

丹尼以前曾无数次开车路过这家麦当劳店,但从来没注意过它。他在马萨诸塞大街找了个停车位停下,距离见面地点有半个街区。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斯洛克姆和耶格尔选择了这个地方。这个餐馆位置不起眼,在马萨诸塞大街和一条窄窄的边道之间的角落里,两侧都是玻璃窗,整个建筑仿佛玻璃盒子。如果坐在麦当劳店里,你能看到两侧来往的每个人。

这种地方,如果你闲坐一整天,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柜台后的服务员们聊得正欢,时不时地抽空接待一下顾客。

丹尼走进去,找了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把健身挎包放在地板上。整个屋子弥漫着炸薯条的味道,让人感到不怎么舒服。缉毒局的人还没来。两个年轻人在用葡萄牙语交谈着,其中一个戴着红袜队的棒球帽。一个身穿MIT运动衫的亚裔男孩正在大口吃着巨无霸汉堡,戴着硕大的头戴式耳机,同时摆弄着iPod和苹果手机。此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他看了眼手表,顺手把桌上的一条吸管包装塑料纸和食物残渣拂到地上,手上不小心沾到一滴黏糊糊的东西。

面向道格拉斯街的侧门开了,一股冷空气顺势而入。进来的是格伦·耶格尔,身穿北面牌黑色摇粒绒滑雪衫,鼻梁上架着一副超大号墨镜。他并未环顾四周,而是径直走到丹尼的桌旁。

“菲利普今天不来了。”他摘下墨镜,眼神有些迷离。

“扫兴。”丹尼说。

耶格尔从滑雪衫侧面的拉链口袋里掏出眼镜盒,取出一副金属框架的双光镜,小心翼翼地戴上,好像外科医生在做显微手术。他低头看着丹尼脚下,看到了装着那个电子装置的健身包,“我说了吧,这东西用起来简单得很。”

“你们怎么知道事情办成了?”

“它可以远距离上传数据,你一完成我们就看到了。”他摆动着双手,“网络时代的魔法。”

“这么说你们已经得到了需要的一切东西。”丹尼眼神亮了起来,“你们已经有了母矿。”

“嗯,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有了一些东西。但他黑莓手机里的很多内容都加密了。”

“你们难道还没想到?”

“不是这样。贩毒集团的人对于他们之间的通信极其谨慎,特别敏感的事情他们不会使用手机,而是使用互联网。不过,对于日常通信,他们还是比较喜欢使用黑莓手机PIN-to-PIN的通信系统,因为它不经过服务器,不会留下任何数字痕迹。对于他的电子邮件,我们并没有太多的收获,但至少得到了他通讯录里联系人的电话号码。”

丹尼耸了耸肩,“这样我们就两清了。”他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耶格尔淡淡地一笑,“我们很高兴听到阿斯彭的事情。”

“阿斯彭什么事?”

“你们和高尔文家这个周末要一起去那里。”

丹尼盯着他,探过身去,“如果你们在他的轿车里有窃听器的话,还要我干什么?”

耶格尔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还没有回复高尔文。我还没决定。”

耶格爾的眼神似乎在嘲笑他。

“你这个混蛋,”丹尼说,“你们也在窃听我?”

耶格尔缓缓地摇了摇头,“怎么会。不管怎么说,重点是,他要在阿斯彭见个人。我们估计是贩毒集团的高层人物。”

“在阿斯彭?”

“滑雪只是个幌子。他们做事情对地点的选择极为谨慎。如果选择在阿斯彭见面,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在那里不容易被监视。在雪山上,任何跟踪者都无处可遁。”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直接飞到那里跟踪他们?你们不需要我。”

“游戏规则不是这样。我们想知道他要去见谁。你跟他在一起,方便搞清楚。这是高尔文和贩毒集团之间的确凿联系,为了搞定这个,我们已经忙活了三年。”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个家庭滑雪周末,不是什么铁人约翰的入会仪式。我和汤姆·高尔文不会裸体坐在雪地里冲着月亮呼叫,外加周围敲锣打鼓。”

耶格尔笑了,“他相信你。”

“我不会再做了。我从他黑莓手机下载信息时差点被他抓个现行,我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我绝对不会再干了。”

耶格尔把双手摊在桌子上,左手不小心碰到那黏黏的东西,缩了回来,“丹尼,你很紧张,这我理解。但如果他怀疑你的话,就不会邀请你了。”

“除非他有别的计划。”

“别瞎想了。我完全理解你。我合作过的每个秘密线人都会经历神经危机。但是丹尼,你不是孤军奋战,整个美国政府都在背后支持你。”

“这就能让我放心了?事实是,我干得越多,被抓住的概率就越大。我帮你弄到了他手机里的内容,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们两清了。”

他站起来。这时店里进进出出的人开始多起来。那个听音乐的男孩已经走了。一对中年夫妇在他们一旁的桌边坐下。

“请你坐下。”

“我已经够合作的了,不是一般程度的合作。实际上,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

“你的任务完没完成,不是你说了算。”耶格尔说,声音很轻,但不容置辩,“你已经签了合同。如果你反悔,我们的协议就作废了。你会被起诉。”

“等一下——”

“你会陷入最糟糕的境地:你不仅会被起诉,而且贩毒集团会知道你跟我们合作了。我们不会再帮你,绝不会了。没有证人保护方案,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要是幸运的话,你会在监狱度过余生,不过被杀掉的可能性更大。你真的想这样吗?”

“我已经帮你们搞到的那些信息呢?那些都不算数?”

“你再好好看看你自己签的那份协议书,除非我们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能对你的朋友下逮捕令,否则你还是脱不了干系。在我们完成任务之前,你是不能拍屁股走人的。你要是现在就罢工,那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你可是白纸黑字承诺要为我们举证的。”

丹尼重新坐回座位上,“举证?你们难道不知道如果我上法庭举证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吗?我能撑到那时候吗?我女儿就要成孤儿了。”

“我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让一个线人被害。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

“但它发生过。你自己知道。”

“听我说,丹尼,我们在完成一个大工程,起诉高尔文的大工程。他将别无选择,只能认罪。这些贩毒分子,他们从来不会受审。一旦你弄到了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就有足够的撒手锏让他乖乖就范。我估计甚至都不需要你去举证。我们会尽一切所能来弱化你在其中的作用,不会让你受伤害,虽然——你没给我们帮什么忙。”

“你们真体贴。”

“可换句话说,如果你现在就甩手不干,那你是在自杀。”

“因为你们要透露口风了,是吗?”

“不是。你要是不干了,我们只能起诉你,是整套的起诉程序——顺便说一句,会有公开的文件——你跟我们合作过的事实也会记录在案。这好比在你胸口画了个靶子。”

“我要是答应你这次了呢?就这些了?就此结束了?”

“绝对。”

“我怎么知道你们还会不会起诉我?”

“我们对你不感兴趣。你不过是小鱼,上帝,你不过是浮游生物而已。”

“我需要书面保证。我需要你们写豁免书。”

“如果你没有被起诉的话,我们是不能给你豁免书的。”

“但联邦检察官可以。”

“你怎么那么确定?”

丹尼搓着手,“网络世界的魔法。”

“嗯,你听我说,这绝不可能。也许电视上有,但现实生活中绝不会出现。你得相信我的话,你得信任我们。”

丹尼再次站起来,“不,我不相信。”

“你这样做结局会很难看的。”

“我要试试。”丹尼说,走了出去,没再回头。

38

门多萨医生走进加州奥克兰市的行政套房酒店。在大厅一侧的酒吧,光线暗淡,气氛压抑。他坐在长长的半月形吧台前,这里还坐着几个貌似心情不爽的人。一对年近七旬的夫妇,面色红润,但显然已相互厌倦对方。三个30多岁的商人,很可能是来这里开会的,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屏幕上的橄榄球赛。

门多萨医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边找了个座位坐下。男人面容消瘦,双肩高耸,穿着海军蓝高尔夫衫和卡其裤。他独自一人,喝着威士忌,呆呆地凝视着前方。

“比赛怎么样了?”门多萨医生问,头轻轻歪了一下,示意着电视上的球赛。

男人转过身,耸耸肩,“我对橄榄球毫无兴趣。”

“我也不感兴趣,”门多萨医生松了口气,因为他对美式橄榄球几乎一无所知,“要是我的投资能让我有时间看体育比赛就好了。”

他故意停顿了几秒钟,男人对他的话有了反应,门多萨医生已经料到了。“什么类型的投资?”男人问道,尽量保持闲聊的语气。

“哦,主要是给自己和家人做的投资。”他随意地回答,抬头盯着电视屏幕,好像突然对橄榄球产生了兴趣。

他们聊了一会儿。门多萨医生对自己的财富性质一直讳莫如深,然而又让对方知道那绝不是小数目。他显示出了对湾区附近房地产市场的兴趣。男人马上变得健谈起来,因为在他眼里,门多萨医生已经从一个惹人烦的搭讪者变成了潜在客户。当然,男人并没有提到他为什么住在酒店,而门多萨医生也尽量小心不去问。

男人从凳子上起身,要去趟洗手间。门多萨医生说:“请允许我给你买杯酒。”

“我已经喝了不少威士忌,不过还是谢谢你。”

“再喝一杯好吗?我得向你多请教一些附近房地产市场的情况。”

“嗯……那就顶多再喝一杯,我得开车回家。”

几分钟后,男人从卫生间回来,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看到面前已经摆了杯新酒。“那就多谢了。”他说道,举杯和门多萨医生碰了一下。

“祝大家健康长寿。”门多萨医生说。

两人都喝了一口。“你的口音,”男人过了一会儿说,“我拿不准……”

“阿根廷,”门多萨医生笑道,“我以为在波托拉瓦利待了这么多年,口音已经完全变了。”

“我就感觉你来自说西班牙语的国家……”他皱着眉头把酒咽下。门多萨医生很担心威士忌的味道不足以掩盖里面的辛辣味。但男人又喝了一口,门多萨医生放下心来。“阿根廷人说西班牙语,是吧?”

“没错。”门多萨医生回答,“当然,我们说西班牙语跟西班牙人说西班牙语还是有差别的。就好像他们在——比如说瓦哈卡——说的语言跟在……”他停顿了一下,好让那个地名被掷地有声地提出来,“西纳罗亚说的语言有差别一样。”

银行家一下子紧张起来,正如门多萨医生所料。他是个容易情绪波动的人,贩毒集团的材料表明他在吃一种治心脏病的药,像他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很难长时间抵住缉毒局的压力。他手颤抖着,放下酒杯。

但是他已经喝下足够的化学药剂。

他惊慌失措地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仁慈的天使,托特先生。”

托特闭上眼睛,“哦,上帝,我不知道你聽说过什么,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任何事情。”

门多萨医生耐心地点点头,“当然了。”

“你是怎么——怎么找到我的?”

门多萨医生耸耸肩。银行家的神志已经有些涣散了。缉毒局的人用假名把他藏在这家酒店,而且他都是用信用卡叫的中餐外卖。

“我跟他们说把我藏起来是没有用的,我跟他们说在哪儿你们都能找到我。但你们得知道一些事情。”他用僵硬的食指点着台面,“我跟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你明白吗?”

门多萨医生耸耸肩。

“仁慈的天使,你说——”

“你溺水了,我是你的救生筏。”

“我什么都没说,一个字儿都没有!”

“当然没有。”

“他们——是他们找到了我!”

“当然是他们。”

门多萨医生那种平和的漠然让托特更加焦躁,这比明确的威胁更加可怕。“我从来没——从来没跟他们——说过一个字儿!是他们把我弄到这里来的。”他厌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我需要保护。我从来没——没跟他们合作过——我没——没说过一个字!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

“我也决不会——说任何事情。”他用斩钉截铁的强调来掩饰祈求的语气。

“我相信你。”

“你——你的老板帮我赚了很多钱,我——怎么——怎么会跟缉毒局的人来往!我怎么会!”

“也许,比起我们来说,你更害怕他们。”门多萨医生轻声说道。

“我不是白痴!”托特慢慢稳下神来,语气也随之变得强硬,“我知道不管我在哪儿,你们都能找到我——我是说,我虽然在这里,但并不意味发生了什么。他们威胁我。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但我一个字都没说。我为什么会说呢?那简直是疯了。”

“确实是。”

“那你——你为什么来这儿?”

门多萨医生耸耸肩,“就是跟你闲聊一下。”

“嗯,那我跟你们——讲清楚——”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绝望的热情,“我希望你们已经将这里的情况考虑得很清楚了……你的老板能意识到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来个反间计。去误导缉毒局,你明白吗?这会是个绝妙的战略。缉毒局以为我是跟他们合作的,但是他们不会知道……”他闭上眼睛,“我得躺一会儿……我觉得我喝多了……感觉有点头晕。”

“这是因为你的血压在下降,”门多萨医生解释,“你吃了血管扩张的药治心脏病,是不是?”

托特十分惊讶,“跟这有什么关系……”

“吃了血管扩张的药就绝对不能吃万艾可了,”门多萨医生说,“这是非常危险的。你的血压能降到零。”

托特几乎已经睁不开眼,“万艾可?我从来没——”他的手松开了,酒杯跌落在吧台上。

他低头看着酒杯,一切都明白了。

“一点都不疼,不会的,”门多萨医生说,“一切都会很平静。”门多萨医生从凳子上起身,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跟你说了,我是仁慈的天使。”比起喝下30毫升溶在威士忌里的西地那非,还有许许多多更痛苦的死法。即使他喝了不到一半的量,对于他来说,也足够致死了。没有人会怀疑这是谋杀,事情看起来就好像是他愚蠢地吃了些万艾可,而不了解这对于有心脏病的人来说有多么危险。

设计得实在是非常巧妙。

“晚安。”门多萨医生说,转身离开了酒吧,没再回头。他无须回头,因为他已经听到银行家失去知觉,摔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这种无痛苦的死确实是种仁慈。

尤其在有其他死法的情况下。

39

汤姆·高尔文的私人飞机是架庞巴迪挑战者300。它停在马萨诸塞州贝德福德市的汉斯科姆机场,银白色的机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丹尼驾驶本田车带着露西和阿比来了。上午8点半他们将车泊在停车场,带着行李来到通用航空航站楼等高尔文一家。

9点整,高尔文一家人到了。透过航站楼的玻璃,丹尼看到那辆迈巴赫轿车直接停在了飞机旁。汤姆、塞莉纳和詹娜下了车,司机迭戈在往下卸行李。一段舷梯打开,他们陆续爬上飞机,像是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丹尼注意到高尔文家并没有带什么雪具。当然,他们在阿斯彭的度假屋里应该有雪具。丹尼、露西和阿比都打算到了以后再租雪具。

塞莉纳转过身,向他们招了招手。

“我们不需要过安检吗?”阿比问。

“估计不用。”露西回答。

不需要机票,没有安检线,不需要脱鞋,也无须把身上携带的任何液体掏出来扔在一个大袋子里。

姓高尔文真好。

他们上了飞机,丹尼把露西介绍给了高尔文夫妇。塞莉纳跟丹尼打了个招呼,在露西的脸颊上吻了一下。阿比跟詹娜在一起,詹娜领着她参观飞机。

机舱内很寬敞,6英尺多高,约7英尺宽。机舱前半部有四张宽大的米色皮沙发,两两相对。单人沙发的后面是一条长沙发,对着两把舒适的座椅。没有乘务人员。

“不错。”丹尼说,努力做出坦然自若的样子。

“比绿线地铁要强一些。”高尔文笑着说。他转过身,看到两个女孩坐在前面的沙发椅上,“嘿,让一下,那些座位是给大人坐的。”

“这飞机中途不用加油就能飞到阿斯彭吗?”

“不加油都能飞到欧洲。”

“太棒了。”阿比叹道,并没有费劲装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我们需要关闭手机之类的东西吗?”

“是的,没错。”高尔文回答,“老古董,哈?”他面带笑容,对丹尼喊道,“唯一的麻烦,是他们不让我在这里抽雪茄。”

“想看电影吗?”詹娜问。

“你们没有家庭作业吗?”塞莉纳说。

“三天的周末,是不允许留作业的。”詹娜回答。

“那你那篇《偏见》的论文呢?”

“是《傲慢与偏见》,妈妈。周二才交呢。”

“我希望你至少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篇文章上。”塞莉纳说,屈着食指,“这之后,就能看电影了。”她转向露西,“现在这些孩子们,面前要是没有块屏幕他们就受不了,就会厌烦死。”

“说到屏幕,”高尔文说,“我们飞机上有WiFi,厨房里有咖啡机。”他指了指后面。

“不用了,”丹尼回答,“很遗憾你的两个儿子没能来。”

“嗯,是啊,布兰登要考试,瑞安和女友在……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托马斯!”塞莉纳警告道。

“他们很可能在滚床单。”詹娜抢话。

“嘿!”塞莉纳喊道,“我不希望从你嘴里说出这样的词!”

“对不起。”詹娜快速回答。

“好了,”高尔文宣布,“我们都系好安全带,路上你们再闹。”他和丹尼并排坐在机舱前面的两张沙发上,塞莉纳和露西则坐在另外一对沙发上。露西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的新传记——放在大腿上。飞行员通过广播系统做了安全警示。几分钟后,飞机起飞了。

座椅是真皮的,比丹尼坐过的任何飞机座椅都要舒服得多。换句话说,也许比他坐过的任何沙发或椅子都要舒服,真的。高尔文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折板上工作。丹尼也如法炮制,但他实在是太紧张了,工作简直是不可能的。

他脑子里满满的都是缉毒局特工说的话。他们的威胁里,有多少是噱头,有多少是真话?他无从得知,也没有人可以商量。

一股隐隐的焦虑攫住了他。他胃部发胀,感觉好像喝了10杯浓咖啡。

他不想再跟缉毒局合作,但不知道该怎么做。你现在退出,就是在自杀,耶格尔这么警告他,就是在自己胸口上画了个靶子。如果有风声传出,说他在跟缉毒局合作,恐怕他也活不了多久。

为什么?因为如果他不干了,他们就会起诉他,就会把他跟缉毒局的合作给抖出来。贩毒集团就能从起诉中得知细节。

至少缉毒局的人是这么警告他的。

但也许这只是威胁而已。也许。

多亏丹尼头天晚上在谷歌上搜索了几个小时,现在才会有这种怀疑。

有一种情况,联邦起诉会被封存,细节不会泄露。

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搞定高尔文的案子,缉毒局是不会来对付他的。他看了各种各样联邦起诉的案例,弄明白了在贩毒大案中政府一般会怎么行动。

他们想抓大鱼,而不是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喽啰。他们不会向高尔文或贩毒集团泄密而把整个案子搞砸,那样简直是太愚蠢了。

而现在他坐在这里,就在汤姆·高尔文的私人飞机上。如果高尔文真的是为西纳罗亚集团卖命的,如果高尔文真的有任何理由怀疑丹尼是缉毒局的线人……那么,丹尼和高尔文的妻子及女儿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就这么简单。

至少,如果丹尼的推理是正确的话,应该是这样。

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再去见一见杰伊·伯斯卡,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办法。或者换个律师,听听别人的看法。

他抬起头,注意到高尔文正在观察他。他后背一阵发凉。

“真不错。”他摊开双手,示意着这架飞机,“我能冒昧问一句吗?这飞机是你自己的吗?”

“不是,是包租的。跟你说了,他们不让我在这里抽雪茄。要是自己的飞机那麻烦事就多了,你得有全职的飞行员,给他们开工资,租赁飞机库,各种负担。我平时不怎么坐飞机,不值得招这些麻烦。”

丹尼点点头。露西和塞莉纳聊得正欢,她们似乎很快就熟络起来了。

“另外,每次我们去阿斯彭,我总是坚持一定要派给我最有经验的飞行员。”高尔文说。

“为什么?”

“按阿斯彭的地理条件,飞行是挺危险的。就在山脉的中央,跑道也只有5000英尺长,几乎没留什么出差错的余地。如果计算稍有出入,就可能撞到山上。”

“哦,这样。”丹尼应道。他可不怎么喜欢在飞行的时候谈论空难。

“当垂直能见度低于1000英尺的时候,飞行员就看不清跑道。而你是以每小时400英里的速度飞行,所以——”

“明白了。”他打断对方的话。

高尔文压低声音,“你女友真不错。非常好。”

“是的,谢谢。”

“看起来她们很合得来,”他又看了一眼两个女人,已经飞了一个小时,露西和塞莉纳还聊得挺欢,“她跟阿比处得怎么样?应该不容易吧。”

“呃,实际上,处得比我好。”丹尼对高尔文的问题有些惊讶。大多数男人都不会注意到这类问题,更不用说谈论了。

“你妻子——去世了,是吗?”

“是的,去年。那时我们已经离婚了。”

“乳腺癌?”

丹尼确定他从来没提过关于萨拉去世的任何细节,也许高尔文是从阿比那里听到的?丹尼很少说起萨拉的癌症及她去世前前后后的痛苦日子,他没料到高尔文会问及如此隐私的事情。

丹尼点点头。

“阿比真可怜。”

“这两年对她来说真的很艰难。”他难过地说。

“对你也很艰难,我相信。”

丹尼看着他,“嗯,是的。”

然后是长长的停顿。两人之间的情感共鸣持续了一会儿,高尔文又看向电脑屏幕。丹尼不知道高尔文是继续工作了,还是只是陷入沉默,不再想深挖。

突然高尔文又开口道:“我能问你点事吗?”

丹尼看着他,注意到那种严肃的表情,感到内心又是一阵发紧,“好……”

高尔文望了一眼两个女人,她们还在聊得热火朝天,然后目光回到丹尼身上。

“我的安保人员在我的黑莓手机上发现了一些东西。”他灰色的眼珠锁定了丹尼。

“安保人员?”丹尼感到脸发烧起来,不知道是否变红了。他希望没有。

阿比和詹娜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塞莉纳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两个正在看电影的女孩身边。

“我的客户——是个特别有錢的家庭,我跟你说过,是吧?嗯,他们特别注意隐私,呃,几近有妄想症。我跟他们之间的业务协议,其中有一条是同意他们做定期安全审查,对入侵检测系统和通信安全做定期检查,很多事情。嗯,真的很疯狂,很过分。”

“嗯……”丹尼耸耸肩,摊开双手,一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的不解表情。

“他们发现我的手机有被人入侵的迹象。”

高尔文停顿了一下,丹尼不确定对方是否在观察他的反应。“啊?”他嗓子冒烟,咽了好几口唾沫,“奇怪。”

“所以我得问你点事情。”

丹尼清了清嗓子,又咽了口唾沫,“说吧。”

“手机我从来不离手,塞莉纳都说这是我的电子安抚奶嘴。我在试着回忆最近一次它不在我手里的时候,然后想起来了,”他顿了一下,“就是几天前我们打壁球那次。”

“在普林普顿俱乐部那次?”

高尔文点点头。

“我不记得了,”丹尼镇定自若地说,“你确定没带着去球场?”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他们是不允许带着手机去球场的。”

丹尼耸耸肩。一阵紧张感涌了上来,嗓子干得几乎连唾沫都没有了,心怦怦直跳。他努力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但他知道这些都不管用。

“嗯,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难以理解,但打完球后回到存衣柜前的时候,我发现手机放错了口袋。”

丹尼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真是有强迫症啊,是吧?但这是一种习惯。我是右撇子,所以总是把手机放在左侧的口袋里。”他摸了摸西服左胸口袋的位置,“这样我就能快速掏出手机了。”

高尔文脸上虽然笑着,眼睛却一直盯着丹尼。

该死,丹尼想,直接来吧,就别再耍我了,说是我干的,直接说出来,反正我不承认就是了。

不过,不要表现得太过自卫,也不要表现得太愤怒。

一个清白的人,是不会对这种不着边的指责那么在意的。

丹尼张口了,打破了僵局,“你觉得可能是哪个俱乐部会员在搞间谍活动?会是那个穿埃克塞特T恤衫的家伙嗎?”

高尔文收起了笑容,“我的安保人员说,有人试图侵入我手机的时候——嗯,正是咱俩打壁球的时候。”

“那太奇怪了。”丹尼感觉一阵反胃。

“所以,请你帮我想想。”高尔文说,目光落在丹尼右肩后面的舷窗上。

“好。”

“我在球场的时候,你去过更衣室。”

“我去过吗?”

“你去取水,瓶装水。”

“记不太清楚了。”

我假装无意中错拿了他的钥匙。他当时几乎都没注意到。

“你还记得何塞吗?更衣室里的那个年轻人。”

“跟你说西班牙语的那个?”

“没错,就是他。你有没有看见他在我的存衣柜附近转悠?”

丹尼眨了几下眼,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是继续表现出厌倦了对方的无聊呢?还是要表现得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事情似的?

他选择了眯眼、皱眉的表情,那种努力在回忆什么事情的表情。

一定不要让人看出来他其实是长松了一口气。

现在怎么办?把屎盆子扣在那个更衣室服务生头上?那个无辜的年轻人?说他在高尔文的存衣柜旁晃悠,可能有所企图?他也会像高尔文的司机埃斯特万那样被碎尸万段,然后扔在哪个垃圾桶里吗?可是,一个更衣室的服务生要汤姆·高尔文的手机干什么?也说不通啊。

或者也有可能?也许何塞是个惯犯,经常偷开会员的存衣柜,时不时地偷点零钱?或者,出于某种原因——这也没有什么难以置信的,完全可能——他用高尔文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或者就是想看看他的手机什么样,完全是出于好奇?

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但丹尼知道,如果他扯了这个谎,而贩毒集团的人认为是普林普顿俱乐部更衣室里的那个年轻人曾试图侵入高尔文的黑莓手机的话……

那个年轻人真的会被碎尸万段吗?

高尔文开始有些焦躁,长长地吸了口气。

突然,丹尼想起一个借口,“更衣室的服务生们应该有所有存衣柜的钥匙吧?”

“啊?”高尔文面露疑色。

“不过话说回来,我不知道,他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

“这可说不准,你以为自己了解一个人……”

“那么,谁还能拿到你存衣柜的钥匙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思考这件事。谁想知道点什么,我倒不在乎。但是我的客户——上帝,他们可是太在乎了……”

他似乎还想接着说下去,这时塞莉纳出现在他身后,“汤姆,你知道两个姑娘竟然在看《一夜大肚》吗?我跟詹娜说过那不是给小孩看的。我跟她说了,今天不准再看电影或者电视了。”

汤姆耸耸肩,“哦,塞莉纳,她还有客人呢,就饶了她这次吧。”

塞莉纳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行,她得懂得这个道理:她打破了规矩,就得承担后果。”

几个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阿斯彭机场。来接他们的是一辆黑色雪佛兰全尺寸防弹SUV萨博班。这次是另外一个司机。

40

车子开到了阿斯彭的红山。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知道这里是私人房产,丹尼会以为他们停在了一座高级滑雪度假酒店的前面。这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当代建筑,由石头和原木建成,颇具日本风情。屋顶的弧线和突起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犹如白糖一样。

室内是金黄色的木地板,墙壁由粗石和玻璃构成,以玻璃为主。大教堂似的顶棚,巨大的石壁炉,落地窗外是陡峭的雪坡:非常壮观的景象。

司机把所有人的行李都搬到了屋内。他40岁左右,表情木讷,胸肌发达,颈戴一条彩色的木珠项链,似乎不会说英语,只用西班牙语跟塞莉纳交谈。

“我先领你们去看看房间,”塞莉纳说,挽起露西的胳膊,“詹娜,阿比跟你睡一个房间,可以吧?但别让我抓到你们看电影!看书!你记得书是什么吧?”

詹娜翻了翻眼睛,“我要带她去积雪盆地。”

“积雪盆地!阿比,亲爱的,你很会滑雪吗?”

“当然。”阿比回答。

“不,”丹尼插话,“她不行。”

“爸爸!”

“你已经三年没滑雪了。”丹尼说。

“这东西又忘不了,”阿比反驳,“就像骑自行车一样。”

“你们俩去巴特米尔克。”塞莉纳挥了挥手。

“那是小屁孩玩的地方!”詹娜抗议。

“不要不听话,”塞莉纳说,“不管怎么说,他们不是有大半管滑雪道吗?”

“是的,”詹娜回答,“我们可以开小型摩托车去吗?”

“不行,”塞莉纳坚决地说,“亚历杭德罗会开车带你们去。不要再讨价还价了。”她指了指连着主客厅的走廊,“走吧。”

“我还有点工作要做。”高尔文对丹尼说,“你们先安顿一下,可以休息休息,放松一下,请随意。”

“不,”塞莉纳说,“我想带露西到房子后面来趟越野滑雪。丹尼,今天下午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漂亮女友吗?等你们稍作休息之后?”

“太好了,”露西说,“我在哪儿可以租到雪具?”

“这不是问题。后面的沾泥储藏室里有的是雪具,每个人都有。”塞莉纳说,“什么都不缺。”

丹尼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个短信提示音。他扫了一眼,是AnonText007发过来的。他迅速把手机塞回口袋。

塞莉纳领着他们来到房间,转身走了。露西一下子躺在大床上,盖上苔藓绿金色条纹的被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嗓子沙哑。

“你跟塞莉纳聊得不错?”

“我很喜欢她。”露西说,“她在郊区一定很寂寞,成天待在家里,家庭妇女的生活。”

“嗯,她不用上班,那是真的。”

“等我们回到波士顿后,她想跟我共进午餐。”

“你答应了?”

“当然了,她想聊聊流浪者收留中心的事情。”

“你要拉她捐款吗?”

“我倒是有过这个想法。”

“也许并不是好主意。”

她怀疑地看了一眼丹尼,“为什么?”

“已经够尴尬的了,他都借给我那么多钱了。”

“嗯,流浪者这个理由可不像5000美元的意大利旅游那么冠冕堂皇。”

“露西,这么说不公平!你很清楚事情不是这么回事。”

“对不起。但我确实一点也没有游说她,是她一直主动问我的,问我在做什么,她想了解得更多,也想参与进来。”

“正是我们需要的——跟高尔文家有更多的往来。”

“丹尼站在高尔文家的阿斯彭度假屋里如是说。”她接过话茬,取笑道。

丹尼叹了口气。她取笑得没错,绝对正确。“这事……很复杂。这会让我们欠他们的更多。”

“我们换个话题好吗?”她扯了一下他的皮带,“过来跟我躺一会儿,亲爱的。”

他微笑着转身看向窗外,阿斯彭山摄人心魄的美景一览无余。巨大的窗户没有窗帘也没有百叶窗。

“你觉得能有人看到我们屋里吗?”她问。

“没有望远镜是看不到的,”丹尼说,“但如果他们愿意那么费劲地看我们做爱的话,那他们尽管观赏好了。”

她浪笑起来,这点燃了他体内的欲火。

露西裸身躺在床上,说道:“我并不觉得她的婚姻很幸福。”

“为什么这么说?”

“她谈起汤姆的那种语气,总是有点不对劲。”

“他们结婚多久了?”

“并不是那种常见的问题——长期婚姻带来的压力和厌倦,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我几乎还不怎么认识她,她就开始向我吐露心事了。她来自一个墨西哥财阀家庭。”

“财阀?很有钱?”

她点点头,“我一直以为他们家的钱都是她丈夫的投资生意赚来的。”

“她亲口告诉你她家超级有钱?”

“不是,当然不会,我自己推断的。但她父亲是位州長,好像是墨西哥的韦拉克鲁斯州。她在巴黎上的什么女子修道会学校,小时候就到处旅行,还有仆人,经常骑马,各种这类事情。”

“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

她点点头,“你知道高尔文是怎么赚钱的吗?”

“我只知道他给某个特别有钱的家庭投资。”

“我给你三次机会猜猜是哪个家庭。”

丹尼笑了,“上帝,他是给岳父家打工的?”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露西,我是塞莉纳。你准备好了吗?”

“马上出来。”她回答。

晚餐是在一家豪华滑雪度假村的汉堡店。田园风格的木质野餐桌,地上铺着卷曲的刨花和锯末,花哨的霓虹灯标牌。这里的汉堡肉是由当地一家小供货商提供的草饲牛肉,带骨髓汁的肋肉,肋肉间还塞着猪前腿肉,配上现做的脆面包和英式松饼。这里供应的不是普通土豆泥,而是育空黄金土豆泥。不是普通的老式薯条,而是松露卷薯条,配上蒜泥蛋黄烧烤酱。

他们的汉堡要等很长时间。喝了两杯健怡可乐后,丹尼借口去了餐厅后面的洗手间。

他刚站在小便池前,就听到后面的门闩插上了。他身后响起了熟悉的男中音,那种金属质感的沙哑声音。

“你不是真以为这样就算完事了吧?”

41

丹尼尿完,拉上拉链,慢慢转过身,面对着缉毒局特工菲利普·斯洛克姆。

他的心在狂跳,但是声音却保持平稳。“你不是跟踪我们到这里来的。”他说,“离开高尔文家后我就一直在观察,一路上没有人跟着我们。”卫生间里只有他和斯洛克姆。门反锁着。

“这么说你现在是个反监视专家了?”

“你们肯定是在那辆雪佛兰萨博班上安装了跟踪器。”

“反正现在我们在一起了,我是怎么做到的又有什么关系?”斯洛克姆斜眼笑道。

“不好意思让你白来了一趟。也许你可以趁机滑下雪。”

斯洛克姆乌黑头发的宽宽分缝处露出一溜苍白的头皮。他眼神阴冷。

“咱俩一起出去跟高尔文打个招呼怎么样?”斯洛克姆说,“让他知道咱俩是朋友,我们已经在一起合作好几个星期了。我可以给他我的名片。”

“我才不相信你要把自己的调查搞砸呢。”

“嗯,我也不愿意让他知道缉毒局在密切监视他。”斯洛克姆坏笑道,“我确信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你到底想怎么样?”

“照片,高尔文要会见的人的照片。”

有人在试着开门。门把手扭动了一下,然后外面传来低沉的声音:“对不起。”

“就这事你们还需要我?缉毒局不能购置一个好点的长焦镜头?”

“我们不知道他何时何地跟人见面,而你一直跟他在一起。”

“他脖子上又不是拴了狗链。你想让我跟踪他?他到哪儿都跟着?”

“差不多吧。”

“嗯,除非你让我用手机拍照,否则恐怕我是帮不了你。”

“明天早上我就能给你弄台相机来。”

“什么?你难不成要送到高尔文家?”

“不,明天早上你到镇上来找我。7点,在甜牙咖啡店。你是个早起的人,需要喝咖啡。”

“我没有车。”

“不需要,你可以步行来镇上。”

“如果男主人或者女主人恰好醒了,问‘你要去哪儿?咖啡马上就好了,怎么办?”

“你就说谢谢,但是不必了,你需要出去走走,清醒一下头脑才能开始工作。你不是作家吗?编个理由。告诉他们你喜欢健走,不到两英里路,走不上半个小时。”

42

门多萨医生很困惑。

他已经止住了血,却找不到出血的原因。

除掉那个银行家当然是紧迫任务。如果他泄露了消息,对贩毒集团来说灾难可就大了。

但他的老板们有更多的担忧。问题是缉毒局是如何知道这个银行家的?显然,内部有人向他们泄露了秘密。

线人。或者“秘密消息来源”,缉毒局的人是这么称呼告密者的。

但会是谁呢?

当然,应该是集团的驻美投资家——汤姆·高尔文身边的人,也许是他办公室的人,或者是他的贴身随从,总之是能接近他、能进得了他家门的人。

不幸的是,贩毒集团用惯常的粗暴对这次信息泄露做出了反应。他们以为已经确定了泄密者,于是派了个杀手过去。

但他们的猜测是错误的。

不过,门多萨医生知道如何弄清真相。泄露点也许在波士顿,也许不在。但泄密者的身份则毫无疑问一定能在华盛顿特区找到,就在美国缉毒局总部。

像所有政府部门一样,缉毒局也会保留档案和大量文件,几近疯狂,几近强迫症。即便对于掌握得最牢靠的信息,他们也会保留各种文件、材料。当然,这些文件都被封存起来了。但档案材料总需要更新,需要调整,需要有人整理。这就是政府機构工作的本质,他们的命脉。而这种工作,毫无疑问,总是由一些底层文职人员来做。

这,就是缉毒局的弱点——人的因素。事情总是这样的。

底层文职人员总是最容易对付。

他得飞到华盛顿特区。

他几乎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受雇于西纳罗亚集团的了。那时他还不到13岁。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柏油马路上热浪滚滚,一辆黑色林肯轿车停在他妈妈当收银员的加油站。他跑到油泵那里,听候司机的指示。那人说的是西班牙语。在圣迭戈的那个区域,人人都说西班牙语。

“好了,孩子,”司机说道,递给他一张20美元的钞票,“一包云斯顿香烟,两包无过滤嘴的万宝路,两听百事可乐,还有今天的报纸。”

“你有25美分吗?”阿曼多·门多萨问。

“我刚刚给了你20美元,孩子。”

“是的,但还不够。”

司机面露疑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简单的数学题怎么解释呢?门多萨耸耸肩,“嗯,汽油钱是16.9美元,三包香烟是1.89美元,再加上百事可乐和报纸,那就是20美元24美分。所以,我的意思是,差的钱差不多就是25美分了,但……”

“你是什么数学天才不成?”

“我只是把数加起来而已。”

“口算的?”

他点点头。他在显摆,当然了。

司机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说道:“你看见了?”然后,他摘下墨镜,把胳膊肘伸到车窗外,离孩子更近了一些,“239加868加102是多少?”

“这太简单了。”

“那到底是多少?你不会算了吧?”

“1209。”

“等等,等等。”司机转向副驾驶座上的人,“你的手表是带计算器的,是吧?好了,孩子,7566加8069是多少?快点算哦。”

门多萨笑了,顿了几秒钟,“15635。”

“对吗,卡洛斯?”

“不对。”他的同伴回答。

“得了吧,孩子,”司机说道,“你差点把我们给唬住了。”

“等下,等下,”同伴喊道,“15635,他说对了。”

“我本来说的就是这个数。”阿曼多抗议道。

“上帝,这孩子。”

后来,他妈妈听说他坐到了那辆林肯车的后座上时,大为光火。就在几个月之前,纽约的一个孩子失踪了,而他的面孔曾经出现在牛奶盒上。她把这个故事讲给儿子听,好像这样能防止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但他们只是把他带到他们的头儿那里,让头儿看看他的数学才能。他们的首领埃尔·格罗对他的数学天赋大为赞赏,给他一个提议:他们会把他从贫民区救出来,甚至会供他上大学。他们要把他培养成会计师,而他要为贩毒集团工作。

但即便只有13岁,阿曼多·门多萨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当医生,一名外科医生,这才是他的真正愿望,而不是当个会计师。

埃尔·格罗并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也需要医疗人才。他很有远见,是个有天分的组织者,把西纳罗亚集团打造成了史上最强大的贩毒组织。埃尔·格罗需要极度可靠的人来落实纪律:提出问题,得到答案,实施“面试”,完成一切必需的工作。还需要有人完成必须执行的审判:用手术刀,而不是AK-47自动步枪。

门多萨医生还很年轻——太年轻了——但他的时代马上就要来了。贩毒集团会为他支付上医学院的费用,支付他做实习住院医师的费用。作为回报,他要属于贩毒集团,要为他们提供所需的医疗服务。后来,他当了医生之后,他要他们资助位于库利亚坎的一家诊所。如果他要为贩毒集团工作,而大多数工作都是令人不愉快的话,那么他也要做一些令人愉快的工作才行。

事实上,通过在库利亚坎的诊所和私立医院的工作,他确实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多于他夺走的生命。他解除的痛苦绝不少于他造成的痛苦。

门多萨医生觉得有必要提醒自己这一点,因为他确信,很快,他就要制造更多的痛苦了。

43

第二天早上6点,丹尼的手机闹钟响了。卧室里还是黑乎乎的,而且有点燥热。丹尼晕头晕脑的,差一点继续睡下去。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翻身起床。

露西嘟哝道:“你起来干吗?”

“做点工作。”丹尼说。

“现在几点了?”

“6点。在波士顿,就是8点了。”

“我们又不是在波士顿。”她转过身去。

其他人都还没有起来,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昨天晚上大人们睡觉之前,高尔文宣布他们用不着一大早就起来滑雪,每个人都可以睡懒觉。但丹尼要做好心理准备,一旦汤姆或者塞莉纳起床了该怎么应付。他们也许会递给他一杯咖啡,问他这么早出去干什么,那他就说他正在构思手头这本书下一章的内容。新鲜的空气总是能让他思维清晰,这个理由谁能怀疑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作家们总是一个谜。

他打开前门,门吱呀发出一声轻响。外面天还没亮,很冷,雪在脚下嘎吱作响。他沿着路肩向前走,寒冷的空气扑打在脸颊和耳朵上。

除了一辆吉普车呼啸而过,路上再看不到其他车辆。

走到镇上只需要20分钟。天色渐亮。

正像丹尼想象的那样,甜牙是家嬉皮士风格的咖啡店。店里播放着雷·赖蒙堂的歌曲,但没有几个客人。一个婴儿在童车里不停地哭闹,年轻的父亲看起来筋疲力尽。旁边一张破旧皮沙发上坐着的,正是菲利普·斯洛克姆。

丹尼点了一杯黑咖啡,和斯洛克姆一起坐在沙发上。

他突然冒出个想法,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先等一下。”他说,装出一副厌烦的样子,似乎很不情愿地要先完成某个无聊的任务。

要偷拍一张菲利普·斯洛克姆的照片并不容易。但他把手机设置了静音,竖着拿起来,似乎要找个好角度看清楚屏幕上的什么东西。

他点了相机的按键,拍下斯洛克姆的脸部,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闪光。照片效果一般,但尚算清晰。

“有人看见你出来了吗?”斯洛克姆问。

“应该没有,大家都在睡觉。怎么了?”

斯洛克姆把一个黑色尼龙小包从沙发上滑给丹尼,“因为你出门的时候没带着这个,所以回去的时候最好也不要让人看见。”

丹尼拉开拉链,里面看起来好像是个单反相机的镜头。但定睛一看,其实是台完整的相机,绝对小巧易携,机身完全被镜头给挡住了。

“他们要在哪里见面?”

“不知道。肯定会很远,他们非常注意不被别人跟踪或者监视。”

“我都跟你说了,我没车。”

“你不需要车。高尔文不会开车去的,否则容易被跟踪。”

“那么他们也有可能在高尔文的房子里见面。”

“够呛。”

“难道他要走着去?”

童车里的婴儿发出刺耳的尖叫。丹尼有时很怀念家有娃娃的岁月——阿比是个能让你的心都融化掉的可爱小妞——不过,他可不怀念照顾婴儿的辛苦和烦琐。

“他们见面的地点,很可能是车开不到的地方——没法停车的地方。这种地方,你没法安装抛物面反射传声器,手机信号也不稳定,甚至都没有信号,所以那种隐蔽的信号发射器也不会好用。他们会有360度的视角,这样不管谁企图接近都能看得见。”

“也包括我,”丹尼抢白,“这样他们就能用狙击枪结果我的性命。”

“不会,”斯洛克姆慢条斯理地说,“你是朋友,是客人。如果真的被发现,高尔文会保你。”

“那他们到底什么时候会见面呢?”

斯洛克姆耸耸肩,“就是这个周末,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而地点却不确定?任何他不需要坐车就能到的地方?”

“没错。所以一定不要离开他的左右。”

斯洛克姆完成了指示,丹尼站起来。

“嘿,”斯洛克姆说,“买些松饼和烤饼带回去,做个有礼貌的客人。”

丹尼把相機塞进羽绒大衣外面的口袋里。他买了一些不同口味的烤饼和松饼放在咖啡店提供的白色纸袋里,袋子上印着“甜牙”二字,字体与“感恩而死乐队”在唱片上印刷的字体一样。他拿着袋子,离开了咖啡店。

他一眼看到了一辆黑色雪佛兰萨博班。

离咖啡店几英尺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抽着烟,盯着咖啡店的前门。是高尔文的司机。

44

在丹尼回去的路上,雪佛兰萨博班从他身边开过。

他甚至有点希望亚历杭德罗能在他身边停下来,提出载他一程。毫无疑问,两个人相互认出了对方,但司机很快移开视线。

当然,也有可能司机确实没有认出丹尼。但如果他认出来了,如果他看到斯洛克姆和丹尼之间的交易,看到丹尼拿起相机……

丹尼回到房子前时,雪佛兰萨博班已经在那里泊着了。车子还在冷却的过程中,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亚历杭德罗。

透过玻璃前门,他看到一盏灯亮着。他走的时候屋子里还没有亮灯。他在门口的垫子上跺了跺脚,进门后脱下靴子,只穿着袜子,走向泛出灯光的厨房。

高尔文身穿白色浴袍,背对着丹尼,坐在花岗石岛台前的高椅上。咖啡刚刚煮好。

丹尼举着“甜牙”纸袋,招呼道:“早上好。”

“早上好,”高尔文开心地回应,笑着指了指咖啡机旁一模一样的纸袋,“亚历杭德罗刚刚从那里买回来。”

丹尼一走,司机就进了咖啡店?

“英雄所见略同啊。”丹尼说。

“你一路走过去的?就是为了喝咖啡?”他批评丹尼,“我都跟你们说了,不要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我怀疑自己的生物钟还是东海岸的时间。”他把纸袋放在岛台上,“那个时髦的服务生说他们的肉桂卷简直好吃得不得了。”

“嗯,谁都愿意再来一份。”

“景色太美了,”丹尼说,指着巨大的落地窗,“你们现在可能已经习以为常了。”

高尔文推开椅子,站起来,“房价里包括这些景色。还有一条速滑滑道的起點就在近旁,只要我们愿意,可以随时拿出滑雪板,直接从后院就能起滑了。住在镇上会方便得多——到哪儿几乎都可以走着去——但不会有这么好的景色了。”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什么?”丹尼走近窗户,高尔文跟了过去。

“雪。”高尔文答道。

“谢谢回答。”这算是两个朋友之间的玩笑话,“那是阿斯彭山吗?”

“阿斯彭高山积雪盆地,”他用手指过去,“可以进行障碍滑雪。那边是城堡溪谷。”

“太美了。”实际上,这座房子并没有后院。没有划分地界的栅栏,雪地上只有几排桦树和矮松。一望无垠的雪地仿如巨毯,目光所及范围内,没有任何其他房子。

“我们不在这里的时候,你们尽管过来住,否则平时这里就白白地空着。”

丹尼点点头,“谢谢。”两人站在那里欣赏着美景。

“当然,我们在这里的时候也随时欢迎你们。塞莉纳和你的,呃,女友,看起来很合得来。阿比和詹娜又是密不可分。你呢,也不赖。”高尔文把胳膊搭在他的肩头,“真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知道——”

“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在莱曼中学那些虚情假意、装腔作势的家长里,你跟我似乎志趣相投。”

“我融不进去,跟他们不是一类人。”丹尼说。

“我们都不是。”

“除了你很——”

“有钱?”

“可以这么说。只要你很有钱,汀丝莉·桑顿才不会管你是从哪儿来的呢。”

“你是说拉里吧,”他脸上泛起无奈的笑容,“丹尼,这你就错了。她知道我是谁,来自何方。对于她来说,对于那所学校的每个人来说,我不过是来自南方的一个蓝领,走了狗屎运罢了。对他们而言,我跟加油站的伙计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中了个乐透大奖而已。我永远是,你知道——”他伸出小手指,模仿了一个喝茶的动作,“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坐在末席的人。他们很乐意拿我的钱,那是没错,但我完全想象得出他们在董事会议上谈起我时那嘲笑的表情。”

丹尼耸了耸肩,笑道:“坐末席?这是我父亲最喜欢说的挖苦词。”

“你是在科德角长大的,是吧?”

“没错,韦尔弗利特。”

“但不是韦尔弗利特的豪宅区,我敢打赌。”

“离得远着呢。”

“我忘了,你好像告诉过我,他是个管道工,像我父亲一样,是吗?”

“包工头。实际上,是木匠——这是他最喜欢的工作。”

“估计他很擅长。”

“很棒。他是个真正的手艺人,干活一丝不苟,但很不会做生意。”

“我父亲很擅长做生意,但干活却没那么用心。”他笑了起来,“不过人人都喜欢他。你说过你父亲已经去世了?”

“没有。我父母都还健在。”

“你很幸运,我的双亲都去世了。人老了以后,跟孩子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这一点很有意思。你开始给他们提供建议,他们也会时不时地听取你的建议。他们需要你的帮助,而你已经不再需要他们的帮助了。”

丹尼点了点头。

高尔文接着说道:“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不管你父母怎么让你不爽,你都得不计前嫌。你得照顾他们,因为这是你应该做的。”

丹尼点了点头,“我父亲现在已经开始糊涂了,恐怕不久我们就得送他去养老院。但他肯定会又踢又闹地不愿意去。”

“我也注意到了你看阿比时的眼神,看到了你眼里的爱。你会不惜一切代价来确保她的安全。”

丹尼感到眼泪涌了上来,“你了解的。”

“我的意思是,为了保护我的家人,如有必要我都会下死手。相信你也是这样。”

丹尼点点头,不确定对方到底想说什么。他盯着高尔文的脸,这时只听见塞莉纳说:“你们俩在搞什么鬼?”

“早上好,宝贝。”高尔文一边说,一边吻了她。

“早上好。”丹尼也问候她。

他在想高尔文刚刚说过的话:为了保护家人不惜下死手。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这不过是个加强语气的夸张表达罢了。

但是从高尔文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却像是个可怕的威胁。

45

塞莉纳为大家做了法式吐司和培根,再配上他们从咖啡店带回来的糕饼。吃完早餐后,六个人全副武装,乘坐同一辆银皇后缆车前往阿斯彭山顶。雪道上反射着阳光,树上裹着冰碴,远处的松树枝看起来仿佛粗毛刷上的硬毛。

高尔文家三个人都穿着昂贵的滑雪服。詹娜穿着金黄色的羽绒外套,滑雪裤看起来很像蓝色牛仔布,但其实并不是。塞莉纳穿着长款银色外套,泛着金属质感光泽,裘皮领子——对于滑雪来说,太过时尚又不够实用。汤姆穿着明黄色的萨洛蒙风雪大衣,款式有点像高领雨衣,头戴一顶色彩亮丽的绿黄条纹的毛线帽子,上面还带着绒球。丹尼心里暗想,这身打扮,即便在远处也很容易被发现。

两个女孩面对着大人坐在椅子上,一路上一刻也没有停止说话。阿比穿着两年前萨拉给她买的一件桃红色海丽·汉森牌滑雪衣,现在已经有点旧了,也有点小了。

露西挽住丹尼的手,贴近他低声说道:“她看起来真的好高兴,是吧?”

丹尼点点头。在明亮的光线下,他看到了露西鼻子上一些淡淡的雀斑。她很讨厌雀斑,一般都是用化妆品把它们遮盖起来,可他却觉得这些雀斑很可爱。她穿着淡蓝色羽绒上衣,戴一条蓝色围巾,下身的白裤子使得她漂亮的长腿显得更加修长。

阿比在说话之间停顿了一下,看着他们。她有着蝙蝠一样灵敏的听觉,至少在别人谈论她的时候,她的耳朵异常灵敏。

“我们以前从来没有一起滑过雪吧?”露西说。

“这是头一次。”

“你知道我挺擅长这项运动的,是吧?”

“我不惊讶。大多数运动你都擅长。”

“我希望你不会下不来台。”

“怎么会?”

“因为我会比你滑得好得多。”她略带羞涩地笑着,几乎有点挑逗的意味。

“绝对不会。相反,我会受到激励。你会让我更棒。”

“那倒是真的。”她大笑起来。

但丹尼脑子里想的并不是滑雪。

他在想出路。缉毒局的人把他逼到了死角,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任人宰割了。如果真能偷拍到高尔文要见面的那个人的照片,那他手里就有了缉毒局想要的东西。

你们不是想要照片吗?那得先给我一份豁免书。要由缉毒局和司法部签字,还有其他不管什么部门,只要能让这份豁免书的效力无懈可击就行。哪怕需要总统的签字,也要签上。豁免书要保证他永远不会因为高尔文的事情而遭到起诉。

这会最终消除他头顶上无时不在的威胁。他已经受够了当提线木偶,剪断提线的唯一方法就是要毫不留情。

但是跟踪高尔文会有多危险?如果他真的是要去见西纳罗亚集团的人,那他一定会采取一些预防措施,防止被跟踪。而丹尼只是个作家,不是间谍,也不是侦探,要说跟踪监视,他可并不擅长。对于这个问题,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得承认,大多是从间谍小说里得知的——就是,要想跟踪一个人而不被发现,需要经过长期训练得到的专业技能。而这些技能,他一点都不具备。

他又不能把自己绑在汤姆·高尔文的滑雪靴上,所以高尔文要是在下午什么时候开溜,他根本无从得知。高尔文可能会滑下山,消失在阿斯彭的街道上,也可能会钻进哪家咖啡店、饭店或酒吧和某个人见面,而他却毫不知情。

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跟着高尔文,不让对方脱离他的视线范围,然后祈祷自己走运罢了。

到了山顶,他们从缆车上下来,绑上滑雪板,然后凑在一起商量。

“这里没有绿道吗?”阿比使劲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一些。

“只有中阶雪道和专业雪道,”丹尼说,“你可以全制动地滑一会儿,找找感觉,很快就能熟练起来。不是你说的吗,滑雪跟骑自行车一样。”

“蓝道其实并不吓人。”詹娜说。

两个姑娘不愿意跟大人们一起滑,倒也是可以理解。阿比把护目镜戴好,她俩准备沿着一条名叫“安乐椅”的蓝道滑下去,不过这条道看起来并不那么容易滑。

塞莉纳发话道:“大家都听好了,1点半在‘阳光甲板集中吃午饭。”她指了指身后那幢建筑,“行吗,姑娘们,听到了吗?”

詹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表示已经明白了。两个女孩开始出发了。如果阿比刚刚还对自己的滑雪技术不太自信的话,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

一分钟之后,大人们也开始沿着同一雪道向下滑去,给孩子们留下足够的空间。高尔文的动作灵敏优雅,显然是个滑雪高手。露西滑得甚至比他还好。塞莉纳也不错,跟丹尼的水平差不多。

他们很快来到两条雪道的连接点。

“你想怎么滑,丹尼?”露西问道,“接着滑蓝道?”

高尔文说:“我很可能就要滑黑道了。不必非得跟着我。”

丹尼不可能向露西解释他为什么要一直跟着高尔文。他犹豫了一下,对高尔文说:“我可以。”然后跟着高尔文滑上专业雪道,把露西和塞莉纳抛在身后。

黑道滑起来不太容易,经常会出现比较危险的地方,那些急转弯更是让人猝不及防。但丹尼在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一直或多或少地跟上了高尔文。他们在黑钻雪道上滑,不过并没有上双黑钻雪道。黑钻雪道属于难的,但还不是“非专业水平莫入”那种难度。他摔了几跤,身体没受伤,就是有点丢人。他很担心口袋里的相机,希望羽绒服厚厚的填充物能够保护它免于受损。

有几次他看到阿比和詹娜在缆车那里,也看见她们滑下雪道,阿比似乎滑得还不错。他和高尔文与露西和塞莉纳在影山缆车线那里碰过两次头。如果说露西因为他把她抛在身后,只顾跟着高尔文而不高兴的话,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1点半刚过,大人们都已经在“阳光甲板”餐厅后面的野餐桌旁坐下,等着两个姑娘。高尔文点燃一支雪茄,冲着丹尼晃了晃,示意他是否也要来一支。

丹尼摇了摇头,“谢谢,还是不了。”

附近的几个食客向高尔文投来厌恶的目光,但他似乎没注意,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也不在意。

他似乎有点不对劲,心事重重,与往常大不一样。也许他投资有误,损失了几亿美元?也许他跟塞莉纳吵了一架?

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有多了解这个人呢?他们不过是有过几次友好的闲聊而已。他们出身背景相似,这使他们感情上更进了一步。但男人们是不会坐在一起聊感情的,他们在一起做事情。他们不会在一起哭泣,或者八卦,他们会一起看球赛,或者打扑克。他们在一起喝酒,开玩笑。

也许高尔文有自己的心事,也许他真的要跟西纳罗亚集团的联系人见面。

“嘿,”露西对丹尼说,“你都要飞起来了。”

“不好意思。我想既然来了,就要好好滑。是我不好,沒顾上你。”

“男人就是好胜心强。”她摇了摇头,被他逗乐了。

丹尼去了趟卫生间。等他回来的时候,高尔文不见了。

“汤姆又回雪道上了,”塞莉纳说,“他说他不饿。”她说话的语气,还有她躲躲闪闪的眼神,引起了丹尼的怀疑。

“他朝哪个方向走的?”丹尼问,“我想跟他一起去。我也不想吃午饭了。”

“我看见他是朝那个方向走的。”阿比说,模糊地指着远离蓝道和黑道的山后方向,缆车停靠处另一侧的山下。

“哦,跟我们在一起吧。”露西说。

“我就知道,”詹娜说,“爸爸又要滑双黑钻雪道了。”

“我也想试试双黑钻雪道。”丹尼说。

“我觉得汤姆可能想一个人滑。”塞莉纳说。她语气冰冷,快速地扫了丹尼一眼,但眼神犀利。

丹尼假装没听到,自顾自朝那个方向走去。

“你不留下来吃午饭?”露西问道,“你确定?”

“我没事。”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46

在山的这一侧,栏杆外,写著“滑雪场边界”的黄色标牌挂在高高的柱子上,并用粉色尼龙绳拦起了警戒线。一块菱形的黄色警示牌上标着:危险——此点之外不得滑雪。另外一块警示牌上写着:警告!有未标明危险存在——请谨慎滑雪。再远一点,一块红色标牌挂在柱子上,上写:这里是你的决定点。此处存在荒野风险——包括死亡。

这里没有标明雪道,或者说其实根本就没有雪道。这是道外滑雪,是些没经人工处理的区域,只有那些极富冒险精神的滑雪高手才会来这里,那些愣头青、勇士、血气方刚的挑战者才会来这里。

他看到几处雪板和雪鞋留下的零星痕迹,还有雪地车的履带和履带齿留下的平行压痕。像这种危险的地势,一般来说人们不会单独行动,即便是冒险者也会乘坐雪地车在向导的引领下成群结队地行动。

高尔文真的是从这一侧的山坡上自己滑下去了吗?好像不太可能。

似乎高尔文根本不可能走这条道。阿比肯定是搞错了。

突然,他注意到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截被丢弃的雪茄烟蒂,像极了小狗的粪便。

他朝山坡下望去,希望能在林中空地上看到高尔文的黄色风雪大衣,可是什么都没看到。但这并不意味着高尔文没从这个方向滑下去,他很可能只是穿过隘谷,到了雪坡的另外一段,从这儿看不见而已。

雪地反射的阳光刺人眼睛。丹尼戴上护目镜,深深地吸了口气,站在雪檐上。

下面的雪堆看起来很深。根据树干的直径和锥度,他估计有些地方的雪深达6英尺,这绝对不是他熟悉的滑雪地形。像这种野外雪地,又有这么深的积雪,只有那些野地滑雪者才敢涉足。

而不是他。

他在心里悄悄地衡量了一下接下来的铤而走险——有控制地下滑,曲折前行以降低速度。但站在雪坡边缘朝下看,他意识到要从这侧的山坡滑下去是一个多么荒谬的想法。他轻轻挪了一下雪板,突然感到脚下的雪檐塌了。

他迅速向下坠落,沿着陡峭的下坡急速前行。他感觉自己在厚厚的雪粉里穿行,完全不像山另外一侧的情况,那里的雪每天被成百上千的滑雪者踩得硬硬实实。这里的雪很松软,甚至比空气还要轻,让人感觉仿佛在云层里滑行。

但宽阔的积雪盆地很快就让路给了稠密的林区。高大的松树散落在山坡上,现在他已经在树木之间穿行、盘绕,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了。松树一棵接一棵地出现在面前,犹如电子游戏里突然出现的障碍物。他刚急拐向一边,又不得不突然拧向另一边,以躲避树木。他回想起很久以前学过的一招:要想在树木之间穿行,一定要将注意力集中在雪地上。

他呼啸着前行,在重力和惯性的驱使下,速度越来越快。他想慢下来,但慢下来的唯一方法只能是左右刻滑,将自身的重心从一侧转移到另一侧,而这一点,他是做不到的。因为他下滑的速度太快了,而树木之间的间隔距离又太短,任何一个不必要的拐弯,哪怕只有几度的角度,他都承担不起。雪板震颤着,前所未有的肌肉过度紧张使得他的腿疼得要命。而树木之间的地貌又极不连贯,有的地方雪又深又松软,有的地方完全是一片片的冰,而且他还时不时地撞到裸露的岩石上。他的脸已经冻僵,但意识高度集中,因为他清楚,哪怕是细小的失误也会让他撞上树干。

突然,雪板碰到了什么东西,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是个雪檐——悬崖。

他在半空中飞了起来,感觉时间立刻停滞了。他能看见下面笔直的斜坡,甚至身下岩石的缝隙。他知道,如果落地太快,他会撞在石头上,马上丧命。

他深知现在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改变不了重力作用,也改变不了下降轨道。他冲过一条冰滑道,下落了20英尺的高度,飞过一道笔直的石墙,脚下只有两条滑板,而没有闸。

然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极度的刺激和兴奋。身下什么也没有,人飞在空中,风声在耳边呼啸。他做着自由落体运动,就像一枚人肉炮弹。这种感觉非常棒,他此生从未体验过。

他与死亡只有几秒钟的间隔,可能只是错拐一个弯的距离。

在意识的最深层,他体会到了极限、精彩、电击般的恐怖——以及生命与死亡之间的界限是多么狭窄。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理解了那些寻求刺激的人、极限滑雪者和登山者,还有那些用悬挂式滑翔机滑翔的人、跳伞的人、走钢丝绳的人。他终于理解了那种蔑视死亡、挫败人类自我保护本能的让人心醉神迷的刺激。

这种认识刚刚掠过脑际,又一种意识攫住了他——那就是他很可能会撞死在下面的岩石上。

自我保护的本能再次出现。

这可能只需要两秒钟的时间,绝对不会更长。他屈膝,蹲下,做好准备——

他重重地落在地上。整个身体一下子撞在地面上,吸收了所有的冲击力。他一头栽向前,失去了控制。

右脚滑板的前端碰到了什么。他身体翻了一圈,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刹那间,周围一片寂静。他就这样停了下来。

他的嘴里有股血腥味。

他蜷曲着身体,一阵剧痛穿透四肢,又穿透了整个身体。撕裂般的痛,仿佛空中划过的闪电。

冰冷的雪咬噬着他的耳朵、眼皮和脖颈。他试着动了一下,发现还能活动胳膊和腿。他浑身上下都擦伤了,但似乎没有骨折。他回忆起如何在绑着雪板的情况下站起来,于是把双脚朝屁股方向收拢,向左侧倾斜双膝。这时,他才发现两只脚上的滑雪板都不见了。他小心地慢慢翻了个身,感觉后背下方响了一声,好像神经末梢被拨动了一下,如琴弦一般。是根筋?还是肌肉拉伤?希望不要比这严重。他感觉需要休息片刻,于是趴下来,将脸埋在雪地里。先是一种奇怪的温暖感觉,然后又变得冰冷起来。

他支起双肘,撑起上半身,疼痛像无数把匕首又一次穿透了胳膊和肩膀。他强忍着痛,跪下,嘴里感觉到了更多的血。他用舌头探索着,意识到原来在落地的时候咬破了下嘴唇。

他身体摇晃着,突然看到前方二三百英尺之外有什么东西。原来是座原木搭成的旧窝棚,矮小却很结实,占地不超过100平方英尺。木瓦板房顶,看起来像是19世纪末采矿热后废弃的矿棚。他知道阿斯彭曾是国内最大的银矿产地。后来国会废除了谢尔曼购银法案,废除了白银作为通货的使用,几个月后,阿斯彭就变成了一座鬼城。但以前的很多老建筑还在,点缀在山坡上。

透过一扇小窗,丹尼看到棚屋里跳动着琥珀色的灯光,还有移动着的人影,如剪影一般。他本能地伏在雪地上,在兜里摸索着,找到装有相机的尼龙小包。

他把包扯开,尼龙搭扣撕开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响。

他把镜头对着窗户,调整着焦距,直到一张脸清晰地落在焦点上。

是高尔文的脸。

即便离得这么远,他好像也能闻得到高尔文身上的雪茄味道。

高尔文似乎在前后摇动,不,他在踱步。他身后站着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人,都穿着黑色外衣。有一个人是秃头,丹尼把镜头重新对准他。此人圆脸,双下巴,山羊胡,浓重的眉毛。突然,他听到身后树枝断裂的声音,忙扭过头。

一个身穿黑色风雪衣,头戴滑雪面罩的人向他扑过来。丹尼还没来得及爬起身,不知什么东西就撞到他脑袋上,一阵难以想象的疼痛炸裂开来。紧接着一束刺眼的白光充斥了他整个视野,带着金属味道的鲜血再次涌到他嘴里。然后,一切恢复了平静。

47

后来,护理人员告诉丹尼,他很可能昏厥了二三十秒。但在随后一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过后别人告诉他,他一遍又一遍地一直在问“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一分钟他还在通过相机镜头盯着一座老木屋,后一分钟他已经仰面躺在一间胶合板搭建的谷仓样的大屋子里了。他不知道这里是哪儿。不同的脸庞从他的视野里进进出出,有一张模糊的脸在他的正上方,上上下下地移动着,很滑稽的样子,嘴里不知嘟嘟哝哝地说着些什么。

那人发出的语调听起来像在问问题,但他完全弄不懂什么意思。

他试图朝四周看,但头几乎没法动弹。房间里非常热,实际上,已经达到了憋闷的程度。他感到浑身被汗水浸透了。

他又一次尝试环顾四周,想弄明白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但头还是没法动弹,脖子也转不了。惊慌失措中,他甚至试图动動整个身体,但丝毫动弹不得。他的腿、胳膊、手和脚全都像冻住了一样。

一种可怕的意识让他惊恐万分:我瘫痪了,我四肢瘫痪了。

“……美国。”一个声音在说。

“什么?”丹尼问。我没法动弹四肢,没法动弹头部。我被牢牢地锁定在这里了。我瘫痪了。

“谁是美国总统?”一张脸俯下来,竖琴一样的嘴,沙哑的男中音。

丹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都四肢瘫痪了,

你却在浪费时间问这种可笑的问题?

“卡尔文·柯立芝。”他回答。

那张俯视的脸挪开了。旁边有人笑道:“滑头。”

“至少他的幽默感还在。”

是高尔文。

一个画面再次回到他的脑海中:高尔文和什么人在一座小木屋的窗口前,那个人他以前从没见过,圆滚滚的头,双下巴,山羊胡,浓密的眉毛。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几个小时?高尔文和某个身份不明的人在山坡上的小木屋里见面。但现在他和高尔文却在这里。

“我在哪儿?”丹尼问。

“1925年的美国,我猜。”又是高尔文的声音。

“我动弹不了。”丹尼说。

“嘿,亲爱的。”露西的脸靠近过来,眼睛圆睁,很担心的样子。

“嘿,你啊。你能告诉我这是在哪里吗?”他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语气中充满了感恩和爱意。

“在山底的滑雪场巡逻棚里。亲爱的,你记得摔下来时碰到头部了吗?”

“不……不怎么记得。”

“你还记得去山的另一侧,没有人清理的那一侧去滑雪吗?”

“这只是一场事故,我可没想这样。”

“你的头感觉怎么样?你头疼吗?或者头晕吗?还是……”

“我动弹不了。”

“我说,没有必要把他这样绑着吧。”露西说,“说真的,这样太没必要了。”

“我原来是被绑住了?上帝,这可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

这时,一个沙哑的男中音响了起来,还是刚才问他美国总统是哪位的那个人,“我认为有必要送他去阿斯彭谷地医院做个CAT扫描。”

丹尼听到一些噪声——搭扣开合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相互摩擦的声音。接着,不知什么东西使劲挤着他的手腕,一股刺痛感。他的手这时开始有了知觉,但是感觉沉重,还很疼。但不管怎么说,他的手能动了。

接着,他们又把他的脚踝和双脚松开。因为血液循环不好,也是一种又麻又痛的感觉。他动了动手指,发现没什么大问题,脚趾也能动。胸口上的绑带这时也被人松开了,一双手扶着他坐起来。

是露西的手。她俯过身,吻了他,一种温暖的爱意浸润了他。“你头疼吗?”她又一次问。

他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他的额头和太阳穴开始嗡嗡作响,响得厉害。实际上,他头疼难忍,好像脑浆在前后晃荡,痛点似乎正好集中在眼眶后面。疼痛一阵阵地袭来,恰与他的心跳保持节奏一致。

“说真的,疼不疼啊?”

“嗯,有点疼。”他说。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发着刺眼的光。有几个人穿着红黑相间的风雪大衣,上面有表示急救的白色十字,很显然他们是阿斯彭山滑雪巡逻队的人。还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在周围转来转去。高尔文站在他们身后,明黄色的羽绒大衣敞着,没有拉上拉链。

在他身边,一个穿着黑色大衣、拉链拉到一半的男人,正是高尔文的司机亚历杭德罗。他是个长相怪异的人,整个头部非常宽,脸却很窄,所有的五官似乎都集中在了一起。上嘴唇有条淡淡的纹路,可能是旧伤疤留下的痕迹。他戴着绿色和黑色的木珠项链,上面还有一枚吊坠,从他所处的位置来看,那似乎是圣母玛利亚像。

正是这件黑色风雪大衣,勾起了他记忆中的什么东西。

丹尼发现自己的滑雪靴已经被人脱掉了,他现在只穿着袜子。

一个穿着黑红相间风雪大衣的人靠近过来,“你的瞳孔看起来正常,生命体征也没问题。”还是那个哑嗓子,他似乎是这里的负责人,“你通过了所有认知能力测试,除了关于总统的那道题。”

“实际上,你晕过去了。也许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这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分不清方向,这一点你得好好注意一下。”

丹尼点了点头,动作很小心,因为他的头一动就疼。

“你是个幸运的家伙。你朋友恰好发现了你,立刻给我们打了电话。”他瞥了一眼高尔文,“要不是他,你可能就冻死在那里了。”

“你得谢谢亚历杭德罗,不用谢我。”高尔文说,“是他发现你的。”

丹尼扭头看了看高尔文,又转向亚历杭德罗,然后又转回高尔文,记忆中浮现出黑色风雪大衣和黑色滑雪面罩。高尔文对他的司机说了点什么,亚历杭德罗转身离开了滑雪场巡逻棚。

这件黑色风雪大衣激活了他模糊的片断记忆。

巡逻队的负责人说:“我们要送你去阿斯彭谷地。你有可能头骨骨折或者颅内出血,你至少应该做个CAT扫描。”

“我觉得我没问题。我讨厌医院。”

“头部受伤可不能大意。”

“我知道,但我觉得我没问题了。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他看着露西,“阿比在哪儿?”

“孩子们在和塞莉纳一起滑雪,”露西说,“我来帮你。”她伸手去够他的胳膊肘。

“真的,”丹尼说,“我没事。”

高尔文说,“亚历杭德罗去开车了。我把他先送回家,我们外面见。”他快速挥了一下手,出去了。

“对不起。”露西对巡逻员说。

即便他并不需要任何帮助,他还是拉住了露西的手。她帮着他穿上运动鞋——一定是她,或者别人把他的鞋从租赁处取回来了。

“你脸色不太好,”他们走出来,露西问道,“亲爱的,你浑身都疼吗?”

他笑了笑,“就是头疼。”

“我知道你討厌医院,但你还是应该去看看才好。如果你要开始说胡话,我可是要送你去了。”

“你确定?”

“确定什么?”

“确定我说的是不是胡话。我以往也没少说胡话不是?”

“你说的有道理。你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晕过去的吗?”

“我确实不知道,露西。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真的记不住了。”

但他其实记得,只是不愿意说罢了。他摔倒了,然后被人打昏了。

被一个身穿黑色风雪大衣、头戴黑色滑雪面罩的人打昏了。

而那个人肯定是高尔文的司机,亚历杭德罗。

他需要坐下来,眼眶后面那种一阵阵的抽疼又开始了。他走路的时候如果能够保持头部稳定的话,就能疼得轻一点。现在他的脑浆好像不再前后晃荡了。

“你发困吗?”

“不困。说不清楚,很难受。”

黑色雪佛兰萨博班此时已经停在路边了。汤姆·高尔文从前座上下来,打开车门。露西上前一步,想扶着丹尼上车。“我没事。”他说。

等他坐好后,露西也开始上车,但高尔文把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肩膀上,阻止了她。“你跟孩子们在一起行吗?”

“我觉得我应该跟丹尼在一起。”

“塞莉纳要跟朋友见个面,她们共同负责一个捐款活动。她不想把孩子们扔在雪坡上。别担心,我会直接把丹尼送回家。”

露西在丹尼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这个吻比往常多停留了几秒钟。她的眼睛凝视着他,充满了关切。“好吧。”她回答,不情愿地挥了挥手。

萨博班开了起来。丹尼等了好久没有吭声,车里只能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声。

最终他说道:“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尔文没有回答,丹尼怀疑高尔文是否听到了他的话。也许没听到。

他本想再说一遍,这时高尔文转过头,盯着丹尼的眼睛,说道:“咱俩是该谈谈了。”

48

高尔文示意地扫了一眼司机,亚历杭德罗微微点了点头,几乎让人注意不到。

丹尼的头嗡地一下炸开了,心怦怦狂跳起来。

“你说得对,”他说,“到时候了。”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这时雪佛兰萨博班驶入一家加油站的停车场,但没有在加油泵前停下,而是拐了个U形弯。谁都没说话。过了片刻,丹尼注意到地形发生了变化,变得不熟悉了,“我们不是要回家吗?”

“暂时先不回,”高尔文说,“后座的存物箱里有镇痛药布洛芬,你可以吃点,会感觉好一些。”

“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们先去兜风。”高尔文说。

丹尼感觉胸口发紧。他想反抗,但最终还是无力地坐回到座位上。

他听到车子换挡时自动变速器发出的哀鸣声。

丹尼注意到,他们在82号公路上朝西北方向驶去。高尔文没有说话。谁都没有说话。长时间的沉寂。

最后,丹尼实在忍不住了,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一个我们能安静地谈谈的地方。”

“你想谈谈,我们现在谈就好了。把车停下。”

又是一阵沉默。“有个地方我想让你看看。”

“改时间吧。”

他怀疑高尔文是否真的想跟他谈谈,还是另有企图。

他努力压住心头的恐惧。他甚至想给斯洛克姆和耶格尔发信息,告诉他们自己目前的处境,还有他被人击晕的事情。

这倒让他想起了斯洛克姆给他的相机。他很确信不管高尔文见的人是谁,他都没有拍下任何照片。他还没来得及拍就被人——实际上,是被高尔文的司机亚历杭德罗,应该是他,没错——袭击了,打晕了。这意味着相机应该还在他的口袋里。他拍了拍羽绒风雪大衣的口袋,然后把手伸进去上下摸了个遍,但什么都没有。口袋已经拉上了拉链,但相机并不在里面。也许当时他被击晕的时候,手里是拿着相机的?很可能是这样。

很可能是别人——亚历杭德罗?——拿到了相机。

高尔文转过头,盯着丹尼,“我想咱俩私下谈谈,”他朝司机瞥了一眼,又转回来,“我们散散步。”高尔文是不想让司机听到他俩的谈话吗?

雪佛兰萨博班又向前开了一阵,丹尼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他有点困了,乏味的车程让他昏昏欲睡,但他又太害怕,不敢打瞌睡。路上车不多。突然,车子的左转向灯亮起,拐上一条上坡路。这是条石子路,车子在上面磕磕碰碰,停停顿顿。只见前方有一块黄色菱形警示牌,上面写着:此位置后只允许四轮驱动车辆经过。

紧接着,后面又有一块更大的长方形警示牌,上面的文字让人感觉更加紧张:司机请注意,??前方路况极差,尽量避免车行,四轮驱动车辆、有经验的司机方可前行,只允许窄轮距车辆通行。

“到底要去哪儿?”丹尼不安地问。“你马上就会知道。”高尔文回答。

道路变得窄起来,两侧都是树木和灌木丛:细长的云杉和冷杉,树枝上压着积雪。一丛丛光秃秃的山杨树,被风吹歪了的柳树,还有树枝凌乱、被雪覆盖着的矮栎树和松树。

又一块路标逐渐映入眼帘:这里是最后一次掉头折回的机会,前方道路狭窄,多悬崖峭壁,如果你不是步行、骑自行车或沙滩车,?请立即折返!

又走了大约500英尺的距离,路戛然而止。一处封路标志横在面前,橘黄色的反光胶带缠在固定在地面的工形梁上,拦住了去路。看起来并不是临时封路,而是季节性封路。

丹尼现在很清楚了,知道高尔文要带他去什么样的地方散步,他感觉呼吸困难起来。

这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句说话声。也许好几英里之内都不会有别人。

露西是唯一看到丹尼跟高尔文在一起的人,但她以为高尔文是要把他送回家。雪佛兰在路边一棵歪倒的纸皮桦旁停下。高尔文用西班牙语对司机快速说了什么。“汤姆。”丹尼叫道。

但亚历杭德罗关闭了引擎,下车转到车身的这一侧,打开中间的车门,探进身子去够他。

49

司机脸上冷酷的表情告诉他,挣扎是没有意义的。丹尼爬出来,问道:“要干什么?”

“我都告诉你了,我们去散步。”

“我可没有散步的心思,汤姆。”

“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亚历杭德罗来到副驾驶座的车门旁,为高尔文打开车门。

高尔文把胳膊搭在丹尼的肩膀上,与他一起从车头前穿过,来到道路关闭的标志牌前。

“到底是要干什么,汤姆?”

来到路障前,高尔文一脚踏过拦着的胶带。旁边地上有一卷橘黄色的塑料路障网,好像有人专门扔在那里一样。丹尼回头看了看,亚历杭德罗站在车旁等着。

他极不情愿地跟上高尔文。

就在前方,他看见山路拐了一个急转弯。

“我要让你看看上帝创造的奇迹之一。”高尔文说,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向前方扔去。

丹尼没有听到它落地的声音。

他向前踏出一步,终于明白了原因。这条路已经不再是一条路了,它变成了一条窄窄的岩脊,下面则是悬崖峭壁。

再往下,就是望不到底的深渊。

道路旁的岩壁无比险峻,几乎呈垂直的角度。小路就像在岩壁上硬生生地炸出的一条缝。他无法想象一辆四驱车怎样能把四个轮子全都挤在这条单车道上,更无法想象如果对面驶过来一辆车的话将如何通过。

道路旁边没有护栏,只有雪和冰。

他的心狂跳起来。

高尔文穿着添柏岚牌的靴子,丹尼穿着运动鞋。这样的路况,要说丹尼在冰上或者碎石覆盖的小路上脚下一滑,失去平衡,跌入下面的深渊,应该不会引起什么怀疑。

而他的尸体很可能要到春天才会被发现。推测的死因无疑会很明确:独自一人出城的登山者,因缺乏经验而失足。

一场不幸的事故。

他要谋害我,丹尼意识到。

他想的招数实在是太妙了。

高尔文脸色铁青,示意丹尼继续往前走,“走吧,继续走。”

“实际上,在这里我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跟上來,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我在这里看,角度已经非常好了。”

“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嗯,是不错。”

“不,丹尼,绝不止‘不错。到这里来。难道我非得叫亚历杭德罗把你抬过来不成?”

丹尼犹豫了一下,但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悬崖边岩脊上的扭打对高尔文来说也是极为危险的,虽然并不及对于丹尼的危险程度。但是丹尼决意要拼死抗争,如果他要是摔下悬崖,一定也会把高尔文拉下去。

他想起希区柯克的一部电影。电影里,琼·芳登几乎确信加里·格兰特要谋害她。他给她拿来一杯牛奶,而希区柯克很可能是把一只小小的电池灯泡放在了牛奶里,使牛奶发光,把原本让人感到慰藉的东西变成了可怕的东西,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也许琼·芳登只是无中生有地臆想,但希区柯克成功地让我们体会到了她的疑心。

峡谷的景色实在是令人震撼,水晶般透蓝的天,上面飘着丝丝卷云,松林像毯子一样覆盖着山坡,随着山势呈现出涟漪状,下面则是沸腾翻滚的瀑布。

风号叫着,舔咬着人脸。

“下面是魔鬼大酒杯瀑布,那边则是王冠峰。想想在这里开车的感觉,哈?”

丹尼顿了几秒钟,“肯定很有意思,我敢说。”

高尔文大笑起来,类似一种尖厉的咆哮,“这里原本是一条马车道,用来把周围的几个矿业城镇连接起来,100多年前在山崖上炸出来的一条道。我曾经开车走过这条路,跟你说,简直是他妈的太刺激了。”

他们站在那里沉默了很长时间。高尔文就站在山崖边上,丹尼则站在距离高尔文一二十英尺远的地方。

“不要这样,汤姆。”

高尔文没有回答。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也许只过了一分钟,但感觉起来像是有四五分钟。

然后他开口道:“我知道你去了山后,并没看到我在滑雪,而是和其他人在一起。”

“我的头被撞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高尔文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你知道印度拜火教徒吧?你知道他们死的时候要干什么吗?”

丹尼摇了摇头。

“拜火教徒认为土、火和水都是圣洁的,绝对不能亵渎,所以他们从来不火化或者土葬。”

“那怎么办呢?”

“他们把亲人的尸体带到一个叫寂静塔的地方,放在一块大理石板上,让秃鹫来吃。几个小时之后,尸体上的肉就被秃鹫吃完了。”

“只剩下骨头。”

“骨头最后应该是被埋在土里了,我记不清了。不管怎么说,后来,印度的秃鹫越来越少,几近灭绝。原来,印度的医院都给病人开止疼片,而这些止疼片对于秃鹫来说就是毒药。所以,止疼片能止住人类的疼痛,也能杀死秃鹫。”他停顿了一下,“但我们需要秃鹫。”

“这是生命的轮回。”

“有点像这条路。哪怕是世界上最专业的司机,如果他稍不留神,也会车毁人亡。路上也有可能出现塌方,或者刹车失灵。即便你没有任何失误,也总会有你无法掌控的因素。”

“你到底想说什么,汤姆?”

“我得向你坦白,”高尔文说,“我惹大麻烦了。”

50

“什么样的麻烦?”丹尼问,感觉轻松了很多。

“你想过——想过失踪没有?我的意思是,玩消失。”

丹尼点点头,但不知如何回答。

“永久地消失,”高尔文接着说,“把一切抛在身后,摆脱尘世。抹掉所有的数字痕迹,去一个类似伯利兹、马达加斯加或者新西兰之类的地方,重新开始。”

“当然,”丹尼徐徐说道,“有时候会这样想。”但他感觉好像高尔文并不是在做某种假设,“不过,现在可能也没那么容易了。什么东西网上都能查到,而且——”

“有专门介绍怎么玩失踪的书,有人专门研究这个。这类事情我考虑过很多,比如说我在自己的游艇上,不小心滑了一跤落入水里,尸体却一直未被发现。”

“其实你还活着,只是在马达加斯加岛上?”“差不多。”

“只是想象而已。但你做不到,你有妻子,有孩子,有依靠我们的人。”

丹尼扭头看向高尔文,但高尔文似乎在盯着峡谷看。“汤姆,”丹尼轻呼一声,然后顿了几秒钟,“你说话的语气好像要自杀似的。”

“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我只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罢了?”

他嘴唇上泛起一丝笑意,但并不是愉快的笑意。丹尼看着他,等着。高尔文仍在盯着脚下的悬崖,“还记得我说,你在词典里查‘right?place,? right?time,就会发现它就是说我呢,对吧?呃,现在,我的好运气走到头了。”

丹尼点点头,“你的运气……是指——钱?生意?”

高尔文摇了摇头。风呼号着,扑打在丹尼的脸颊和耳朵上。他的大脑迅速运转着。汤姆·高尔文是要编一些谎言来解释丹尼看到的一切吗?可实际上,丹尼并没有看到什么,只不过是两个人在山坡上的棚屋里见面而已。不过,高尔文似乎在為什么事情苦恼着、挣扎着。

“大约20年前,”他说,“我去墨西哥的坎昆,想在卡门海滩挖掘投资机会。有几个墨西哥商人考虑要在靠近图鲁姆的玛雅海滩建一家奢华度假酒店,我认为这个商业计划很不错,地点的选择也非常棒。领头的那个人叫温贝托·派拉·费尔南德斯·伊格雷罗。”高尔文停顿了一下,“那个人似乎非常有钱。有人告诉我他在经商之前是米却肯州的州长。估计在墨西哥要想富起来就得走这条路——先从政,然后再做几笔大买卖就行了。”

丹尼点点头。

“于是费尔南德斯和他的合作伙伴宴请了我,大家相聊甚欢。他们知道我在一家非常大的共同基金公司任职,所以我代表着几千亿的资产。他们非常希望我能投些钱在这个项目上。”

“嗯。”

“我回国之后,告诉上司我非常看好这个项目,促成了投资。一个月之后,我又回到卡门海滩,完成了任务。”他停了一下,“墨西哥人家庭观念特别强,你知道吗?费尔南德斯邀请我和他妻子、女儿一起吃饭,他女儿很漂亮。”

丹尼笑了,“是塞莉纳。”

“我邀请她第二天跟我一起吃饭,结果,我们特别来电,简直是神魂颠倒。我待在墨西哥,开始约会,真的是坠入爱河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只会说一点高中水平的西班牙语,但是现在,上帝,这语言我真是学到家了。”他苦涩地笑道,“回到波士顿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开始不断地找理由去墨西哥。塞莉纳有时也会来波士顿。我们甚至在阿斯彭见面,或者去纽约度周末。四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猜你喜欢

阿比丹尼
植物之最
豪猪老阿比的玩具屋
架起跨越代沟的桥梁
阿比·瓦尔堡的幽灵学
绿眼睛
丹尼·麦卡斯基尔:从网红到MAGURA形象大使的淬炼之路
丹尼的皮坎肩
丹尼和她的动物朋友
丹尼特异现象学方法论研究
原谅那个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