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被
2017-12-06陈力娇
□陈力娇
中国被
□陈力娇
美智子种燕麦,和丈夫小野一郎共同抚养两个孩子。大的叫五一,小的叫六二,均是以他们的生日取的名字。五一年长六二三岁,在日本他有继承土地的权利,而六二没有,六二在户籍上是次子,次子都没有继承权。
一郎曾为这事苦恼,美智子更苦恼。六二体弱,她不知道她和一郎百年以后,六二该怎样生活。但是这一天机会来了。一郎一进院门,手上的泥巴都没洗就跑到美智子跟前,递给美智子一张招贴画。他洪钟一样的声音,敲得美智子耳膜直颤:“美智子,六二有救了!”
美智子站在日本北海道湿润的空气里,激动地把招贴画看完了,她的两眼顿时蓄满了泪水:“这可以呀一郎,我们有土地了,六二再也不用担心没土地了!”
招贴画上是一对日本夫妇,男的右肩扛着锄头,左手抱着孩子,女的臂弯挎着篮子,篮子里是饱满的稻穗,他们一起乐呵呵地站在田头,一派美不胜收的景象。
他们上路了,与他们村子里一半的村民,去了中国满洲。
政府承诺,那里有衣有食,土地肥得流油,一人百亩土地不成问题。一想到土地的辽阔,一想到黄澄澄的稻浪,美智子喜得在一郎的脸上一个劲地亲,亲得一郎的脸上盖满了一个个红红的印章。一郎是个老实的农民,他什么都听美智子的,只要美智子高兴,他愿意去满洲的天堂。
他们走水路,走旱路,走了近十天,终于到了黑龙江的方正。
此时正是一年的尾巴,秋收过后。
一下车,一车人都傻了,这里一片凋敝,原野枯黄,民房破旧,看不出生气。给他们新盖的房屋倒是整齐像样,就是里面太空旷,设施奇缺,处处陌生,一点都不及他们原来的家。
护送他们的是铃木大佐,他挎着战刀,穿着日本军服,手戴白手套,杀气腾腾地从驾驶室跳下来,用母语向村民们训话,大意是: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大地将是绿色的地毯,谷仓里养出硕大的老鼠,能把中国猫吃掉!
二十几个小孩子哄地一下笑开了,五一的小手拍得跟打竹板似的,青蛙般地在人群里乱动;六二乐得原地直转圈儿,他仿佛看到了比猫还大的老鼠,吃得像气球一样圆鼓鼓的肚子。
只有他们的爸爸一郎很担忧,他抑郁的眼神远远超出了一切。
美智子见丈夫不语,走向前,伏在他的耳边问:“怎么不开心?”一郎小声说:“我不知我们这个冬天吃什么,你看这里有粮食吗?”美智子向不远的村屯望去,矮趴趴的百十幢民房卧在秋风里,灰头土脸,很少有炊烟。围上来看热闹的几个中国孩子面黄肌瘦,秋风阵阵涌来,枯屑直抽他们的脸。
一同来的几个日本青壮农民也有同感,他们的面容个个挂着不满,其中一个问铃木:“我们的基本生活怎么解决?漫长的冬季如何度过?种子到哪里去弄?”铃木刚才还春风满面,听了壮年这样发问,忽然勃然大怒,说:“死的?你们的去抢,不会吗?”他指了下眼前的村庄,“他们的,大大地有!”
一个年纪稍小的年轻人没有惧怕,继续问:“我们没有被子,没有锅碗瓢盆,我们什么都没有,都去抢吗?”铃木走到他跟前,来回踱着步,几个来回后忽然拔出军刀,声嘶力竭地喊:“也去抢!都去抢!土地都是我们的,别的大大地都是我们的!”
他盯着不远处来看热闹的几个中国孩子,忽然指着其中一个说:“你的,过来!”小男孩才六七岁,怯生生走过去,铃木上前拍了拍他的脸蛋,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剥开,放到他嘴里。小男孩吮了一下,立即笑了。
铃木说:“回去,把你的被子拿过来,把你家的粮食拿过来。”
小男孩说:“我没有被子,我都是和妈妈盖一个被子。”
铃木说:“粮食呢,粮食大大地有吧?”
小男孩说:“粮食也没有,我们家都是吃烀土豆,粮食让日本鬼子抢光了。”
铃木的眼睛立了起来,他直起腰,命令道:“那你就把你妈妈的被子拿过来!”
小男孩回去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堆破棉絮。铃木用两个手指捏着棉絮的一个角,提起来上下看,像看一幅烂地图。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腐的气味。忽然他被这气味激怒了,发疯地把棉絮向小男孩的头蒙去,他用力地在他头上缠着,缠成一个巨大的柳罐。仿佛在验证,这个千疮百孔的被子,到底能不能担起御寒的重任。
小男孩被憋在被子里,脚不住地蹬踹,铃木的两条腿,不得不把他死死地夹住,免得他挣脱出来。不一会儿,小男孩乱踢的腿不动了,身子也软在了铃木的怀里,铃木这才停下来。他扯掉棉絮,如释重负,说:“哟西,大大地顶用!”一转身,把破被子扔在美智子脚下。
他和美智子是同学,理应得到他优厚的关照。
美智子打了个寒战,从心凉到脚,脸顿时煞白煞白。
(原载《小说月刊》2016年第12期 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