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洞守洞人:守护死是另一种生
2017-12-05雷虎阮传菊
雷虎++阮传菊
很多人对死者敬而远之,但在齐伯乡,有位名叫刘朝先的苗民,却每天守在平坝棺材洞中,守护着567具族人的棺材。
贵州平坝县齐伯乡有一支苗族,却把逝者放进洞穴中洞葬。在他们眼里,生有两种:进城务工,下乡务农;死也有两种:“下乡”土葬,“进城”洞葬。生和死,没有明显的界限,都是活着。
棺材洞守洞人刘朝先说,这里面的一口棺材里躺着他的爷爷。
桃花村不是桃花源
洞葬,曾经是一项流传广泛的苗族风俗,但如今已慢慢变成历史。因而寻访葬洞的过程,并不容易,给我们做向导的,是平坝县文物局的工作人员。
葬洞在距平坝县城20多公里的桃花村,我们开着越野车在喀斯特峰丛中蜿蜒,向导示意司机在半山腰中停车,指了指远处的山峰——削壁千刃的山峰中,隐藏着一处并不起眼的洞穴。他说,洞穴中曾经有人家;山谷小径更深处,现在还有村落。正是无穷尽的山水阻隔,使贵州很多村庄还保留着最原始的风貌。
桃花村,村庄中央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广场,广场上尽是黄土,几辆推土机来来回回平整土地,几个工人挑着竹篓运土方,当地要发展旅游,修一个停车场。
向导指了指停车场旁边的峭壁说,棺材洞就隐在环绕广场的群峰中。一位挑着竹篓、身穿劳工服的村民向我们走来。他叫刘朝先,是村里的文物协管员,他手里拿着开启棺材洞的那把钥匙。
刘朝先带我们绕过推土机,向着前方一座山坡走去,“这座山,我们都叫它老熊山,棺材洞就在我们头顶上。我平时守洞时没事,就挑挑土方换点烟酒钱!”
经他指点,我们才发现,距地面20来米高的山腰上,果然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山洞,藏在几十株古树后的围墙内。古树之前,是村里的中心广场,是人气最鼎盛的地方;古树之后,是传说中的棺材洞,是千百年来逝者集中安放之所。古与今,只不过一树之远。生与死,只不过一墙之隔。
古树不言,守灵人手上的钥匙“吱嘎”一响,大门打开。守灵人沿着悬崖边的百步阶梯盘旋而上,走到一半时,他停下来和长在悬崖边上的古树老藤点头示意,像是和老朋友打招呼。
直到走到阶梯的顶端,葬洞的一角露出黑压压的棺材。
567个逝去故事见证者
葬洞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阴森恐怖,反倒呈现出一片祥和景象:这是一个喇叭形的喀斯特岩洞,按考古队的测量,洞长45米,宽24米,最高处21米。数百具棺材由外而内摆满了整个山洞。
“平坝棺材洞有棺木567具,大多保存完好。葬洞内棺材,分为船形棺、圆木棺、栓棺、方形棺、梯形棺和普棺6种。1987年贵州省考古所对部分棺木进行清理,其中第516号船棺木经碳14测定,年代距今1110±80年,是葬洞中最早的棺木。平坝棺材洞是对研究我国西南贵州一带少数民族族历史、葬俗传统工的重要‘标本库。”随行的平坝文物局工作人员贾贤徽对棺材洞给出了官方解释。
1110±80年前,那时是中唐时期。当棺材洞第一次被放进了棺材后,每隔一段时间,棺材洞就会放进一具新棺。考古学家通过不同的棺材型制变化,以及棺材内陪葬物的风格变迁,能推测这个村庄的历史。
刘朝先每天的工作就是爬到这里,看守着洞里的567具族人棺材。守洞人刘朝先。
文物局的专家说,桃花村的村民在去世后,要请鬼师作法后,才能把死者送进葬洞,因而要了解葬洞的由来,和鬼师沟通是最好的方式。
我们请刘朝先帮忙去请村里的鬼师,刘朝先却说:“鬼师,村里的鬼师,今天正在山里放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为何要找鬼师来讲呢?那些个仪式,我都会。而且,仪式鬼师们早就不做了啊!”
这一句话就架空了文物局的工作人员和村里的鬼师和文物局的专家。刘接着不停地向我们讲述民间版的棺材洞。
“这个棺材洞,是我们桃花村刘家人的祖地。桃花村的刘姓,都是一家,后来分出桃花、鹅抱蛋、新寨、中寨4个村民组。于是,洞里就按不同的老祖宗分支,安放洞内不同方位。
最左边的第一区归桃花组的;第二区是鹅抱蛋组的;新寨和中寨在第三区——老祖宗最讲究规矩,即便是去了那边,‘赶集也要保持队形!”刘朝先指着层层叠叠的棺木调侃,他说调侃不是对死者不敬,对死者敬而远之,那死者才是真的死了。
“最右边是第四区,我们称它为‘自留地,葬在这里,没必要长幼尊卑那么多规矩,在这里大家可以‘杂居。还有洞里最里边的,则是‘禁地,只用来安放重病去世的族人,病得越重的放得越深!像是得肺结核去世,那就得放到最里边。”山洞虽然不大,但却崎岖起伏。刘朝先每讲解一个区域,都需要从岩石上爬高下低。
从第四区到第三区,要经过一块一人多高的岩石,刘朝先纵身一跳,但却没有站稳,在倒地前,他左右手各扶住一块棺木才没有倒下,刘朝先于是一路扶棺而行。似乎,在他眼里,棺材不再是棺材:像是电梯扶手,仅仅是辅助上下的工具;又像是亲朋好友,是相互搀扶的臂膀。
“你看那边一对是刘兴忠夫婦,刘兴忠先过世,家里穷,一具大的棺材都打不起,棺材也没钱油漆;等到刘兴忠妻过世时,已经是很多年后了,孩子们给她打了一具黑漆棺,棺体比她爱人的大了一圈,说不定里边还有陪葬呢。虽然生前,贫富贵贱不一,但死后还是不离不弃!”
“你看那边是一对父子,父亲没有等到孩子长大,就来这儿了。没想到孩子还没有长大,就来这儿陪他老爸了。小棺材立在大棺材上,像不像儿子骑在老爸背上骑大马?这爷儿俩幸福的背后,站着个心碎的妻子和老妈。”
刘朝先坐在洞内一块巨石上,环顾四周的棺木,棺木不言,但刘朝先已默默记下长眠在棺木中的人的故事。
“进城”的生者和“下乡”的逝者
来葬洞后,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桃花村村庄规模不小,为何洞葬流传了千年,葬洞却只留下567具棺材?”
刘朝先呵呵一笑:“洞葬的风俗在村里传了千年,如果棺材都进洞,那村里有10个洞也塞满了。城里虽好,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城的。就像北上广好,但真正能在北上广留下来的,又有几人?”
桃花村村民去世,有“进城”和“下乡”之分:进城,不是去城市,而是指进棺材洞洞葬,苗族人认为棺材就是亡灵们的“房屋”,当族人死后,把棺材集中放入葬洞后,就像在建造一座冥界之城。下乡,则是指在野外土葬,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就像农民自建房。最早时,“进城”是一种身份的认同,是族人凝聚力的象征。并不是所有刘姓族人死后都能“进城”:死在外地的刘姓族人,是不许“进城”的。
为何会有这个风俗,刘朝先也说不清楚,他只说了村里关于洞葬起源的传说:有一年,有一位刘姓祖先去世,后人决定把祖先在村外的山坡上安葬,在抬棺出村时突然遭遇山洪,祖先的棺材被大水冲走,全村人出动找了三天三夜,最终在村内的山洞内找到棺材。村里的鬼师说,这是祖先思念故乡不想离开的表现。从那以后所有刘姓族人去世后,都“进城”,久而久之,形成了这庞大的棺材洞。
这个传说,和苗族历史文化的专家研究苗族洞葬习俗缘起不谋而合:洞葬,其实是苗族先祖们思乡故土情愫的体现。很多苗族不希望下土安葬,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扶灵还乡。只不过,此“故土”其实不是桃花村,甚至不是贵州,而是黄河流域的城池;“祖先”也不是在“桃花村”去世的那位“祖先”,而是5000多年前被黄帝部落从中原驱逐的“九黎”部落——传说很多苗绣、蜡染图案,就是苗族祖先当年在中原的城池地图演化而来。
从这个意义上讲,“进城”和“下乡”之分,其实是“他乡”和“故乡”之争。桃花村刘氏族规规定不让死在外地者“进城”。其实是在坚持“扶灵还乡”意念。
可惜坚持了千年的宗族意志,最终在市场面前土崩瓦裂:以前,“下乡”曾是对犯族规者的惩罚;如今,“进城”却成为族里年轻人眼中的奇风异俗。
桃花村,“进城”和“下乡”,这都是极富象征意味的名词。可以代表村庄,以及村庄的聚和离。也可以指桃花源,“北上广”和“逃离北上广”。
“这是我爷爷,这是我太爷爷,这是我爷爷的爷爷……他们都‘进城了,毫无疑问,得‘进城。”刘朝先拿着根木棍,指着一摞叠起来的棺材秀他“进城”的家族。
“但我母亲,她以后要不要‘进城,我得要好好问问,因为现在‘进城早已不流行,现在流行‘进城打工,我们全村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刘朝先把棺材洞中的棺材清点了一遍后,在洞口的长凳上静坐很久后默默离开。清点洞中的棺材,然后在长凳上静坐守灵一小时,是他的例行工作。
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做守灵人,每个月文物管理局会给我300块工资哦!”
刘朝先還没来得及关上棺材洞的铁门,近处的工地上就传来叫唤声——包工头正在催他挑土方,棺材洞下的广场上正在修建停车场,包工头雇佣刘朝先做零工,开出了150块一天,包工头觉得刘朝先太爱占小便宜,有了150元一天的高工资,还做300元一月的守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