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孤独的猎手(评论)
——读禹德志的诗
2017-12-05刘恩波
□刘恩波
心是孤独的猎手(评论)
——读禹德志的诗
□刘恩波
诗坛是个大江湖,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物种:老虎,狮子,熊,当然还有狗和鸟,蚂蚁和獾……其实,诗坛之外,还有更大的山林,更大的蓝天和海。还有许多不怎么被诗坛江湖所认领的孤儿,他们生长在民间。他们像自由的风,也像盘旋的鸟。但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领地,有他们自己的飞翔。
很偶然的意外,我发现了禹德志的诗。觉得那是即将成熟的谷粒朝着生命的饱满绽开的诗,是和风细雨中通常看不见的耐寒植物的根茎赤裸的诗,是个人和光阴的秘密交谈絮语,是梦境的刻画和速写,是眼泪的发酵与颤动的心弦的鸟一样的跃起、欢跳和停泊……
然而,那些值得反复掂量回味和咂摸的诗行,却写得那么漫不经心,不动声色,让人在静谧的节制里感受到海浪的冲刷,在低回婉转的惆怅里见证情绪的起伏动荡和蔓延。
“但我知道 / 旧旧的物品 /就像我的一张脸 /慢慢地,由青到黄 /由盛到衰 /最后会变得更加无言”,《旧物》中分明藏着一个人的心事,记忆和纠结。那是属于怀旧和让人落泪的东西,珍视和凝眸的深处,沉淀着内在的辛酸和美好,有一点虚脱还有一丝无望,“在这个世界上 / 我们都不会留得太久 /我们一天天地 /看着对方老去”,不过,诗人倾诉的必要,恰恰在于他有一种“不愿”和“不舍”,于是旧物和人心的冷暖天然地获得了一种性灵上的联通、接纳与默契。
禹德志的静物诗,是情感的外化和触碰,用艾略特的话语描绘就是,他要为主观的自我表现寻找到贴切的客观对应物,无论《旧物》《孤灯》,还是《尘埃》《玩具》,以及《大棚内的花》,都是推物及人,物象和心象充分地融汇交织,从而产生了生命意义上的叶绿素和光合作用。
没有经历过世间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的人,心里是无物可倾诉的。博尔赫斯的老虎和镜子,契诃夫的樱桃园,里尔克的玫瑰与豹,布罗茨基的骑手和马,周梦蝶的红胸鸟……无不寄寓着灵魂的孤独、寂寞、哀怨、狂歌和惋叹。物逝心哀,物在心凉,其实都一样,那物象中涌动的激情、烈焰、冰河还有灰烬,却都是氤氲人类诗歌精神的气场、气象与魂魄。
禹德志的静物诗,犹如蒙尘的岁月沉淀下来的海边礁石,风浪漂洗了人之子的血肉肌肤,模糊了守望者的凝眸的视线,更浸润了一个漂泊无依的游子的思想熔岩。惟其如此,他才会与孤灯为伴,跟旧物同悲同欢,在尘埃的飘飞中寻索心的同病相怜,他说,“我看不见 /尘埃有什么外伤 / 但是,我能感受到它内心的疼痛 / 尘埃 /终会落定/像一些旧去和走丢的时光”。(《尘埃》)
而在《玩具》中,诗人回归了童心和童趣,充满深情又是内省地捕捉住孩子和玩具的依偎相随的伙伴关系,并且很辨证地思考了当一方长大,另一方就会被所爱所弃的微妙结局。我觉得《玩具》的主题是多义性的,复调的,夹层里面还有“馅儿”,——也许人在成长过程里,会不由自主地抛弃掉最初的眷恋,无论一个地方,一个伙伴还是一种心意,迟早会成为它们的叛逆者辜负者和嫌弃者,从而领受形同陌路的期许、奖励抑或惩处。
也许,在禹德志身上,有一种捕猎孤独的天然的本能。
就像我喜欢的麦卡勒斯的咏叹:“心是孤独的猎手”。在我眼里,禹德志就是一个诗歌的孤儿和浪子,在他的诗中,你会看见大海的落日与归帆般的寄托和写照,但是他永远不用那些大全景的镜头和特写,而是用小夜曲一样的倾诉,唠家常嗑似的口吻,把他的特殊而别致的诗句,点染上绍兴老酒般的甘冽醇厚,酝酿起无边的寂寞的精神的乡愁。
我曾经不止一次听老禹背诵诗,他的记忆力那么惊人,语调又那么悠长钝痛,他念叨着茨维塔耶娃的“假如有一天当我不在世上”,抑扬顿挫的念白,伴随着眼里的热泪,那情境本身就是一首诗啊。它写着孤独、理解还有爱的名字。
人如其诗,诗也如其人。
禹德志就是禹德志。我读他的《看一只靠岸的船》,享受到“一种漂泊的皈依之后 /所沉寂的慈怀”,那是这个命运动荡的历尽世间沧桑的诗歌之子的内心映照。在这里往复是轮回,陌生也是熟悉,痛苦就是幸福。无论人,海,船还是岸,它们都彼此接纳融汇,谁都离不开谁。应该说这首诗的视野是开阔的,表达是丰富的,内涵是蕴蓄的。是诗人情感的闭合电路和心智的结晶体。
再看他的《五十岁以后》,我以为那称得上他的代表作了,气度内敛,格调舒缓,诗味儿悠悠。五十岁了,人“不会 /再为长大而发愁/ 更不会 /再为明天的明天而发呆”,到了淡定从容闲看春花秋月的季节,用诗人的话形容,那是“人生山顶的下行”,“上上下下的 / 有多少苦 / 还有多少甜 / 不愿拿出来倾诉”,人活得明白了,豁达了,欲望递减,如果说还有什么心愿,那就是“多想让时光/ 走得更慢一些”。全诗质朴疏朗,明白如话,用了艺术上的减法去看待和审视生命的落差。这是隐藏了悲凉和喜悦的看破和洞察,有历练在,有定力在,纯粹简净的表达,如梵音禅语,如溪畔风声和飘走的云。偶尔,会令我想起周梦蝶先生笔下那“少不如无,无不如无无”的自在和洒脱。
与《五十岁以后》交相呼应的是《树上的鸟》。如果说前者属于赋体的自言自语,直书其事,后者就有托物言志的味道。“都说/ 鸟儿的一生 /是叽叽喳喳的/累了 /苦了 /难了 / 也就散了”,这味道里有苍凉的气息。诗人自比为鸟,本来就是比喻和自况,许多人都有过这种体验和写照,但它的好就好在他的自知之明的态度上,“我也是一只鸟 /只是 /人过半百 至今 /我还没有 /飞过自己的头顶”。看到这儿,我恍惚之中,为人的莫名的不可战胜命运的命运感而莫名感叹。
诗亦如鸟,只有在孤独的猎手那里,心才会自由地飞翔。懂得飞翔的猎手是不会禁锢鸟的,正如诗,是一个放飞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