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
2017-12-06◎张春
◎张 春
幸会
◎张 春
我妈不是个普通的妈妈。
她常哀叹为什么我长得这样弱不禁风。“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只手能拎半头猪。”她总是这样说。她本职的业务也顶呱呱,到现在已经六十多岁,对数字依然非常敏感,家里每月每年的收支,都能用心算精确到个位数。
我4岁的时候,和其他小孩子在高楼外的屋檐上追跑嬉闹,极度危险。她没有打我骂我,去买了个大西瓜,带我们站到那个楼顶,然后把西瓜扔下去,你看,摔下去就是那个样子。还有一次,在家里看《哪吒闹海》,看到哪吒自杀,刚好到上学的时间,我只好一边伤心地大哭,一边去上学。身后远远传来妈妈的声音,她边跑边喊:“哪吒没有死—被他师傅救活了—不要哭了!”追了起码二百米。
我初中的时候第一次收到情书,非常忧心。试探地拿给妈妈看。妈妈仔细看完,然后喜滋滋地叠起来还给我说:“青春真好,还有人写情书啊。”我后来听说很多女孩子不再对妈妈说心事,就是从第一封情书开始。而我却松了一口气,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和她说的了。
我14岁第一次出家门,要去外地念书,惶惶不安。自己收拾行李也不知道收拾得好不好,请她来看,她随便看了一眼说:很好!我都收不了这么好!这是我的成长里很重要的一件事。
她和三岁的小表弟一起看《天堂电影院》,少年在少女窗下苦等而窗户不开。弟弟问我妈:“她为什么不开窗户啊?”我妈懒得解释,说:“她怕他用弹弓打她!”到最后那个许多拥吻串起来的镜头时,她也和我一样热泪盈眶。
我们之间,也不都是美好时光。青春期叛逆时,我跟她争吵,说出狠话:“等我长大了,还了你们的钱,我就再也不欠你们了!”她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说:“我们大人有时候也心情不好,你看看《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她总是逗皇阿玛高兴,你就不能也哄哄我吗?”
当时十几岁的我,拼尽全力准备跟妈妈大干一场,她却在盛怒之时,告诉我她的软弱,她需要我。那个不懂事的少年,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儿自己该为成长负起的责任。
她也曾经很粗心,小时候上学,爸妈很少接送我,下雨也一样。但是家里的伞都是长柄的大黑伞,我个子很矮,不喜欢带那种大伞,所以经常淋雨。过了十几年,我随便抱怨了一下这件事,她后来几次跟我说:“那时候我怎么就那么蠢,不知道给你买把小伞呢?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你也要原谅我们啊。”
又一次回家,她给我买了把最轻便的小花伞,叠起来像个小棍子。这时我已经30岁了。
疯狂辗转在全国各地考美术学院的那些年,她曾经到北京看我。后来爸爸病倒了,妈妈去陪护,我并不知道。
在我最后考试前后、爸爸大手术的时候,不眠不休地陪护40天回来,她竟然还胖了些。她说虽然没怎么睡觉,但是爸爸吃剩下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搅一搅全部吃掉。受不了的时候,就自己跑到厕所里去哭一场。
她说:“要疯掉还不容易吗?我要是撒手疯了,还有谁能这样照顾他,我两个孩子又怎么办?”爸爸终究还是因为癌症去世了。她规定自己每天只能痛哭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要振作起来。因为她的两个孩子都还小,她不能倒。
命运是猜想不透的。爸爸去世一年后,我刚考上大学,突然也卧床不起。我生病已经一个月了,但不知道有多么严重,一直跟她说没事没事。妈妈还是来了,等她推门走进我宿舍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她一进来站在门口,我喊完一声妈,就哭了。她说莫哭莫哭。我说你先等一下,我还想再哭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也许会瘫痪或者死掉。她就背着我,一家一家医院去看。
当时在北京看病太难了,中日友好医院八十多岁的老专家,半个月出诊一次。每次排队要排四五个小时。我连躺着都没有力气,还要坐在人山人海的地方候诊。妈妈的心应该已经被烧焦了吧。她摸着我因为打了很多针而布满瘀青的手轻轻说:“不知道有没有那种神仙,能把你的病摘下来放我身上。”
病久久没有确诊,我除了不能走,连手指都没有力气了,喝水都握不住杯子。医生没建议住院,现在想想,当时家里没有钱可能也是个原因。爸爸才刚病逝一年,当时为了给爸爸看病已经卖掉了家里的一处房子。
那些日子,宿舍里有6个女生,我俩就睡在宿舍的小床上。我又很疼,只在凌晨能睡一小会儿。妈妈为了让我睡好一点儿,总是蜷在最小最小的角落里,而且很早就起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到底几点起床的。
我的同学告诉我,遇见你妈妈在空旷的操场上独自痛哭。
那是爸爸刚去世一年,这个家庭还没从沉重的打击里恢复,灭顶之灾就接踵而至。这一切又落到了妈妈的身上。若换个人做我妈妈,也许我们就都活不下来了。
在北京治疗三个月后,连医生都不怎么搭理我了,说住院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一步路也不能走,她就背着我,从北京跋涉两千公里把我弄回家。她到处寻访奇怪的方子和疗法,又把我背去各种奇怪的地方治疗。
最后,她自己研究医书,研究疗法,自己试药开药,在自己身上试针,给我打针。她甚至琢磨出了一套按摩的手法,能准确地摸出我任何疼痛的地方,并说出疼痛的程度。
半年后,我站了起来,回到北京读书。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有些事后来我知道了,有些事可能我永远也不知道。
有一年我写了两篇小说。在一个挺糟糕的情况下,这些小说是个发泄,灰暗消极。十几年后,妈妈突然提起那两篇小说。她说:“当时我想,这孩子应该活不成了。”就停住,然后眼睛红了。我又回忆了一下当时她的反应,她当时笑笑开了个玩笑:“你们小艺术家啊,还是少写这种东西。”后来再也没提过。
我自以为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当时觉得她也没怎么当回事。她在觉得“这孩子大概活不成了”的心情中,说出那种话,是怎么做到的呢?她是怎样看着我吃饭、睡觉,坐在电脑前?我说话的时候她该怎么应对,沉默的时候她怎么和我相处?她是不是也做好了失去我的准备,在她的身躯里,心是不是已经碎成了渣?
我竟然让妈妈经受过那样的煎熬,忍了10年之后,终于在我面前红了一下眼睛。还能说什么呢,自责都是一种虚荣。有这样的榜样在前,善待生命的决定也越来越清晰。我只能说,愿我不虚此行,所有的期待都有回音。更愿她承受的,疼痛的,爱着的我,让她的生活更有意义。
妈渐渐老了,成为一个可爱的老人。
我总觉得她是个很有智慧很大气的女人,她六十多岁了,还在忙来忙去,觉得自己还能做很多事情,还希望能为我们创造更好的条件。她有一回跟我的好朋友提到,我从来不当她的面为爸爸的去世哭,她很不放心。我有时会想,不知道她充实和快乐的样子,会不会是做给我看的。那一年我回家,破例起了个早,发现她在阳台上对她养的鸡说话:“你看看你,吃你自己的那些啊,干吗要抢她的啊?”我想自言自语的人心里是不是很孤寂。对于她的忙碌,我不敢心酸,怕辜负她的聪明和心意。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像很多妈妈那样,说她怀我的时候吃了什么苦、落下什么病之类。她总说我是她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的宝贝。她轻巧地说:“生命是瓜熟蒂落的事。”给了我很深切的安慰。
和妈妈分开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到她。种的薄荷也想她,只要妈妈在,它们就都卖力地发着新叶,很快就长成绿绿的一丛,妈妈一走,它们就在很短的时间内枯萎。我为它们翻土、浇水、施肥,希望它们恢复生机。做这样的事情时,每一步都好像妈妈就在旁边,叮嘱这个,叮嘱那个。好像我做这些不是为了种薄荷,只是为了想一会儿妈妈。
今年三月,她到厦门来看我,我们去海边散步。妈妈说,她以前不是很会走路,现在因为腿脚没有以前好,反而领悟到一些事情,变得很会走路了。她说:“要把手甩开,专心致志,不要突然地快,也不要突然地慢,好好地呼吸。要这样,一脚一脚地走,走多远也不会累。一脚一脚地走就可以了。”她平静地望着前方,均匀地走着路,因为那样认真而仔细,显出协调而动人的姿态。我望着她,因为发觉自己突然涌出的热泪,不得不把头转向海的方向。
她一直喜欢看我写的文章,今天写了很多。我想对她说的话,想了很久终于想好,千言万语变成两个字: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