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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工厂

2017-12-11傅真

焦点 2017年12期
关键词:毛衣迪士尼海滩

傅真

我一直对迪士尼有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我曾经是米老鼠的粉丝,以至于24岁第一次去洛杉矶的迪士尼乐园时还被我妈调侃“还不赶快去跟你的偶像合影”。而亲眼见到真人尺寸的米奇和米妮时,我也的确有种梦想成真的激动。可是另一方面,我觉得迪士尼乐园对一个成人来说实在够无聊——缺乏像样的冒险和刺激项目,大大小小的木偶反反复复地唱着甜得发腻的歌。还有那些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婴儿车,它们将我包围,随时挡住去路,不断地刮蹭着我的腿。记得当时我绝望地想:是不是全加州的孩子都来了迪士尼?!

作为一个宫崎骏爱好者,我不大欣赏迪士尼那些充满了性别歧视的经典动画片。好女孩永远软弱又被动,无法独立完成任何事情,需要男人来拯救。而坏女孩却总是那么独立又自信。美丽是善良的,而丑陋或不完美是邪恶的。美丽的公主总是被邪恶的女巫(你能一眼看出她是邪恶的,因为她又老又丑)陷害。不过没关系!会有王子来拯救你——如果你足够漂亮的话。王子无疑很英俊,但通常性格模糊,缺乏一整套人类的情感属性。然后他们就结婚了,永远生活在完美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没有黑人、残疾人或同性恋,甚至没有人长痘痘——当然,除非他们是邪恶的。

生了小孩以后,我愈发觉得迪士尼动画片简直就是为人父母者的噩梦。想象一下,你的孩子像人猿泰山一样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像灰姑娘那样打破宵禁才找到爱情,或者像白雪公主那样从家里跑出去,和七个男人住在一起(小矮人也终归是男人嘛)。

好啦,这当然只是玩笑话,其实我没有那么偏激。童话只是童话,孩子们总会长大。在得知世界的真相以前,他们做得最多的也不过就是装扮和玩耍,在想象中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任何人。我当然明白,迪士尼的存在是为了赚钱而不是负责替你养育孩子,孩子们模仿的是你,而不是卡通人物,因为他们看你要比看卡通片多得多。我觉得吧,迪士尼这玩意儿就像酒精,过量肯定不好,但适度的享用可以让你暂时远离人类社会的垃圾。

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我们回香港度假时没有避开迪士尼,决定为两岁的小朋友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公主、魔法、会说话的动物、消费主义、物质过剩、长得令人绝望的队伍。可是,在进入迪士尼乐园几个小时后,我还是像其他人一样被它征服了。但我的快乐并非来自于那些童话角色和游玩项目,光是看到小朋友脸上的表情便已值回票价。毫无疑问,迪斯尼懂得如何让孩子开心,而且比其他人做得更好。是的,那是钱能买到的快乐,但那快乐也是货真价实的。

当女儿毛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牵起她小手的苏菲公主,在夜间巡游的绚丽光影中用小小的手指指向正在热情舞动的高飞狗,或是带着害羞的笑容一头扎进小熊维尼巨大柔软的肚子里,我都觉得被某种电流所穿透,想要哭出来,或是打碎什么东西。在那一刻,我愿意掏空口袋里所有的钱送给迪士尼。有些从未意识到的本能被打开了,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父母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啊。

经过了感觉上像是好几周的等待之后,我终于带着她坐上小飞象。开动!升空!哇哦,五颜六色的小象上下飞舞!我听见后面的西方小女孩正快乐地尖叫:“我们在飞爸爸!嗨,看啊妈妈,我飞起来了!”我看看身边的毛衣,她正死死抓住安全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当她戴着3D眼镜,不断伸手去抓从银幕“飞”到她面前的各种东西,我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在这一切的那一边,有另外一种生活——更好的、更美妙的生活,就等着她长大的那一天。

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迪士尼乐园是快乐的冰毒。某种程度上,Walter Disney就像《绝命毒师》中的Walter White。迪士尼不是被某个醉鬼在某个拖车或浴缸里做出来的那种劣质冰毒,而是高级的、科学的、Walter White亲手制作、纯度99%的蓝色快乐冰毒。每个尝过的人都想要更多。

后患无穷啊后患无穷。两天以后我们去愉景湾的海滩玩,临走清洗完毕,毛衣坚持要自己坐在路边石凳上穿鞋,结果一个用力过猛倒栽葱跌了下来。幸亏她爸爸瞬间神力附体,在她的头快要撞到地面时一把将她截住。

“你知道刚才很危险吗?”我严肃地对她说,“是谁救了你?”

她用倔强的小眼神看着我:“是王子救了我。”

轰!头顶上有响雷炸开的声音。我和她爸爸绝望地交换一个白眼。

幸好,在爸爸的牙都快要咬碎之前,她补了一句:“爸爸是王子。”

从香港回来以后,“迪士尼后遗症”仍在延续。吃饭的时候,她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请戴上剧场眼镜”;从某个梦中醒来,她会带着痴汉的微笑告诉我“我看唐老鸭电影了”;忽然想起《狮子王》的表演,她會大喊着“辛巴”笑成一朵花;开车时她坐在后面咿咿呀呀地唱着自己作词作曲的不成调的歌,仔细一听——“……啊旋转木马!小飞象小飞象,记得要刷牙……”endprint

依照常理,我应该感到自豪和喜悦,应该偷偷把她的歌声录下来,然后交给那种“我的孩子就是比你的可爱”大赛。可是,说真的,为什么我也感到了同样程度的担心和害怕呢?

尽管身为城市人,但我小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的影音娱乐和数字科技,仍然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分享对于自然的热爱——说得具体一点,其实就是爬树、摘花、玩泥巴,用弹弓射邻居的窗户,捕捉小动物,然后不小心害死它们。我们在树枝系上绳子做吊环,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摔下来,回家时要用头发小心掩盖肿起来的大包;我尝过几乎所有花的花瓣和花蜜,捣碎草叶敷在伤口上假装灵丹妙药,从未中毒简直是个奇迹;扑蝴蝶、抓知了、挖蚯蚓、捕捞水蜘蛛,用食物残渣将蚂蚁诱入瓶中……我沉迷于水在涡流中旋转的方式。我看着阳光在树下的泥土上嬉戏。在我的童年时代,那些就是我的烟花,我的光影巡游。

后来,当我长大成人踏入社会,在水泥森林里奔波,又终于辞掉工作去看看真正的世界,再一次有机会露宿野外,睡在星空之下,从树上荡秋千跳入水中,在河流里洗澡,与野羊驼为伴……感觉就像是重返童年,就像地球在我的肚子上打了一拳,就像与一个比我大得多的世界血肉相连。或许是童年的影响吧,在那缺乏信息、却可以与宇宙对话的空间里,我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

我还很庆幸,在电视节目、动画片和电子游戏全面入侵生活之前,童年的我发现了阅读的乐趣。书面文字能激发意象,唤起隐喻,让读者借由自身的想象和经验汲取文字的意义。当你阅读一本书的时候,颜色、声音和动作大多来自于你自己。与之相比,影音媒体的想象空间实在太小了。

我喜欢迪士尼,我在那个神奇王国里感觉不错。但它的影响力实在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期。我担心如果那些动画音乐放得太响,我的孩子将无法听到生活中更为静谧的快乐,某种钱无法买到的快乐。我担心浸润在充满信息的数字化世界里,她的想象将会失去原有的肌肉张力。我担心她不再期盼着在游泳的时候看见真正的海龟,在森林里看见真正的猴子。我担心,几年以后,当我和她爸爸兴奋地张罗着去爬山野营、烧火烤肉时,我的女儿会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说:“好吧,妈妈,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迪士尼乐园呢?”

去过海滩之后,我问毛衣:“你觉得迪士尼好玩还是海滩好玩?”

“海滩好玩。”

问题是,从香港回来已经快两个星期了,她提起迪士尼的频率大概是海滩的20倍吧。

在香港机场的摆渡车上,我正努力应付着推车上兀自说个不停的毛衣,旁边一个西方国家的中年男人忽然好奇地搭话:“她是在说话吗?她多大了?”

“两岁两个月,”我无奈地摇头,“话多到难以招架。”那个男人露出一个古怪的、兼杂着自嘲与伤感的笑容。“我的女儿今年十五岁,”他指一指隔壁车厢,“她现在几乎不和我说一句话。”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他又接着说下去:“有的时候,我真想把她重新固定在这种婴儿车里……”

“他们会回来的,”我脱口而出,“在某个时候……”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知道等毛衣长大,她也会沉浸在与其他人版本稍有不同的青春期慍怒里。但我知道她仍是爱我们的。我还知道她会在随之而来的十几年里,慢慢离开我们,然后再兜兜转转地回来。等她过了三十岁,我们又会变得很亲近。我真的知道。

然后我瞬间就释然了。养育孩子是一种修行,能理解到你是更大东西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单独一个个体。人生轨迹可以自我修正,审美和欲望自然也可以。追求感官享受是人的一种本性,但战胜本性是人的另一种本性。也许,当他们见识过更大的世界和真正的好东西,迪士尼便只是插曲。我知道他们终会回来的。

——本文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最好金龟换酒(fuzhen0512)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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