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尤侗的悼亡诗

王燕飞，马 燕

（西华大学 地方文化资源保护与开发研究中心，成都 610039）

论尤侗的悼亡诗

王燕飞，马 燕

（西华大学 地方文化资源保护与开发研究中心，成都 610039）

尤侗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学家，其创作丰富，涉及诗、词、曲、赋、文、骚等各种体裁。尤侗一生只娶了曹令一位妻子，夫妻之间感情很深。在妻子死后，尤侗写了138首悼亡诗词来悼念亡妻。这些悼亡诗，不仅数量众多，内容广泛，而且情真意切，感人至极，在悼亡诗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尤侗；曹令；悼亡诗；内容；艺术特色

尤侗（1618—1705），清初著名文学家，字同人，更字展成，中年别号悔庵，晚岁更号艮斋，西堂老人，江苏长洲人（今江苏苏州人）。其一生著述颇丰，涉及戏曲、诗、词、文等各式文学体裁，作品先后结集为《西堂全集》《鹤栖堂稿》《艮斋倦稿诗集》《百末词》等刻印行世。目前为止，学界对尤侗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戏曲、文学思想和交游等方面①具体参看徐坤《三百年来尤侗研究综述》，载《中华戏曲》第38期，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246页；韩莉《尤侗研究综述》，载《甘肃高师学报》2008年第1期，第42-46页。，而对其诗、词、文、赋的研究，特别是诗歌，关注甚少。悼亡诗在尤侗的诗歌创作中占据着重要地位，不仅数量众多，且因当时文坛领袖王士禛等五十余人写有挽诗、挽词、挽骚，凭吊尤侗妻子曹氏，成为当时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而且这些悼亡诗还被结集成《哀弦集》刻梓刊行，流传后世，可见其影响之大。然而，即使是专门研究悼亡诗的胡旭，其《悼亡诗史》中对尤侗的悼亡诗并未予以介绍，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因此，笔者以尤侗的悼亡诗作为研究对象，以期弥补这一学术研究空白，促进尤侗诗歌的进一步深入研究。

一、尤侗婚姻情况介绍

关于尤侗的婚姻情况，他在《先室曹孺人行述》中有所提及：

妻之随我已四十年，我之别妻仅一百日。故吾但知妻之生，不知妻之死。夫之死而知其死者之痛，未若之死而不知其死者之尤痛也！吾既不知吾妻……盖行十日而后，能笔也。呜呼痛哉！

吾妻曹氏，讳令，字淑真。父应旌例监，仕至咸阳知县。母朱氏。妇少读书，以疥疾未卒业。然深明书义，针指尤工。

年十八，归予。盖端庄淡静人也。妇翁素封，资装颇设，予家儒素，顾之不乐。妇揣予意，即去盛饰，椎髻操作，有少君德曜风焉。天性至孝，在家得父母欢心，事舅姑擎拳，曲谨馈献。

……

妇生于故明天启辛酉八月十一日申时，卒于皇清康熙戊午九月十九日酉时，享年五十有八。……子二：长珍，康熙乙卯科举人。……次瑞，长邑庠生。……女三：长琼华，……次琼莹，……次琼英。［1］406-410

《先室曹孺人行述》是尤侗在妻子曹令去世、长子尤珍离京回乡奔丧时，应尤珍要求所写的一篇文章。该文全面记载了曹氏的生平事迹，概括来说，主要有以下内容：

第一，曹氏（1621-1678），名令，字淑真，咸阳知县曹应旌女，母朱氏。曹氏从小便读书识字，因病未能卒业，深明书义，尤擅长女工，可谓心灵手巧。

第二，尤侗和曹氏于崇祯十一年（1638）四月初八结婚，当时曹氏十八岁，尤侗二十一岁，此后两人相伴四十一年。康熙十七年（1678）九月十九日，曹氏卒，尤侗其时远在京城，闻妻噩耗，悲痛欲绝，妻死之后，未再续娶。

第三，曹氏是一位贤淑的妻子，端庄淡静，天性至孝，勤苦持家而少怨言，处处为丈夫着想，谦善待人，厚心好施，严格教育子女，善待儿媳。可以说，曹氏身上具有中国传统妇女所当具有的种种美好品德，这也是他们家族和夫妻之间和谐融洽的重要基础。

第四，曹氏心性恬淡，不热衷于浮名，同时也有性子急、有怨直言的特点。她对人十分坦率真诚，是丈夫的知心朋友。尤侗在文中不仅写了妻子种种美好的品德，还写了她性格上的一些缺点，不虚美，不隐恶，使我们了解到一位有个性、有特点的真实的曹氏。

第五，曹氏一生育有二男三女，生育后留下了气血两虚的病症，医治久不见效，这也是她过早离世的原因之一。其子女情况具体如下：

长子珍，生于顺治四年（1647），康熙二十年（1682）进士及第，著有《沧湄诗稿》。娶丘氏，生一子三女。

次子瑞，生于顺治十年（1657），卒于康熙十九年（1680）。尤瑞颖敏刚决，长邑庠生。聘蒋氏，未嫁而殇，娶郑氏，甫期而殀，再娶金氏，生一女。

长女琼华，生于崇祯十三年（1640），适汤万焞，廪生。

次女琼莹，生于崇祯十六年（1643），适陆德元，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池州学府教授。

次女琼英，适秉宽。

观其一生，曹令为整个家庭作出了巨大贡献：为人媳，孝敬公婆；为人妻，把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为人母，善教子，爱儿媳。如此，曹氏使得整个大家庭其乐融融，老幼皆有所依。曹氏不仅是尤侗的妻子，更是他的朋友，二人相依相伴四十一年，感情笃厚，曹氏的离世令尤侗哀痛不已。此后二十余年，尤侗不仅未再续娶，还将一腔深情都付诸笔端，为亡妻写下了数量庞大的悼亡诗词，成为中国古代写悼亡诗最多的诗人之一。除以诗词悼亡妻外，尤侗还写有《祭先室曹孺人文》《七终再祭亡氏文》《先妻十周年追荐疏》《葬先世祭文》等文，一再追忆怀念，可见尤侗对曹氏的至深情感。

二、尤侗悼亡诗创作概况

悼亡诗，顾名思义，是诗人写给已经亡故的亲人、朋友的诗，悼亡诗有广义和狭义之分。胡旭在《悼亡诗史·绪论》中提到：“在中国文学史上，悼亡实际上被赋予了特定的含义，即悼念已经去世的妻妾。”［2］1本文探讨的是狭义的悼亡诗，即尤侗写给去世的妻子的诗。因广义的诗也包括词、曲，所以文中也涉及了尤侗的悼亡词。

尤侗高寿，享年八十七岁。在妻子去世后的二十多年间，他对妻子的思念都化作了一首首感人的诗歌，据统计有132首，详见表1。

另外，还有一些是尤侗为他人代写的悼亡诗或诗句中涉及亡妻但并非悼亡之作的12首，分别是：《于京集》卷一《题王阮亭侍读悼亡诗后三首》，卷五《为王瑁湖悼亡》《见孤雁南飞》；《百末词》卷一《清明悼亡二首》①按，据《百末词》前曹尔堪“康熙乙巳夏日”序，知《百末词》创作于康熙四年（1665）之前，此时曹氏尚未亡，故此二首悼亡词当不是为曹氏所作。，卷二《为黄大宗悼亡郭少君二首》；《艮斋倦稿诗集》卷一《又自述一首》；《鹤栖堂稿诗》卷五《为卓人七弟悼亡二首》。

总结尤侗的悼亡诗，我们可以发现：首先，尤侗共为其妻曹氏写了132首悼亡诗。据胡旭《悼亡诗史》统计，明沈德符为两位亡妾作悼亡诗79首［2］294-302，王彦泓为亡妻作悼亡诗70余［2］303-313，清王士禛为三位妻妾作悼亡诗70余首［2］351-368。尤侗的悼亡诗，数量约为他们的两倍，可谓是中国古代创作悼亡诗最多的诗人，而且始终悼亡一人，非情至深不可得也。

表1 尤侗悼亡诗汇总

其次，尤侗的悼亡诗在写作时间上也呈现出一些特点。第一，在康熙十七年（1678）十月十六日到康熙十八年除夕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尤侗所作悼亡诗共114首，占其总数的86%强。这当与尤侗当时的处境有很大关系。康熙十八年，尤侗中“博学鸿儒”，作为翰林院史官，在京城修《明史》。其实，这个职位很卑微，尤侗可以说过着贫寒至极的生活。而此时他刚丧妻不久，这样的情形使他遭受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生活的贫寒与思妻的痛苦，丧妻的痛苦使眼前的生活显得更加艰难，而贫寒的生活又使丧妻之痛更加浓烈，二者相互催化。因此，尤侗只能在回忆妻子的点滴美好往事中消解现实的残酷，付诸笔端，便有了这诸多感情浓烈的悼亡诗作。

第三，这些悼亡诗前后写作时间跨度大，达22年之久。最早、最多的悼亡诗作于曹氏亡故的当年，最晚的作于曹氏逝世后22年、尤侗去世前5年。可见尤侗倾其一生都在悼念这位让他无法忘却的亡妻。另外，在特殊日子里的悼亡诗比较多，比如妻子的忌日、生日以及传统节日、节气，特定的时节总能引起尤侗丧妻的悲痛。他常以组诗抒发内心的郁结，这对后来纳兰性德（1655—1685）以组词写悼亡或有一定的影响。

三、尤侗悼亡诗的内容

尤侗所写的百余首悼亡诗，按其内容来说，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第一，写痛失妻子的悲痛之情。

尤侗和曹氏相依相伴四十一年，妻子的突然离世让他悲痛万分，《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三十二云：

千里奔丧哭望乡，计程一月伴灵床。河梁剩有生离苦，白发吞声倚夕阳。［1］767

康熙十七年（1678），年过花甲的尤侗被兵部尚书王熙和工部尚书陈凯永等举荐。收到征召之书，在妻子的劝慰之下，尤侗与长子尤珍一起入京。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离家不过百余日，正当尤侗在京准备博学鸿儒试的时候，竟接到妻子的讣告，这使他伤心欲绝。于是，他决定放弃考试，申请回乡料理丧事，却被吏部无情地拒绝了。无奈只得由长子尤珍回乡料理后事。这首诗正是记载尤珍回乡奔丧，与尤侗离别的场景。据此，此诗当作于康熙十七年（1678）十月下旬。

诗的前两句写尤珍奔丧回乡的情况。“千里”从空间上写归程漫漫，“一月”从时间上写归期长长，可谓山高水长，路途遥遥。这两句想象尤珍回乡的情景，其实也暗含作者急欲归家的迫切心情以及内心的悲痛焦灼之感。从闻知妻子的死到父子分别，尤侗的悲痛只增不减。他不仅因丧妻而悲痛难息，还因儿子孤身回乡奔丧，与其生离而悲伤。

后两句，写尤侗和尤珍分别后的场面。“河梁”，指送别之地。“吞声”，化用杜甫《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句，指无声地悲泣。“白发”“吞声”“夕阳”几个词语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残阳送别图。我们仿佛看到如血的残阳下，一位丧妻却不能奔丧的花甲老人送别了爱子之后无声悲泣的情景，语淡情浓，让人为之垂泪！

如果说妻子离世一两月间，尤侗内心只有纯粹的剧痛，痛得他没有精力回想妻子生前的事迹，那么此后尤侗的情感则显得绵长而耐人回味。如《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六十云：

泪眼模糊终夜开，车轮肠转几千回。每思元相伤心句，“贫贱夫妻百事哀”。［1］769

“元相”，指元稹。元稹的悼亡诗，通过写日常生活琐事来回忆妻子生前的种种情事，情感深沉，在悼亡诗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诗首句即化用元稹《三遣悲怀》其三“惟将终夜长开眼”；第二句中“车轮肠转”化用古诗“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几千回”，用夸张的手法表达了诗人失去妻子的巨大悲痛之情；末句则直接引用元稹《三遣悲怀》其二“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句。

尤侗积郁心中，眼泪长流，夜不能寐，究其原因，《祭先室曹孺人文》给我们提供了答案，文曰：

忆汝归我，计四十年。恍如昨日，已隔重泉。汝同贫贱，汝共患难。我病汝忧，我愁汝劝。纸窗伴读，灯火残机。秋风报罢，泪满牛衣。中间薄宦，相随塞上。四载风霜，亦无佳况。旋遭谴谪，勉我归休。荒田老屋，偕隐优游。［1］429

由此可知，尤侗的痛苦主要是因妻子的不幸离世而引起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屡次考取功名失败，妻子生前跟着自己受苦受累、担惊受怕，而妻子生病时自己却没能陪在身边照料，死后又不能奔丧，送爱妻最后一程，为此他深深自责。彭孙遹评曰：“凄入心脾，哀感顽艳，徐正字之《赠月君》耶？元左相之忆蕙丛耶？自非太上无情，能不恻然增伉俪之重？”［1］769不仅指出尤侗悼亡诗情真意切，哀感顽艳，而且和唐代著名悼亡诗人徐夤（夤官秘书省正字。其妻字月君，《赠月君》为赠妻之作）、元稹相提并论，尤侗悼亡诗的地位于此可见。

第二，回忆妻子美好的德行。

先唐的悼亡诗中基本不涉及妻子德行方面的内容，晚唐韦应物和元稹开始在悼亡诗中写妻子的德行，后世诗人循此例，亦在悼亡诗中写妻妾的品德。尤侗继承了这一传统，《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十一云：

鸡鸣问寝向高堂，冬压梨膏夏蔗浆。献于公姑甘旨了，还留一盏阿郎尝。［1］766

这首诗写曹氏对公婆的孝顺，对丈夫的体贴，可见她是个懂礼尊礼的贤妻。

除了赞扬曹氏孝顺体贴，尤侗也欣赏妻子善解人意、为夫解忧的一面。如其五云：

名珠卖尽典钗梳，供奉郎君助读书。读破千篇赎未得，鸘裘贳酒愧相如。［1］765

此诗用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事。据《西京杂记》卷二载：“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愁懑，以所著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3］82尤侗虽才华横溢，但屡次科举不中，家里经济每况愈下，这时妻子就会主动拿出自己的首饰去典卖，用以补贴家用。回想往事，尤侗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一方面感激妻子对自己的付出，另一方面想到历史上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恩爱的故事，更为自己不能让妻子过上宽裕的生活而自责。而今，芳魂已逝，想要和妻子“贳酒”为欢，却再也不能。以昔日之苦中作乐反衬今日之悲苦，其情更悲。黄与坚评尤侗《哭瑞儿文》曰：“情事琐琐，悲楚缠结。几令读者声泪迸下。文人笔端有舌，安得不如许创痛？”［1］807用来评其诗亦可。

第三，通过写儿女、子孙生活来表达对亡妻的怀念。《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二十四云：

三年怀抱泣呱呱，衔食营巢心血枯。养得儿成母已去，何时反哺报慈乌？［1］767

“慈乌”，指慈母，末句用“慈乌反哺”的典故从儿女的角度来追忆妻子曹氏辛劳的一生。当年，曹氏辛勤养育子女，像一只乌鸦一样精心地筑巢、衔食，耗尽了一生的心血。而今，儿女都已成人，成家立业，其母安在？儿女想要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在”！其痛如之何！这首诗写的是儿女再也不能奉养母亲，其实也表达了诗人自己对妻子深深的怀念之情。施闰章评曰：“读之肠寸寸断，直是一斛血泪。”［1］807可谓中的之评。

除了写子女，看到儿孙，也常常引起尤侗对妻子的思念，如其二十八云：

垂老含饴喜弄孙，众雏堂下簸钱奔。不知阿母归何处，索枣寻梨尚绕门。［1］767

“含饴弄孙”，含着饴糖逗小孙子，形容老人自娱晚年，不问他事的乐趣。“簸钱”，古代一种以掷钱赌输赢的游戏，王建《宫词》之九三云：“暂向玉花阶上坐，簸钱赢得两三筹。”［4］533

此诗描绘了一幅逗孙簸钱游戏图，然而，此情此景却令诗人想起他去世的妻子，不禁伤情起来。前两句写逗孙的欢乐，实为后两句写乐中之哀铺垫，可谓“以乐景写哀情，一倍增其哀也”［5］140。

第四，通过写妻子外在容貌的美丽和喜好表达对妻子的思念。《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三十五云：

玉臂云鬟见客羞，生前小照不曾留。欲知旧日妆楼样，八字双眉只画愁。［1］767

首句化用杜甫《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诗句。“玉臂云鬟”，形容妻子年轻美丽，“羞”字生动地表现了妻子接待宾客时的羞涩情状，如今伊人已去，此前的一颦一笑只能在尤侗的记忆中找到。“八字双眉”，即八字眉，古代妇女眉式名。据《事物纪原》卷三“冠冕首饰部第十四·画眉”引《实录》曰：“汉武帝令宫人画八字眉。”［6］143后历代相沿习，尤盛行于中、晚唐时期，唐韦应物（一作张萧远）《送官人入道》诗：“金丹拟驻千年貌，宝镜休匀八字眉。”［7］548

另外，尤侗通过写妻子喜欢的花草来颂扬曹氏内在品格的高洁。如《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十云：

卜居爱向曲池边，暇日临流亦偶然。为看鸳鸯双戏水，绿杨影里采红莲。（园池畜鱼，妇命去鱼种莲，常有鸳鸯飞来。）［1］766

又如其三十八云：

爱栽香草满庭中，罗袖阑珊倚晚风。此日花神应泣血，荼䕷变作杜鹃红。［1］768这两首诗分别写曹氏喜爱莲花和香草。宋代著名理学家周敦颐喜爱莲花，在其名篇《爱莲说》中云：“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8］51莲花被人们认为是花中的君子，品格高洁。“香草美人”，是屈原在《离骚》中经常用到的意象，象征着高洁的人格。尤侗通过写曹氏喜欢的花草，来表现她清新脱俗、高洁的品格。

第五，通过写日常生活中的小事，追忆妻子对自己的体贴和对儿女的教导。《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四十四云：

平时举箸劝加餐，珍重添绵护晚寒。今日征衣谁更寄？只留针线手中看。［1］768

前两句写妻子生前在吃饭、穿衣等生活琐事上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心；后两句写妻子死后，无人再寄征衣、关心自己，凡事只能自己操劳。在古代，征衣是旅人之衣，是妻子给远在异乡的丈夫所寄送的衣物。诗的前后两句形成鲜明的对比，将有妻子的幸福生活与失去妻子的惨淡生活两相对比，表达了尤侗对妻子的深切思念。

还有妻子对子女的教导，也同样尽心尽力，感人至深。如其二十一云：

辛苦熊丸五夜储，殷勤教子惜三余。虽无绛帐宣文授，常剪青灯课读书。［1］766

“熊丸”，指以熊胆制成的药丸。据《新唐书·柳仲郢传》载：柳仲郢幼嗜学，其母曾和熊胆丸，使夜咀咽，以苦志提神。［9］5023后用为贤母教子的典故。“三余”，据《三国志·魏志·王肃传》：“明帝时大司农弘农、董遇等，亦历注经传，颇传于世”，裴松之注引三国魏鱼豢《魏略》：“遇言‘（读书）当以三余’。或问三余之意，遇言‘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10］420后以“三余”泛指空闲时间。“绛帐”，据《后汉书·马融传》载：“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11］1972后因以“绛帐”为师门、讲席之敬称。这首诗用诸多典故，写妻子教导和鼓励孩子读书的情景，可见曹氏和历史上的孟母、苏轼的母亲程夫人一样，是一个不辞辛苦、非常慈爱的母亲。

第六，通过写梦境表达对妻子的思念。《九月十九日亡妇周忌哀述三首》其三云：

昨梦草堂开，为君作生日。前席罗杯盘，后房陈笙瑟。儿女迭拜舞，新妆俨褕翟。我亦将进酒，欢笑未终毕。蘧然一梦醒，伏枕泪沾臆。玉漏正三更，残月照东壁。揽衣起徘徊，鸣虫助叹息。人生无百年，彭殇谅如一。焉知悬帨辰，不同属纩夕。人鬼何茫茫，齐物忘欣戚。 勉思昔人言，庄缶犹可击。［1］776

此诗作于康熙十八年（1679）九月十九日，此日为曹氏忌日。曹氏已经去世一年了，尤侗此时仍在京纂修《明史》，依然没有机会回乡祭拜妻子。这首诗写了梦里、梦醒两种情形。梦里，尤侗和儿女在给妻子过生日，一家人其乐融融，充满了欢乐气息。梦醒之后，尤侗看到自己孤身一人，凄凄惨惨的样子，想到已在阴间再也无从相见的亡妻，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泪湿枕席。此时，尤侗再也睡不着了，他披衣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听着屋外的虫鸣声，仿佛是在跟着自己一起叹息。“人鬼何茫茫，齐物忘欣戚。勉思昔人言，庄缶犹可击”中，“齐物”“庄缶”用典。彻夜难眠的尤侗想起了生和死是人所必须经历的过程，并且借庄子在妻子去世后击缶而歌的典故，来劝慰自己，平复自己悲痛的心情，但是这样恐怕也难以消除他失去伴侣的悲痛。通过梦里和梦外的对比，更增添了尤侗失去妻子的悲痛情感。

四、尤侗悼亡诗的特色与不足

尤侗在诗文创作上倡导真性情，认为“一代之人则有一代之文”（《西堂杂俎二集》卷三《牧靡集序》）［1］188。“诗无古今，惟其真尔。有真性情，然后有真格律；有真格律，然后有真风调。勿问其似何代之诗也，自成其本朝之诗而已；勿问其似何人之诗也，自成其本人之诗而已。……灵心独运，妙句自来。”（《西堂杂俎二集》卷三《吴虞升诗序》）［1］180“诗之至者，在乎道性情。性情所至，风格立焉；华采见焉，声调出焉。”（《西堂杂俎三集》卷三《曹德培诗序》）［1］338其悼亡诗多见沉郁哀痛之思，显得抑扬顿挫，充分表达了其真性情。具体说来，主要具有以下特点：

第一，尤侗的悼亡诗大多数是近体诗，其中以七言绝句最多。通过上文的表格，我们可以看到：五言排律3首，七言律诗19首，七言绝句101首，词9首。其中，七言绝句的比率约为76.52%。尤侗悼亡诗多用七言绝句的诗体，可能是受南宋王十朋的影响。王十朋与尤侗的情况非常相似，一生只娶贾氏一妻，未曾纳妾。虽然他所写悼亡诗的数量远不及尤侗，但两者都喜欢用七言绝句写悼亡诗，七绝在悼亡诗中数量最多。不同的是，王十朋从不用词的形式来悼亡，而尤侗却有9首悼亡词。其后的毕沅喜用近体诗中的七言律诗写悼亡，则是对尤侗喜用七言绝句写悼亡的开拓与发展。

第二，尤侗时常以组诗的形式来表达对妻子的怀念之情。元稹是运用组诗形式写悼亡诗的佼佼者，这对尤侗的悼亡组诗也有一定的影响。相比前代的许多诗人，包括以组诗集中写悼亡之情的于谦，尤侗的悼亡组诗规模更大，除了几首为一组的，如《七夕有感二首》《除服题寄三首》等，更有六十首为一组的，即《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组诗的运用使尤侗能够更全面、集中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悲苦之情。

第三，尤侗喜欢在诗中用大量的典故，有的诗几乎句句用典。如《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一：

宛是当年曹大家，西风吹作断肠花。故人宿草鸳鸯冢，愧我飘蓬老鬓华。（少时，与亡友汤卿谋客江上。卿谋戏采秋海棠，封寄题云：“昔日美人泪，今日断肠花。试拭望乡眼，何如曹大家？”尔时一笑绝倒。今偶念及，不觉腹痛。家，读如字。）［1］765

此诗多处用典。“曹大家”指汉代班昭。昭是班彪之女，班固和班超之妹，嫁曹士叔，早寡；屡受召入宫，为皇后及诸贵人教师，号“大家”。这里尤侗用曹大家代指妻子曹令。“断肠花”指引人极为爱怜或哀伤之花。“宿草”出自《礼记·檀弓上》：“曾子曰：‘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孔颖达疏：“宿草，陈根也，草经一年陈，根陈也。朋友相为哭一期，草根陈乃不哭也。”［12］175诗中所注交代了诗歌的本事。当年和好友汤卿谋作诗的情景历历在目，而今朋友已逝，妻子已亡，独留自己茕茕独立。“腹痛”写出了诗人“断肠”的悲伤之情。这首诗与亡妻和亡友有关，如果没有尤侗的注解，就很难深层理解诗意。

另外，尤侗跟明代李濂的悼亡诗情况相同，有时在诗中反复使用某些熟典。例如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在《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五、其三十三，《桂枝香·咏蟹》、《九月十九日亡妇周忌述哀三首》其二等诗中反复使用。再如，与东方朔有关的典故出现在《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五十二、《除夕再哭亡妇六首》其四、《又律诗十首》其八中；与庄子有关的典故出现在《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五十八、《九月十九日亡妇周忌述哀三首》其三中。

第四，尤侗悼亡诗中多用佛教词语，这可能与尤侗的成长经历及思想有关。他自幼好佛，喜静，多愁，中年学道，晚研佛理，因此在他的悼亡诗中出现佛经用语并不奇怪。如《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四十六“问米求薪事事难，冥途应自缺盘缠”中的“冥途”是佛教语，指地狱饿鬼之处。《哀弦集·又绝句十首》其六“弹指冬残又小除，年年眉锁未曾舒”中的“弹指”，佛家多以之喻时间短。《哀弦集·又绝句十首》其七云：“重修水忏到招提，我佛慈悲眉也低。”“水忏”是佛教经文之一，又叫慈悲水忏；“招提”是梵语，其义为“四方”，四方之僧称为招提僧。

第五，尤侗悼亡诗的语言总体上比较流畅自然，通俗易懂，但也有些诗歌喜用僻字僻典，不易读懂。像《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二的“芙蓉镜”、其六的“泣玉”、其九的“长鑱”“辟纑”、其十二的“尊章”、其十七的“灵芸针指”、其二十的“治饔食”、其五十七的“瑶宫花史”，《昭君怨·春尽》的“画衣香舄”，《除夕再哭亡妇六首》其六的“翠盖霓旌”等词，虽然典雅，却不是活生生的生活语言，不便于读者理解诗歌的意义和体会诗人的感情。

第六，和南宋王十朋一样，尤侗诗中语意重复较多。这与他本身所作悼亡诗的数量庞大有关。如他写因思妻伤心流泪的，有《哀弦集·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其四十三中的“长夜悠悠泪岂干”、其四十八中的“一念家山泪满衣”、其四十九中的“隔墙夜哭听驴鸣”、其六十中的“泪眼模糊终夜开”，《生日得授官信口占寄亡妇绝句四首》其一中的“终日思君泪满巾”，《除服题寄三首》其一中的“泪尽西风那得知”等。

综上可知，尤侗通过众多的悼亡诗抒发了对亡妻念念不忘的深情。从内容上说，他的悼亡诗内容十分丰富，涉及妻子生前死后的种种情景。从艺术特点上说，其悼亡诗多七言绝句，并以组诗的形式出现，部分诗中大量用典，带有佛教色彩，语言流畅自然，感情沉郁顿挫。尤侗的好友、清初著名诗人王士禛为其悼亡诗集《哀弦集》作跋云：“悲者不可为累嘘，理之固然也。人言愁，我亦欲愁，情之必至也。读悔庵先生《悼亡》诸篇，虽木石肠，亦应感动，况枨触旧愁如仆乎？因简箧中往作《悼亡诗》三十五首，质之悔庵，语云：‘下濑之鱼，因复俱流。其吾两人之谓欤？’”［1］771曹令逝世后，诗坛领袖，如王士禛、汪琬、施闰章、梁清标、毛奇龄、孙枝蔚、王鸿绪、彭定求、李因笃等39人写有67首挽诗，曹贞吉、朱彝尊、陈维崧等9人作有9首挽词，汪楫、冯甦两人作挽骚2篇，宋德宜作诔文7篇，彭孙遹、施闰章等人作有1篇祭文，可见其声势之大，影响之广。尤侗将己作和诸人和作结集成《哀弦集》，借此表达对妻子的悼念和追思之情。昌黎学人序曰：“古所称梁鸿、孟光之风尚矣！……尤子……娓娓不休，亦其情止乎理，故不能已已。呜呼！文情相因，非穷愁困苦，则诗必未工。以尤子少年才名，老而好学砥志，乃待诏公车，复遭此悼亡之感，则情之益动于穷，而文自益工，将见穷者不终于穷。”［1］764可谓知人之论。总的说来，尤侗的悼亡诗情深义重，多是血泪之作，感情真挚，催人泪下，在悼亡诗史上应占有一席之地。

［1］尤侗.尤侗集［M］.杨旭辉，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胡旭.悼亡诗史［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

［3］葛洪.西京杂记［M］.周天游，校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

［4］王建.王建诗集校注［M］.尹占华，校注.成都：巴蜀书社，2006.

［5］王夫之.薑斋诗话［M］.舒芜，点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高承.事物纪原［M］.李果，订.金圆，许沛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9.

［7］韦应物.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M］.孙望，编著.北京：中华书局，2002.

［8］周敦颐.周敦颐集［M］.陈克明，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

［9］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0］陈寿.三国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

［11］范晔.后汉书［M］.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

［12］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M］.龚抗云，整理.王文锦，审定.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A Research into You Tong’s Mourning Poems

WANG Yanfei, MA Yan
(Research Center of Local Cultural Resources Protection and Development, Xihua University, Chengdu 610039, China)

You Tong is a famous writer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Qing Dynasty.His works are related to manyfields such as CI, Qu, Fu, Wen, Sao and so on.You Tong only married one wife called Cao Ling in his lifetime.And he had a good relationship with her.You Tong wrote 138 poems to mourn his dead wife.There are a large number of poems related to a wide range of content.All the mourning poems are written with the true feeling of You Tong, and they are very touching.These mourning poems have occupied an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mourning poems.

You Tong; Cao Ling; mourning poems; content; artistic features

I206.2

A

1008-2794（2017）06-0051-08

2017-09-08

2015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明代杜诗学史”（15CZW026）

王燕飞（1986—），男，河南尉氏县人，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与古典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