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汤里的光阴
2017-12-08叶春雷
叶春雷
记得唐人张彦远曾言:“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这话我很认同。中年之后,百事寂寞,于是拿起久已忘怀的毛笔,开始写大字。我是不敢惊动“书法”二字的,因为此二字于我,过于高大上,让人敬而远之。我只不过是怀着遣送光阴的消极心态,在那里找点寄托罢了。
我是用烟灰缸作笔洗的。反正也不吸烟,烟灰缸闲着也是闲着,就来点废物利用吧。一缸墨汤,三两天就干了,特别盛夏时节,蒸发量特大,室内还开着空调,于是只有不断添水。看一缸清水变成墨汤,然后又不知不觉地干涸见底。光阴就在这一缸墨汤中,盈而复缩,缩而复盈,周而复始。这赢缩有节的一缸墨汤,的确可以当作“月相”来看的。说白了,这个烟灰缸临时充当的笔洗,不就是我的月亮吗?
墨汤是黑糊糊的,表面看来,的确是很脏的吧,但是,这一缸墨汤,于我,却如同月光的皎洁,是有着神性的光芒的。我甚至想,没有这一缸墨汤的烛照,我的生活,可能比现在还要苍白,也更飘忽吧。光阴其实是很“浮”的,要不怎么叫“浮生”呢?我还没有提到“躁”。每天像蚂蚁一样东奔西走,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些啥。或者也可以说,只不过也像只蚂蚁一样,为了讨一口生活吧。但人毕竟不是蚂蚁,肉体之上,还有一个灵魂,也是要营养的。于是乎,这缸墨汤,也就成了灵魂日常的口粮了。
写得累了,停下笔,看看那越来越浓稠的一缸墨汤。墨汤里倒映着光阴的一张脸,那张脸是永远年轻俊俏的。就想起庄子的名句:“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大块是善的,他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安排一段别致的生活。人的一生,也就如四季的轮回,每一季都有自己别样的风采。可惜的是,很多人不解风情,没有理解光阴的善念,把应该四季分明的一生,过成了单调的一个季节,而且还很可能是最为死寂荒芜的冬天。我在我的人生中添加一缸墨汤,大约是要做一个“光阴”的解人,把波澜不惊的日子,过出一点点粼粼的波光,不然,还真对不起“光阴”的这份苦心。
日子在一缸墨汤中赢缩,流转,生命的荼苦,也就有了荠菜的甘爽。你知道有些东西不可强求,你知道有些东西应该放下,包括生命本身,该放下的时候,也不要舍不得吧。人是世间最复杂的一种动物,也许把自己变得简单,再简单,才是应对这份复杂的利器。废报纸上那些缺筋少骨的大字,自己看了,有时也会哑然失笑。写不出那种力透纸背的气势,也就是古人嘲笑的“墨猪”吧。但正如同钓胜于鱼,写大字的意义,也许真不在字本身。一缸赢缩有致的墨汤中,日月游走,生命也就会一点点变得厚重,而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样子。
光阴因为一缸墨汤,而带上了生命的压痕。一架光阴的马车,慢慢悠悠驶過岁月,生命的陌上,花缓缓开,君可缓缓归矣。只不过慌张的人类,喜欢快马加鞭,逼着光阴的车轮疾驶,其实何必那么急匆匆抵达那个人人皆要抵达的终点?人常常在自造的紧张氛围中囫囵吞枣,于是所有的过往,就完全不知其味了。做一个光阴的知己,一个解味的人,于一缸墨汤里,悠悠吮吸光阴的味道,这样的日子,安稳而从容,人是可以淡成一朵墨菊的。
浮而躁的光阴,就这样在一缸墨汤中沉静下来,耗散的生命被一缸墨汤归拢,凝聚,一个人的魂,在一缸浓墨的汤中,现出清亮的倒影。那倒影的清亮,宛若霜晨的第一声鸡鸣。
一缸墨汤,宛若月轮,永远在那里赢缩消长。月盈月亏,永远是那一缸墨汤的清辉,照见伏案临帖的那个人,瘦成光阴里一枝幽香的老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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