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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的还魂

2017-12-07闫文盛

雨花 2017年23期
关键词:空明树荫上帝

闫文盛

灵感的还魂

闫文盛

试以母亲口吻的一段自述

有时候回家,看到母亲呆坐到树荫下面,我就忍不住伤感。但我是无法与这时候的母亲对话的,也许是因为她的拒绝,也许还因为别的什么。但是,我貌似自得的生活从此便一直被笼罩在母亲的树荫里。那个庞大孤绝的世界,已经彻底改变了我。在我幻想交流的日子里,生命中的又一个秋季来临了。我又看到了母亲。我注意收集她的动作,形象,并且想象她的内心世界。

譬如,“儿女们长大成人后,就陆续离开了我们”,譬如,“家里只剩下我和老头子了”。

总之,已经很多年了,我想试之以母亲的口吻来书写她的长篇自述,但总是不成。也许是因为她的拒绝妨碍了我,也许还因为别的什么。但我的生活终归是被母亲的形象彻底改变了。在我想象我的自得的岁月之时,我觉得我与母亲之间的距离是无比遥远的,像在浩瀚的星空中,两颗星球之间的那种远。这不是事物的原貌,而是一种分裂的症候。

所以,我想象,“孩子们长大成人之后,我都不爱,我已经完全无法顾及”,但这不完全是母亲的语气。我经常彻底地忘掉母亲的语气,形象,以及她示之以我的一切细节。这很奇怪,也许是出于一种磅礴的爱,也许是出于一种深刻的同情。无论对母亲对我,都是这样的。所以,母亲于我,是尼采,卡夫卡和佩索阿的合体。她综合了无数人的用心开始缔造我。

但我为了这样的命运而感到了深深的悲哀。深深的悲哀与欢欣,我难以准确地表述这种感受。总之,离开她的日子一久,我就开始不放心了。我在梦境中看到我的母亲,她呆呆地坐在树荫下面。她同谁都不说一句话。谁说话,她都不回应。

不过,“我只是活在我自己的内心里。我的内心澄思无比丰富。我只是活在我把他们都培养成人之后而剩余的我的岁月里。”但这仍然不是母亲的语气。母亲的语气是拒绝的,母亲给我的感觉,不是唯思唯我。不,母亲,她并不思索。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树荫里。

我看了只有心痛。

母亲老了,连同父亲和这所已经住过了三十年的老房子。我看见夜晚慢慢地降了下来。雨水又来临了。在一片弥漫天地之间的大雨中,我想试之以母亲的口吻来书写一篇关于她的长篇自述,但是不成。这是两个世界。幼时我对母亲的依恋已远。我也马上四十岁了。岁月真使人尴尬。如今是我空洞地坐在树荫下面。我在体会母亲在往事中的所思所想。我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只能呆呆地坐在树荫下面,雨水很快灌满了我的脖颈。我不知道是季节的变换还是泪水混合着雨水的寒凉席卷了我,但我只是想起了母亲,我呆呆地坐在了树荫下面。

交响乐

像交响乐这种鸟,我见过多次,但我的记忆并不刻骨铭心。在我喜欢那些单调,清脆的鸟鸣的日子里,我也见过交响乐这种鸟。它们破坏了我对于这个世界的想象力之后,又送给我一种隐形的曲折的小桶。我就是用这种小桶来盛放我思维的一条条直线。我把它们用大扳手加以处理,然后用螺丝壳加以固定。我很小心地动作,谨慎地聆听。我常常能够看到群众和个体的牺牲,他们的面孔中满是迷醉。这是我在放弃了表面生活之后洞开的天眼,我觉得自己需要与交响乐绝缘。

我确信我见过那样的鸟。在急骤的夜晚,我不只见过此鸟,而且摹仿它的发声,形成了我不同于以往的新的言说之风。我听到了蛐蛐的叫声,它是交响乐的一个突出的局部。我听到了时光的鸣笛和汽车轮胎与地面的摩擦之声。我听到了埋在地下的祖宗的笑声。它们提供了类似陌生人的旧事给我。我听到了那些笑声,我听到了灯光爆裂,万马奔腾。我听到了动植物之间的转换。它们加重了世界的腐朽和人间苦难的深度。

我确实认识并时时感受到了那种鸟的叫声。直到我困倦睡去,我听到了我的鼾声。万物都在振动,而我听到了那种鸟的叫声。

低能的思考

思考统治我们的整个宇宙,我们的思考片刻不停。可是,见鬼,这根本不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不理解我们所在的人间,我们不理解那高高在上的思想,可是,见鬼,上帝根本不在我们心中,我们是没有任何信仰的人类。

蔑视上帝之身,心中万物无存,我们是低能的自以为是的人类。

上帝只能统治他思维的方寸,他没有像我们见识的那些空洞的神一样来看望我们。

这是我们感到孤寂和信仰缺失的最大原因。

我们没有深入宗教,我们只是拜我们自己所在的物质和空间所赐。

我们只是拜我们所在的渺小的荒芜的命运所赐。

在来到整个尘世之前,我们拜那些先在的典籍,整个洋面上的水滴所赐。

那空旷的大野制造了我们的命运,我们心中的悲悯没有被存储起来,我们没有诞生。

当然,我们不是一个人类。我们没有共同的血肉,我们的缘分只是由于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所造成的。所以,我们之间,根本不相识。

我们是低能的自以为是的神。和那些夸夸其谈的人类似,我们的本质是没有任何牵挂和良知的浪子。我们是浪游人间的浮尘。那遮天蔽日的大风,带走我们所有的记忆和悔恨。

思考之神妄图统治我们,但我们不思考,我们不见上帝,我们不怜悯,我们不求有为之身。

我们只是未死的小小爬虫。我们只是未知的荒原之上的命运。我们是局促在小小寰宇中的微小生物。我们不知上帝,当然,我们之间根本不相识。

在越来越荒诞的风景中,我们的反复钩沉的旧事已经渐渐朽坏了。

我们的昨日肖像被固定在墙上,变成了灰突突的墙面的一部分。

我们的昨日被风吹,日晒,变成了我们的未来的一部分。

在今昔之间,我们只有一个形影。我们不止一个形影。

我们只有自己存在。我们有无数分身存在。

我们只有虚幻的事实存在。我们的思考与上帝的思考如此不同。

他才是统治我们的分裂的神。

我们的道路

我固执地走同一条路,但是来自生活里的点滴印象植入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我没有理由不认同大地上的一切构成,尘土,屋宇,道路和交通,这些使我们面对自身的一切元素。

这所有的源头中的物质一直没有枯竭,它们剧烈而宁静地生成。

在铁路两旁的空地上,现在被种上了层层绿树。围绕它们的白色边界,像固定了我们的岁月中的一座座坟丘。

我们披星戴月地生活着,用尽上苍给予我们的一生,塑造我们天真而坦荡的灵魂。

那滔滔江流冲刷着河岸边的每一寸泥土,它们在开掘,负重,沉积,造出群蚁与兽。

那滔滔江流重述着我们的每一寸灵魂……

我们固定地走一条从生到死的路,但是来自生活里的点滴认识改造了我们的每一个毛孔。

在河流的南岸,我们背阳而立。

在风吹入林的四季,我们敞开了我们的心。

在我们披星戴月地生活着的岁月里,那些尖顶会慢慢地降低它们的高度。

降低它们的心,重组它们的意志,赋予它们人间复杂的万象,让迷路者的魂魄附体于它们中的任何一位。

让旧有的道路被风尘和泥沙覆盖,让熟悉的物质变成历史,让惊悚的梦呓彻底摧毁你的午休。

让陌生人一个接一个地穿行在密林中,让枯树拘谨它们,阻拦它们。

让它们变成枯草荒萎的群像。

我固定地走同一条路,但是我向那些枯萎的荒芜的喧闹的人间敞开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我的思想因此会变成虚拟,那些寓言也无比透明。

在所有陌生人经过的岔路上,阳光都浓烈地照射着。我有时会困倦地看着人间,我很疑虑地观摩那些戏剧。

那些细腻而乖舛的演绎者,在反复地死亡和存活。但是我们以自己传神的爱意,在一点一滴地消除它们。

相对于上帝广视人间的巨目,我们的道路是唯一而固定的。我们没有歧异丛生的日子。

这无比简陋的一生,很难有丰盈而明亮的出口。

我们只是在反复地逼近和思考过人世的终结之后暂时逗留在这里。

那闭目澄思中的阔大天宇,才是我们的幽美墓地。

关于发动机

我想写一只发动机的故事,但奇怪的是,我花了很多时间,都没有找到。这个曾经让我发愁的故事,就是我一直想克制自己去写的那种神秘主义的大诗。我在野地里,像一个初生的人那样迷茫而新鲜地面对这首神秘主义的大诗。它应该是我所有的生命时空的聚集。我或许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都一直想着这件事。但我最为完整地知道自己的初生和迷茫,却是近在一年前的事情。我用了整整一个月,去集中地想象和筹划,而后又用了一年时间,去完成我对于这件事情的更深入的想象。我或许还需要用尽我的整整一生去进行填充。

我喜欢发动机,但奇怪的是,我没有任何完整的记忆来促成这首诗的完成。相对于无尽之秋,我觉得光明和黑暗都如此有限。我似乎拥有了异常的悲欢,但记忆和回溯仍然如此短暂。在草木长成之地,我渐渐地发现了原始人的印迹。我站在空明的天空之下,悲哀仍是从容和无限的。还有什么事物可言呢?相对于我们已经生活过的区域,那些供人泅渡的河中之舟也是短暂的。我发现了,但是,我觉得自己没有更高的速度去接近那些舟楫。河水也是空明的,在高高大大的天空之下,我发现行走也是空明的。树叶是空明的。是啊,整个秋季都是空明的。诗歌是空明的。店铺是空明的。寂静是完全空明的。

在深夜里,我想过去写那些舟楫。这本是我在深秋时分才能真正拥有的事物。但是,在制造发动机的时刻莅临之际,我开始接触了,那些呼吸,白色,叶面,奔涌,它们都与我无比接近。我很警觉地靠近了发动机。它现下是以最原始的速度在上升。它在向着时间,方圆,地蔓以及一切使我变轻的事物集中。我无法克服自己去向着那些分裂的部分靠拢,在那些天空里,我觉得澄澈的海水和白云的归属地是相似的。整个季节和万物葱茏和空虚的宇宙是相似的。发动机和一只奔跑的狗熊,和消融的冰川是相似的。关于诗和更为宁静的事物,和我们整个心灵的归宿是相似的。宇宙和我们的发动机是相似的。它们同出于一股水流。它们同属于一片海水。它们同属于万物萧条之地。但是,在我们宁静地驻扎下来的时候,天空低倾,它和我们的所有故事,脉搏,我们身体里的所有蚊蝇都是相似的。

按键音

不同的窗口给我提供了不同的示意图,我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它们,而后拆除了它们。

不同的理想主义的窗口奠造不同的灵魂:这是我濒临失败的错误的窗口,但它们提供不同的灵魂的深度。

我们在很多过去的时光中乐于谈论深度,失败的记录,十八里相送,一只香肠,无限的角力和远方的香椿。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或许能够看到母亲。

在她永逝的那一部分。在那秋风中。

我们是一只只松鼠,爬虫,在人间存在又倏忽消失的恐龙,巨人,兽类,枯树,草根,蒲公英。一只箭。一些飞纵的松鼠。我们攀上理想主义的高峰。

但是在那秋风中,在人类永逝的那一部分。

在我们刻骨地回返的时辰,在许多事与物中,我们曾经聆听到的天籁之音复又不存在了。它喧嚣,如同蛮荒之域自我内部的争斗。

我们聆听回声,在刻骨的秋风乍起的野外,在人生逐渐减速的中途,我们慢慢地停顿下来。在我们的感觉泛滥而思想空无的早晨,在那宇宙中的白云泛滥和时间退缩、伸展的早晨,我们停顿下来。万籁之轻使我们的记忆变得复杂起来。

万籁之轻使我们的记忆变重了,它需要更多的承载物方才可以抵达那最初的早晨。

我毫无征兆地看到了那最初的示意图。我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它们,而后拆除了它们。

我希望自己能够沿河边小径走到那些起点的深处。万籁俱寂的早晨,我需要更多的灵魂来为我承重。

但是,这类似于自我挖掘的深度,它在我们不至的时辰毫无用途。

我们在万籁俱寂的早晨,沉睡在自身的命运中。那些惆怅是复杂而永恒的。就像那些树木是复杂而永恒的。

在我们迷恋于转折的早晨,在梦幻连连的早晨,在大地之上,那磅礴之大水近似于拆除了永恒之物的早晨。它们是一条条枯河。

但这都是些多么久远的早晨啊。我无法越过那庞大的界域抵达那些核心。我咒骂自己。但这是无用的。我热爱的那些枯河,它们被埋没了。

我们站在久远而蛮荒的原野之上,那奔腾的时光随着被破坏的光线而变得深沉或暧昧的早晨。我们迷恋却力图忘却的虚妄的早晨就这样来临了。时间如同密雨不至。我们静谧如同深海鱼群。

这是隐秘的沧桑。

但我们仍在观望。

灵感的还魂

我在冥冥中似乎写过这样的诗:感受力就是布道师。不过我不喜欢这些句子。我深信,我必须坚持自己对于抒情诗的厌恶才可以继续写下去。自从抒情成为我根深蒂固的弊病以来,我日常徘徊的路径也完全改变了。以前是从东到西,现在则反其道而行之。我放眼望去,黄昏的落日已将远逝,但是,灵感的到来却改变了日落的轨迹,它如同氤氲的时光开启了我通向明日的门。我绕过几个正在高声谈笑的妇女。我坚定地看着她们前方不远的土地。在我们的身畔,污水带来令人绝望的景观。是的,仅仅是这样的一种回溯,并不滋生任何灵感。

生命似乎充满了魔咒般的沧桑。我在度过这样的一些日子之后,才开始回顾。但是,去除我的流连往返,我并没有离那些本来的事物更近一些。在云层低处的风吹刮上我们的面孔的时刻,那些明亮的星辰都在瑟瑟抖动。我觉得整个宇宙都过于深沉了,这与灵感的本质不符。我加快脚步走到了前方,但是,耽于一种久违的抒情之意,我开始解除我的自我窥视的牢笼。那些皱纹密布的田畴之上驻满了虫子。我聆听它们的叫声,这是整个宇宙自设的笼子。我看到密密麻麻的事物爬满了我们的领土。

但是,思念毕竟是坏的。它不是赤裸裸的相爱,并非诚挚的诗情。它不止于抒发一种记挂之苦。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事物,它们爬满了我们的身体。我们审察那些事物,我们拍击那些事物。但是,我们或许不得不热爱那些事物。我静静地看着它们写诗。这是我们羁旅天涯的生活之中最重的一次回溯。它只能使我们的灵魂变得更重。我看不到那些蓬勃而出的灵魂,我只看到黑暗之中的一些事物。这是我们在宇宙整体性的格局之中所看到的虫子们,它充满了一种明锐的回声。我打开灯笼,找到了那些出口。我们灵感的魂,从此去国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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