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
2017-12-06朱莲花
朱莲花
大雨是突然降落的,在老太爷去世的晚 上,一夜之间,五里槐村就变成水茫茫的一片。
凉意笼罩了整个村子。
村子不大,有几十户人家。都是朱姓老祖宗的后代,老太爷是活在村里辈分最大年岁最长的人。
当过私塾先生的老太爷,就像那一坡又一坡长满皱纹的古槐,香味醇厚地生活在五里槐村,受着全村人的膜拜。
青山依旧,碧水长流,老太爷终走完了他九十岁的人生,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闭上了他不甘心的双眼。
村里的老汉们,低垂着花白的头,围在老太爷家中, 一屋子的长吁短叹。窗外的雨,纷乱瓢泼了一夜,他们也愁肠百结了一夜。
这些老汉,都懂老太爷的心思,知道他走得多么遗憾。
可是,他们顾不上想这些,眼前最犯愁肠的,是老太爷入坟的事。全村就是些老汉、娃娃,壮劳力外出务工,闻着年味儿才肯回家!要找什么人,才能把老太爷的棺木抬到山坡上的祖坟地?
大雨却不管老汉们的愁事,没日没夜地下着,洗涮着远远近近的一切。但是,也有些雨水冲不走的记忆,清晰地从老汉们的身体深处冒出来。
记得那时,日子都过得苦,大人娃娃总吃不饱。春种夏收,村里的娃们,跟在挥汗如雨的爹妈后面,不是在集体的土地上挣巴些工分,就是侍弄自家的一亩三分自留地。
虽说,上学基本上免费,村里人还是不上心, 这样的日子,谁还有心情让孩子念书!
只有老太爷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金秋九月,天高云淡,是村校开学的时节。
戴着瓜皮小帽,穿着黑色斜襟衣的老太爷,拄着拐杖,捣捣东家的门,敲敲西家的墙,说,娃们该上学了。
小辈们并不买他的账,反而和他顶嘴:“肚子都吃不饱,去学校干啥?你也不看看,这些猴崽子,生就的榆木脑壳子,能读哪门子的书!”
碰了壁的老太爷,恹恹地抚着槐树,满脸伤悲,目光悠远地看着前方。见有人走过,就叹息:“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讀,经书不可不读啊!”
可是,谁听他的话呢?
老太爷沉默着,后来,开始在家捣鼓,熬制娃们爱吃的麦芽糖和香味玉米籽。
村校墙外是槐树林,槐花正开满树。
村里人带着白天的劳累,在大槐树下歇息,老太爷用零食,引诱着疯玩的娃们到他的小院。
槐香中沏上花茶,院中铺着竹席,吃过馋人的麦芽糖和香味玉米籽后,老太爷就着黄豆大的油灯,领他们念唐诗宋词,讲经史子集,细述外面的世界,把他的希翼悄然播种。
月亮照着池塘,风爽快地吹过。远方,自由的鸟儿在飞;近处,娇媚的槐花在坠落。沐浴着这份安静美好,那些诗意的句子和美丽的梦想,如精灵一样,在娃们的心中生根发芽。
老太爷诗书启蒙的日子,让娃们带着梦想的翅膀,陆续走进校门,一路读书到大城市,跳出农门,飞出了五里槐村。
老太爷摸着小胡子,逢人就露出满满的笑。
只是这几年,农家娃上个大学真心的不容易,工资低消费高,背着沉甸甸房贷的光景,让村里人对读书灰了心,早早撵着孩子丢了书,出门去打工。
九十多岁的老太爷,最后一次踉跄地走过荒芜的土地,浑浊的老眼里滴下泪水。
他老了,无力再为迷路的儿孙们指点迷津。
在这个万物吐故纳新的雨夜,他抱憾黄泉,把愁肠留给一村子的老汉。
愁肠复愁肠的老汉们,在一个天刚放晴的晨晓,听到满村的狗们此起彼伏地嚎叫,疑惑地开门张望,却发现老太爷家门口站满了人。
黑压压一大片,全是五里槐村走出去的读书人,他们散落在各个城市生活,听到老太爷去世,相约着回来为他送终。
这些文弱的读书人,一律穿着白衬衣,罩着黑西服,手臂上戴着黑纱。平日,村人们都笑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此刻,却显得那么有力量,让人安心。
多彩的经幡飘起,老太爷的灵柩稳稳当当地抬在了他们肩上,这些飞出五里槐村的男女们,簇拥着全村的老汉、娃娃,缓缓向墓地走去。
太阳慢慢爬出来,远山近水一片清明。
泥地上,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