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的收割者

丙等星

人生的目的

“石油真是一个好东西啊。”

爷爷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把7岁的沈勉抱在自己的膝盖上。

“听说，古时候的恐龙，因为陨石大灾难，全都死了，尸体被埋到地下。经过了千万年的化学反应，就变成了石油。石油被开采出来，经过科学家的加工，就变成了塑料，做成了你手里的恐龙玩具。”

沈勉似懂非懂地摆弄着恐龙玩具，眨巴着眼睛说道：“爷爷，你是说，恐龙死掉了，就变成了恐龙玩具？”

爷爷扑哧一笑，茶水都呛到了喉咙里，边咳嗽边说：“咳咳，也行，咳咳，你要这么说也行。”

沈勉把玩具高高地举到头顶：“恐龙真是好人！我最喜欢恐龙了！”

“不对不对，你应该最喜欢石油才对。”

二十五年之后……

沈勉已经是中国地质大学的博士，可再生石油方面的专家。

他早已知道，爷爷的话其实是错的。石油确实来自古生物的遗骸，但恐龙遗骸却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早在距今5.7亿年前的寒武纪，地球就已被各种无脊椎生物所占据，尔后，一直到距今6500万年的白垩纪，才是人们所熟知的恐龙大灭绝。在普通人眼里，恐龙已是无法想象的远古巨兽，但事实上是，恐龙的历史，也不过就是漫漫长河的一小部分而已。

谁能料到，曾经的星球霸主，竟遭遇了不为人知的灭顶之灾，又历经千万年，化作了油箱里的燃料、食品外的塑封，以它们绝对料想不到的形式，成为了后世代生命的生活资源。

每当想到这些，沈勉就不由得唏嘘不已。几千万年以后，人类又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呢？

“沈博士，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一个声音把沈勉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眼前坐着数位西装笔挺的人物，无论是他们不苟的服饰、笔直的坐姿，还是摆放在桌上的翔实资料，都炫耀着一股商业精英的气息。

“您知道的，自然界的石油能源日趋耗尽，人造石油成了各国及企业的迫切需求。如果有您这样的人才加入我们团队，我们一定可以……如果有什么待遇上的要求，您尽管说……”

沈勉回报以礼貌的微笑，仔细翻看着手中的资料——

华疆高科技公司，本世纪最大的科技公司之一，涉及电子、機械、医药、生物、化工、矿产等众多领域，尤其在能源方面，无论是化石燃料，还是在太阳能、核能等高新科技领域，华疆公司都是业内首屈一指的翘楚。

由于传统化石燃料的枯竭，人造石油毫无争议地成为热门课题。沈勉学生时代以来便专注于可再生石油的研究，虽然根本原因是内心的驱动和热爱，但是也多多少少预见到了这个领域在未来市场的巨大需求。

也就在这个时候，华疆公司主动抛来了橄榄枝，提出了让人难以回绝的聘用条件。天时地利人和，确实到了将这项技术广泛推广的时候了。沈勉合上资料本，下定决心般说道：“陈经理，您太客气了。只要科研设施到位，个人待遇不重要。毕竟，我最喜欢石油了。”

他仿佛看到，爷爷嘴里的烟圈，一个一个地吐出来，在房间里四处飘荡着。

活体石油

“愚蠢的地球人啊！”

陈经理一面读着手里的文件，一面悲愤地嚷嚷着：“你能想象吗？一直到21世纪，88%的石油都被用来当作纯粹的燃料，只有12%作为化工原料，转变成了塑料等其他重要物资。浪费啊，这是何等的浪费啊！整整88%的黑金啊！居然就这么哗啦啦地烧掉了？！”

沈勉笑道：“陈经理，你是真的很喜欢石油啊。”

陈经理毫不避讳地说道：“那当然，石油可是现代化工业的基础。人类自二战以后，开始大规模开采和利用石油，而也就是这短短几十年时间，却好像是一剂神奇的催化剂，让科学技术迎来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可以说，正是石油为人类拉开了现代化的序幕。”

沈勉深表赞同，点头道：“你说得对，事到如今，虽然太阳能与核能早已取代了传统能源，但石油却仍然是众多工业制品的重要原材料，仍是不可或缺的战略物资。有时候吧，我甚至会觉得，石油简直就是造物主的恩赐。”

说话间，沈勉举起一个晶莹的培养皿，放到阳光下，充满爱意地看着培养皿中的物事。

造油菌，这是整个人造石油的基础。这种细菌，能够极大加速有机物的反应过程，将地壳中千万年才能生成石油的生化反应，在短短48小时里实现。

陈经理也兴奋地凑过来盯着培养皿，也许在他眼里看到的是沉甸甸的黄金。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沈勉说，“我们无法将细菌从成品油里分离出来。”

“那我倒不担心，”陈经理摆摆手道，“生成反应时的高温高压，一定会杀死有机原液中的所有细菌，所以对成品油的品质没什么影响。”

沈勉皱起眉头，不悦道：“不，我担心的不是产品品质，我是舍不得这些细菌。毕竟是制造出可再生石油的大功臣啊！就这样过河拆桥，不管它们死活，我们人类是不是太过残忍了一点？”

这些细菌是他十几年科研生涯的结晶，是字面意义上的“视如己出”，绝对不想随随便便烧死了事。但是沈勉自己也知道，对于陈经理以及对于整个公司，这些细菌就是纯粹的商品，生财的工具。

陈经理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赔笑道：“大功臣怎么能是细菌呢？当然是我们的沈博士啦！只要早日把这项技术投入大规模生产，那可是改变世界的大贡献啊！大家都在讨论，对沈博士来说，诺贝尔奖也是唾手可得啊！”

沈勉叹一口气，他十分清楚，全国上下、整个化工产业链上，少说有几百万人口，每天的工作都离不开石油。早一天投入生产，就能少一个公司破产，少一批工人下岗，少一些以泪洗面的家庭。所以，现在绝对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沈博士，这笔账其实是很清楚的，”陈经理继续说道，“繁殖这种细菌的成本低、速度快，而将其从成品油中分离出来，反而难度大增。像您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

“您就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吗？”endprint

“那请问，还要多久才能完成造油菌的分离和回收呢？”陈经理礼貌地问道。

“这……”沈勉哑然了。还需要多久呢？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技术问题，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眉目。他思考了许久，终于叹气道：“好吧，暂时这样吧……”他低下头，但心里却下定决心，即使暂时妥协，但回收这些小生命的脚步，他却绝不会停下。

生命的目的

“沈博士，您真的很珍惜这些小生命啊。”

说话的人是科研团队的年轻助手，美籍化学家玛丽亚。玛丽亚比沈勉年轻5岁，标准的高加索人种，有着货真价实的湛蓝眼珠及金色的头发。

沈勉回答道：“我只是在想，这些单细胞生物，好歹也是鲜活的生命。我们只是发现了它们的特性，就用来制造资源，自说自话地剥夺它们的生存权利。你说，造物主创造它们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让我们制造石油吗？”

玛丽亚笑道：“博士，你觉得生命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们人类的生命，又为什么会被创造出来呢？”

沈勉微微叹息道：“所以说，科学走到最后，难免会触及神学。如果神真的存在，真的能够回答我们，那该有多好。”

“我相信，神是存在的。”玛丽亚微微拉开衣领，伸手掏出了胸口的十字架，“我相信，每个人被创造出来，一定有其价值。”

玛丽亚是基督教徒，这在科研团队里并不是秘密。作为一个宗教信徒，玛丽亚从不激进，也从未刻意宣扬教义。大家知道她的信仰，只是因为她在每日午餐前都会默默祷告。她从未要求别人去迎合她的习惯，就只是一个人，默默地闭起眼睛，面对食物念念有词，轻轻嚅动嘴唇，感谢上帝的赐予。沈勉偶尔与她一起吃饭，在喧闹嘈杂的背景里，一位专注默祷的女性，简直美得像一幅画。

“玛丽亚，以你个人而言，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呢？”

“标准答案是，荣耀主的名。”玛丽亚说，“但在这个时代，宗教的接受度早已大不如前。所以我也只能独善其身而已。相信我的生命是有意义、有目的的，有一天会被造物主所用，这会让我的内心更加充实和宁静。”

沈勉点点头：“说得好。我虽然是无神论者，但也时常会想，人生在世，是不是应该有什么目的和意义呢？如果大家都能知道自己诞生的理由，是不是也会少去许多忧愁和迷茫？”

玛丽亚饶有兴趣地说道：“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对宗教怀有您这样的敬意啦，我真是太感激了。”

沈勉摆摆手道：“你不必客气，我也并不是在说客套话。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未知的事物，让人趋向于相信造物主的存在。或者说，有某一种意志，在引导着星球的历史。”

“比如说？”

“就拿石油来说，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石油的成因，一般公认为是古生物的遗体，埋在地层之下长期高温高压的生成物。那么问题就来了，路上死了小猫小狗，它们的尸体只会腐烂，不会成为石油。要成为石油，必须在腐烂前把尸体埋到地底，并且是大量生物不断重复这种行为，这在逻辑上是很难解释的。”

玛丽亚略作思考，问道：“会和生物大灭绝有关系吗？”

沈勉点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推测了。考古学一般认为有五次大灭绝，其一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恐龙。也只有这样短时间内集中性的大规模生物灭绝，才有可能产生石油。”

“所以，”沈勉耸了耸肩，像是不好意思般说道，“如果以人类为中心来思考问题的话，那就是我们的上帝，亲手毁灭了恐龙，赐给人类石油。哈哈哈，这样想是不是太过自以为是了？”

“你的推断也太过大胆了。”玛丽亚也笑道，“连我这样的有神论者，都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呢。”

两人就这样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玛丽亚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着问道：“那么话说回来，沈博士，您的人生目的又是什么呢？”

沈勉叹一口气，思绪飘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曾经，家乡的油田是全国经济的命脉，年幼的他，曾亲眼目睹一个油田养活了全国上下数之不尽的重工业单位。只可惜，油田终有枯竭之时，曾经为几代人带来繁荣和财富的油田，逐渐失去了往日的荣光。

有些工人无法接受这样的落差，甚至数次引发大规模罢工、暴动。爷爷当然不会那么不理智，但每每谈到曾经

的光辉岁月，爷爷的眼角总会滑过一丝落寞。

那个时候，沈勉就下定了决心，他要为油田带回往日的光芒，要在枯竭的油田里重新制造出石油。

“您的理想很物质，但是也很崇高。”玛丽亚说，“放心吧，没有什么能夠阻止您实现自己的理想了，除了世界末日。”

陨石再临

可没有想到，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一颗巨大的陨石，突然偏离轨道，即将坠落地球。

根据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的计算，陨石将直击非洲大陆，落在非洲西南部的安哥拉境内。届时将造成毁灭性的冲击，直接破坏力相当于10的14次方的TNT当量，冲击波将摧毁非洲大陆的一切生命，并蔓延到欧洲西南沿岸。扬起的尘埃将覆盖整个地球圈，地表将在未来几万年重新回到冰河世纪……

人们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白垩纪造成恐龙灭绝的陨石灾难，而这一颗陨石，已经充分满足了制造一次大灭绝的所有条件。

虽然安哥拉及其他非洲国家政府，一致主张不要慌乱，一定会有办法。但在这种级别的天灾面前，人们都会选择用自己的双脚来投票。非洲人民已经开始了大规模避难行动，有钱的逃往亚洲、美洲，没钱的至少要离开安哥拉及周边地区，尽量朝北非移动。摩洛哥和埃及聚集了大量的难民，人山人海拥堵在边境口岸，放眼都望不到边。

实际上，如果真如预测的那样，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无法幸免。但人类终究是盲目的，只要能够逃离第一次冲击，哪怕只是多活几个月、几个星期，便足以让普通人拼尽全力。

沈勉的工作地点，距离第一次冲击的位置非常遥远，是非洲难民们纷纷向往的逃亡之地。事发之后，他依然按时去公司上班，因为一个人待着，只会让情绪更加糟糕。他宁愿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还能稍稍转移一些注意力。当然，他也十分担心同事和朋友。endprint

不出所料，公司上下都沉浸在一股压抑的氛围中。上班人数明显比平时稀少，即便是工作的同事们，也都只是有气无力地摆弄着手中的仪器，即便出错了也不当回事。就算上司坐在身边，也没有了往日的呵斥，连骂人都提不起精神。所有人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不安与恐惧，一个个都如同行尸走肉。

中午，沈勉与几个相熟的同事坐在一起吃午餐，席间气氛沉重，整个食堂都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所有人里，只有一个人显出异常的镇定，那就是太空能源部门的技术主任，焦田斐博士。

“你们真的不用那么紧张。”焦田斐说道，语气里并没有刻意的成分，“这一次我是相信政府的。‘星球大战计划早在美苏冷战时期就提出了，主要目标就是防御来自大气层外的攻击。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具备能够在大气层外摧毁陨石的核武器，绝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太空能源部门是另一个专注于新能源的科研团队，主攻在地球以外开采能源的创新方案。也由于这个部门的特殊性，焦田斐是航空航天方面的专家，相比传统能源，他反而更加擅长航天科技。

他的话似乎为整桌人带来了活力，一双双眼睛里都突然有了光彩，越来越多的人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焦博士说得对。以大气层外为目标的核武器，说不定已经在某些发达国家的武器库里了，只是普通人不知道而已。”一位同事说道。

“是的是的，” 另一位同事附和道，“你看非洲那几个国家的政府首脑，并没有像民众一样逃难，说不定他们真有办法。”

“对啊对啊，否则他们还不赶紧逃啊……”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沈勉暗暗苦笑，人类就是喜欢这样自我安慰。但是话说回来，反正什么都做不了，自我安慰又有何不可呢？

大家还在议论着，一位名叫韩子房的计算机博士问道：“焦博士，如果陨石距离地表太近，就算成功击毁，残骸也会造成危害，对不对？你认为，最晚的攻击期限是什么时候？”

焦田斐点了点头说：“你说得没错。根据我的粗略计算，从今天开始，如果能在7天之内击毁陨石，那么83%以上的固体残留物都不会落入大气层，剩余部分则会因大气层摩擦而烧毁，爆炸和核辐射会产生一定的局部影响，并非不可接受。”

人群间飘过一阵小小的骚动，似乎都没想到期限会来得如此之快。

沈勉也苦笑道：“只有7天啊，也好，至少不会在这种盲目的未知中永远等待下去。”

焦田斐继续说道：“如果超过7天，残留物会对非洲大陆造成一定的冲击，有很高的可能性会破坏一些城市。但是如果能在13天之内解决陨石的话，我估计，受灾范围至少能够控制在非洲地区。”

“非洲地区……”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叹息，“我敢肯定，如果陨石是落在某国人头上，他们早就已经把核武器发射出去了。”

新一轮的骚动爆发开来，很多人似乎都赞同这一观点。话题微妙地从陨石转移到了大国之间的军事斗争。

“超级大国都不想暴露自己的超长程核导弹，所以才不动手吧？说不定现在都在互相扯皮呢！”

沈勉对阴谋论不太感冒，但又觉得这一次的猜测似乎合情合理。自从1996年在第50届联合国大会上通过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以来，各个国家原则上都不能够继续公开进行核实验。至于伊朗、朝鲜等试图研制核武器的国家，也因此遭受国际上的严重制裁，甚至引发国际战争。

以这一次事件而论，如果任何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率先发射核导弹，虽然会在第一时间被民众们捧为英雄，但事后一定会遭受其他国家政府的批判和清算，因为超长程核武器是原则上不允许存在的禁忌。这是一种能够攻击全球任何角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其他国家政府一定会群起而攻之。

更微妙的是，非洲国家反倒是最不可能具备这种超长程核武器的国家。最早的“核俱乐部”几大成员国，美、英、法、俄、中，由于地理因素，也没有急切去解决这个问题的动力。

经过了一个中午的闲散讨论，公司里的科学家与工程师们几乎达成了一种共识：如今已成了一个尴尬的局面，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希望陨石坠落，但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希望由自己来发射核武器。

这种时候，就只能期待国家领导人的智慧了。

沈勉叹了一口气，算是为这场讨论画上句号：

“谁能想到，世界末日之前，决定人类命运的既不是科学技术，也不是军事实力，而是外交上的博弈。人类，真是復杂的生物啊！”

末日的姿态

7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在焦田斐预测期限的最后一刻，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气层外的超长距离核导弹，或者称为核火箭也许更加恰当，终于在最后一刻，发射出去了！

发射核火箭的不是某一个国家，而是“核俱乐部”五大成员国的共同成果。各个国家派出最优秀的技术人员，组成一个“末日小组”，每个人都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然后在会议当中，再把早已存在的武器技术，当作创新的点子，在会议上提出。大家再把这些“创新”的想法融合在一起，每个国家贡献一部分的现有物资，A贡献战略核弹头，B贡献搭载火箭，C贡献制导系统，D贡献发射塔……最终，就在这样微妙的默契之下，大国们共同“研发”、“设计”并组装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枚大气层外核导弹。在休斯敦火箭发射中心，成功升空。

全球60亿人，无论身处何地，无论身处什么时区，白天还是黑夜，在那一刻，全部都翘首以盼地望向天空中同样的方向。在一阵肉眼可见的爆炸火光中，陨石被击毁了。

全球60亿人，在同一时刻纵情地欢呼，疯狂地拥抱在一起，将这一段时间的压抑与绝望尽情地发泄出来。电视新闻里充斥着慷慨激昂的报道，各个国家的播报员，用各种语言宣布着这一个美好的消息。人们赞美着领袖们在危机面前的决断与智慧，赞美着国家间抛却国界与种族的隔阂，团结在一起，齐心协力度过了这次的末日危机。

“我们不是恐龙！”人们忘情地欢呼着。

沈勉的内心充满了对人类文明的颂歌。endprint

6500万年的进化，让人类拥有了对抗星球级灾难的力量。人类再也不会重蹈恐龙的覆辙，再也不会重蹈地球上任何古代生命的覆辙。

拥有漫长历史的地球，经历了5次大灭绝，终于迎来了真正的主人。人类文明，将成为第一个跨越星球灾难的文明，在地球上永远地存续下去。

沈勉这样想着，这样相信着。

几千万年以后，人类又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呢？

到那时候，人类应该早就已经离开了地球，踏上了征服宇宙的道路。宇宙时代的人类，应该不会再使用石油这样的化石能源。到了那个时候，人类还会记得今天的一切努力，还会记得今天的忘情欢呼吗？

当人类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时，下一刻，非洲大陆沉入了海底。

曾经在非洲大陆的位置，正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直径几百公里的巨大光环。整个大陆板块就像是受到了光环的牵引，发出了持续不断的震动。这不是任何级数的地震可以比拟的景象，整个大陆，以肉眼可见的振幅，持续剧烈地震动着；整个大陆，就如小孩手中的玩具，就如汪洋中的一叶小舟，疯狂震动之后，沉入了大洋的海底。大西洋与印度洋就这样融合在了一起，巨大的位移产生巨大的洪浪，暴虐地冲刷着欧洲与南亚的海岸线。无数的城市就在浪涛中一起沉入了大海。

超级大国再也顾不得体面，顾不得国际公约，所有的导弹、战机、激光、核武器，一股脑地射向空中的光环。地球人类从来没有在同一时间见过那么多的武器，哪一次世界大战都没有。这是只有这个时代才能制造出的高科技设备。

但是一切都毫无意义。

光环只是光环，光环没有实体。所有的武器，穿过光环，就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整个人类文明彻底地震惊了。

“难道，世界末日是这个样子的？”沈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星球的目的

“我们必须要持续进攻！”政府官员在电视机前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住残存的理性，让自己有继续活下去的意念，“我们必须要进攻！如果光环是折叠空间的传送门，那么我们必须要不断地往光环里输送武器，就能威胁到另一端的外星人！”

沈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攻击看不到任何效果，但是除此以外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在光环出现的一瞬间，非洲大陆就这样沉没了，地壳变动带来的后续影响还在持续增加，海啸、地震席卷着地球的每一寸角落。整个人类世界，短短几天内就已经失去了十几亿的人口。

以探索光环内部为目标的载人航天计划已经获得了政府的批准。尽管谁都知道，这趟航班必定有去无回，但除了盲目的攻击之外，探索成为了唯一的选项。有很多人自愿成为第一批进入光环的探索者，这些人里一半是军人，他们将保卫家园视为天职。还有一半，则是科学家，这样一个无法解释的物理现象，对于科学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很多人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一探光环的秘密。

焦田斐已经确定成为了第一批探索者。沈勉又何尝不想同去，但名额有限，他的专业背景又不够契合，只能退位让贤。出发前一日，两人聚在一起，痛饮了一番。沈勉并没有说出“珍重”、“平安”之类安慰性的话语，因为两人都知道此行的性质。

焦田斐最后只留下一句话：“但愿我能够看到末日的真相……”

沈勉没有想过焦田斐能够回来，更没有想过他会以这种形式回来。

在全世界的注目中，焦田斐的身体宛如幽灵一般，缓缓地从光环中飞出，缓缓地飞向地面。世界各地的人們，无论相距多远，无论室内还是室外，所有人都能够看到焦田斐的身姿，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鬼魅般地占据着每一个人的视网膜。

人们不知道他在哪里，因为他在每一个人的视野里。这在物理学上无法解释。

“感谢你们送来这个媒介，让吾等能够这样通话。”

全世界每一个人都在同一时间听到了焦田斐的声音。而很多人也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不管说话的人是谁，他都不是焦田斐自己。

沈勉情不自禁地吼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吾等，即是光环之主，亦是星球的收割者。”

沈勉发现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喃喃自语，每一个人都像是正对着空气交谈，嘴里蹦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焦田斐的影像不仅投射到了每一个人的眼中，他的声音也正在与几十亿人同时进行着交流。每一个人都在诉说着不同的问题，但无疑每一个人的交谈对象，都是焦田斐，或者至少是焦田斐的影像。

这是多么惊人的科技水平！

如果，这一切还能够用科技来解释的话。

惊恐之后，沈勉的心中滑过一丝欣喜。至少，这是一个能够沟通的死神，能够知道他的诉求与想法。如果末日果真无法避免，至少能够知道末日的缘由，总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沈勉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一字一句地提出问题：“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星球的果实已然成熟，吾等只是来摘取而已。”

“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并没有攻击你们。吾等只是来摘取果实而已。”

沈勉的愤怒一下子喷涌而出：“数以亿计的生命消失了！整个大陆沉没了！这连攻击都算不上吗？”

焦田斐，或者说“收割者”，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是在思考如何组织语句。但最后，他仍旧用无比平静的语气，吐出了同样的话：

“并没有攻击你们。吾等只是来摘取果实而已。”

理智告诉沈勉，愤怒与冲动在此刻毫无作用。他必须要进行有意义的对话，才能找寻到躲过末日的契机。他努力控制住心情，换一个角度问道：

“星球的果实到底是什么？”

收割者指了指沈勉的桌子，桌子上有一台电脑。

“你是说……电脑？还是泛指电子设备？”

收割者摇了摇头，他手指微动，整个电脑便自动瓦解开来，在空中散成各种元部件，塑料的外壳、金属的电线、半导体的芯片……最后，所有的塑料制品飞到空中，直接飞向了光环的中心。endprint

“塑料？！”沈勉大惊失色，“你们要的是塑料？！”

收割者点点头：“高分子聚合物，就是星球的果实。”

“果实用来做什么？”

“果实，当然就是用来食用的。”对方的表情始终如机械般冰冷，完全看不出是严肃还是说笑，“并非必要的生存品，只是众多个体觉得非常可口。”

沈勉又一次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周边更多的塑料制品，都飞升到了空中，被吸进了光环之中。

具备超高科技的收割者，沉没了整个非洲大陆，毁灭了数亿的生命，最终的真面目，居然就是吃塑料的外星人？

理智上能接受吗？感情上能接受吗？

“吾等，历经各个星球，制造有机物的养料，收获聚合物的果实。几十亿年来，一贯如此。只是没想到今天遇到了可以对话的媒介。”

沈勉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对方只提到了“对话的媒介”，却没有提到飞向光环的狂轰滥炸的各种武器。人类的反击，根本没有被放在心上吗？

他稳定了心神，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你刚才说，‘几十亿年来，一贯如此，这是什么意思？“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这颗星球，已经耕种了几十亿年，也收割了很多次。”收割者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是以你们的时间观念来计算的。”

一个惊恐的想法在沈勉脑海中滑过，他颤抖着问道：“收割了很多次……到底是多少次？”

“五次。”

收割者的语气波澜不惊，沈勉的内心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五次！

地球历史上的生物大灭绝，正巧不巧，也是五次！

沈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性地问道：“那么，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

“按照你们的时间计算，是在6500万年前。”

6500万年前，正是恐龙灭绝的日子。

“难道，前几天的陨石，也是你们送来的？”把问题说出口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没错，确实是吾等，沿用了6500万年前的方法，利用陨石撞击及后续影响，将有机生物转化成为液体的养料，然后再对果实进行收集。但是这一次没有成功，所以改为使用光环。然后就遇到了你们，遇到了你们送来的对话的媒介。”

“果然，灭绝恐龙的是你们？”

焦田斐的面部仍旧毫无表情：“如果你指的是6500万年前遍布地表的爬行生物，那么确实是我们。每当星球表面被有机生物覆盖的时候，就是制造养料的时机。”

沈勉感到双腿发软，几欲坠倒。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与玛丽亚之间的对话：

“如果以人类为中心来思考问题的话，那就是我们的上帝，亲手毁灭了恐龙，赐给人类石油。”

他居然蒙对了前半段，但后半段却错得离谱。眼前这一位吃塑料的上帝，绝对不可能是圣经里那位仁慈的天父；他一手创造了石油，却绝对不是为了滋养人类。

人类始终以为，恐龙灭绝只是遭遇了陨石这样的极小概率事件，事到如今才发现，上亿年的轮回，这居然是星球的规律！

不可逃脱，无法避免，就如日升日落，潮涨潮退，地球物种的毁灭，不存在什么偶然，这只是星球的规律。

沈勉的脑海中一团乱麻，他必须要把思路清理一遍：“养料就是石油，果实就是塑料。石油确实是制造塑料的原料，这没有错。”

但是，这个因果链条中缺少了一环。

沈勉抬起頭，不解地问道：“但是，如果没有人类的工业，纯粹依靠自然界的演变，石油永远不可能变成塑料，难道不是吗？”

收割者缓缓抬起手，这一次，他指了指沈勉：

“汝等，就是自然界，就是将养料变为果实的一环。”

原来，在破坏神的眼里，世间万物皆为刍狗。这样的事已经不会再让沈勉感到惊讶了。

“那没有人类的远古时代呢？如果没有人类，石油永远不会变成塑料，难道不是吗？”

收割者摇了摇头：“星球果实的内在机理，似乎存在着复数以上的道路。我们曾经见过吞吃石油、生长出果实的生物。我们并不关心制造的机理，我们只是来收获星球的果实。”

沈勉不可置信地看着收割者，说：“所以，你们要的只是果实？”

“对，吾等只是来收获果实。”

“几亿年来，你们从未关心过果实的生产媒介？”

“没有。”收割者毫不掩饰地说，“根据吾等的经验，只要等待足够的时间，星球上总是会产生果实，无一例外。”

沈勉大叫道：“这不合理！”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不合理！根本不合理！”

“哪里不合理？”

“你们等待几亿年，不觉得效率太低了吗？以你们的科技实力，难道不能自己制造塑料吗？”

“我们所处的时空维度是不同的，对时间的感受不一样。”收割者耐心地解释道，“而且，虽然我们能够制造塑料，但仍旧需要有机物作为养料。而星球上的有机生命，既是制造果实的工具，也是制造养料的来源。这正是大自然的美妙之处啊！”

收割者微微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阳光，动情地说道：

“你不觉得很美吗？就在这样一颗小小的球体上，有机生物自我繁衍，自我增殖。死亡的生物也不会被浪费，残骸都会成为其他生命的养料。即便被埋入地底，也会自动进入下一个轮回，滋养下世代的成长。”

这似乎是他的脸上第一次展露出情感：

“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只有果实被源源不断地提取和产出。这是一个达成了精妙平衡的自循环系统，除了恒星的照耀，简直就如同一台永动机！那么的美妙，那么的不可思议！这是我们科学家的艺术杰作啊！”

沈勉感到自己几乎呼吸不过来。

“对你们来说，地球到底是什么？！”

收割者平静地看着沈勉，似乎不明白他愤怒的缘由。他还是用那种波澜不惊的语气，缓缓地说道：endprint

“星球，当然就是种植果实的农场。”

沈勉终于明白了一切的逻辑。

他不禁觉得好笑，人类想象过各种各样的外星人，但无论哪一种假想，人类都以为，双方会在同一个层面交流与互动。但事实是，人类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重要。

这一刻，他只觉得世间一切都如此荒谬，一切都毫无意义。

“那么，”沈勉努力地集中起头脑中仅剩的一点点理智，挤出全身的力气问道，“你们能够不毁灭我们吗？”

收割者说：“有另外39亿6千万的声音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吾等已经说过，并没有要攻击你们，吾等只是来摘取果实而已。”

沈勉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拼命想要伸手抓住：“如果，我们提供星球上所有的塑料制品，你们是否能就此离开，不要伤害到我们的生命？”

收割者回答：“有另外24亿9千万的声音提出了同样的提议。吾等并没有要攻击你们，但是，吾等需要有机养料，来滋养下一轮的果实。”

沈勉明白了，地球的石油已经接近枯竭，只有像白垩纪那样，再来一次大规模的生物灭绝，才能重新增加石油的储量。收割者并不在乎人类的存亡，他们在意的只有从石油到塑料的生产过程而已。

沈勉看到了桌上的培养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我们人类能够自行制造石油！不需要物种灭绝，我们能够大规模生产石油，继而大规模生产塑料！只要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你们下一次到访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准备好大量的塑料，足够你们收割！”

“所以，”沈勉哀求道，“请停止沉没大陆的举动，请停止毁灭生命的行为。我们一定会提供足够的果实！”

尾 声

收割者和平地离开了，甚至连那些进入光环的探索者，也悉數回到了地面。焦田斐回到了公司，但是他完全失去了进入光环之后的记忆，也根本不记得成为了代言人的事情。

沈勉和华疆成为了拯救人类的英雄。可再生石油的技术被分享到世界各个国家，投入到全球各个角落，各个民族的人们都日夜赶工地开始生产石油和塑料，为了等待收割者的下一次光临。

在网络上也有一些论调，有些人拒绝接受这种奴隶般的生存方式，倡议对收割者展开武力反击。但是这种想法遭到了压倒性的反对。毕竟，对方展现出的科技实力太过骇人听闻，贸然攻击只能自取灭亡。如果想要毁灭人类，就像把培养皿里的细菌用纸巾擦掉一样容易，根本不存在对抗，根本不会发生战争。

而沈勉也丝毫无暇顾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可再生石油的进一步研究当中。为了提高效率，为了增加“造油菌”的繁殖速度，还有很多难关等着被攻克。

夕阳西下，沈勉在落日的余晖中，凝视着培养皿，突然觉得这些小生命真是造物主最好的馈赠。他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到胸前，像玛丽亚一样，默默地祷告着——

感谢天父，赐予我们世间的万物，让我们供养自己的生命。

感谢天父，赐予我们制造石油的生灵，感谢它们，奉献自己的生命，存续人类的文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