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梁

吴玥芊

她终究在漫漫黄沙路上疲累干渴而死，魂魄逡巡良久仍寻不得他，只得来了阴间。

孟婆眯着眼打量了她一番后问道：“你便是韩娥？曾闻你为乞食而高歌三曲，闻者悲凄，被誉绕梁之音，名动江东。怎的却要强改命格？你可知命格既改，命数莫测且死后魂魄俱散？”

“韩娥知道。只是这一世寻他未果，求来世有缘相见。”

“也罢，只不过此行却要小心，下一世，你将遇一劫。”

她醒来时已变成了一架琴，也不再身处周朝，而是来到了春秋时期。宋华元将她献于楚庄王熊侣。只一眼，她便认出，那个高高在上的王是他。

王见此琴，不知为何心中流连不已难以割舍，便终日怀抱。他抚琴的每一个动作，她都凝结魂魄心血吟唱而出。天下皆言楚庄王得宝琴，其音凄美悠长，似玄蛟幽然潜于深渊，若白凤旖旎翔于九天，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故名曰“绕梁”。

王沉湎琴音，荒废朝政，臣子皆嗟呀慨嘆，又怖于威严，惶恐不已，无人进言。王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不寝不食，也无意于佳肴美姬。他说不清为什么，只觉这琴音冥冥中似早与他相熟，高低深浅了然于心。而她也昼夜啼吟，心头精血点点滴滴化为灵动琴音，生怕一松懈，便会被他弃于尘隅。

第七日，王困倦不已，怀琴而憩。她凝神端详他的睡颜，忽闻帘动声起，看见一陌生婢女缓缓走入，她认得这是孟婆所化。

“明日你劫数将至，现今脱身犹可保得魂魄半缕，修行千年仍可转世为人。若执意滞留，则粉身碎骨。韩娥，你可愿与我一同归去？”

“不，我本是为他而来，怎能弃他而去？”

孟婆沉吟半晌，终化作白烟遁入虚空，唯余一声叹息。

第八日，樊姬进谏楚王，哭其为一琴而舍苍生。王烦闷不已，眉间紧蹙，负手在宫室之间踱了半日，再进屋时，双目赤红，跌坐于地，神思恍惚地怔了半晌。

“绕梁，绕梁……”他轻唤着她的名字。她却只想听他如前世般说一句：“阿娥，等我回来。”

一切尽是枉然，前世的他一走便是永远，她孤身向东苦苦追寻，却丧生在风尘之中。她不敢再瞧他那触碰不到的眉眼，想流泪却一片干涸。

终于，王举铁如意，向她身上重重一击。她发出最后一声长啼，迸落在地，粉身碎骨。

她只觉魂魄腾空而起，如轻烟般慢慢散去。她用尽平生气力，向王伸出手去，透明的指尖却在离他衣袂一寸处逐渐消散，化为虚无。她听见有声音自冥冥中响起：“韩娥，自改命格，逆天而行！今与你降下天罚，魂魄尽灭，归于太虚！”

神识散去，她逐渐看不清他。

今番一别，永世不见。

后记：

昔有《列子》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欐 ，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

又有虞汝明《古琴疏》曰：“宋华元献楚庄王以绕梁之琴，鼓之，其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楚王乐之，七日不听朝，其音始歇。樊姬进曰：‘君淫于乐矣。昔桀好妹喜之瑟而亡其身，纣听靡靡之音而丧其国。今君绕梁是乐，七日弗朝，君乐亡身丧国乎。于是以铁如意锤琴而破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