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部未写完的戏

2017-12-05任志成武汉大学艺术学院

艺海(剧本创作)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妇老父亲喜剧

■ 任志成 武汉大学艺术学院

时 间

风雪除夕夜。

地 点

喜剧家家中。

人 物

喜剧家——男,约70岁。

老 妇——女,约65岁。

年轻人——男,约30岁。

母 亲——女,约30岁。

老父亲——男,约70岁。

第一场

【灯光照亮喜剧家,他站在台前,手中拿着稿纸和笔。他中等身材,头发凌乱花白垂到两肩,很长时间没有梳洗打扮了,脸型瘦削,脸上有着明显的皱纹,甚至能看到骨头。虽然衣衫褴褛、贫困潦倒,但是动作灵活、精神饱满。虽然有点驼背,但是他尽量挺直身板仰着头,保持着乐观自信。【灯光照亮舞台,舞台中间是一个手里紧握酒瓶趴在一张破旧桌子上睡觉的年轻人,他从桌子上费力的坐起来,衣衫不整,失意落魄。

年轻人 (举起酒瓶)喝!

【喜剧家走过去。

喜剧家 年轻人,你从哪里来?

年轻人 酒馆。

喜剧家 你为什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年轻人 听说你这里白给钱,酒快没了,我就来了。

喜剧家 不是白给钱,是用故事换钱的。

年轻人 故事?有!(笑)我最不缺的就是故事,最缺的就是酒。

喜剧家 好吧,那你说说你都有什么故事?(准备拿纸笔记下来)

年轻人 你想要什么故事我就给你编什么故事。

喜剧家 我不要编造的故事,我要的是你自己的真情实感,你自己真实的故事。当然了,还必须得是喜剧故事。

年轻人 你要故事干什么?

喜剧家 我是喜剧家,我要创作一部伟大的经典作品,它或许是我的处女作,或许——也是我的遗作。

年轻人 什么是处女作?

喜剧家 就是我的第一部作品。

年轻人 你是说你至今一部作品也没写出来?

【喜剧家点点头。

年轻人 (大笑)那你还叫作戏剧家?

喜剧家 (严肃)不是戏剧家,是喜剧家。说吧。

年轻人 说什么?

喜剧家 说你自己真实的故事。

年轻人 你这里有酒吗?把我的酒瓶灌满吧。

喜剧家 你已经喝得够多了。

年轻人 还不够,你不是想听真实的故事吗?我告诉你,只有一个人喝酒喝好了、喝足了,他就会酒后吐真言,或者酒后吐胡话。

喜剧家 那万一你酒后吐胡话呢?

年轻人 那万一我酒后吐真言呢?

喜剧家 好吧,我只能打个赌、冒个风险了。

【喜剧家去把酒瓶灌满,回到桌前。年轻人接过来马上喝了一大口,感觉好极了。

年轻人 酒是个好东西。

喜剧家 现在说吧。

年轻人 也没什么好说的。

【喜剧家要拿走桌上的酒瓶,年轻人立刻夺了过去。

年轻人 我是说有挺多的。(喝了一口酒,仿佛清醒了许多,认真的)我知道,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惹人讨厌的酒鬼,刚三十多岁就是这幅模样。谁不想体体面面的,可当你的工作失败,妻子跑了,事业和家庭都失意,整天被人嘲笑,不得不强忍下去但又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你还体面得起来吗?

【在一旁做笔记的喜剧家记了一会儿后抬起头来。

喜剧家 你讲的是喜剧吗?

年轻人 你觉得呢?

喜剧家 我要的是喜剧。

年轻人 你不是要真情实感、真实的生活吗?

喜剧家 你尽量说点高兴有趣的事。

年轻人 好吧。(想了一会儿)七年前我结了婚,她贤惠善良,注定是贤妻良母的那种女人。

喜剧家 好。(在认真记着)

年轻人 她说会给我生一大群孩子,我说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庭。

喜剧家 (提示)说点儿高兴的。

年轻人 (难过)可婚后不到半年她就出车祸死了。

喜剧家 (烦躁地放下笔)高兴点儿。

年轻人 (生气)我妻子死了你居然让我高兴点儿?

(拿起酒瓶子站起来要砸喜剧家)

喜剧家 (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让你说些高兴点儿的事。

年轻人 (大声伤心地说)可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真实的生活——

【年轻人突然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喜剧家 (想了一会儿,轻轻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说吧,说你真实的生活——

【年轻人随光消失,喜剧家站起身走向前面。

喜剧家 这个年轻人,我不知道他那天喝没喝多,说的是真话还是胡言,最后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问些什么。

【灯光照亮年轻母亲,她坐在桌边伤心地低泣,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喜剧家 (回头看了一眼她,转过头来说)第二天,又来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一看就知道,她也不会有什么高兴的事。

【喜剧家转身走过去,坐下来。

喜剧家 女人要么说个不停,要么哭个不停。她就这样哭了好长时间,才说出了第一句话。

母 亲 (停止哭泣,抬起头)有水吗?

【喜剧家拿来一杯热水递给她。

喜剧家 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吧。

母 亲 (像没听见似的,自言自语)我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再没有哪个女人像我这样不幸了,没有——

喜剧家 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说出来就好多了。(停顿一会儿)哪怕不是高兴有趣的事。

母 亲 能说出来的只是不幸的万分之一,有些不幸你永远也说不出来。

喜剧家 (看着她怀中的孩子)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怀中抱着熟睡婴儿的母亲更幸福呢?

母 亲 (低头看着孩子)还有什么比一个没有了父亲却浑然不知的婴儿和一个被丈夫无情抛弃的女人更不幸呢?

【喜剧家沉默着。

母 亲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哪里错了。我任劳任怨地做一个丈夫的好妻子,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孩子的好母亲,可是他还是把我赶了出来,连同我们的孩子。

【喜剧家同情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

母 亲 每天我在家里洗衣做饭,把家里收拾得像一个家。他每天早上出去的时候留给我抱怨的眼神,每天晚上回来都是醉醺醺的,我什么也没说过,给他换洗衣服,擦脸洗脚,打扫吐了一地的东西,我什么也没说啊,可他就是生气地打骂我。就算他怎么打骂我,我也从来不说一句,就任他像疯狗一样在我身上发泄,我一直记着——我是一个妻子。后来,他不但打骂我,甚至连孩子都不放过,这可是我们的孩子啊,是一个母亲的孩子啊。就是在这样的家里,我还逆来顺受着,从来没想过要离开那个地方,毕竟在那里,我们有一个家啊。

喜剧家 (轻声的)后来呢?

母 亲 后来?后来,我忍得下去,可他忍不下去了,就把我们赶了出来。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啊?

喜剧家 你没有错,你太善良了。

母 亲 是啊,有时候善良就是一种过错。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即使能狠心抛弃自己的妻子,却怎么能狠心抛弃自己的孩子呢?

喜剧家 这样的男人你怎么能嫁给他呢。

母 亲 可他当初不是这样的啊。我们俩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认定了,他就是我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喜剧家 后来却毁了你的一生。

母 亲 (拉着喜剧家的手)求求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啊?

喜剧家 你没有错,离开他就对了,带着孩子好好生活下去。

母 亲 要不是为了孩子,也许我早就死了。

喜剧家 你可以再找个好人嫁了。

母 亲 (摇头)不,我做不到,做不到。(突然急切的)你说我回去求他,他会收留我们吗?

喜剧家 (惊讶)回去?不行!不能回去。

母 亲 为什么?

喜剧家 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们的了?

母 亲 (静下来)我没忘。(停顿一会儿又急切的)可一个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

喜剧家 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

母 亲 (突然充满希望的)我能忍下去,一定可以的,我回去求他,求他看在孩子的面子上,让我伺候他——

喜剧家 (打断)不能回去!

母 亲 (没听见似的继续说)我接着给他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擦脸洗脚,每天我会比他早早起床,晚上等他睡着了我再躺下,就算他继续酗酒对我又打又骂,我还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什么也不说——(蹲在地上哭泣)只是求他——做一个孩子的父亲——

【母亲和孩子随灯光消失。

【喜剧家慢慢地转过身来。

喜剧家 可怜的女人——所有到我这里来的

人都一样,都在诉说着生活的不幸,抱怨着遭受的不公。每个进来的人,就像走进地狱一样,仿佛一辈子什么高兴的事情都没有经历过,一辈子就从来没有笑过,愁眉苦脸,满腹牢骚,有着永远说不完更经历不完的委屈艰难。哎,想想这些人,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好的喜剧故事,什么时候才能写完那部伟大的作品啊?

【无奈地转身要往里走,这时候传来轻轻地敲门声,喜剧家猛地回头望向门外,敲门声停了。喜剧家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又转身要往里走,刚走没几步,敲门声再次响起,喜剧家站在那仔细听着,望向门外。【灯暗。

第二场

【灯光照亮站在门外的老妇,比喜剧家稍高,但是身体虚弱,脸色苍白,脸色忧郁,动作缓慢,面容苍老忧郁,穿着朴素干净,头发花白但是梳理得很整齐。她看着门,不时地低头,内心犹豫,刚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喜剧家推开了门。

喜剧家 你是——?

【老妇眼睛直直地、呆呆地看着喜剧家,眼角湿润,身体稍颤抖。

喜剧家 又是个可怜的女人。(较大声)你找谁?

老 妇 (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

喜剧家 有什么事吗?

老 妇 我,我——

喜剧家 没什么事我要关门睡觉了。(要关门)

老 妇 (抬头叫住)我有事。

喜剧家 你是来讲故事的吗?天都黑了,你明天再来吧。

老 妇 讲故事?不是。

喜剧家 那你要干什么?

老 妇 外面下起了雪,风又冷得很,我想能不能让我进去避一避,暖和一会儿。

喜剧家 屋子里没生火,冷得很。

老 妇 (哀求)今晚上是除夕夜,你就行行好吧,我不会待很久的。

喜剧家 你说什么?今晚上是除夕?

老 妇 是。

喜剧家 要过年了?

老 妇 是。

喜剧家 难怪我听到有鞭炮声。你回去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

老 妇 (低下头)就我一个老太婆,家里——没什么人了。

喜剧家 (看了看老妇可怜的表情)进来吧。

老 妇 谢谢。

喜剧家 不过不能待时间太长,我还有事情要做。

老 妇 好,就待一会儿。

【老妇随喜剧家走进屋里,打量着屋里简陋的设施,中间一张破旧桌子,两个板凳,桌前有一个很长时间没用的火炉。屋顶上方有一个用木板盖住的较大窟窿,不时地从窟窿缝里吹进雪花和风声,左边有一破旧书架,右边有一张窄小不平的木头床。老妇慢慢地看着屋子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慢慢地走向小床边,在小床边坐下。

老 妇 (小声念叨)没变,没变——

喜剧家 不能坐那里。

老 妇 (疑惑片刻,看看床又醒过神来,起身)哦,对不起。

【喜剧家在收拾整理好散在桌子上的稿纸

喜剧家 你坐这里吧。

老 妇 (过去,坐下,小声)你还在写?

喜剧家 什么?年纪大了,耳朵就不太灵了。

老 妇 (指着桌子上的稿纸,较大声)你在写什么?

喜剧家 (本能地护着书稿)不能动!写什么你又不懂。

老 妇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喜剧家 (开玩笑的)难道你还看见别人了?

老 妇 我是说,你还有没有其他家人?

喜剧家 跟你一样,我一个人过,过了几十年了。

【老妇身体冻得有点打哆嗦。

喜剧家 早就跟你说过,这屋子里冷得很。

老 妇 为什么不生炉子?

喜剧家 没有时间,我忙得很,(抬头看看屋顶的窟窿)屋顶破了个大窟窿,半年多了,我都没时间修,是好心的邻居上去给用木板盖住了,不过还是透风漏雨。你看,有时候雪大了,也会掉进来雪花。

老 妇 今晚上是除夕夜。

喜剧家 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了。人老了,记性差了,哪管什么除夕过年的。天冷了,就多穿点儿,天热了,就少穿点,一天天的,总不能天天数算着日子等过年吧。

老 妇 这炉子还能用吗?

喜剧家 不知道,你自己试试看吧。

【喜剧家在整理着自己的书稿,老妇在炉前生起火来,双手在火苗上取暖

老 妇 这样就暖和多了,你也靠近点烤烤火吧。

喜剧家 (小声)你倒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不用,等你暖和好了,就回家吧,我还有事要做。

老 妇 你再容我坐会儿,年纪大了,歇的时间要长些,回去要走很远的路呢。

喜剧家 我要急着做我的事啊。

老 妇 你就再让我坐会儿,喝点儿热水吧。

喜剧家 我是不是还得给你炒几个菜,烫壶酒啊?

老 妇 我还真有点儿饿了。

喜剧家 (无奈)你还是喝热水吧。(递上热水)

老 妇 听说你是个戏剧家?

喜剧家 准确的说,我是个喜剧家,我只写喜剧。

老 妇 为什么?

喜剧家 你不觉得喜剧比悲剧更能给人快乐和希望吗?

老 妇 那要是这种快乐和希望是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上呢?

喜剧家 你是说喜剧虚假?

老 妇 我觉得悲剧比喜剧更真实。

喜剧家 是啊,生活中悲剧到处都是,可喜剧难以找寻。那些来我这里讲故事的人都是说着悲惨的故事,即使我反复提醒,他们还是回想不出半点儿有意思的事。哦,其中有一个人倒是一直乐呵呵的。

老 妇 他跟你说了什么?

喜剧家 什么也没说,一直在笑。

老 妇 为什么?

喜剧家 他是个傻子。

【老妇忍不住笑了起来。

喜剧家 你在笑什么?

老 妇 (立刻停下来)哦,没什么。

喜剧家 你是在笑我,还是在笑那个傻子?

老 妇 这有什么区别吗?

喜剧家 当然有区别,你要是在笑我,那就等于把我当成了傻子。

老 妇 我可没有那么说。

喜剧家 那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老 妇 我——

喜剧家 是不是?

老 妇 你说是就是吧。

喜剧家 你不能这么想!

老 妇 我没有那么想,是你让我这么想的。

喜剧家 那你笑什么?

老 妇 我觉得那个傻子乐呵呵的挺好,什么烦恼也没有。

喜剧家 可他是个傻子。

老 妇 是个快乐傻子。

喜剧家 是挺快乐的。

老 妇 你为什么不把他写进你的戏里?

喜剧家 你要我写一个傻子?

老 妇 不可以吗?

喜剧家 我没想过。

老 妇 你除了写喜剧还写别的什么吗?

喜剧家 别的什么?你指的是什么?

老 妇 随便,其他能写的东西。

喜剧家 没有,我这一辈子只写喜剧。

老 妇 写了多长时间了?

喜剧家 过了今天晚上,我就六十九岁了,写戏也将近五十年了。

老 妇 那你肯定写了不少作品,获了不少奖吧?

喜剧家 没有,一个也没有。

老 妇 没获奖?

喜剧家 也没有写出一部作品。

老 妇 哦,原来是这样。

喜剧家 你是不是感到很奇怪?

老 妇 说实话,是挺奇怪的。

喜剧家 别人也都会这么想的。

老 妇 那你这五十年都做了什么?

喜剧家 我在找最好的喜剧故事,一直找了五十年,也等了五十年。

老 妇 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喜剧家 不瞒你说,还没有。

老 妇 那你打算——?

喜剧家 你是问我要继续等下去还是要放弃?

【老妇点点头。

喜剧家 等下去。

老 妇 可你——

喜剧家 你是说我已经老了,日子不多了吧?

老 妇 我也一样。

喜剧家 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找到好的喜剧故事,我也不知道老天爷能不能让我活着把那部戏写完,可是,我知道,只要没有真正好的故事,我是不会动笔的。

老 妇 可现在很多写戏的人不是这样的。

喜剧家 是的,他们有的可谓“著作颇丰”,甚至年纪轻轻就名利双收了。我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还在这么一个小镇上默默无名,固执地要创作出一部伟大的作品,你或许会觉得这个老头儿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吧?

老 妇 不,没有。

喜剧家 我不能保证它会成为伟大的经典之作,可是我能保证,它是最真实的,必须是最真实的生活和情感。

老 妇 等你的戏写完了,能让我做你的观众吗?

喜剧家 (笑)当然可以啦,你也喜欢喜剧吗?

老 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喜剧家 什么时候?

老 妇 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衰老的时候。

喜剧家 跟我说说,你都喜欢什么样的?

老 妇 其实,我是受我——丈夫的影响。

喜剧家 你的丈夫也是个喜剧家?

老 妇 (苦笑)算是吧。

喜剧家 那你真是幸运啊。

老 妇 幸运?

喜剧家 做个喜剧家的妻子难道不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吗?

老 妇 不知道。

喜剧家 你想想,你的丈夫每天都在从事人类最伟大、最崇高的事业,那就是站在人类的头顶上进行无比光荣的艺术创作。(越说越激动,就像在说着自己)他的每一部杰作、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故事、每一段对话、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语,甚至隐藏在角落里的每一声叹息、眼角上不易察觉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他那天才智慧的展现。他能用一个眼神传达出人类最美好的东西,他能让一个动作表现出人类最珍贵的情感。他笔下的一点一滴,能囊括世间最复杂的东西,却让别人终其一生都不得其解。想想,这是多么伟大而又神秘的壮举啊!

老 妇 (看着陶醉的喜剧家感慨道)四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喜剧家 而你是离他最近的女人,你该感到无比的光荣。

老 妇 是的,就像你说的,我感到了那种耀眼的光环,但是,只停留了一段时间,没能长久,后来就感到了一种窒息感。

喜剧家 怎么了?

老 妇 我的丈夫并没有成功,就像你一样,没能写出所谓的杰作,哪怕是一部平常的。

喜剧家 你要知道,有的杰作是只能停留在脑子里,永远不能落在笔上的。

老 妇 可是,总得要生活下去吧。

喜剧家 他后来怎么样了?

老 妇 后来?后来我就离开了他。

喜剧家 (惊讶)之前我遇到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妻子,现在,又看到一个抛弃丈夫的妻子。(近乎质问的口气)你怎么能这么做?

老 妇 (解释)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日子总得过下去啊。

喜剧家 (气愤)又是这套说辞,这样的借口真是烂透了,却一直是软弱无能的人的盾牌,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

老 妇 (声音哽咽,无力的)不是的——

喜剧家 (想起过去)我也有个妻子——

【老妇突然身体一抖,眼睛看了一眼喜剧家,又目光躲闪开,低下了头。

喜剧家 当初她离开我的时候,和你的借口一样,为了“生活”!

老 妇 (解释)这不是借口。

喜剧家 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借口能比“日子总得过下去”更好了。只要把“生活”拉出来挡在自己的前面,就能避开一切的刀枪了。

老 妇 有时候你真的不会理解,尤其是作为一个女人。

喜剧家 奥,对了,除了“生活”还有“女人”这个与之不相上下的借口。

老 妇 女人是不容易的。

喜剧家 我从来没说女人容易,也从来不觉得男人容易,只要是一个真正的人,就是不容易的。我的妻子离开了我,她是含着泪走的,我却是心里生出了怨恨。

老 妇 你恨你的妻子?

喜剧家 当时我是一个被妻子抛弃了的丈夫,除了绝望无助,或许怨恨更能给我活下去的力量。

老 妇 你现在还恨她吗?

喜剧家 (笑了笑)早就不恨了,过后才明白,怨恨什么用处也没有,走就走了吧,为了生活嘛。

【老妇眼睛湿润。

喜剧家 她走了快四十年了,(叹气)哎,四十年了,估计谁也不记得谁了,或许她比我早走了,或许我会比她早走一步。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模模糊糊的,好像那时候还留着辫子呢。现在她要是还在,也快七十了,肯定变得很厉害,就算站在我面前,我都认不出了。

老 妇 (颤抖着拉起喜剧家的手,深情地看着他)你看看我——

喜剧家 你怎么哭了?

老 妇 我还没有七十呢,过了今晚才六十五岁。

喜剧家 (疑惑)你说什么?

老 妇 我是老了,可老得真让你认不出来了吗?

【喜剧家听完身体颤抖起来,使劲地向后退了几步,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过了好大一会儿,喜剧家用颤抖的手指着老妇。

喜剧家 (哽咽)你是说,你是——

【老妇含泪点点头。喜剧家慢慢转过头来,痛苦地望着前方。

【灯暗。

第三场

【喜剧家回忆和老妇年轻时的初次相遇,分别由饰演年轻人和母亲的演员化妆扮演。

喜剧家 (站在树下拿着纸笔思索,时而兴奋,时而忧愁)哎?——不行不行。咦?——不通不通。(把笔和纸放在树下)哎呀,我到底该怎么写啊?(看大家)我呀,是个年轻的戏剧爱好者,立志将来要做个戏剧家,这些日子茶饭难咽,寝食难安,是因为我在构思一个戏,有关一个年轻姑娘的戏,但只想出了人物的一些性格特点,往下就没了灵感,这可怎么办啊——

【灯光照亮,女孩清纯装扮出现在喜剧家面前,抒情音乐响起。

喜剧家 (动情地看着)你是——?

女 孩 (害羞)我是个姑娘。

喜剧家 姑娘?(思索)哎,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女 孩 其实,我都注意你半个月了,我家就在对面,你每天下午三点都会在这棵树下——想那个姑娘。

喜剧家 我是在搞艺术。

女 孩 你一口一个姑娘的,知道的是你在搞艺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搞对象呢。

喜剧家 (突然)别动!

女 孩 怎么了?

喜剧家 (激动)来了、来了、来了!(跑去拿来纸笔)

女 孩 (好奇)什么来了?

喜剧家 灵感来了——我知道我要写一个怎样的姑娘了,(兴奋的在纸上写下构思,然后拉起女孩的手)谢谢你带给我灵感,帮我找到了那个姑娘,请问,你愿意和我一起搞对象吗?

女 孩 (惊讶害羞)啊?——

喜剧家 啊不是,是搞艺术——【两人深情对视,欢快音乐结束,灯暗。

第四场

【灯亮,回到现实中。老妇坐在桌边,低着头,喜剧家站在前面。

老 妇 艺术,多么美的字眼啊,当时你对我说了好多关于那个艺术的梦,就是那个梦把我迷住了。

喜剧家 她是我的妻子,四十年前离开我,四十年后又回来的女人。没错,是她,她的左耳朵下面有颗黑痣,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经常抚摸那里。还有她的声音,苍老无力了很多,还发出沙哑的声音,可是,我仔细听是能够听出来的。离开四十年了,为什么要回来啊,你要是不回来该多好,那样我就能把你忘记了——

老 妇 (抬起头,起身)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走了四十年又回来了?

喜剧家 (转身看向左侧)我不明白女人。

老 妇 我就是想回来看看。

喜剧家 回来看看?看什么?看这个破旧的屋子,看这个要死的疯老头儿?

老 妇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

喜剧家 恨?我都快死了,我还恨什么,我还能恨什么?

老 妇 四十年了,我在另一个家生活。

喜剧家 看你这样,活得不错。

老 妇 我没想到,我竟然能在那里生活了这么久。我也没想到,我会突然有一天决定要再回到这里看看。四十年了,什么都没变。

喜剧家 屋子破了,家具旧了,人也老了,还有什么不能变。

老 妇 我知道你一定怨恨我当初离开这个家。

喜剧家 我都说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老 妇 我要跟你说明白。

喜剧家 明不明白有那么重要吗?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谁还在乎?

老 妇 就是因为快要死了,我才不能把它带到坟墓去。

喜剧家 它早已在坟墓里了。

老 妇 我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父母不同意。

喜剧家 谁的父母会把自己的千金小姐嫁给一个穷小子。

老 妇 我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可我最后还是逃出家里跟你走了。

喜剧家 你现在后悔了吧?

老 妇 我没后悔,一直没有。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不顾一切跟你在一起吗?

喜剧家 因为你太傻了。

老 妇 因为是你那美好的理想感动了我。

【喜剧家陷入思考。

老 妇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就开始写戏了,你是那么的有才华、有激情、有梦想、有斗志,你知道,这是最能吸引女孩子的地方。我抛弃一切,心甘情愿跟你住在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就在这个小镇,就是这间屋子。我们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很幸福、很快乐。每天早上,你都会在窗户前诵读经典戏剧,每天晚上,你都会趴在桌前写东西,每天睡觉前,你都会跟我诉说你要写出一部伟大的戏剧,要做一个伟大的戏剧家,让所有人都敬仰你,都膜拜你。那些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间。我就这样每天等待着,期盼着,盼望你写出那部戏的一刻、成为戏剧家的一刻,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一直等了五年。

喜剧家 创作需要足够的生活经历和时间,我不想草草的随便写一部让人笑话的作品。再说了,那时候我们还年轻。

老 妇 是的,我曾经也这么劝自己,可是直到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喜剧家 (惊讶)我们的孩子?

老 妇 你为了一心写戏,连孩子都不想要。

喜剧家 不是不想要,我是想等我专心写完戏后再考虑孩子的问题。

老 妇 五年的时间够长了吧,五年后,我不管你的反对,生下了我们的孩子,不,准确得说,是我的孩子,因为你忙于写戏,连孩子都顾不上了。

喜剧家 那时候有家剧院给了我一个写戏的活儿,我想试试看。

老 妇 可后来怎么样呢。

喜剧家 后来才知道,他们根本就是在侮辱艺术,他们就是一群什么都不懂的白痴,居然让我写一对男女乱搞的戏,你知道,这样的东西我是不会写的!

老 妇 是,即使他们送来了一大笔钱。

喜剧家 那样的钱我宁可烧掉。

老 妇 那些钱可以治好咱们孩子的病啊。

喜剧家 病?什么病?

老 妇 孩子两岁的时候,得了重病,一直咳嗽出血,我们又没有钱。

喜剧家 我怎么不记得了?

老 妇 你什么也不会记得的,你的眼里只有戏。

喜剧家 后来孩子不也一直挺好吗?

老 妇 我求遍了镇上的医生,可他们只认钱,有钱就开门,没钱就轰你走,没办法,我好不容易才借了点儿钱,治好了孩子的病。

喜剧家 借钱的事你没跟我说过。

老 妇 可孩子病了的事我跟你说过几十遍了。

喜剧家 我当时以为,小病挺挺就会过去的。

老 妇 你当时是写戏着魔了。孩子的病好后,我晚上一个人就在想,你说的那个梦到底重不重要呢?

喜剧家 写一部好戏是我一辈子的梦想啊。

老 妇 梦想重要还是孩子的生命重要?

喜剧家 这是两回事。

老 妇 当了母亲,我才知道,它们只能选择其一。那些美好的梦都太遥远了,而我们是靠柴米油盐活下去的,不是梦想。

喜剧家 没有崇高追求的人生是悲惨的!

老 妇 可一个母亲不能眼睁睁地让自己的孩子受苦,甚至被饿死。

喜剧家 女人就会把事情说得很严重。最后,你还是走了,带着孩子离开了我,拆散了这个家。

老 妇 你是要把所有过错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吗?

喜剧家 我就知道,好日子不会太长的,即使是两个相爱的人。

老 妇 这或许对你、对我、对孩子都好。

喜剧家 孩子呢?我们的孩子现在过得好吗?

老 妇 (痛苦)死了。

喜剧家 (惊讶)死了?怎么死的?

老 妇 七岁的时候,得病死了,这一次没能救活。

喜剧家 (悲伤)看啊,这就是命啊,命中注定的,幸运是不会有第二次的。

老 妇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

喜剧家 你后来又嫁人了?

老 妇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无依无靠的,我只有回到父母身边了。

喜剧家 他们一定嘲笑你了吧?笑话你当初没有听他们的苦口良言,最后还是回去投靠他们了。

老 妇 在孩子死后不久,他们又给我找了人家,一直安稳地过到了现在。

喜剧家 他对你好吗?

老 妇 挺好的。

喜剧家 真的?

老 妇 真的,是个中学老师,人很好,可惜前年去世了。

喜剧家 好人不长寿啊。你们有孩子了吗?

老 妇 一儿一女。

喜剧家 一个幸福的家庭啊。

老 妇 儿女们都很孝顺,也都成家立业了,就这么安稳地过来了。

喜剧家 那你为什么又要回到这里?

老 妇 都说人老了,总爱往后看。虽然过去四十多年了,可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东西放不下。

喜剧家 今晚上过年,你应该和儿女们在一起一家人吃团圆饭的。

老 妇 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都知足了,在哪儿过年都一样。

喜剧家 (念叨)是,都一样,都一样。

老 妇 你后来——成家了吗?

喜剧家 (笑)你走了,我一个人也习惯了。

老 妇 你没变,还在写戏。

喜剧家 是,四十年了,就像当初一样,还在写,还是一部也没成。(笑)这次你不会再等我五年了吧?

老 妇 只要我还能活五年,我就等。

喜剧家 那五年之后呢?

老 妇 五年之后?我还会走的。(笑)

【响起敲门声。

喜剧家 (有些不耐烦)又是谁啊?

【灯暗。

第五场

【灯亮,母亲把睡着的孩子放在老妇床上,老妇看着孩子很是高兴,年轻人坐在桌前喝酒,喜剧家站着。

喜剧家 那两个可怜的人无处可去又回来了。

母 亲 谢谢您收留我们。

喜剧家 同是天涯沦落人,什么收留不收留的。你既然想明白了不回去了,那就留在这儿吧。

母 亲 谢谢。

年轻人 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为了最好的喜剧故事,一直找了五十年!

母 亲 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喜剧家 不瞒你说,还没有。

年轻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坚持一直写喜剧呢?

喜剧家 你不觉得喜剧比悲剧更能给人快乐和希望吗?

年轻人 那要是这种快乐和希望是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上呢?

喜剧家 你是说喜剧虚假?

年轻人 我觉得悲剧更真实。

喜剧家 是啊,生活中悲剧到处都是,可喜剧难以找寻。那些来我这里讲故事的人都是说着悲惨的故事,即使我反复提醒,他们还是回想不出半点儿有意思的事。哦,其中有一个人倒是一直乐呵呵的。

母 亲 他跟你说了什么?

喜剧家 什么也没说,一直在笑。

母 亲 为什么?

年轻人 他是个傻子。

喜剧家 (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年轻人 除了傻子,谁会没事一直笑?

【老妇忍不住笑了起来。

喜剧家 你是在笑我,还是在笑那个傻子?

年轻人 这有区别吗?

喜剧家 是啊,这有区别吗?

老 妇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喜剧家 (打断)我知道。

老 妇 我觉得那个傻子乐呵呵的挺好,什么烦恼也没有。

喜剧家 可他是个傻子。

老 妇 但是他很快乐。

喜剧家 是的,他很快乐。你们也一定有过快乐的时候。

年轻人 (想着)快乐?这个问题我没想过。

喜剧家 那你们现在就开始想,只要想就一定会有的。

【其他人消失,舞台上只一束光照亮年轻人,他努力回想着与妻子初次相遇的场景

【跳舞的欢快音乐响起,舞台一侧灯光照亮年轻人的妻子,(由母亲扮演)年轻人看到她自己一个人在伸着双手学着双人舞,他高兴地跑过去。

母 亲 (高兴)还站着干嘛?快教我跳舞啊,后天就要去参加同学婚礼了。

年轻人 (缓过神)奥(慢慢地伸出手和她一起跳舞)

母 亲 我那个同学可有钱了,虽然人长得难看,可是也算是有能耐,这都是她第二次结婚了,听说他给新娘买了好多名贵的首饰——

年轻人 (鼓起勇气)我们结婚吧。

母 亲 (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说什么?

年轻人 你不是想当新娘吗?那我就娶你好了。

母 亲 娶我?我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

年轻人 我长得比你同学难看吗?

母 亲 你长得比他好看,可是他比你有能耐。

年轻人 (坚定)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母 亲 (笑)还是先跳舞吧——【跳着跳着母亲走了,只剩下年轻人一个人在跳,然后他梦醒了,站在那里,喜剧家、老妇、母亲出现在身后

喜剧家 你看,还是有好时候的。

年轻人 是啊,还是有好时候的。

【年轻人和老妇消失,只剩下喜剧家和母亲

喜剧家 (对母亲)那你呢?

母 亲 我?(摇摇头)

喜剧家 好好想想。

【母亲站在那里使劲地想着

【母亲年轻时的丈夫(由年轻人扮演)兴奋地跑上场

年轻人 (高兴地拎着蔬菜水果)老婆——

【喜剧家消失

年轻人 (走到母亲身边,关心)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母 亲 (幸福)没事,我出来溜达溜达、

年轻人 (放下东西,摸着她的肚子)要是把孩子给冻着可怎么办?

母 亲 哎呀,哪有这么娇贵啊。

年轻人 就是这么娇贵,你现在的唯一任务就是要照顾好自己、养好儿子。

母 亲 才刚怀上,你怎么就知道是儿子的,万一是女儿呢?

年轻人 女儿更好,长得跟你一样那么漂亮,不管是男是女可千万别长得像我,不然没人要了。

母 亲 (笑)越说越离谱了。(幸福的依靠着丈夫)老公,要是我生完孩子变丑变胖了,你会嫌弃我吗?

年轻人 绝对不会!你在心中是最美!(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幸福地抱住了他)走,回家给你做饭。(他拉着她下场,等走到舞台边上的时候,她站住,看着他走下去)

【灯光照亮,喜剧家、老妇和年轻人

老 妇 女人一生有两个最幸福的时刻:做了妻子,成了母亲。

喜剧家 你看,你也有好的时候。

年轻人 可惜好景不长,快乐只是人生的一个小插曲。(对喜剧家)你的小插曲又是什么呢?

喜剧家 (回避)我的?

年轻人 我俩的说完了,我们想听听你们的。

喜剧家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年轻人 好好想想,只要想总会有的。

喜剧家 人老了,记性不好,想不起来。

年轻人 你们活的时间长,肯定好事比我们多。

喜剧家 谁说活得长好事就多?这是什么逻辑?

年轻人 那我们不能白讲我们的故事啊。

喜剧家 (生气)讲了也是白讲,这样的故事不是我想要的。

年轻人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故事?

老 妇 别说了,就让他慢慢想吧,想说的时候就说,不想说就算了,也许是想不起来了,也许是真的没有。

喜剧家 你们讲的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喜剧!

母 亲 那你打算是继续等下去还是——?

喜剧家 还是放弃?

【母亲点点头。

喜剧家 等下去。

母 亲 可你——

喜剧家 你是说我已经老了,日子不多了吧?

老 妇 我也一样。

喜剧家 过了年,我就六十九岁了,写戏也将近五十年了,一部作品也没有写出来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找到好的喜剧故事,我也不知道老天爷能不能让我活着把那部戏写完,可是,我知道,只要没有真正好的故事,我是不会动笔的。

母 亲 可现在很多写戏的人不是这样的。

喜剧家 是的,他们有的可谓“著作颇丰”,甚至年纪轻轻就名利双收了。我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还在这么一个小镇上默默无名,固执地要创作出一部伟大的作品,你或许会觉得这个老头儿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吧?

母 亲 不,没有。

喜剧家 我不能保证它会成为伟大的经典之作,可是我能保证,它是最真实的,必须是最真实的生活和情感。现在有些戏太假了,喜剧笑的假,悲剧哭的假,在那些人的眼里,只有一样是最真实的,那就是攥在手里的钱。社会变了,人也变了,舞台上只要有人就行,只要天天有戏可演就行,哪怕它是假的,总比没有要强。观众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戏剧,自以为坐在下面是拿钱买乐来的,台上演员莫名其妙的疯,台下观众莫名其妙的笑,这是绝配极了,他们才是喜剧的主角啊。

老 妇 等你的戏写完了,我会做你的观众。

母 亲 (期待)我也是。

喜剧家 谢谢。(笑)如果到时候我们都还活着——

第六场

【老妇在收拾床铺和打扫房间,喜剧家在桌前写东西,外面隐隐传来过年的鞭炮声。

喜剧家 (抬起头)她回来了,又在给我收拾床铺,打扫房间,就像当初没离开时一样,只不过身体没那么灵活了,慢得像没油的机器。不过,只要她在,我心里就高兴多了。要过年了,我们又会老上一岁,现在,我都能感觉到手脚不听使唤了,前些日子还不这样。我现在写字的速度比以前慢了好多,我得抓紧时间写完那部伟大的喜剧,不然到时候她又有离开我的理由了。(低头认真地写)

【老妇停下手中的活,慢慢地走到床边,费劲地坐下,看着前面在认真写戏的喜剧家。

老 妇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专心地写着,虽然写不了多少字,可是那副绞尽脑汁思索的样子,既让人敬仰又让人发笑。不过,他现在的眼神没那么清澈有神了,变得浑浊了,背也有点弯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似的,可是说起话来还是很有力气的。如果当初我没离开他,他会不会还是现在的样子?曾经是个固执的小伙子,现在成了固执的老头儿了——还有墙角没扫干净,我得去扫地了,要过年了。(对喜剧家)我看,在咱这儿的那两个年轻人,要是有缘分的话,在一起挺合适的,你说呢?

喜剧家 (认真写着没听清)啊?你说什么?

老 妇 我说那两个年轻人挺合适的,都不容易,更懂得珍惜。

喜剧家 (心不在焉)奥,是嘛。

老 妇 他俩去买年货有一会儿了吧,怎么还没回来。

喜剧家 (边写边说)买年货的人多,他们再逛一逛,不用着急。

老 妇 幸亏他俩替咱出去置办,不然咱这岁数可经不起折腾。大伙儿一块过年,既是缘分,又能热闹热闹。

【老妇想站起来,可是怎么使劲挣扎也起不来,试了好几次,终于站了起来,可是因为用劲过猛没来得及站稳就倒在了地上。

【喜剧家闻声急忙过去,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拖到床上,着急地查看有没有伤着。

喜剧家 没伤着吧?【老妇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喜剧家 还有心思笑,这么大的人了,跟个小孩似的不小心。

老 妇 没事,起猛了没站稳。你的力气比以前小了。

喜剧家 胡说,是你比以前重了。

老 妇 我瘦得只剩下骨头了,明明是你老了,还不承认。

喜剧家 就是你胖了,你要是和以前一样苗条的身材,我能背着你在屋里跑十圈都不带喘气的。

老 妇 (笑)是不带喘气的。

喜剧家 你不信?我现在就背你跑。【喜剧家要把老妇背起来,老妇一边笑着一边求饶。

老 妇 (笑)好了、好了,我真要散架子了。

喜剧家 (笑)这回你信了吧?

老 妇 (笑)我信。老头子——

喜剧家 嗯?

老 妇 我快要死了。

喜剧家 你说什么胡话呢?

老 妇 真的,我能感觉得到。

喜剧家 不许乱说,今晚上是除夕夜——

老 妇 我多么想能熬过今晚上。

喜剧家 好好睡一会儿,醒来就没事了。

老 妇 是啊,我现在想睡觉了。

喜剧家 睡吧,待会儿我叫醒你。

老 妇 我想先跟你说会儿话。

喜剧家 说吧。

老 妇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跟你说对不起,当初我不该离开你,我不该走的。

喜剧家 不,是我的错,是我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老 妇 这些年来,我衣食无忧,安稳的生

活,按理说应该知足了,可是,我后来才发现,我的生命就在那样安稳的生活中虚废了,一点儿活下去的激情都没有了。自打离开你,我就变老了,老了四十年。

喜剧家 别这么说。

老 妇 以前,我抱怨过,劝你别这么偏执,让你放弃写喜剧。

喜剧家 或许你是对的。

老 妇 不,或许你是对的。我曾经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要写喜剧呢?你完全可以写悲剧或者别的,都不会让你过得这么糟的。

喜剧家 你知道,我是不会勉强自己去做不甘心情愿的,我不想就这么随便的糟蹋了高贵的戏剧艺术,哪怕一次也不行。

老 妇 我知道。

喜剧家 你是不是怀疑过我,认为我只是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疯子、幻想家,永远写不出一部戏。

老 妇 没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当初离开你的时候也没怀疑过,直到现在也没有。

喜剧家 有时候,我也怀疑我自己。

老 妇 相信我,你有非凡的戏剧创作才华,不然,当初我就不会嫁给你了。

喜剧家 可你后来又离开了我。

老 妇 我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迷糊着要闭上眼)

喜剧家 (马上摇晃醒她)老婆子,你怎么了?

老 妇 我想睡觉了,太累了——

喜剧家 是啊,你太累了,整整走了六十四个年头,过了今晚,过了今晚你才六十五岁,比我还小五岁呢,你还得再活五年才能赶上我,还得再活五年啊。

老 妇 你要继续写下去,继续写下去,一定要写完那部戏。

喜剧家 我会的,我会的——

老 妇 等你写完了那部喜剧,可以把咱俩的故事写一写,我死了,你就可以写出故事结局了,只是不知道,那会是悲剧,还是喜剧?

【喜剧家哭泣。

老 妇 这次我真的要睡了——

喜剧家 老婆子,你别离开我啊,戏还没写完呢,你不是说要当我的观众吗?

老 妇 放心吧,你写不完我是不会走的,这次永远也不会走了——

喜剧家 (抱着老妇)你别离开我啊——

老 妇 我又躺在了你的怀里,终于可以舒舒服服睡个长觉了——(说完,躺在喜剧家怀中安详平静地永远睡去)

喜剧家 (近乎哭泣)求求你,别丢下我——

【灯光慢慢变暗,喜剧家和妻子消失在黑夜之中,抒情音乐响起。

【回忆场景,年轻时的喜剧家和老妇(由年轻人和母亲分别扮演),

【喜剧家背着妻子在树前边幸福地跑着,妻子一边笑着一边求饶。

妻 子 (笑)好了、好了,我真要散架子了。

喜剧家 (笑)这回你信了吧?

妻 子 (笑)我信。老公——【喜剧家把妻子放下来,两人深情对视

喜剧家 还记得当初咱们第一次见面吗?就在这棵树下。

妻 子 记得,当时你在苦思冥想你的姑娘。

喜剧家 你就是我想要的那个姑娘。

【就在喜剧家慢慢吻向妻子的时候,灯暗

第七场

童 谣 (唱)“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今儿个就是年。挂灯笼,放鞭炮,大人 还会给赏钱。”

【灯亮,喜剧家家里装饰一新,年轻人和母亲在帮着收拾屋子,挂上了红灯笼,有着过年的喜庆。从屋子上边的窟窿里吹进零零散散的雪花,外面响着鞭炮声。

【一个衣着体面的老父亲拎着过年的年货上场。

老父亲 雪是越下越大了。(敲门)有人吗?【喜剧家出来开门。

老父亲 外面雪下的大,我能不能先进来避一避?

喜剧家 进来吧进来吧。

【年轻人和母亲对老父亲笑了笑。

老父亲 (笑,对喜剧家)他们是你的——

喜剧家 噢,他们是——

年轻人 我是他的儿子。

母 亲 我是他的女儿。(对老父亲)您先坐,(对喜剧家)爸,我们去准备年夜饭。

喜剧家 (激动高兴)哎。

老父亲 (感慨)你真是个有福气的父亲啊,有这么好的儿子和女儿。

喜剧家 (感动)对,我真是个有福气的父亲。过来坐下烤烤火吧。(两人围坐在火炉边)你是做什么的?

老父亲 做生意的。

喜剧家 难怪穿得这么体面,家里几个孩子?

老父亲 两儿两女。

喜剧家 那你才是有福气的父亲啊。

老父亲 我曾经是个穷小子,现在成了有钱人。

喜剧家 我曾经是个穷小子,现在成了穷老子。

老父亲 年轻的时候穷,什么赚钱快就干什么,后来学着做买卖,不仅要学会察言观色溜须拍马,有时候还要做些昧良心的事。现在终于混成了“有钱人”的身份。

喜剧家 你这叫年轻时候缺钱,年老了缺德。

老父亲 老天爷是公平的,为你打开了一扇窗,肯定会为你关上一扇门。钱我有了,可是因为钱我也失去了很多。儿女们都跟我溜须拍马、虚情假意,想从我这儿多捞一点,把我当成了取款机,而忘了我还是他们的父亲,一个想要亲情温暖的老头。要是他们也能像你的孩子那样陪我过个温暖的年,我宁愿住在这种地方的是我。

喜剧家 其实他们——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好,都是普通人。

老父亲 你现在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就是最美好的东西。

喜剧家 为什么?

老父亲 你拥有的,正是我缺失的,你忽视的,正是我想要的。

【喜剧家思索着。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大,母亲和年轻人过来。

母 亲 爸,年夜饭做好了。

老父亲 那我回去了,新年好。(要走)

喜剧家 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一块过年吧。

老父亲 (笑了笑)不了,你们一家人好好庆祝吧。(走到门口)

喜剧家 其实我们不是一家人——他们跟你一样,也都是过路人,是他们让我做了一个有福气的父亲,你要是愿意,就有两个有福气的父亲了。

年轻人 (对老父亲)爸——

母 亲 (对老父亲)爸——

老父亲 (热泪盈眶)哎——我这里还买了些年货,咱们一起吃了。

母 亲 我去把年夜饭端上来。

年轻人 (示好)我帮你。

母 亲 (笑)好。

喜剧家 (高兴)好啊,现在有了两个儿女,两个父亲,这是我一生中过得最热闹的年了。

老父亲 是啊,这个年过得好啊。

年轻人 菜来了——

【年轻人和母亲端上饭菜,众人把好吃的摆满桌子,大家高兴地像一家人一样围在桌前。新年倒计时钟声敲响,大家站在一起静静地听着美好的钟声,最后传来孩童们快乐的整齐喊声:过年啦——,接着是孩子们的笑声和鞭炮声,从屋子上边吹进大片的雪花。四人感慨地互道祝福。

母 亲 爸,过年好。

年轻人 爸,过年好。

老父亲 谢谢,过年好。

喜剧家 过年好。

母 亲 您快坐下,(夹菜)尝尝这个菜怎么样。

老父亲 好。

年轻人 (故意)这个菜是我做的,您尝尝这个。

母 亲 先尝尝我这个。

年轻人 先尝尝我这个。

老父亲 好了好了,这些菜我都爱吃,今儿咱都给它吃完哈哈,来一起吃。

【三人其乐融融荣地吃着饭,有说有笑如同家人。喜剧家高兴笑着走到台前。

喜剧家 (笑着)老伴儿,过年好,我又熬过了一年。我这一辈子都在等待、寻找一个最真实、最美好的喜剧故事。我想,这一辈子只要能写出一部伟大的戏,一部没有人生苦难、没有生活艰辛,一部能让人忘记生活不易、给人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的好戏,不管我花了多长时间、经历了怎样的磨难,都是值得的。人的一生是长、还是短?是悲剧、还是喜剧?不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不要动笔。现在,我终于要为我一生中最好的那部戏动笔了······

【喜剧家脚步缓慢地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铺开稿纸,慢慢提起笔,抬头想了片刻,然后微笑着低首落笔。灯暗

【外面的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剧终)

猜你喜欢

老妇老父亲喜剧
“初创”杯喜剧大赛
老妇干陈秀琴和她的伙伴们
老父亲的优势
杯具们的喜剧
爆笑喜剧
六旬老妇“养出”了个大学生
老父亲
味道
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