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生长的糖
2017-12-08彭学军
彭学军
一
看上去,那株植物才齐小树的胸口,可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嘴里立马有了一丝丝的甜味,好久没尝过这么诱人的味道了。
小树也知道,现在它还不甜,它太小了,可它会慢慢长大,等差不多有小树两个那么高、有大人的拇指那么粗时,它就甜了。当然,它不可能像甘蔗一样甜,虽然它们长得有点像。
看见它,小树立马就记起了外婆,记起了外婆也就记起了它的名字——甜粟秆。外婆是这样叫的。
放学回家的路上,小树被一只野鸡吓了一跳,他正走着,突然什么东西扑啦一下掠过头顶落到前面的草丛中,小树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羽毛艳丽的野鸡。野鸡飞得不流畅,起起落落的,小树料定它受伤了,就去追。坎下坡上追了好一阵,野鸡还是飞得没影了,小树往回走的时候就看见了那株甜粟秆。
它长在坡脚的阴影里,三面土坎围着它,让人感觉它生长得很隐蔽,不想被人发现,它只想躲在这里悄无声息地长大。可小树发现了它,这个发现给了他比发现野鸡更大的惊喜。甜粟秆,甜粟秆!小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着。
曾经,小树看到的甜粟秆不是一株,而是很多,数不清。当然,数不清是因为小树还不识数,它们栽在外婆的菜园子里。过年去外婆家拜年时,那是小树最馋的零食。除此以外,还有花生、核桃、烫皮、炸薯包……它们是香的、脆的,炸薯包还有一点点辣,唯独不是甜的。在吃了那些香的、脆的还有一点点辣的东西后,如果没有足够的甜味在最后搅和一下、调剂一下,甚至是庆贺一下,那些香的、脆的和一点点辣的吃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吃得没意思,对孩子来说,过年的意义也就不大了。那种包着漂亮糖纸的奶糖也不是吃不到,可一大捆的甜粟秆可以让他们咔嚓咔嚓地从太阳偏西啃到月亮升起来。
他们這群孩子,有的叫小树的外婆也叫外婆,有的叫奶奶,所有给她拜年的孙子和外孙们,加上小树,有八九个呢。孩子们围着烧得旺旺的火塘啃甜粟秆,咝咝地吸干了甜津津的汁水后,噗!把粟秆渣吐在火塘里,一小团粟秆渣一开始只是冒着浓烟,一会儿就“噗”地燃了起来,转眼间便熔得不见了。吃得高兴了,喜欢挑事儿的孩子会举起甜粟秆在某个孩子头上敲一下,那孩子不干了,跳起来还击,然后两人就地取材用了甜粟秆当兵器,嗨嗨地打斗起来,时不时还啃一口手里的“兵器”,直到“兵器”都下了肚,打斗也就结束了,不分胜负。
所以,比起真正的糖来,外婆家的孩子们更喜欢甜粟秆。
那是他们的糖。
小树六岁那年,外婆去世了。舅舅把甜粟秆都砍了,种上了烟叶。舅舅本来就一直不满外婆种甜粟秆——也太宠孩子了,村子里有谁会种这没用的东西?占地又费工。也是,这东西除了哄哄孩子的嘴,不能卖钱,不能抵饱,没人会种,也不知外婆最初是从哪儿弄来的。
现在,这坡脚的旮旯里头居然会挺着一株甜粟秆。
小树咽了一口唾沫,决定要好好看护着这株甜粟秆,等它长大,长成可以吃的样子。
回到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妈妈今天回来得早一些,她说吃了饭要赶紧去店里,托别人去城里进了货,一会儿就送到——妈妈在小镇的西头开了家杂货铺。
平时,家里就只有小树和妈妈,姐姐大小树好几岁,初中毕业后就进城里打工了,要过年过节才会回来。爸爸……小树不太能想到爸爸,他离开家的时候小树才五岁,之后,小树就没再见过他。偶尔,爸爸会有钱寄回家来。妈妈说,爸爸在北边打工,很远很远……可也有一些闲言碎语传到小树耳朵里,说他爸爸不会再回来了,他已经不要这个家了。小树装着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小树本来想和妈妈说说甜粟秆,说说他记忆中的外婆的甜粟秆,还有他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来的关于甜粟秆的另一种吃法。可妈妈一副着急的样子,胡乱地划拉着饭,鼓着满满一嘴的饭菜交代小树要好好写作业,把门闩好。
最终,小树什么也没说,并决定,对谁也不说,一个人守着甜粟秆长高,变粗,成为甜甜的糖。
二
以后,每天放学回家时,小树都会绕到这里看一眼甜粟秆。
他先前后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就攀着树枝从小路一侧下去,然后跨过一条小水沟,走到对面的田埂上,沿着田埂横着走一段,再竖着走一段,就看到了坡脚旮旯里的甜粟秆——这么隐秘的地方,应该不会有人知道吧?但他还是觉得小心点好。
有时,小树会在一旁坐下来,和甜粟秆说说话,比如关于甜粟秆的另一种吃法——他从来都不知道,甜粟秆还可以这样吃:一勺一勺的,像喝水一样——妈妈没时间听他说,他就说给甜粟秆听了。
那年,小树没去给外婆拜年,他生病了,发烧,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碰着自己的嘴。他下意识地微张开嘴,一线清甜的汁水流进了嘴里,睁开眼睛一看,是外婆。外婆把甜粟秆剥了皮后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放进擂钵里去擂,再把擂出的渣用纱布裹着挤出里面的汁水。那汁水清香,甜度不多一点,也不少一点,刚刚好。
这个关于甜粟秆的另一种吃法的记忆,让小树觉得,齿间好像沁出了一丝丝的甜意,可心里却一下子变得好空好空。没了外婆和外婆的甜粟秆以后,也没了团圆的日子,小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再没聚齐过。好些都去了城里,打工的打工,求学的求学,各自散去,就像小树的姐姐一样,小树每年只能看到她一两次。
那么,那株甜粟秆应该就是外婆的甜粟秆吧!不管怎么说,小树就是这样看的。
本来,小树都是放学后去看甜粟秆的,可这天去上学的路上,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就朝甜粟秆的方向走去。
甜粟秆没事,好好的,小树准备转身离开时,突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
阳光?没错,阳光!
那天太阳很好,黄灿灿、亮晃晃的,小树走得有点热,可这里却阴阴凉凉的。再看甜粟秆,就觉得它不太精神,不够水灵,不是那么的生机勃勃。甜粟秆东边的那道土坎挡住了阳光,就算到了正午的时候它也享受不到多少阳光,因为这个地方有点往里凹。怪不得小树觉得这些日子它几乎没有长高,还是在他胸口那儿。endprint
怎么办呢?要把东面的土坎削矮一点就好了。他绕到土坎上,跺了跺脚,看看土质怎样。谁知这一来有了一个大发现:那不是土坎,而是一堵墙基——扒开杂草,露出了一块块发黑的砖——可这里怎么会有一堵墙基呢?很久以前这里有房子?不管它,反正是墙基就方便多了。
小树放下书包,四处搜寻了一遍,找到一根竹棍,一头还被削尖了,正好,用它撬那些本来就有些松动的砖块很顺手。
小树很忙乱。撬下一排砖后就得跑上跑下各个方位看看,得让阳光照到甜粟秆,同时又要保证它的隐秘性,好难兼顾,可小树必须兼顾。
终于,一缕阳光落在了甜粟秆的尖顶上,这真是一次期待已久的相逢!那被阳光照耀着的顶端部分立马焕发出异样的神采,绿光莹莹,原本垂顺着的片片叶子仿佛都在努力地向上扬起,想要承接更多的阳光!
小树没时间欣赏这生机盎然的一幕了,他捡起书包朝学校冲去……
放学后,小树又去看了他的甜粟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甜粟秆真的长高了一些。
三
这些日子,天好像除了下雨就不会干点别的了。
它忘了在清晨让太阳照亮镇子东面的坡顶上那座破破烂烂的塔,当然也就不可能在正午的时候将学校操场上的旗杆的影子压得缩成脚下的一个点,好像那通透的阳光有万钧之力似的。傍晚——同样也是指天晴的时候,夕阳把西面的红枫山映照得着了火似的,仿佛真有千万棵枫树让秋霜点染上了嫣红一样,而事实上,山上一棵枫树也没有,全是竹子。即便不是大晴天,天空不是蓝的,蓝天上没有明晃晃的太阳,没有白云朵朵,死眉耷眼地阴着也可以呀,甚至猛劲地刮着风、乌云滚滚什么的,都可以,只要不下雨!可天偏偏就只会下雨,没完没了。
甜粟秆让雨一拨一拨地澆着,脚下窝着一汪水,细细的身子在风中摇摆着,叶片耷拉下来,瑟瑟发抖,好像随时都会倒伏下去。
小树用手扒拉出一条小沟,把那汪水导走,可第二天去看,又是一汪水。这样不是办法,得给它搭着棚子,遮住雨才行。
这天晚饭后,妈妈又去杂货店了,小树望着下得不徐不疾的雨愣了一会神,就去柴房乱翻一气,找到了几根竹子。小树把竹子放在柴墩上砍,砰砰砰!砍得一样齐,再把另一头削尖了,用绳子捆好,夹在腋下,撑着伞冲进了雨里。
到了甜粟秆那儿,小树开始了他的搭建工程。撑着伞没法干活儿,他就干脆把伞收了放在一边,还好这阵子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围着甜粟秆,他把竹棍一根根插进土里。雨水把地泡得松软,这个不费劲。插好后他才发现,他需要一团麻绳,横七竖八地绕在竹棍的顶端,再放上些枯树枝、树叶什么的,棚子就搭好了,可上哪儿去找麻绳呢?最后,就只好这样了——把伞送给它吧!
小树把伞撑开,架在上面,再弄了些稀泥糊在伞顶,压着,别让风吹跑了。好了,妥妥的。
在水沟里洗干净手,小树才发现,天差不多要黑尽了,雨不知什么时候大了起来,头发水嗒嗒的,衣服也湿透了,虽说是初秋,风一吹,还是冷飕飕的。小树赶紧朝家里跑去。
妈妈还没回来,小树胡乱擦了把脸,把湿衣服脱掉,钻进了被窝,一会儿就睡着了……
期间,小树醒来过好几次,妈妈守着他,吃药,喝水,尿尿。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咚地一下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床的对面有一扇窗子,窗外是晒架,上面放了个大簸箕,妈妈又在晒大蔸菜了。这么说,天晴了?窗外亮晃晃、黄澄澄的,是那种透亮的柠檬黄的颜色,这还用说吗?天晴了。
太好了,天晴了!
一缕饭香味飘了过来,小树突然就觉得饿了,很饿很饿!他穿好衣服冲进了厨房……
吃了午饭,妈妈又去杂货店了。临走时交代小树,病刚好,不用去上学,她已经替他请好了假,更不许出去玩,就在家待着,哪里也不许去!
小树还算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可是他太想知道他的甜粟秆怎么样了。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就出门了。
到了甜粟秆那里,他看到了什么呢?那把伞已无影无踪——很有可能是风吹走的吧?吹到了路边,正好有经过的人没带伞,就捡了去。他插的竹棍东倒西歪的,甜粟秆也歪着,往右边歪,还好有一根竹棍往左边歪,刚好就撑住了它,就像一个快倒的人靠在了别人的肩膀上,当然,这个肩膀也太细了点。
小树把甜粟秆扶正,在根部培了更多的土,压实,又四处捡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围了一圈,这样一来,甜粟秆看上去就像是“家养”的了。小树后退几步,打量了一下,又把石头扔了——这样太醒目了,反倒会让偶尔看见它的人重视起来。
小树不敢耽搁太久,怕妈妈突然回来。他不想惹妈妈生气,妈妈不常生气,平时说起话来也是轻言细语的,但一旦生起气来很可怕,她会挥舞着拳头,狠狠地……打小树?不,妈妈从不打小树,明明是小树的错,她也只是打她自己,咚咚咚!使劲捶打自己的头,边打边责骂自己,没把小树教好,还会顺带说开去,说自己没能管住女儿,这么小就让她跑出去打工,也没能管住丈夫……
小树出了拐角,看见对面的村道上有一个人在朝这边张望,他认出来了,那是大嘴。小树心里一紧,大嘴……他应该没发现这棵甜粟秆吧?要被他发现就完了,铁定等不到它长大变甜的时候。
大嘴和小树同班,精瘦精瘦的,但他精瘦的身体像有无穷的能量——消化食物的能量,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他都会往嘴里塞,多多地塞,不能吃的东西也要尝一尝,只要那东西看起来是能吃的。有一次妈妈进了一种青苹果,小树觉得好看,就带到学校来玩。大嘴见了一把抓过去,小树告诉他不能吃,可他还是张大嘴使劲咬了一口,然后噗地吐在了小树脸上——他当然得吐,那东西是蜡做的,能吃吗?最后……不消说,两人打了一架。
小树赶紧蹲下,躲在土坎后面,等他再站起来时,看见大嘴已经走远了。看来,刚才他也只是无意中朝这边望了望,并没有看见小树。可是,大嘴怎么这个时候不在教室里上课呢?可能是因为下了很久的雨今天终于晴了,大嘴想出来晒晒太阳吧?他常这样,有事没事旷课逃学,不过,这不关他小树什么事。endprint
接下来的日子,太阳好到不能再好,天天艳阳高照,甜粟秆也噌噌地长高了许多。
这天放学后,小树“探望”完甜粟秆走到坎上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就停住了,他看见甜粟秆的顶尖已经探出了他拆掉一截的那堵墙,站在他这个位置看得一清二楚,这不行!他能看得一清二楚,任何一个经过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还好他拆下来的那些砖就在墙脚下,于是捡起来,一块一块地码上去。码一层,跑到坎上去看看,不能完全挡住光照,又不能让别人看见,得有个恰到好处的高度。
“这样可以了吗?”小树问甜粟秆。
“这样刚刚好,对吧?”
风吹来,甜粟秆轻轻地摇摆着,在小树看来,就是在点头了。
好吧,就这样。来来回回几趟,终于满意了。
看看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红枫山后面去了。小树捡起书包就朝家里跑去,最好是赶在妈妈之前回到家,省得她问东问西的。
等等,好像又看见了大嘴。不远处,一群孩子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地边走边玩,落在最后的好像是大嘴。正想细看,可他们已经拐过了弯道不见了。
四
太阳每天都会照亮镇子东面的坡顶上那座破破烂烂的塔,正午的时候将学校操场上的旗杆的影子压得缩成脚下的一个点,太阳落下去的那一刻,西面的红枫山被晚霞映照得着了火似的,好像真有千万棵枫树让秋霜点染上了嫣红一样。当然,人人都知道,山上一棵枫树也没有,全是竹子。即便不下雨吧,没有哗啦哗啦像唱歌一样好听的雨声,只要没有明晃晃的大太阳,没有白云朵朵,死眉耷眼地阴着也可以呀!可是,太阳每天升起,落下,再升起,再落下,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于是,地就开始旱着了。
稻子、蔬菜、果树……全都半青不黃地蔫着,地开始板结,慢慢有了一道道的裂纹,看上去,像一张没有所指的地图。
每天,小树都会用矿泉水瓶子装好两瓶水放在书包里去上学……这天,他沮丧地发现,两瓶水也许太少了,甜粟秆喝不饱。看看它那副样子吧:叶片毫无光泽,灰绿中透着点焦黄,蔫蔫儿地垂着,像是直接把海带移植了上去。
小树便去附近找水。水沟已经干了,河在镇子边上,离得太远,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浅浅的水塘,水稠得跟泥浆一样。
等小树灌满两个瓶子回到甜粟秆那里时,他愣住了。
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打量着甜粟秆,像是无限崇敬的样子。待小树看清了那人是谁时,料定他是在思谋着从哪儿下嘴更好,就像狐狸遇到了一只鸡一样——没错,那人是大嘴!
“这是什么宝贝?”大嘴似笑非笑地问道。
“就、就是一种草……可以长很高的草。”小树心里发虚,倒不是因为上次打架打输了,后脑勺鼓起了一个包,而是因为甜粟秆是能吃的。
“嘁!草?”大嘴轻蔑地笑道,“好吧,是草,但那秆子可以吃,甜的。”说到“甜的”的时候,大嘴的嘴咂巴了一下——其实,大嘴的嘴一点都不大,只是牙有点往外飘,显得嘴有点大。
这时,远处有人叫大嘴,是他爷爷,大嘴应了一声,就跑走了。跑了几步,又回头冲小树笑了笑。小树觉得他笑得有点阴险。
小树家门口有一棵柿子树,一根树枝上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笸箩,可能是好多年以前谁随手挂上去的,有可能是妈妈、姐姐或是爸爸——那时,爸爸还没离开家。后来,树长高了,枝条也往高远处伸展开去,笸箩就悬在了半空中。平时,小树对它熟视无睹,它也没碍着他什么事。可这几天,小树一看见它就心烦,不上不下的,有风没风晃悠着。小树终于受不了,找了根竹篙把它捅了下来。
也就是这天,课间时小树找到大嘴说:“你说得没错,那东西不是草,它是我的糖,是我外婆留给我的。它叫甜粟秆,秆子是甜的,但要等到快过年的时候才甜,现在还不好吃。”
大嘴眨巴着眼睛,等待下文。
小树瞪着他,咬了咬牙,尽量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你现在不要吃,它在那儿,又跑不掉,等它长熟了,甜了,我一口都不吃,都给你!”
大嘴笑了,黄黄的牙齿飘出来。还有这么有趣的事?这当然没问题啦!
说完后,小树心里也踏实了——又一个悬在半空的破破烂烂的笸箩被他捅了下来。
放学后,小树去给甜粟秆浇水,总觉得后面跟了一个人,好像是大嘴。管他呢,反正他也知道了,也答应了。
“这样没用的。”小树浇完水站起来时,听见身后有人说。果然是大嘴。
“你什么意思?”小树没好气地问。
“天天这样暴晒,浇再多水也没用,要给它搭个棚子。”
小树斜了他一眼。这个小树不是没有想过,可又怕像上次那样,费劲巴拉地搭好棚子,还把自己弄病了,结果第二天,就晴了。所以每次起了这个念头,小树就想,等到明天再说吧,说不定明天就下雨了。
大嘴见小树不理他,也不再说什么,走开了。一会儿就拖着一丛枯树枝回来了。
小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冷眼看着。
大嘴把枯树枝立起来,斜靠着土坎,说:“再做一个草帘子,上学的时候过来盖上,放学后揭掉,这样就晒不着了。”
听大嘴这样说,小树心里就完全释然了。
大嘴干起活比小树灵泛多了。小树从小没干过农活,可大嘴不一样,他家的地都是爷爷奶奶在种,大嘴从小就得帮着。他家里只有爷爷奶奶,爸爸在他还不会叫爸爸的时候就病逝了,妈妈改嫁,也离开了这个家,大嘴再也没见过她。
大嘴找到了一根长长的黄藤,拽了几下没拽动,就叫小树捡来两块石头,大一点的垫着,把黄藤放在上面用另一块石头去捶,捶断了,他们就有了一根特别结实的绳子。
然后大嘴就坐在地上开始编草帘子。
小树负责提供原材料。这么久没下雨了,地都旱得实实的,草不好拔,一会儿就双手被勒得生疼。
大嘴把小树拔来的草分成一束一束的。用黄藤缠绕一束,打一个结,再缠绕一束……大嘴人不高,手指却细长,它们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有着女孩一般的灵巧。endprint
“快点!那些树枝也行,只要叶子多。”大嘴态度恶劣地冲小树吼着,小树也不生气,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的,像只勤劳的土拨鼠……
白天有草帘遮着,甜粟秆不再日日挺在秋阳下暴晒,果然精神了许多,再加上大嘴也帮着浇水,甜粟秆的叶片开始有了一层润润的光泽,凑近了,能看见叶片上浮着的比蛛丝还要纤细的绒毛。而且,噌噌噌,它又长高了不少。
现在,他们需要仰望甜粟秆了,叶片让碧蓝的天空衬着,绿得透亮透亮的。秆子的皮开始变硬了,颜色也深了一些,不再是鲜亮的翠绿,有些地方会沁出一抹淡淡的红褐色。
大嘴还认为,甜粟秆长得这么好,和他们“施肥”有关。
一天,给甜粟秆浇完水后,大嘴站着没动,然后,冲小树坏坏地笑了一下,哗地扒拉下裤子,尿了起来。
“不要脸!”小树骂了他一句。
“你懂什么,这是施肥!”大嘴辯白道。
终于有一次,小树见大嘴尿得畅快,看看四周没有人,也尿了起来。谁知大嘴推了他一把,说:“往边上尿,不能对着它,会把它烧死的!除了会考试,你什么都不懂!”
大嘴没好气地数落着,还顺带诋毁了一下小树的考试成绩。今天发了数学测验的卷子,小树95分,虽不是第一名,但分数差不多是大嘴的两倍。
要在以往,小树考多少分不关大嘴什么事,大嘴考多少分也不关小树什么事。可因为甜粟秆,他们走得近了一些。不过,应该还算不上是朋友——小树再没朋友,也不会和大嘴这样的人交朋友吧?
说起来,小树还真没朋友。他上课认真,成绩优良,基本上能遵守纪律,偶尔迟到,最近因为侍弄甜粟秆迟到得多一些。可他总是有点闷闷不乐,不爱搭理人,喜欢独往独来。大嘴呢,他倒很愿意搭理人家,可没人愿搭理他。所以,无论如何,小树的妈妈也不会想到小树会去帮大嘴家浇菜地。
这天给甜粟秆浇完水后,大嘴就匆匆走了,说要赶紧回去帮爷爷浇菜地。大嘴好吃,时常惹是生非,动不动就跟人打架,可对爷爷奶奶是很孝顺的。早上上学时,爷爷捶着腰叫他放学后早点回,菜地要好好浇透一次。
小树看着大嘴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追上去,眼睛望着天上说:“要不……我、我帮你一起去浇吧。”好像大嘴家的菜都种在天上似的。
大嘴愣了一下,咧嘴笑了,飘出黄黄的牙齿。
等回到家,妈妈已经做好饭在等着了。
小树一只裤腿是湿的,浑身汗涔涔、脏兮兮的。小树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撒谎,就照实说了。
妈妈知道大嘴,上次他把小树头上打了一个包,妈妈因此还去过学校。
“就、就是上次打了你的那个孩子?”妈妈惊叫道,“你怎么会去帮他,忘了上次他打你啦?这孩子没教养,没妈没爸……”说到这里,妈妈打住了,叹了口气说,“吃饭吧,先去洗洗。”
大约一周以后,下雨了,透透地下了一夜,气温也骤降了好几度,有点冬天的感觉了。
甜粟秆秆子的颜色更深了,青中透黑,表皮也越来越硬实了。小树比着自己的身高,用小刀在秆子上轻轻地划了一道痕,然后向上伸长手臂比着,宣布道:“等这道痕到了我指尖的时候,就可以吃了。”
大嘴咽了一口唾沫说:“肯定很甜!”再看甜粟秆时,眼神里就有了几分贪婪,好像他从没吃过糖一样。
小树想,这段时间他一定很煎熬,就像一只馋猫面对晒在竹篙上的鱼干一样——但不管怎么说,甜粟秆快熟了。
五
放学的路上,小树和大嘴正准备去甜粟秆那儿,听见很远的地方什么人大叫了一声,就不断有孩子从他们身边跑过,书包里的文具哗啦哗啦直响,人人都很兴奋的样子。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大嘴立马来劲了,跟着跑,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凑热闹的机会。小树犹豫了一下,也跟在后面跑。
所有的人都往国道的方向跑。
横水桥上翻了一辆大货车。司机大约是疲劳驾驶,方向盘打歪了,车子撞上了桥沿的石礅,整个儿地侧翻了过来。司机运气不错,爬出了驾驶室,几乎毫发无伤,可满满一车甘蔗都倾倒了出来。
辛亏车上不是鸡蛋,就算是鸡,那也不得了,国道瞬间就会变成养鸡场了。现在是甘蔗,怎么磕磕碰碰都无所谓的甘蔗——本地不种甘蔗,不知是从哪儿运来的,又要运到哪里去。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有人捡了几根甘蔗就跑……司机茫然地看着,好像已经吓傻了,暂时还领会不到自己的好运气。
他们每天勤勤勉勉地伺候着一株孤零零的甜粟秆,现在呢,有一大堆的甘蔗,比甜粟秆粗、长、硬扎,至于甜度……还消说吗?
大嘴急吼吼地冲了过去,捡了两根甘蔗,跑过来递给了小树一根。
小树接过来,然后走了过去,放下,转身走了。
大嘴歪着头,把甘蔗放在嘴角,正准备美美地啃一口,见小树这样,愣了一下,也放下甘蔗,跟着走了。
他们来到了甜粟秆这儿。小树仰起脖子,隐隐能看见他划的那道浅浅的痕。他伸长胳膊比划,让大嘴看,大嘴兴奋地嚷道:“刚刚好,指尖刚好碰到!”
小树垂下胳膊,舒了口气,说:“现在,它是你的了,我敢担保,它比那些甘蔗甜!”
大嘴嘿嘿一笑,歪着头打量甜粟秆,绕着它顺时针走了三圈,然后,又逆时针走三圈,停下,有些忸怩地看着小树说:“它是……我们的糖,我们,一个人一半。”
可是一根甜粟秆,下一半和上一半的甜度是有很大区别的,为着分配公平,小树数了数甜粟秆上的节,正好六节,一三五一组,二四六一组,这样,甜的和不太甜的就掺杂在了一起。
然后,小树坐在草地上,打开书包掏出作业本,说:“我们来做个游戏。”
他撕下一页空白的,裁成三张,一张写“单”,一张写“双”,还有一张什么也没有。他制定的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拿到“单”的吃“一三五”,拿到“双”的吃“二四六”,如果有一人拿到空白的纸片,那么,“一三五”、“二四六”就都归另一个人了。
大嘴积极响应,他觉得这样挺好玩的。
写好字后,小树把三张纸片揉成一团,放在手心,另一只手盖住,摇晃着,然后往空中一抛,三个小纸团落在了草地上。
“你先。”小树说。
大嘴捡起了一个。
小树也捡起了一个。
然后,一起打开。
大嘴的纸片上是“单”,小树的纸片上什么也没有。
小树知道,他就要失去甜粟秆了。
“甜粟秆,甜粟秆。”他低着头,在心里叫道。
大嘴嘎嘎嘎地笑着,一跃而起,嘴咧得很大,牙齿几乎要飘飞出去了。然后他冲到甜粟面前,双手握住根部,一用力,叭!甜粟秆就断了——小树以为他会这么做,可大嘴只是摸了摸它光滑的秆,说:“我今天还不想吃它,等明天再说吧。”
小树抬起头,欢欣地望着甜粟秆。
太阳快要落到红枫山的后面去了,天空是焦糖色的,焦糖色的天空映照着甜粟秆,让人觉得,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是甜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