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茂盛的诗
2017-12-06施茂盛
施茂盛
施茂盛的诗
施茂盛
寒鸦
早晨,我恍惚看见一只寒鸦
从枝头跃起
涟漪像一阵痉挛
穿过它的身体
此刻它绘在湖面却又不为湖水的绝境所动
它绘在湖面的阴影
只是余晖洒向旧墓的一部分
在死者的寂静中
它拎出自己的躯壳
仿佛重构令它从未死去
落进它眼中的雨滴将化开
它蕴含的暝色
这遍及语言的暝色却又不为语言所动
像孤零零的神造之物
拼命摁住自己,不让溢出
我突然觉得身体被凿出一个洞
似乎有了觉悟的泉涌
在我即将被触及的瞬间
这只寒鸦终于在枝头塑成
而清冽的湖水正从四面八方向它注入
持续的雨将改变一切
恢复成我生前的模样
我恍惚看见它从那个即将完成的我中跃起把一团死亡逼出体外
像所有死者一样,不为所动
绮诗
湖面慈悲的折光已构成句子
瞳仁蓄满远山垂滴的青翠
我听见松涛也加入琴弦的呜咽
仿佛鸟鸣受困于疲乏的身体
真正的曲颈在层层荷叶之下
锦鲤用粉鳃过滤着回溯的涟漪
只有饱满的泡沫才有诗性
笔下的青苔漫过了岸边石阶
而毕真的星子在枝头夜饮
邀清风迈向高蹈的虚无
只要是散淡的月光酿制的
都可看作寂寥里的琼浆与玉液
去吧,被游丝抚过的欲念
别辜负了这首诗的召唤
我望着窗外占据我的世界
像一颗果子裂开了隐秘的嘴唇
芭蕉
在疲倦还未来到之前
一棵芭蕉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所以它看不见我的虚弱
而描摹它的笔也是虚弱的
偶尔我会明白,不是我
违逆了它奔赴一场盛宴的本意
我希望我的这首诗
不应成为它停顿的理由
一只黄鹂在它顶部跳跃
我莫名感到我在被它的鸣叫虚构
像一只面临绝境的坛子
周身布满醒悟的裂痕
令它进入我的是一颗露珠
从它宽阔的叶背弹起
沿着一根弧线含住自己
最后在我的思虑中得以保全
我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什么
一棵芭蕉让我存在了许久
它将我如静电般呼之欲出
仿佛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纪念
雪是雨的抽象
雨是它自己的抒情
泪水冷却后,夜空缩紧如琥珀
万物垂怜而结晶
幸福像信笺突然展开
悲伤却怎么也拥抱不尽
本该跌落尘埃的嘴唇
恐怕再也不会被指出
那个词依然守口如瓶
耗尽灵魂的涟漪
把所见的风景还给一面镜子
世界就此固定了下来
从乌云处取来活水
让一颗石子摸到它柔软的心
群星在额顶离别
浮游的树冠俯身低就
我试着从这座城市倒退
一生富余了太多病句
时光从此不再眷顾
我的背影缄默如一个答案
赞美
在我赞美过的白云、雨水和
露珠之间有一股
泉涌,如欢爱喷薄。
有花椒树晕眩,酢浆草酿制早晨的蜜,
羊群在霞光里安静地分娩。
我赞美他们:草原上孤身奔跑的星子,
沙尘中掩面而过的假行僧。
涌动的夜空为我留下最后一位天使,
她朝着我的方向飞;
梦想,使她朝着我的方向飞。
在旷野,仁慈的炊烟撒尽骨灰,
万物有灵却苦于在人间消磨。
那旧时光所赋予的乡愁,
让我赞美消逝的青冈,
也让我赞美刚刚崛起的新村。
我赞美一只遗落在树冠的鸟骸,
赞美五里外一座觉醒的墓碑。
那些我遇见的人吶你们只是无辜来到。
如果我向你们传递的是问候,
请允许我赞美死亡终于把我们认出。
幻觉
一天中的某个时段
我总是出现幻听
窗外阳光明媚,我却听到了雨声
每一声鸟鸣如崩溃
惊雷在耳底钉着钉子
我像一颗星子垂立
内心灼热,怎么也不能使自己安静
这熟悉的万有引力
令钟摆固守的所有规律
毁于此刻徐缓而来的潮汐
一群亡者在我喉中
我是他们之中一位疲惫的战士
我试图说出他们
却徒然发现我的幻觉
正安抚着他们原地返回
一个词从它的缝隙间
侧身而过
我爱上了它的结构
但我总是摆脱不了它荒谬的那部分
仿佛廉价的美学
如果我足够清醒
相信还会恢复听觉赋予的某种习性
如果困境不止于眼前
愿所闻全部显现
而我变成最后一句旁白
死亡
假如这一生我有我自己的死亡
它今天应该也有碗口那么大了
那些突如其来的裂痕喂养着它
只有少数经由技艺而完成
我希望它在相爱的途中出现
蒙受语言善意的训诫
所有哀思都不能把它写下
它已化作我身体的一颗泪珠
我仍觉得它会慢下来
在我们的每一次谈话间隙
它像一根煞白的刺
每日在我骨缝里钻营
再大一点,我将彻底认不得它
孤独也唤不醒它
没落的春风拂向它
如病体奔赴下一刻的我
千万个它必有一指
假如我的死亡用尽了它自身
我希望它是我熟悉的语调
在朗读那尚未开启的篇章
如果
上帝指着一束花说:开吧
这束花就真的盛开了
但如果上帝没有给它灵魂
它又怎会如此无所顾忌地盛开
白云破空而出成为白云时
如果闪电和雷霆从未有所承担
白云又如何能擦亮白骨
那从我们体内冲出的白骨
春天在万物的决口复始
它悉数贡出它的臊腥
如果此时我不是死者般大梦初醒
又有谁为它完成这不可遏止的嗅觉
每颗尘泥必有一个我们
如果没有沾染这么多厌倦
我们为何不懂这俯身的抚慰里
有经年的旧债尚未偿还
一只麻雀被自己的良愿画出
兀立枝头,自我取悦
如果造物只是知天命
那它对旷野的饥饿为何又让人如此痴迷
流水顺着石崖而下
造出绮丽彩虹
如果不给它一根看破红尘的骨头
它又如何为你粉身碎骨
群山每年拔高五百米
如果这个结论成立
那么,又是什么许以我们远景
愿我们在斧痕里绝处逢生
一首诗真的成了它自己的悖论
像一场酷刑在等着我们
但如果这不是天意
它怎会有如此决绝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