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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太深

2017-12-06樊燕

荷城文艺 2017年4期

樊燕

田小会望着王岩远去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回到院里,重新带起防护面具,到蚕室里给蚕消毒、加温、清除蚕粪。

再过三天,这些蚕宝宝就要吐丝做茧了。这几天是每一季养蚕中最关键的时候,不仅要有充足的蚕叶,加温时还要掌握好温度,及时消毒,清理蚕粪。田小会每天晚上喂好蚕就是十一点多,凌晨五点又要起床清扫,加温,喂蚕。更别说还要到田里去把桑叶一个个摘回来,她真是恨不能分身乏术。

王岩来找田小会,说要请她跟他去找村里的刘云波做思想工作。听到刘云波这个名字,田小会的眉头皱了一下,想拒绝。但王岩左一声姐右一声姐的叫着自己,她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在田小会的眼里,王岩也只不过是跟自己儿子一般大小的孩子,她实在不忍心拒绝他。田小会生的是一对龙凤胎,儿子思年和女儿思华都还在上大学。她第一次在村委会见到王岩时,心里便莫名地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再过一年,思年思华也将大学毕业了,如今就业形势困难,工作难找,说不准两兄妹也会像王岩一样,选择去当大学生村官。又或者他们会连大学生村官都考不上,想到孩子们毕业后将面临就业困难的糟糕境遇,田小会便从内心里对王岩生出些怜爱来。

田小会是村小组的妇女委员,每个月负责把村里的孕产妇情况上报给村委会。村里的左邻右舍发生矛盾纠纷以及婆婆媳妇之间永远无法平息的争斗,她都会出面去调解。自从她将一双儿女培育成了大学生,而且在吃苦耐劳和带头致富方面,她都可以算是村民们学习的榜樣了。从她对生活的态度,对儿女的管教,对待问题的处理方法方式,都深受村民的赞赏。大家都很尊重她,同时也很依赖她。

午饭时分,田小会正在做饭,院子里的大白狗小米就汪汪地叫个不停。狗狗的名字,是女儿思华给起的,当时思年和思华为给狗狗起名还闹了矛盾。思年说大白狗应该叫大白,或者叫小白也行,思华说叫大白就像是叫大伯,要是让他们的大伯听到了,肯定要引起误会。思华说叫小米多好听,就像她心爱的小米手机,说着便将狗狗抱在怀里,从不同的角度来一番自拍。这么多年来,思年不管什么事总是让着思华,毕竟思华是女孩子,家里也更宠她一些。田小会看着一双儿女拌嘴,心里是甜蜜的。

小米,小米。田小会一边大声喝斥着大白狗,一边小跑着去开门。

王岩提着一个资料袋,另一个袋子里还提着两瓶衡水老白干。他一脸窘迫地站在大门口,见了田小会,局促地说,姐,我实在没法子了。我一个人去了好几次,刘云波根本不给我开门。

这个刘云波,他真会欺负人。田小会无奈地笑笑说。

乡村的道路上铺着方方正正的青石板,有幼苗从石缝中探出头来。正午的阳光下,村庄是慵懒的。

王岩和田小会来到刘云波家门口,敲了半天的门,刘云波才一脸倦怠的来开门。他分明是才刚刚起床的样子,但却又让人感觉到他一身的疲惫无力。看见王岩,刘云波转身就要关门。田小会抢先一步用手挡住了即将要关上的门说,都到家门口了,也不让人进去坐坐,这是什么待客之道。真不知道你一天瞎转悠什么,把自己累成这样。

刘云波一脸的无所谓,讪讪地说,姐,找我什么事。

找你什么事,你心里难道会不清楚?你看人家小王,都来好几次了,你总是给人家吃闭羹。人家还是个娃儿,你也过意得去。田小会有些责备地说。

他们不就是一天嫌我穷嘛,我穷又没让他们养着我,我不偷不抢,我穷得干净。整天只知道叫我脱贫,叫我摘帽,难道他们又把什么阶级敌人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我现在的生活挺好啊,无忧远虑,自由自在。我穷,我就是愿意穷。谁叫他一天两头的来找我,他不嫌烦,我都烦死了。

刘云波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你也不好好想想,现在国家政策那么好,都要让穷苦人过上好日子。农村人没头脑找不到致富的路子,政府派人来帮着找。没有能力修房建屋的,政府想方设法出钱出力帮着解决。政府下那么大的血本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让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吗?田小会生气地说。

不悦的表情比比皆是,刘云波脸上的表情已经超过了不悦,算得上是痛苦了。至于比痛苦更严重的,则是一脸的自暴自弃。

王岩刚来村委会当大学生村官时,正好是扶贫工作进入攻坚时期。在他之前的几个大学生村官,有的考上公务员走了,有两个来了不到两个月,吃不了苦就悄悄跑掉了。村委会的主任看见王岩时,也是摇着头说,这个也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月。

刚参加工作时的热情过后,王岩也打过退堂鼓,甚至还偷偷地哭过。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他的同学们都忙着找实习单位,有的同学父母直接就为他们安排好了好工作。王岩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没有能力给他找好工作单位。考公务员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事,他坚信这样的幸运不会落到他身上。

自己都是二十出头的人了,不能为家里分担责任,还要让父母为他就业的事烦恼、操心,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如今的状况,似乎全天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去当公务员。仿佛只有公务员,才是父母心中最安心,最体面的职业。他决定先去考大学生村官,然后再慢慢考公务员。父母的心愿和期盼,做儿子的总要去实现的。

当大学生村官,必须要做好吃苦耐劳的准备。这是在王岩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父母的时候,他的父母和亲戚们告诫他的。她的小姨甚至还哭着对他说,大学生村官的工作可不是好干的,我同事的孩子去年也考上了大学生村官,才去了两个月就跑回来了,然后就死活都不肯再去了。我同事说在村委会是什么样的事都能遇上,大晚上的都不能好好休息,乡村邻里有个大事小情的,一个电话你就得屁颠屁颠的往村上跑。要是在山区,情况还会比这更糟糕。

王岩经过一翻思想争斗后,决定还是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行。刚到村委会的时候,他就怕自己坚持不下去,会像小姨同事的孩子一样。于是他在办公桌的玻璃下写了一句话:“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再坚持一下。”他时刻用这句话提醒自己,坚持下去,不要回头。

在以前的扶贫工作中,也有过令王岩头疼的事。他刚到村委会时,跟主任去水庄村的一户人家调查扶贫帮扶情况。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老太太的儿子两年前出车祸死了,儿媳妇说她要出去外面打工挣钱供女儿上学。这个理由体面充分,让人没有阻止她的借口。谁知半年过后,儿媳妇就再也没有往家里寄过钱回来,也从此断了音讯。一老一小的生活,全靠政府的困难救助维持着。小女孩还在上学,九年的义务教育并不需要花太多的钱。村民小组和村委会每年都把她们列为重点扶贫救济对象,上面有什么帮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们祖孙俩。老太太也力所能及地种地、养鸡养猪,日子勉强还能过下去。

扶贫工作进入攻坚时期,农村大部分原本列为贫困户的人家,在挂钩接对帮扶中实现了脱贫。而少部分的特殊困难户,却依然处于贫困阶段。后来又出现了新词语,脱贫摘帽。就是要帮你摆脱困难,将压在你头上属于穷人的那顶帽子摘下来,扔掉。

摘掉贫困的帽子,家庭经济收入就必须要达到政府脱贫的标准。对于一个常年需要政府救助,没有正常经济来源的家庭来说,脱贫真是件不易的事。而要把老太太和小女孩头上戴着的贫穷这顶帽子摘下来,真是更难。不仅王岩对此一筹莫展,就连身经百战的主任,也是毫无办法。

所幸的是,老太太和小女孩的贫困,她们可以领取低保和社会助学金。县上一家私人企业向民政部门提出申请,由他们挂钩帮扶这户人家,并愿意出钱资助小女孩上学,直到她大学毕业。

听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王岩仿佛觉得那个被资助的小女孩就是他自己。他兴奋地跑到村委会后山的坡顶上,在一片开着无比灿烂的荞麦花丛中,吹起了悦耳的口哨。阳光薄纱般倾泻而下,地里的庄稼泛着一片耀眼的光芒。他的两只眼睛大胆地睁着,直视着通透高远的天空,那片广袤的湛蓝中,有雄鹰在盘旋。

刘云波的贫困与老太太的贫困相比,是没有人会同情的。老弱病残的穷,政府有责任,社会有责任。你好脚好手,身体强健,这样的穷,历来都是被人瞧不起的。就算国企私企再有钱,他們也不会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资金。

穷并不可怕,只要找出其本质根源,认清滞后的原因对症下药,措施精准,就能从本质上将问题解决掉。怕的是懒和散。就像一个人饿着肚子,地上有拾元钱可以解决他的饥饿,但他都懒得弯下腰去捡。这样的人,就算你给他一座金山,他都会责怪你怎么不把金山换成钞票和美食。古话说,救急不救穷,救穷不救懒。

这些没有丧失劳动力却依然贫穷的人,就像一根根鱼刺,卡在人的喉咙里,令人难受,却又无所适从。

听说刘云波曾经是村子里学历最高的人,大概是财大毕业的。大学毕业那几年,他也在大城市里工作过。听说他年轻时心高气傲,总觉得什么工作都配不上他的学历和才华,东挑西捡的,又吃不了苦,混了几年,就跑回家来了。

父母活着的时候,他还帮着种种庄稼,养蚕的季节,也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养蚕赚钱。听说后来又迷上了麻将,就懒得种庄稼了,蚕也不养了。村里有人听到他和父母说话语气不好,便有人对他指手划脚起来,有的人甚至还像圣人说教一样对他教训一番。

也有人给他说过几门亲事,他要么直接不见,就算勉强见了也懒得搭理人家姑娘,气得介绍人两眼直冒烟。过后便没人再管他的闲事,一晃混到三十出头也没成亲。他的父母两年前相继去世了,村里人便说是被他气死了。

王岩对自己的挂包帮扶对象刘云波的情况,都是听旁人说的。而他自己却对刘云波知之甚少。很多时候,人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一个人的行为举止,其背后可能隐藏的是另外一个深不可测的事实。

乡政府分管扶贫的副镇长到村委会调研工作,开会的时候,把各个村民小组的组长和各村未脱贫的农户都通知去开了会。会上,副镇长说今年年底全县都要完成脱贫摘帽工作,全县脱贫率要达百分之百。现在还有半年的时间,各村各社都做好工作,想尽一切办法,帮助还未脱贫的农户,年底实现脱贫。

乡政府的领导走后,村委会又把各小组的人留下来开了会。主任可怜巴巴地说,我求求你们了,快想想办法,年底大家都要把各自村里的贫困户脱了。现在还有半年的时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各自包的贫困户,都要实现脱贫。

这样的话,自从扶贫工作进入攻坚阶段以来,村委会主任几乎每次开会都说。以前扶贫工作抓得不太紧的时候,开会时大家还嘻嘻哈哈玩笑几句。现在开会,整个会场就像刑场,大家都哭丧着脸。

有一次,主任还在会上说,像田小会这样的五好村干部,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县长在会上说了,在农村,一个家庭有两个大学生在读的,就可以列为贫困户,政府可以给予适当的帮扶。三四年娃娃大学毕业了,这样的家庭就自动脱贫了。但田小会家,从来就没有向我们提过任何要求。她反而用勤劳和善良,帮助过村里很多困难的人。

有人说,政府的钱,不要白不要。什么扶贫款、救济粮、慈善机构捐赠的寒衣棉被,见什么要什么。反正我穷,我就该得到帮助。

更让人气愤的是,去年上面来了一车扶贫物资。车子停在了村委会,主任打电话叫附近村子里来几个有劳力的人下物资。才十多分钟,就有一大批人涌进了村委会,老老少少什么样的人都有。叫年纪轻的几个人来卸货,他们问下完搬完给多少钱?送物资的同志看不过,生气地说,这是人家捐赠给你们的衣服物品,白给你们还送到了家门口,让你们自己动动手还要给钱吗?其中一个人说:当然要给,东西是大家的,又不是我们几个人的。见没人肯动,主任无奈地说,你们搬吧,搬完每人可以领走一袋5公斤的大米。主任的话音刚落,院子里的人一窝蜂地拥向车子。因为人太多,米不够领,最后把米换成了衣服,凡是动过手的,每人可以拿走一件衣服。但同样还是有人连免费的衣服也不想要,也就懒得动手了。

像刘云波这样的贫困户,各个村社都有。年年扶贫年年贫,扶了许多年,没有一点起色,反而有日见贫困的趋势。村上有他的扶贫物资,叫几次都不见他去领,村干部还得瞅着他在家的时候送到他门上去。十里八村的人,听到他的名字都觉得头疼。对他整个人的评价,说什么的都有,版本各异,花样百出。

王岩主动提出挂包帮扶刘云波的时候,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要了解一个人,千万不要通过别人的嘴巴。自己眼睛所看见的,也不一定是真实的。他要通过努力,去了解他自暴自弃背后的真正原因。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提及的伤痛和不愿面对的往事。有些伤疤看似虽已结痂,但心灵总是脆弱得经不起一丝拨弄,好像轻轻一触碰就即刻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也许是因为田小会在场,刘云波让他们进了他的家门。当他看见王岩提着的衡水老白干时,嘴角浮过一丝一闪即逝的讥笑,内心变得复杂起来。

出乎王岩意料的是,他在刘云波的家里,竟然看到了东野奎吾的作品《嫌疑人X的献身》和一些连他都没有看过的书。也许,像刘云波这样的人,也曾有过迤逦的文学梦吧。王岩想。

拿起《嫌疑人X的献身》翻了几页,王岩便惊奇地发现,这本书里像“草薙”的薙字,刘云波竟然给它注了音,可见他看书是何等的用心。

刘大哥,你看书真用心。不认识的字还注音,真是少见啊。这本书我也看过了,可是我并不知道那个物理天才警察的名字,是这么念的。王岩巴结地说。刘云波无所谓地笑笑。

王岩还讲了东野先生的其它作品,谈作品的逻辑思维和对案件的巧妙设计。还说苏有朋根据东野的作品拍摄的电影《嫌疑人X的献身》缺少美感,完全没有原著精彩。

刘云波仿佛找到了知音一样,开始滔滔不绝地和王岩谈了很多他看过的书。说到司汤达时,刘云波的双眼充满温润的光。他说,司汤达的思想是自由、平等的化身,作品对他影响也很大。而他却只用了“活过、爱过、写过”短短的六个字,就精准地概括了他淡泊而充实的一生。

田小会见他俩相谈甚欢,便悄悄地离开,回家给蚕消毒去了。

一整个中午,王岩都没有把他带来的扶贫资料拿出来让刘云波填写、确认、签字。反到是两瓶衡水老白干,已经有一瓶见底了。临走的时候,王岩说,我住处还有很好多好书呢,像简·奥斯丁和马尔克斯的书,几乎都全了,想看的话,就到村委会来找我。

从刘云波家里出来,王岩的心怦怦直跳,好像有千军万马在里面奔腾。因为他从刘云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光亮。就是这样一丝激动,让他相信,刘云波并不是他所听到的那个无赖、赌鬼、懒虫以及人人痛恨的气死父母的恶棍。

刘云波并没有去找王岩,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好多年,他怎么可能会因为王岩的宿舍里有他曾经喜欢的作家的书,就能将他死灰般暗淡的生活点燃起来。

王岩再次来找刘云波时,他们把上次喝剩的另一瓶衡水老白干喝见底的时候,刘云波一脸悲戚地对他说:如果整个世界都背弃你,蔑视你,唯有魔鬼对你展露笑颜,你是选择言听计从,还是誓死与之周旋到底?

刘云波醉得不省人事,留下清醒的王岩在捉摸着刘云波说过的话。需要说明的是,并非王岩的酒量好,而是刘云波一直在抢酒喝,拉都不拉住。一瓶酒的三分之二都被他抢着喝了。

是什么样的伤害,让刘云波变得如此自暴自弃。而眼能所及的,都是对他表象的评判。他内心的痛苦,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就算是把他视如生命的父母,也是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刘云波醒来的时候,看见桌上放着王岩带来的两本书《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往事纷纷扰扰的在脑际回旋,百年的孤独说的不正是自己吗?他仅仅只活了三十二年,却感觉超越了百年之久。唯一可以让他感觉到的爱情,却是最恶毒的欺骗。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时,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虚无的。唯一可以触及灵魂的,便是家里视自己如珍宝的父母。然而见到父母的那一刻,他的心再次沉入谷底。没有人关心他在外面生活怎么样,也没有人看见他几乎晕厥的虚脱。身边的人只是一味地炫耀、浮夸。在他们的心中,一个读过大学,在外面混了几年的人,回到家乡便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可以让乡亲们沾光享福,甚至还要为乡村修桥铺路。如果你做不到这些,你就是不孝,就是忘本。

城市的生活像一把重锤,狠狠地将他击倒。不管刘云波做出怎样的努力,他都无法融入到城市的繁华与虚荣里。曾经让他爱到骨子里去的女孩,却伙同他人巧妙地将他送进了看守所。真相如同鋒利的匕首,正一刀一刀用力地刺着他的心脏。在他气息奄奄命悬一线时,他始终相信他和那个叫小薇的女孩,经历过的是真正的爱情。

绝望是可以摧毁一个人意志的。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刘云波,被母亲在梦中一声声唤醒。母亲永远是孩子心中最安全的港湾,不管你境遇如何,母亲都与你血脉相连。也只有母亲才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于是,他选择了逃离。带着唯一的温情回到母亲的身边。

迎接他的,并不是他梦中的那个温柔乡。也不是有妈的孩子像块宝那样的待遇。当乡亲们对他荣归故里的期盼变成幻想后,各种中伤随之而来。甚至还有人不择手段地打听到了他进过看守所的事。

偌大的城市,充满焦灼的生活,行走在城市拥挤的人群里,我总会觉得自己要被吞噬掉。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觉得很多人都长得像蚂蚁,巨大的脑袋装着一个个庞大的梦想,用和这个梦想不匹配的瘦小身躯扛着,到处奔走在一个个的尝试里。而回到农村,原本单纯朴实的人,又都变得那么复杂。刘云波无力地说。

刘云波再次陷入了绝望之中,不是被蔑视背弃的那种绝望,而是被亲情的疏离。那是一种无形的伤感迷雾,充斥着他的灵魂。而让他感到最不安的,是他无法再信任自己的智慧,他感到自己正逐渐失去判断力,陷入不可抗拒的灾难之中。而他的前途,就和爬山一样。前面有一座山,爬了很久,却还是在山林里徘徊,到不了山顶,也找不到出路。就这样被困住了,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人生就像一个无用的齿轮,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

王岩是第一个了解刘云波内心痛苦的人。而他自己,在走入社会之后,依然被父母视如珍宝般的疼爱。选择当一名大学生村官,是社会责任,也是一个青年应有的担当。曾经以为在工作中吃够了苦楚,面对刘云波的痛,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肤浅。

还有半年的时间,刘云波必须摘掉贫困这顶帽子。这是主任给王岩最后下的军令状。唤醒一个人的灵魂,激发一个人的斗志,也许,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命运就像一块沾满油污的抹布。将刘云波原本洁净的人生涂染得晦暗不堪。他也曾怀揣着满腔的斗志,将未来的蓝图描绘得异彩纷呈。上学的时候,他投入地学习,走出校门之后,他投入地工作。命运似乎总在嘲弄着他,就连那场被欺骗的爱情,他也投入太深。随之而来的伤害,一次一次地将他击倒。于是,他选择了妥协。选择了对命运的言听计从。

人生的过往与流徏,最终也不过是一出戏。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此去经年,往复不止。而刘云波,只不过是入戏太深,而已。

王岩相信,一个热爱读书的人,思想境界也不会平庸到那里去。在毕业晚会上,他的导师曾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读书是一项精神的功课,对人潜移默化,使人从世俗的渴望中解脱出来,产生一种存在。读书不但可以开阔眼界,还可以让你的心灵更丰盈。至少,在你面对问题和困难的时候,会多一种思维的角度,多一种选择。你们走入社会之后,千万不要丢下书本,要做一个热爱读书的人。

王岩被导师的谆谆教诲深深地感动着。毕业快两年了,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养成了每天坚持读书两小时的习惯。

共同的兴趣爱好,将两个原本充满对立的人,拉上同一条渡船。他们像亲兄弟一般,为自己的未来重新归划。王岩说,如果他没有来当大学生村官,还不知道自己与社会脱轨了那么久。虽然他也只是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但父母都很疼爱他,大学毕业之前基本没有吃过什么苦。到村委会参加了贫困人口建档立卡工作后,才知道在农村原来还有那么多困难的人。那些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就读能力的孩子,都早早地到外面打工去了。看着那些姓名后面的出生年月,有好多都还比自己小,却已出门在外好多年。他说能够亲自在基层一线参加脱贫攻坚这一伟大实践,参加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决胜战斗,是多么无上光荣的事。他计划用三年的时间考上公务员,他不仅要了却父母的心愿,还想在身份转为公务员之后,更好地为农村贫困人口做好服务工作。尽自己所能,帮助贫困人口真正走出贫困。王岩说这话时,信心满满。

王岩对生活的热情和对工作的激情,让刘云波感动。他浓密的眉毛下,那双冷峻的眼睛用花岗岩般坚硬的目光看向远方。

刘云波也开始了对一个人的倾诉,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敞开心扉地诉说自己的过去。他说大学毕业的时候,也像王岩一样充满了激情,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向往。他在省城找了一份工作,认识了一个叫小薇的女孩,他们很快就相爱了。两人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之中,连呼吸都觉得是多余。

在一个炎热的正午,一群人砸开他租住的房门,几个人将他强行带到了一个房间。他进去的时候,房间里的谈话声、有人起身撞倒凳子声、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一下子就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他。屋子是灰色的,烟雾弥漫,烟味和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几只苍蝇无头绪地飞来飞去,电扇慵懒地旋转着,屋里寂静无声。几分钟后,有两个人气势凶凶地朝他走来,一双有力的大手抓起他的领口,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提起,抵在墙上。他像一个被钉在墙上的稻草人,四肢麻木,僵硬。

后来,他被送进了看守所。原因是涉嫌一起融資诈骗案,而他正是那个诈骗公司的合伙人之一。正当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却又被放了出来。原来是小薇用爱情诱骗了他,利用他对她的爱和信任,将他的身份证、学历证以及会计证书拿去参与了公司的合资注册,他便被莫名其妙卷入了那个诈骗案中。而她却在事发之前,与其他人一起卷款而逃,将他置身于案件之中。

后来因为证据不足和没有作案动机被放了出来,因为进过看守所,身上有了污点,出来后找工作连连受挫,甚至想找份小工打都没人敢要。昨天还幸福地徜徉在爱情的浓情蜜意里,今天便被无情地宣告只是一场骗局。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感觉这个大学白读了,自己曾是当时村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却在一场骗局中像个白痴一样浑然不知。他无法原谅自己。

大病一场之后,走投无路的他回到了家乡。记忆中的乡邻是多么的淳朴友善,以前出门都不用给房门上锁的单纯,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见了外出回乡的人,都以为你是抱着金砖回来似的,大家都踏破门槛要来探个究竟。几天之后见他连象征性的糖果茶点都未奉上,便想方设法地造谣生事,最后还殃及了他的父母,让他们也跟着受尽了屈辱。刘云波在诉说往事时是痛苦的,也许只有让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便不再痛了。

回到家乡后,被乡亲们的误解、中伤以及父母的埋怨所带来的伤害,远远比社会对他的冷酷所带来的伤害要深得多。他到县城找过工作,但他的档案里记录着他进过看守所的污点,没有一家单位肯要他。他去工地上挑过混泥土,却被农民工取笑,说他一个堂堂大学生混到如此地步,还不如死了算了。他暗下决心去考公务员,经过了一年的准备,却在资格审查时被告知他没有资格参加考试。

偌大的世界,竟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想到了死,也许,只有死才能让他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就在这时,他的父亲患上了绝症。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型的父亲,在临终时握着他的手说,儿啊,不是父亲心狠不理解你,是怕我和你妈走后,你要怎么活啊。已经两年没有和他说过话的父亲,带着无限的眷恋和担忧离开了人世。他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世界末日般的绝望。半年后,母亲也离开了他。

死亡并不代表爱的终结,而我们最大的恐惧是来自对死亡的忧虑。真正死去的人并不痛苦,却将生离死别的痛留给了活着的人。看着父亲母亲从此在人间消失,他们存在的意义,就这样在人生的节点上划上了句号。之后的任何一个日子,都与他们再无关系。刘云波想死的念头,一瞬间就消失了。

他的确在沼泽地里打滚太久了,只要停下来,就能闻到密实细微而分量十足的烂泥腐烂的气味,不知依附和沾染在内心的何处。这里不会有任何梦想的存在,他成为一个心灰意冷的人。这种心灰意冷,是在血肉中闪烁出微弱光泽的核心,而不是皮肤上一块湿布就可以轻轻擦掉的污渍。

两人在黑夜里静静地坐着,不说话。沉默如磐石般压在他们的心头。听见刘云波的喉咙里有咕咕的声音,像地下的暗河,涌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良久,王岩听见他发出呜呜的哭声,哭声尖而细,如同一炳锋利的尖刀,划过屋子里凝滞的气息,继而如撕裂的绸缎,令人感到紧张。

人生最大的不幸,不是经历了苦难,而是在深陷痛苦的沼泽无法自拔。你经历了什么并不重要,在经历中学到点什么才重要。若是在不幸中趟出一条生路,通过不断的打磨自已而找到开启命运的那把钥匙,这个过程将是多么的伟大啊。此时,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电视剧《我的前半生》,而庞大的网络里到处都是这个剧本的经典台词。

我已经好长时间内心不会冲动了,心里的那潭死水都长了青苔。可这会儿,那潭死水又忽然冒出了几个气泡。刘云波自嘲地说。他将酒杯中的酒一口饮尽,把杯子重重置于桌上,坚定地说:我的前半生到此结束,我的后半生,我要活得像个人样。

他终于明白,他不在是当年那个单纯幼稚的刘云波了,他是一个从泥坑里挣扎着站起来的人。他没有必要再像过去那样,用一些自我欺骗的方式,来保护自己。

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身上的一切都变了样,而且是那么的自然,仿佛他天生就是如此。村民们发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年轻,更有活力,却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陌生。

又到育蚕苗的时候了,王岩和刘云波一起敲响了田小会家的大门。小米汪汪地叫着,开门的 ,是田小会的女儿思华。思年正和田小会给刚刚育出的蚕宝宝加温,消毒。

田小会是村里的养蚕大户,在进城打工的浪潮涌起的时候,她承包下了被村里人遗弃的田地,种植了蚕桑。几年下来,因养蚕致富的田小会已成为全乡的典型养蚕户。整个村委会的蚕苗都由她培育,再出售给养蚕农户。

田小会看见他俩,便善解人意地说,你的蚕种,我帮你育着呢。

见王岩一脸的困惑,思华笑着说,你俩之间的恩怨,我妈都跟我们兄妹说了。我妈说要让刘云波振作起来,让他在短时间里走出困境,我们就得帮助他解决目前的经济问题。而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季蚕养好。经济问题解决了,他的尊严和自信也就找回来了。至于他愿不愿意养蚕,还得看你的本事呢。

我妈以前就跟我和哥哥说过,刘云波并不是村里人所说的那种人,他一定是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心灵受到了创伤。她以前曾试着要帮助他,可是刘云波并不接受她的帮助。她还说要真正帮助一个人,就得了解他内心的痛苦,找出他痛苦的根源,用真诚帮助他战胜内心的魔障。不然,我们将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思华俏皮地吐吐舌头说,我妈是不是很有文化啊。

嗯,一弦一柱思华年,的确很有文化。王岩钦佩地说。

王巖对思华说,他很佩服刘云波的阅读量,也很佩服他在人生的最低谷时,依然选择了坚强的活着。而在适当的节点,以不同寻常的杠杆撬动人的心。

刘云波天还没亮就起床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早起过了。他要到田里去采摘桑叶回来喂蚕,四周的蛙声还在争先恐后地唱着歌。绿茵茵的桑叶上带着朝露,像新生儿一样娇嫩美好。黎明前的田野有湿嗒嗒的味道,深深地吸一口,便能含住一团清爽。

刘云波的心情很好,一路嘘风打哨。

此时风正好,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