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凹村的天大
2017-12-07四川藏族
四川/雍 措[藏族]
我比凹村的天大
四川/雍 措[藏族]
我长不过凹村的天,我不知道天是从哪里开始长的。它的头在哪里,手脚又在哪里?
一个小小的我,世界很小。除了在自家破旧的泥巴墙里玩耍,最多就是家人带着我地里去转转,看那些倒长不长的粮食。家人告诉我,那些倒长不长的麦苗要靠天吃饭。我觉得很奇怪,天到底给那些倒长不长的麦苗喂过什么,让它们变得瘦瘦弱弱。
天分明不让凹村的麦苗长好。
凹村的天,细细的,左右前后都搭在四面山顶上。天撑不起自己,只有靠凹村四面的山扶着自己走。
天只有身体,我走到哪里,天的身体就长在哪里。我想看看天的脸和四肢是不是和人长得一样。天不伸出来让我看。它向我们隐藏一些好的坏的东西,让我看不透它。
我长不过一片天,天一直盖着我和凹村的生活。我在天底下生活,想看它时,我只有仰着头或把自己躺在地上才能看见它。天,一直在我前面很是得意。
天要自己漂亮,只有靠太阳、月亮、星星、云朵、晚霞以及一些会动的风雨雷电来装饰自己。除了这些,天还剩下什么?
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天很是可怜,它从来就没有自己。天的身体长短、大小、形状都由人们能看见的视线来定。天走到哪里,听见别人说自己的模样,都是不一样的。它搞不懂自己,搞不懂这个世界的人。
天,伤心的时候,谁才是它的朋友?天没有父母,他不知道自己是由谁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它知道自己时,就是一片天。在它下面,有整个土地。然而,在它下面的,永远处在下面,不能和它平起平坐,不能和它谈论天之间的真心话。
一片天,盖住了我。按理说,我比天小。我比天小,却做着比天大还要多的事情。
在凹村,我要做的事情很多,逗一只蛐蛐出洞,学一只乌鸦哇哇叫,叫醒一片冬眠中的海棠花,睡倒一片长大的草。我可以随意走到门口,喊一棵树的名字,树听见我喊它,会朝我掉两片叶子,开两朵花;一群鹅,是我训练出来的军队,我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它们不会扔下我这个带领它们的头,它们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头,带领它们;我会教一朵水花,怎样跃起,怎样跨过凹村的石头,走到前面;我摸熟了凹村每家每户的狗叫、鸡叫、牛叫、马叫声,我会在凹村人不留意我时,学着这些畜生的叫声,让凹村人误认为,自己家的畜生,进错了谁家的门。我经常去走一条小路,把路越转越宽,延到高家地里,高家阿妈,就用锄头去埋那条多出去的路。有一年,我看见了几个凹村人的死,也看见了两个凹村人的生,当生与死都在凹村同一时间发生时,凹村人手忙脚乱,他们不知道该先往死人家去,还是往产妇家去,苦的表情落在他们脸上,难看得要命。
在天底下,我从五岁长到七岁,从七岁长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的年龄。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就是给自己丢个盼头。在盼头里生长,我的每一天,都是新的。我看见自己的耳朵慢慢变长,牙齿慢慢长硬,头发从细长到粗。今天搬不起的石头,过些日子,就能搬动它了。七岁那年,我不想在七岁里面多耗费日子,就只顾一个劲儿地长高长大,我在门口的核桃树上,用刀印留下了我长高长大的记号。
在我岁数增长的同时,我要做的事情多起来。放一群懒散的老牛,掏一棵树上的鸟窝,偷一个谁家的瓜,垫在屁股下坐着,养丢一个出圈的奶猪,背着家人割猪膘肉上的瘦肉吃,烧死过一窝躲在灶里的老鼠。做错的事,多过我做对的事;挨骂多了,我学会了撒谎,一个谎套着一个谎。
我每天做着人一辈子都在做的事。看一个季节的麦子长熟,看一阵风从天边一瘸一跛地绕着村子走路,看一条溪水,从粗流到细。看一张张凹村人的脸,慢慢变得和凹村的土饼子有点相像。
天每天做什么?下雨?刮风?飘雪?出太阳?其实,有些事情,不用天操心。只需要四季去操心。哪个季节该有什么,自然就有什么。只是天,每天在假模假样的忙,忙着赶一朵云出来,忙着把晚霞晾晒在西边山头,忙着把满天的星星到处撒。
天,做这些事情,很多都不是心甘情愿接受的。云,趁天不注意的时候,移动到其它位子,晚霞的红脸蛋儿,保持不了多久就暗进夜里,还有那么一些不听话的星星,用很快的速度离开天。
瞎子看天,一片黑;
聋子听天,听不出天在说什么。
凹村人忙,难得抬头看天。
什么时候,天在人的心目中最大,只有在凹村人的话里。
凹村人,喜欢把每件事情,当成天大的事情来办。谁家猪下崽,不能让什么生肖的人接近猪圈,会冲着母猪;谁家修房建屋完成,就会召集所有的凹村人来抢昨夜包好的梁包子,图吉利;谁背地里说了谁,谁会找上门去理论一番;谁家姑娘出嫁,谁家就三天不能吃酸菜,怕这股酸味,让即将出嫁的姑娘未来过酸日子。这些都是凹村天大的事情。
我暗地里笑凹村人,看来凹村心目中天大的事情,也就是我眼睛里的那么点小事情。凹村的天,我一眼就看完了。
我在天底下生长,有一天,我会翻过天扶着的山,去看另一片凹村以外的天。
凹村的天,大不过我后来看见的许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