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花少年
2017-12-05肖学文
文|肖学文
图|不 在
追花少年
文|肖学文
图|不 在
山垄里的油菜花从远处漫过来,像一条流金的河,垄边嫩绿的山冈,就像河的岸。一些村庄坐落在山边,大多是贴着各色瓷砖的两层小楼,一色的青瓦屋顶,背依着青山,面对着金黄的油菜花田,简直是一幅画。
一辆破旧的农用汽车在这条窄窄的乡村公路上缓缓地前进,有些摇晃,也有些颠簸,就像一艘在波涛里逆行的船。少年杜珏坐在副驾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那不断往后淌过的花河与翠岸,让他产生无限想象。
太阳快要下山了,远处的村庄不再那么耀眼,杜珏侧过脸,看了一眼正悠闲地开车的爸爸,意在询问爸爸是不是目的地快到了,他感觉这里的山形地貌越来越熟悉,有一种回到家乡的亲切。见爸爸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便又将脸转向了窗外。有风从车外吹到杜珏的脸上,凉凉的,舒服得很,吸一口,肺里都有些甜腻腻的味道。
车在一个稍高的坡道边停了下来,爸爸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来,找了两块大石头将车轮塞住,再绕到杜珏这一边,准备将他抱下来,杜珏早已麻利地将车门打开,蹦了下来。爸爸冲着杜珏咧嘴一笑,骂了一句:“狗日的,不怕摔死去!”
杜珏也不回话,急冲冲跑到路边的花田里,扒下裤子就撒起尿来,他被这泡尿胀得实在有点儿难受了。
爸爸站在路边观察了一下位置与地形,知道路边的山坳里就是一个极佳的蜂场,山坳地势高且平坦,三面环山,不怕水也不怕风,面对的则是一大片蜿蜒的河谷花田。杜珏在心里一直惦记着心中的目的地。从前几个蜂场开始,他就从心里进行着倒计时,今天从车窗一见这山形,小心脏有些抑制不住地狂跳。
从5岁起,他就跟着爸爸四处养蜂,追花夺蜜的养蜂人没有闲时空日,一年四季从南到北,花开到哪儿他们就追到哪儿。这条线路,杜珏也走过几趟,脚一落地,哪儿有水哪儿有屋场,甚至小卖铺的位置,他都了如指掌。
爸爸从车上拿出一些简单的工具,将场地稍稍整理了一下,便开始安营扎寨,杜珏也帮爸爸递东西,打个下手。别看杜珏才9岁,可他已是一个老帮手了,爸爸一伸手,他就知道爸爸要什么东西。养蜂人的一切粗活儿技术活儿,杜珏也都已熟记于心。甚至蜂群里的蜂王、工蜂、雄蜂,一入他的眼,他就能分辨得清清楚楚,蜜蜂的天敌很多,他也能一一识别。
帐篷搭建完工,天已经黑了,杜珏拿了一个小马扎坐在帐篷门口,举起应急灯照着爸爸卸蜂箱。卸蜂箱是个力气活儿,也是技术活儿,杜珏是做不了的,爸爸将100只木箱子一长溜摆在山沿边,再一一将蜂箱下端专供蜜蜂进出的小门打开,安营扎寨就算完工了。
爸爸开始做饭的当儿,杜珏从箱子里翻出一本已被翻得卷了角的地图,将地图翻到他所在地方的这一页。杜珏没上过学,认识的字不多,但对地图却很熟悉,从中国陆地的最南端,一路往北,凡在他们行走的那条路线上的地名,他都能很快地报出来,也能从地图上找到。每搬一次蜂场,他就会将地图翻一页,并在这一页上做个记号,这是他从爸爸那儿学来的,一般不会出错。杜珏看到地图上自己去年记上去的一些圈圈点点,抿着嘴巴笑了。这一页的圈圈点点更多,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也比其他任何一页都要旧,因为杜珏经常会在一个人的时候翻到这页。杜珏最后确定了这个村子的名字,没错。
天刚蒙蒙亮,山边灌木丛里的竹鸡就开始扯起嗓子叫起来了,杜珏早早就起了床,他偷偷从箱子底下拿出两小玻璃瓶金黄的菜花蜜,蹑手蹑脚地出了帐篷,生怕惊醒了还在沉睡的爸爸。
杜珏一个人走进这个叫石塘的小村子,对,这个村子就叫石塘村,虽然杜珏的地图上找不到村子的名字,但杜珏却将它的名字记得很牢靠。村子被一股带着菜花清香的水汽笼罩着,湿漉漉,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杜珏老远就看到村子尽头一棵架着喜鹊窝的高大的枫香树,他记得,那枫香树下就是石塘小学,他在石塘村认识的最好的朋友,就在石塘小学上学,她的名字叫菊。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一天午后,杜珏正在帮爸爸摇蜜,突然听到一声哭叫,当他抬头时,见一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女孩,站在离蜂场不到10米的地方,一手捂着腮帮,好像是被蜜蜂蜇了。杜珏忙放下手头的活儿跑过去,怯怯地问:“你怎么啦?是不是被蜂子蜇了?”那女孩用另一只手擦了一下眼泪,点了点头。杜珏一听,忙将女孩捂着腮的手拉开,见她的腮上有一根蜜蜂留下的尾刺,半边脸都红彤彤地肿起来了,便半是指责半是安慰道:“蜂子是不会随便蜇人的,一定是它飞过来时你用手挥了它的。不要紧,我帮你弄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那女孩见杜珏说是因为她挥了他的蜂子才被蜇的,心里非常委屈,眼泪又出来了,哭着说:“我没惹它,我只是想过去看看,它就飞过来蜇我的。”
杜珏见女孩又哭起来,一时手足无措地说:“我也没怪你,你不知道,蜂子蜇你一下,刺就留在你身上,它飞出去一会儿就会掉地上死掉呢!”他说完,伸手将女孩脸上的蜂刺拔下来,递给女孩看。
女孩看到那刺上果真有一小节蜂尾,便停下哭来说:“那怎么办?它真的不能活了吗?”
“骗你我就是这蜂子!”杜珏发誓道。
见杜珏这样一说,小女孩破涕为笑了。
杜珏又说:“你等一下,我找点儿东西帮你涂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杜珏从路边掐一棵蒲公英,那蒲公英从断口处冒出一股白浆,杜珏将白浆直接涂到女孩被蜇的地方,不一会儿,女孩脸上的红肿就慢慢消失了,也不疼了。
女孩子说:“你真厉害!”
杜珏说:“是我爸教我的,我们养蜂人,也常常会被蜂子蜇伤的。”
“我叫菊,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问。
“我叫杜珏。”
“哈哈哈哈,豆角?咋不叫茄子,或者辣椒呢?”
杜珏脸一红,说“:是杜珏,不是豆角。”
“还不是豆角?不过豆角也挺好听的,好记。豆角,你跟你爸养蜂子,就不上学吗?”
杜珏有些难过地摇了摇头。
“我不和你说了,我要上学了,我们学校就在那棵大树下面,你不摇蜜了就到我们学校去玩吧!”
“你等一下!”杜珏飞快地跑到蜂场,将一块刚刚割下的流着蜜的蜂巢拿过来递给菊,说:“好吃得很,你尝尝!”
菊推迟了一下,接过去小心地咬了一口,一股蜜汁从嘴边溢出来,她用舌头舔了一下,咧嘴笑道:“真甜!”
杜珏在石塘村认识了菊,日子过得一点儿都不单调,每天放学,菊都会跑到蜂场来玩一会儿,杜珏也跟着菊到学校玩过几次,菊还介绍杜珏认识了村里其他的几个小朋友,杜珏甚至有了上学的冲动。菊告诉杜珏,她的爸爸妈妈都在一个叫深圳的地方打工,她还有一个弟弟,爸爸妈妈将他带在深圳上幼儿园,她跟着爷爷奶奶在家里上学。杜珏也告诉菊,他没有妈妈,爸爸从来不和他说起妈妈的事,他也没有爷爷奶奶,所以只能跟着爸爸四处追花。每次两个小朋友说到这个话题,基本上就说不下去了,这时,杜珏就会送菊一小块蜜巢。
在石塘村,杜珏还有一个最大的收获,就是他跟着菊到石塘小学去玩的时候,老师送了他两本一年级的书,一本语文,一本数学。老师还说,只要杜珏愿意,可以让杜珏在学校借读。为了老师这一句话,杜珏着实兴奋了好几天,甚至还真的在教室里上了一个星期的课。
可是,石塘村的菜花花期很快就过去了,他们必须再一次转场了。离开石塘村的时候,杜珏没有去和菊告别,他将两小瓶菜花蜜放到菊奶奶家的窗台上,一瓶是给菊的,一瓶是给老师的,并写了一个小纸条压在瓶子底下,告诉菊明年菜花开的时候还会来。
今年的季节来得比较晚,雨水也多,各地的花期都有些不同,爸爸本来准备将追花的路线做些调整的,可杜珏与菊约定了今年会来,自己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在杜珏的一再央求下,爸爸终于下决心走这条去年的老路。为此,杜珏曾激动了好几天。
杜珏一夜没睡好,他等不到天亮就起了床,他走在石塘村的村路上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还关着大门,可杜珏顾不了这么多,他冲着老枫香树一路跑过去,他希望自己能站在校门口看到好久不见的好朋友迎着自己走过来时的那份惊喜。
杜珏来到校门口,校门紧闭着,一把锁已有些锈迹,好像好久没打开过了,杜珏从门缝里往里瞧了瞧,校园里有些茅荒草乱,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慌乱。
太阳升起来了,老枫香树上的喜鹊窝里飞出几只老鸦,站在高高的树丫上叫了几声便飞走了,家家户户屋顶的炊烟升起来了,可没看到一个人到学校来,杜珏心里空空的。
“细伢崽,你不去上学,到这儿来干吗呢?”一位扛着锄头的奶奶见杜珏在校门口张望,便停下来问。
杜珏红了脸,怯怯地问:“奶奶,今天学校放假了吗?”
“还放什么假啰,学校去年就没办了,学生伢太少,都到镇里上学去了。”
“哦,那,那菊也到镇上上学去了吗?镇上离这儿远吗?”
“你说菊呀?去年下半年,她奶奶过世后,她就随她爸妈到外地去了,是不是在上学,我就不知道啰。”
杜珏听了老奶奶的话,一下子呆住了,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与手中的蜜瓶一起掉到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责编|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