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 良
2017-12-05文/王邪
文 /王 邪
贤 良
文 /王 邪
王 邪1992年生,西北师大文学硕士在读。小说见于《作品》 《西部》等刊物,并辑入人民文学出版社青春文学“岩层书系”年选,曾获“包商杯”第六届全国高校文学大赛散文组一等奖。居兰州。
或许我可以说,这是一篇现代城中村版的聊斋人鬼故事。人和鬼的割裂,表现于光明处的男女和王翘为代表的职业女子之间,在身份阶层上的割裂,以及她们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尴尬。城中村是王翘的蜘蛛网,有特定的振动频率,她知道如何在其上捕食。可是,拆迁消息的临近,造成的骚乱波及人心,王翘面对的是庇护所的解散,无处安家,内心的荒废……等等无望的未来。那个爱她的前男友自尽,而与张生的情愫也不过是露水姻缘。她的生活是人,也如鬼。王翘的生活处境和心理状态,在超越她的身份,放大至整个中国底层人民,特别是流离在城中村中的各种小人物身上后,有一种广泛而孤独的代表性。——路魆
尕姨娘饭馆的招牌菜是荤浆水面,芹菜和包心菜沤出的浆水酸滑解暑,汤头上再浇一小勺咸香的牛肉碎,对于苦夏的人来讲,简直可以救人一命。王翘最近一段时间常常来,都是陪着张生来的,这说来就话长了。
那天已经是傍晚,太阳下山去了,只剩一抹浮黄横在这座城中村的穷街破巷后头。王翘下半晌睡醒了,懒洋洋把屋子里的几盆花草抱出来放到墙根下,然后坐在一把破塑料椅上晾着刚洗完的黄头发,湿哒哒滴下的水淌出一道委蛇印子,水印顺着地势高低弯弯曲曲又不断分叉,像掌心错综的纹路,也像城中村里复杂的各路人马。她蛮有兴致地看着水印子会流到哪里去,眼皮子就撩见一双走了很多路风尘满面的灰皮鞋和一条疲累得看不出颜色的牛仔裤,裤子膝盖的位置是两个窝窝,往外凸着坠着,仿佛快要坚持不住倒下来。门口炉子上的水烧开了,从壶口处喷薄出白蒙蒙的雾气,灰皮鞋主人的脸从雾气里跋涉出来,和裤子也差不多状态,他站住了,拿眼先往王翘的胸脯上扫过去。
王翘嫌弃来人没有眼色,挡住了自己最后一点光亮,有意慢悠悠拈干净擦头毛巾上的碎头发,才站起来走进她临街的小屋子里。王翘拉开粉红色窗帘招了招手,灰皮鞋扯着牛仔裤,牛仔裤挟持着男人就进来了。这时候上工有点早,不开灯还能看清来人的脸面,可是也不早了,许多人家已经开始吃晚饭了。王翘没有问大哥叫什么,做什么的,家是哪儿的,反正都是假的。男人就是张生,他后来还是不肯说自己叫什么。可是她还没有吃晚饭,睡多了胃口厌厌的,真想念尕姨娘的手艺,非要张生和她一起去吃个浆水面才回来。
尕姨娘是个胖胖的老妇人,常年戴着黑色的头巾,面庞白润丰满,看不出多少皱纹,王翘和她的二房东李娥都给尕姨娘的老头子叫姨爹,仿佛攀上了亲戚关系,自己在这座城中村就不孤身了一样。姨爹戴着小白帽,一把雪白长胡子,像哪一位隐世的武林前辈,老虽是老了,境界往宗师里迈进去,老是笑眯眯的听老伴儿的唠叨,唾沫吐到脸上自己擦擦就走了,可仁善了,可是一条街上谁都知道他才是尕姨娘的主心骨、当家的。姨爹是山门里的扫地僧,纵然不起眼也不容人小觑。家里的话事权承包给尕姨娘了,他就分担了家里的活计。显然他也觉得这样的分工挺好,他实在应付不来这些年轻女子,她们不到天热就半露着胸脯肉,寒冬腊月飘雪了还光着腿,他年纪大了思想守旧,就是看不惯,也听不得她们喊他“姨爹,姨爹,一个荤浆水,面少些,浆水多些,不要韭菜。”尕姨娘这时候就出山了,晃着厚实的肩膀从厨房后头转出来,矗立到钱匣子后头,一边收钱一边扯着嗓子交代厨房,什么“不要放韭菜,辣子多些”,通通都是一句“一个荤浆水。”不爱吃韭菜,自己个儿拣出来,桌上有油泼辣子碗,自己调去。她不惯这挑三拣四的毛病。
张生吃饭时狼吞虎咽的狠劲儿逗乐了她,王翘自己吃不了多少,挑了一筷子细面过给他,又起身烫了个白瓷小碗,给张生倒了碗清面汤放在手边,自己放下了筷子托着腮欣赏着。她已经钟意这个人,刚才她看见了,张生进来的时候捡起掉在地上的牵牛蔓儿,又细心地在小竹竿上缠了几圈。刚才错怪人家了,明明眼睛里这么有水,王翘笑笑不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不得了啦,她又坠入了爱河。
张生喝完了碗底的浆水,再来上一碗原汤化原食,吃饱了心里不慌,回住处的路上就胆敢拉着姑娘的手不放。王翘沐浴出来,见张生还坐在床边上,穿来的的确良衬衣汗湿掉了,半透不透地露出衬衣底下的大红工字背心,她打眼一瞧就看出来那衣服底下从肩到腰的线条鲜明流畅,他面庞上的平庸与木讷拉低了分数,意外地从这里补出来。这样年轻鲜活的肉体供奉到她的盘丝洞里,不磋磨出他的三昧真火,也显不出她的真心。
这样老实呀,她哂笑道。她裹着大浴巾偎坐过去,扯掉束在湿发上的毛巾,微凉的水珠子溅在张生滚烫的脸上,王翘弯起红唇,说,傻子,你来帮我擦擦头发呀,干坐着天就明了。张生的脸更烫了,尽量若无其事地探手过去接了毛巾,她用的什么洗发水,香气像磁石,任他郎心如铁也不由自主地方寸大乱、不辨南北;她浴巾下明晃晃的肉是磨去外壳的白玉菩提根,是教人回头是岸,也是教人堕落成魔;她教热水烫得粉红的双颊是光源是火源,周遭略凉的空气只衬出她的热更热、暖更暖,教人飞蛾投火也毫无怨言。
王翘任由客人解开了浴巾,躺在床上舒展出职业素养。张生第一次正照风月宝鉴,镜子里招手引诱的披纱美人一笑,他就毫不抵抗地一脚迈进去。恰情热处张生忽然抬身起来,他问,你的丝袜呢?王翘愣了一下,她看出来他还是个童男子,看不出来竟然还是个丝袜控。王翘对于客人花样繁多的癖好见怪不怪,她绷直脚背缓缓套上长丝袜,说来惭愧,她这体格十分检验丝袜的质量。张生这才圆满了,扑上来压着她,恶狠狠撕扯掉丝袜,王翘喊着要停,从枕头底下摸出安全措施给他戴上,这又是张生没见过的,不过没关系,既然城里女人讲究,他能凑合就凑合啦。
事后王翘问他,撕丝袜是谁教的,张生小声说,毛片里男人都是这样做的。王翘穷追不舍,你什么时候看的,你自己一个人看的?张生害羞似的,虚张声势地嚷嚷起来,怎么可能,十七八岁时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一群小伙子都看了。当时个个睁红了眼,怪叫着,以为自己知道了怎么从毛头小伙子过渡到真男人,以为从此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而撕扯丝袜是“渡劫飞升”必需的仪式和步骤。笑得王翘脸都酸了,笑完了也有些感慨,农村小伙子缺乏性启蒙,多数人起初从村人相骂的器官总目中感兴趣,落到大人和生理课上的语焉不详,最后从毛片中解疑答惑,其中不健康不正确的观念从此先入为主,进而深入人心。张生有些恼羞成怒,王翘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层情绪,连忙补救道,说笑说笑,不说不笑不热闹。两个人能说笑,就比陌生人近上一层。张生既然已经先交出了隐秘,也不愿意这一晚上不愉快,转头在她屋里说闲话,说满院子的牵牛花,在他家乡叫做勤娘子,因为天不亮就开始攀爬,一夜能长几尺高,一晚上可以蹿到房檐下,粉的紫的白的,花骨朵能开到秋天去。
两个人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的牵牛果然又再接再厉往上爬了尺多,那样乖觉又执着,教人心软如饴糖。张生背过她刷牙洗脸,用破破烂烂的普通话问她,你喜欢花啊。她正把啤酒瓶里的底儿倒在花盆里,整个人还泛着颓靡和慵懒,答非所问地说,人家说,用啤酒浇花,对花很好的。张生听见新奇理论,也不问是哪个人家。一个人多少总有点癖好,犯不着大惊小怪。昨晚上没注意,这才看见靠窗户边的梳妆台上还摆着一盆石榴,石榴花一朵两朵攒出红火的气势,这是“看石榴”,专门用来观赏,不是结果子的石榴,卖石榴盆景的人没和她说清楚。
出门时张生和从李娥屋里出来的李甲碰见了,错过头,偏过脸,两个人就擦身过去了。都知道不是什么寒暄的好场合。
李娥已经到了徐娘半老的年纪,行情就不如年轻水嫩的小妹子好,她守着红磨坊洗头房和儿子,早没有了力争上进的心思。有些熟客还念着一份香火旧情,时不时来照顾生意,办事前还能扯个闲篇儿,说些最近天气怎样、过两天菜价如何的话,有种细水长流的感觉,是从戏台子上精心营造出来的家常底色,她有时候也不要钱,纯是“初到贵宝地,多谢老少爷们儿捧场”的礼节性的应付。李甲就是其中一个,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说起来两个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大家伙儿起哄着让李娥拜了干爹,平常你来我往着,李甲来时提点瓜果桃梨,两个人对坐在院子里的石鼓凳上吃完了,这一个晚上就关门闭户,谁叫也不开门了。李娥说李甲是老牌的大学生呢,一辈子都戴金丝边眼镜,上衣口袋里别着钢笔,多斯文多有派头。王翘就问他,大学里学的什么呀。李甲脾气好,皱巴着脸挤了挤眼睛,前走两步后退两步,蹦擦擦、蹦擦擦,抬腿、甩头、转个圈、对、就是这样再来一遍,上完大学上中专,学的就是这个蹦擦擦。这个戏谑的答案逗得人人都满意,人人都笑了。
李娥扫视一眼众人,心底不屑,这些人知道什么。早些年她过得多艰难,一心想挣快钱,李甲刚退休,老伴儿去了,是她看着他一下子变得胡子拉碴,硬拉进她的红磨坊美容院里,洗完头,刮完脸,又进里间按摩,出来又是干净文气的老书生。可见所有的干净文气都是需要人打理的,从此李甲就常来了。李甲人不错,这些年出钱出力帮了她不少忙。
夏天最热的三伏天时人人困乏得提不起劲儿。偏出了一件事,因为贪凉快开了一整夜的窗户,李甲在李娥的小房子里中了风,脸歪嘴斜,涎水落得滴滴答答,半边手脚也不会动了。清早里李娥急赤白脸地招呼人把他送到了医院里,交了住院押金,被赶来的李甲的儿女撕扯着打了个全武行,这时候还说什么干爹干女儿的话,亲的就是比干的硬气。李娥黑了两个眼窝,胸脯上被人下了暗手生生抓出一幅五线谱,回去对着镜子解开发圈,桃木梳子带下来一缕缕头发。她不怪人家,做人得讲良心,即使李娥只把男人当做垫脚石,石头捂得时间长了也有温度,她和李甲两个人之间有温情,互相取暖着,可是她却让他落到这境地去。李甲被关在高楼里从此不再下来,破出租屋窗台上的廉价香水渐渐挥发干净,空瓶子还有点余香,若有若无地勾人怀念。李娥想了又想,也只能怀念罢了。她炸了油果子和年糕——家乡里正经待客的点心,那个客不来就放凉了,放凉了就不好吃了。大麦黄了割小麦,日子赶着催着人和人就走远了、走散了。
李娥的儿子也长到要上学的年纪,托了九转十八弯的关系才塞进一所小学,有个老师看了家庭情况也不乐意接收,不乐意也得乐意,谁让关系来头够面子呢。有时候孩子放学回来,就自己趴在尕姨娘店里的三合板餐桌上写作业,小手捉着一支铅笔从左摇到右,单亲家庭的孩子都灵省,知道妈妈一个人挣钱不容易,第一天学人字,一撇一捺,一个田字格里能写下两个人,李娥喜欢这一行行人字,像家乡水田里的秧苗一样长势喜人。她摩挲着孩子的小脑袋,满心满眼都骄傲自己生出来这么个讨喜的小东西,她拉扯他的辛苦都发酵成浆水汪在心口上,不添油不加醋就够滋味儿,以后守着儿子还有什么不足呢。尕姨娘也喜欢,难得赏个好脸色坐在桌旁轻言细语指点着,两个口摞着念什么,三个口叠一起又念什么,孩子小脑瓜聪明,一会儿工夫学出好几个生字来。尕姨娘过足了老师的瘾头,啧啧称赞这孩子以后有大出息,挣个大楼房给他妈妈住呢。于是皆大欢喜。
第二天李娥正补觉睡得沉,被班主任老师叫到办公室领孩子,她一路上胡思乱想孩子是生病了?上课捣乱了?遭人欺负了?和同学打架争吵了?心里惴惴不安,见了老师先矮下三分。却是教老师批评了,教的是人,写的是从,要是能写得下,还能写个众。她从没教过这么不听话的孩子。李娥这时候就想收山了,从良不是容易的事,怕浑人又来找她,怕有人提从前的话头,怕找不到新工作,怕存折本本上的积蓄用不到孩子上大学,千难万险要她一个弱女子独闯,她有几分犹豫。可是带着孩子要清白名声。免得老师再骂他:“小卖批的。”
王翘猜出来李娥的心思,她低着嗓子想和张生分析分析,话到嘴边咳嗽一声又咽了下去,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海上钢琴师》,她看完之后泪流满面,有些人是船上的游客,来来往往,在船上哭了笑了狂欢过了都只是一段旅程,有些人只好做了钢琴师,船外风雨、心中悲喜都落笔到钢琴弦曲,不是船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船。王翘心中叹息,可是她也为李娥高兴,她到附近银行换了几张土豪金的新版红票子,折出一只红包来放到李娥的存钱罐里。钞票有足够的俗气也有足够的真诚,硬展展支撑着人的脊梁骨,拿钱开路,开出的路也比荒路好走些。她祝愿李娥和她儿子离开这座城中村后,从此一帆风顺,鹏程万里。
夏天的雨下一场,天气就凉一层,一场雨一层凉在枝头叠加渲染着,就有不经寒的柳树叶打着飘儿地落下来,早上开门,好一个碧云天黄叶地。还不到立秋,王翘就张罗着要织围巾了,她的手巧,情人网、金刚结诸多花样儿都拿手,常见她穿着红裙子露出光洁的双臂,低头抱着一团线坐在屋外,太阳从房脊上泻下来,一天和一天的长短不一样。等到织完了两米多长的围巾,还剩下一团羊毛线,她起针织了个围脖套在了石榴花盆上,来往的人夸她想法好,这样到冬天搬来搬去不凉手。
王翘自己穿得薄,就喜欢看人家穿得厚。她带着欣赏信任的眼光看尕姨娘的穿戴,毛料子大衣的枣红面儿,斜襟上各种绿豆大珠子攒出两三朵亮晶晶的五瓣花来,里面姜黄色的织针衫压着白色棉衫,一层层穿着,人和衣服都上了岁数,妥帖稳重地互相成全,看上去多少安心。
尕姨娘一回头看见了,王翘那双湿漉漉盛着孺慕的眼睛让她心里一软,平日里对她多强硬的威风竟使不出来。她的怜悯是给王翘的碗里多加了两勺牛肉,王翘这些外地的小妹不容易,清白人家看不起洗头房的,洗头房的看不起站街的,有个房子多重要,有个归属多重要。城中村要拆了的消息嚷嚷了好几年,过一阵就有人串联这里的住户,讨论拆迁费要没有这个数决不能搬走,过了这阵头晕脑热的吵嚷,总没有下文。
据说这回是真的要拆了,据说要修成白天黑夜都不关门的图书大厦,二十多层哩,打老远处就能瞧见,远处近处的学生娃都能来看书,以后都是吃国家饭的好栋材。拆迁是好事体,还补了新房,她尕姨娘老虽老了,想想拆迁后的好日子,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三四十年,可是转眼一想,从打南方来的凤梨、早春的樱桃、黄澄澄的枇杷、甜蜜蜜的荔枝一直到夏天的沙瓤西瓜、香气浓郁的黄河蜜瓜再到日照充足的红富士、汁水丰富的香酥梨,一年十二个月从头到尾的吃过去,大概只能再这么不重样地吃个三四十回吧。想到这里,尕姨娘就沉浸在一种甜蜜与忧伤交织的矛盾之中。
任凭别人如何浮躁,动摇不了王翘,她心里有数,她像那只蜘蛛,别看长了八条腿,她爬不出自己织的这张网,她以为自己在捕食谋生,活生生困住自己,与不可知的生活打尽了哑谜。
远方的爱情和吊在傻驴子眼前萝卜一样,她和傻驴子一样。她有一种特异功能只有巷子深处小诊所的老医生知道,她总能觉得自己能变成各种动物、水、空气、植物。她悄悄在心底里鄙视人,做人有什么了不起。她能一面是人,一面自由变化。她有时候无意间看镜子,镜子猝不及防就照出她原形,反正不是人。她促狭地笑了,然后镜子大概也反应过来,慢慢在镜面上把影像幻成她粉团团的脸、波旁天竺葵色的红唇,可是被她抓住了,她问镜子镜子,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镜子翻了个清凌凌的白眼,若是它的眼睛你能看得见的话,可惜只有她有这份敏锐的眼力。这里人人都知道她在等她的男友回来,可是也不耽误她同时谈情说爱。她绵白的手背上陷下去几个福坑,抚摸着她的花花草草说,你再不回来,看我就跟别人走了呀,走了你可再也找不着我了呀,你还不回来吗。
王翘摇曳着腰肢走得张扬,去巷子里蔬菜摊子和肉铺里转悠,装作不经意和人家透露,她要跟着张生回老家去呀,开个服装店或者早餐摊子,卖水煎包豆腐脑,她在娘家学会的手艺可以养活两口人,以后还会有孩子,比李娥的儿子还聪明。张生从工地上下来就直奔这里,头发丝里有沙子,指甲缝里捆黑边,她端一盆清水和香皂在门前,挽起袖子给他洗干净了,占领了院子的阴凉处,防蚊子的纱笼下面有凉拌茄子、藕丝肉丝韭菜花、里脊肉炒秋葵三样家常菜,过一会儿丝瓜排骨汤也滚得又清又鲜端上桌,动筷子前心情平静而愉悦,装得真像一回事儿,仿佛今生今世的愿景此刻都呈现在眼前了。张生一双大眼睛睫毛很长,看人时毛茸茸的,总告诉她这是一个值得信赖不能过多提要求的忠厚人。王翘可以打包票,嗨,这些年她见过的牛鬼蛇神多了去了,偶尔闻见点人味儿从天灵盖到脚后跟都会打个机灵。人家在她背后笑她倒贴,隔着窗喊李娥:你捡来的傻妮子要飞喽,留不住喽。李娥在门口放下门帘子,使出绝活“老爷提茶壶”,拎着王翘的耳朵进了内里,她独身女人得硬气,坚决不给闲人看笑话。
巷子深处有棵老槐树的院子是小诊所,常年坐诊的老医生治头疼脑热简直一绝,她去看过,三天药吃下去保管病除。老医生遇见她,量了血压,看了舌苔,问她,还觉得自己是只蜘蛛?她心里说现在是只飞不出的扑火的灰蛾子,垂下眼帘不吭声。老医生看她一眼下医嘱:思想上不要有压力,精神上有病得治,药还得吃着呢,停了副作用更大,可不能不吃啊。王翘丰腴的臂膀抱在一起,堆出雪白暄腾的肉感和蒸蒸日上的气象。她素来钝钝的神情里有一种羞赧和嗔怪,低声抗议,那药吃了发胖呀,能不能不吃呀。
闲暇的时候王翘和李娥约好了去东部批发市场买衣服,李娥给儿子买,王翘给自己买大红提花缎子被罩、珊瑚绒毯、送给长辈的石头老花镜、给小孩子的乐高积木,花起钱来真是大手笔。李娥看不上王翘的不知结蓄,女伢子吃过苦才知道有钱防身的好处。反正她要走啊,趁着搬迁人人动乱好离开这座城中村,宁愿住远了天天接送孩子,也不肯再和旧人来往了。她如今是有子万事休,哪敢只顾挣钱,以后不小心得了脏病,指头缝里都流脓,哪家好女子还愿意头顶上有这么个婆婆。所以李娥像待自己妹子一样,愿意现身说法,男人她都看不上,她看上的那个男人在夜总会里看场,在那个环境下她喜欢上他再正常不过,流水线上的女工人也总爱上工厂里看门的保安、巡逻的卫队,都是本能地寻求庇护。直到一年为他流产了几次,医生说,你看你这子宫,薄得跟张纸一样,再流,以后想生也生不出来了。她拿医生的话现炒现卖,男人说医生是为了挣钱吓唬她的,她当时没吭声,转头就卷包袱离开了。她从肚子里的肉团开始会动就一直攒钱,等她攒够了钱去医院,临产时肚子里的孩子淘气不肯老实出来,接生医生拽断了孩子一条腿,叫她回家凑钱,孩子留在医院里治病,医院里也不让她管,和她说好了日期,到了日期来接孩子就行了。后来孩子接回来,三翻六坐九爬爬都挺好,到了十一个月会叫妈妈时学走路慢点,她就揪了一颗心,现在孩子走路从后面看是看不出小时候遭过那么大的罪,能跑能跳,儿童自行车骑得也顺溜,不枉她每晚上把孩子的腿用宽布条紧紧裹直了。掏心窝子的话说完了,听不听就看个人了,非要鼻青脸肿、非要血溅五步、非要粉身碎骨都随王翘去了,别再让她看见,她保管不再管闲事拉扯人上岸。这一场情分好聚好散,到此为止了吧。
李娥就这么宣布要走了,王翘的伤怀搜刮出来统共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完全是因为心底还是有依托的,张生跟着家乡的叔伯组成的建筑队到处打工,外乡人走这么远,都是一心一意要挣钱,就格外吃苦耐劳。城中村许多人家都在加盖房子等着赔款,他的生意不错。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她也就有时候恨他,有时候又想他。
随着拆迁的事定下来,张生建筑队的活计也差不多干完了。工钱若照规矩只能发一半出来,那一半且等着主家过完年看着房子修盖得没毛病才能讨要出来。若是主家有心挑剔,这工钱就得一次次低声下气艰难讨要了。好在这趟活计做出来反正都是要拆的,人有巨大的盼头在前,就对事对人格外包容些,等着拿补贴的主家都给得爽气。张生跟着叔伯们到银行汇到家里去,父母在家乡要给他定下媳妇了。他再来看王翘时提了一把扳手,王翘吓了一跳,法制栏目上多少女子被劫财害命的,她抱着胳膊站在门边,下意识里是一种防御姿势。呀,她对张生的信赖,也不过叶公好龙——口头上的声势。张生把漏水的水龙头、关不严的窗户棂和忽明忽亮的电灯泡都修好了。这一晚他没有留下来,他有他的优点,他分得清楚,再喜欢王翘,没有钱,就绝不白占这女子的便宜。他也没有想过要带她走,他当然不可能娶她,她在他眼里是毛片上的女人,依然美得他心颤,可是衣裳下万种风情都和众人分享着看过了,再生不出独占的私欲。他以后还是要找个老实本分的女人过日子。张生溜走前说要到别的地方去了,去哪儿了,不知晓。
这一场露水姻缘就干了断了。你知道表错情和会错意这两件事,其实是愿打愿挨非常悲哀的一件事。当事人若不作澄清,误会结成死疙瘩,月老的红线就缠不清了。两个人也只好做提线木偶,演一出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出来。她想张生和她见面的征兆就不好,牵牛花,清晨开,过午就蔫搭,着实败兴。可见一切都有注定。张生拿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看她,他一定知道怎么调整出一副又憨厚又真诚的面具,这是他的狡猾之处,王翘知道自己白托付了一片心,要哭也得等晚上一个人捂在枕头上哭,也只好点点头放人走了。她不能走,她要在这儿等她男友回来。
外国人发现破窗定律,咱的老话儿就说的通俗易懂,叫破鼓万人捶。王翘说下的大话此刻都啪啪打得脸生疼。从她流落到城中村,从她执迷不悟等不来的人,她总是做人笑料的,有什么比取笑傻子更能激起恶趣味?老医生年老了向下管不住尿、向上管不住嘴,又是快要搬迁了无所顾忌,陈年八卦作添头,逢人便友情奉送:王翘那妮子可怜啊,几年前她的男友感冒总不好,来我这里拿药,我老人家眼睛多毒,一下子就看出不对头,让他到大医院检查去,小伙子挺大的个子,心眼蛮小,直接上了顶楼跳下来,楼层之间的外墙有横栏,就是那种装饰用的白石膏横栏,死命的冲撞力之下不仅没有拦住他,掉下来时头在横栏上崴了一下,摔到地上成烂猪头,骨碌碌滚到离身体老远处才停下来,哎呦呦,淌了多浓的一滩血。
这八卦也不避讳着王翘了,王翘坐在自己的窗户后面,津津有味听着一群人讨论得唾沫横飞。这些人神采飞扬,手持惊案木,说得比她这个当事人都清楚细枝末节。原来他跳下楼是那般惨状,他不想让她看见的这份心意,她怎么能不领会呢。那天她陪男友拿到体检报告单,她问他没什么事吧,他笑了笑,小感冒,没事,等下午医生上班开点药就好了。在初夏正午的凉风里,他说他想喝学校门口那家冷饮店的可乐,要大杯加冰,非要她去买。
她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事实上之前都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她早上没有打破碗,出门没有遇见黑猫,路过公交站时还手有余香地给人指了路。可是等到她回来,她连他最后那身肉皮囊都没看见,她想不通自己活生生的男友怎么变成一滩不规则形状的浓黑血迹。那杯可乐握在她手中,冰块化了,从杯壁上渗透出一颗颗眼泪似的水珠,真凉啊,凉得连脑子都冻得麻木地不会转了。医院里打扫卫生的老头袖着手骂跳楼的人缺德,水泥地上好大一滩血,还听说是艾滋病人的血,简直不知道如何处理才好,又怕被领导看见了挨骂,索性自己先骂骂过个嘴瘾。
她也不理别人,游魂儿似的走到医院门口花店里买了一盆花,她跪在那滩血旁边,拔出花儿倒出花盆里的土,盖在血上,松软的腐殖土吸饱了血,湿润还带一点温热,并不难闻。她脱下外套,一点一点从地上捧起来又倒在花盆里,最后把花重新插进去,这才看清随手买的是石榴,火红花朵长着红的唇舌和利齿,冲着她的眼睛狠狠一口下去,咬得她浑身一哆嗦。
她抱着花盆回到学校等男朋友回来,之后毕了业搬出宿舍,又没有工作没有钱,只好住在附近城中村里,她怕他找不着她。时间卷着浪头冲刷过去的记忆,石头都磨去棱角,也往往淡化一些关键点,却美化他的形象。比如,她的男友怎么得上了病,看在已经往生的人的面儿上,既往不咎。
李娥忙着处理旧家当,兼着找新住处,和王翘见得就少了,后来不知是谁提议的要攒个局送一送李娥,这些同行的姐们儿钱多了拿不出来,一人凑个份子定了尕姨娘的铺面,张罗些花生瓜子啤酒饮料,这个晚上李娥也打发儿子早早睡下,大家都不上班,聚在一起喝多了酒,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唱,闹得李娥跑到店外的遮阳伞下躲清静。遮阳伞下已经坐了一个人,李娥问她,翘儿,最近晚上怎么没把石榴抱进去,年纪轻轻忘性恁地大。王翘跳起来飞跑回去,手包和织针衫外套却还落在了店里。石榴冻了几夜,病情来势汹汹,半晚上她就听见石榴朵从枝头脱逃,有清脆的折枝声儿,又连着一声轻闷的哒,是落在了花盆外面的地上。她翻了个身,把枕头挪到窗户跟前,薄薄窗帘笼出一团昏沉的暗光再压在她的被子上,城市的灯是永远不缺弦的月,年年月月眷顾她这些人。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裹在蚕茧里的飞蛾子,别的蛾子都咬破茧飞出来了,只有她还呆在那一小块地方,一个黑沉的梦睡过去,才是她的夙愿。
原来卖白饼的兄弟俩整天站在炉子旁,粗铁链吊着好圆的铁铛,刚出炉的白饼铺张出新麦的香气,常引得她去光顾。傍晚时炉子里的炉渣倒在街旁,黑夜里红着眼闪啊闪,闪到人家都睡了,才肯静静熄灭过去。有时候她穿着裙子从旁边路过了,残温还扑到小腿上,绊着人不让走。她已经好几天没见过这兄弟俩了,城中村的人都走了大半了,连尕姨娘的饭馆前贴了告示,新店搬迁到某街某巷交叉口向南二百米。看来以后想吃这一口儿,且请挪尊步了。
秋风一起,就快要到农历十月一了,有给亡人送寒衣的风俗,城建局也设立了几处文明祭祀点,深夜里见香火纸钱一闪一闪,天明只看见地上烧得焦黄的残迹,连香灰都让扫干净了。她听见一个老妇人理直气壮地哭亡人:
我的好人啊——你走的早
儿子不跟我住啊——他媳妇刁
大孙子生下来七斤八两啊——乐得我睡不着。
搬走的人越来越多,晚上更清净了。水电一停,这片城中村就如同落到了蛮荒化外,和巷子外的高楼灯火、车水马龙以及喧喧攘攘的人声儿如同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黑河。这份孤寂是她能选择的。有从前的小姐妹叫她过去,城东边的青石镇沾了国道的光,这两年滋生出各式各样的营生,和原来的城中村也差不多,最最好的是这里来往的大卡车司机出手阔绰大方。当然和从前钻在洗头房的安稳日子不一样,本地的暗门子还有片瓦遮头,她们这些流莺只好趁着夜色站在街头,有卡车在路边停下来加水加油,流莺们就飞扑上去,对着车窗拉开衣襟掀起裙子作娇作态,只等愿者上钩,再把人带到墙的阴暗处做交易。到快天明个个粉脱脂落,沤得两眼扣下去。自古黄毒不分家,这一行当的饭难吃不是没有自身的原因。王翘仰头看着几点寒星,夜幕捂下来,她透不上气,水中的漩涡往下扯着她的脚,快要溺毙在这条黏稠的河里了。救她的人怎么还不来。
拆迁前这晚的月亮真好,哪位高人掐算出来的宜嫁娶、宜祭祀、宜开张、宜动土的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良辰吉日,王翘站在月光下鸦雀无声的迷宫里,晚风顺畅地刮过四街八巷,又溜溜地刮过她的裙角,她拉了一个坏了个轮子的行李箱装着她全部的家当,看着红磨坊黑乎乎的窗口,她打了个寒噤,受不住冻似的捂着脸蹲下来。
她抱着她的花盆,她的男友一直都在,谁说她等不来他。他年轻有才气,背着一把吉他在地铁口卖唱练摊,她那时候既美又乖,腰肢细如杨柳,每次见了都给他放下十块钱。有一次她走过去了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告诉他城管队的人要来了,他慌忙抱着吉他,她在后边拎着他的微薄的收入,惊险刺激地一起跑到冷饮店里去吃香草甜筒。她的男友多帅气,那么多喜欢他的姑娘们中却偏偏对她表了白。毕业晚会上他上台唱了一曲,唱完后又重唱了一句,所有人都以为是他别出心裁临场发挥的创意,他扬起右手,掌心朝外,掌背朝后,慢慢弯下中指和无名指,保持着手势虔诚地亲吻了一下手背,然后站在聚光灯下从左到右划了个半圈,礼堂里所有的姑娘都觉得他点到了自己,纷纷站起来发出尖叫声,气氛这样浓烈,她却看见他点到自己时眨了眨眼,喜悦藏不住快要破土而出,教她忍得真辛苦。当时,那句多出来的歌儿是怎么唱来着:
我要给你新鲜的花儿
你让我闻到了刺骨的香味
这时候她看见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慢慢变了,她壮硕的躯体扁下去,弯折出一口圆肚深腰的钢精锅,她常常用来煮花瓣,水蒸气顶到倒扣的透明锅盖上,又凝成水珠落到锅中央的碗中,这个偏方做出来的花露能让她肤白貌美,她到一百岁也要让他一眼认出来呀。此刻有一只手捏住了喉咙,所有情绪都哽住了吐不出来,憋闷得她使劲挣扎,才吐出一丝“啊啊”的气声,她摊开腿坐在地上,不顾形象地捶打着胸腔,她的心就像闷在钢精锅热气中的那只碗,汇聚了多少提炼出来的艰难苦恨,承受不住了,无力挽回了,不得挣扎了,跳脱不出这炼狱业火了。要借沉香救母的劈山斧,要砸开一条裂缝,接着眼泪顺畅地倾下来,两颊被泪水烧灼地发红发烫,她放声大哭,也不管明天是不是会有人传说这座城中村闹鬼了。
王邪作品互动短评
>>鬼鱼(艺术学硕士,创作小说兼事批评,小说选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见《作品》《西部》《飞天》《山东文学》《广州文艺》等刊物。)
小说自民谣《贤良》演绎,在作者的文本中繁殖出城中村、失足女、农民工、毕业生等场域关键词,洞明世事,现实风醇厚。人物取名化用中国历史艳妓及剧作,写作语言活泼中见雅奥,甚体勘古典文学功夫。两双男女主人公在经退隐处理的快感、述行、分裂分析和工具理性的行为叙事中,生成了全景敞视主义下的蝼蚁碎片,对复杂和晦暗的世界充满了意义的表述实践。
>>金小杰(92年生于山东青岛,教书,写诗,作品偶发。)
女作者投《贤良》。理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当被众人歌颂赞美的爱情遭遇现实、疾病、贫穷时,它表现出来的不是感天动地的海枯石烂,而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潦倒和艰难。作者将这篇小说发生的背景,巧妙的安排在鱼龙混杂的城中村中。主角就在这底层的生活中苦苦等花开,等风来,等一个不可能的人。等到最后,小说结尾没有“人为”的完美,而是很现实的撕心裂肺。总体看来,小说人物和情节的塑造都很丰满。
>>钟晴(小说写作者。)
一句话总结这个小说就是:两个失足女的日常。如果说短篇小说是“一瞥”的艺术,那么在这“一瞥”基本可以看见两个女人的一生。一个“日常”可以倒映出一个人的一生。对多数人来说,性工作者只是一个名词(身份),在这个小说中,作者把它转化成她(们)——有血有肉的人,写她们的过往与后路,写她们的美与哀愁,弱化她们身份的特殊性,主写情。整个故事蛮有人情味,房东与租户,嫖客与妓女,除了交易还有温情,可以说这是这个小说的“人情美”。小说耐读,古典与现实无缝嫁接,很多场景的描绘很有镜头感,生活气息浓郁,语言雅致而不失生气。
>>陈不染(广东人,90后写作者。)
读罢不禁掩卷叹息,浮想联翩。失足的女人,各有各的不幸,可怜又可恨。城中村拆迁后,她们又何去何从?人老色衰后,她们又如何生存下去?作者着笔于生活在最底层的人,用富有画面感的文字营造了一座鱼龙混杂的城中村,性工作者、卖浆水面的姨娘、建筑民工、退休丧偶的老头……每一个人的故事都错落有序地交代了,市井百态,人生百态。那些不同过往的人啊,谁又不是一只小蝼蚁呢?值得一读。
>>宋文静(90后小说写作者,现为文学创作硕士。作品发于《创作与评论》《广州文艺》《四川文学》《西部》等刊。)
《贤良》这一篇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叙述腔调。作者熟稔地驾驭着文字,老道的笔触,不粘粘,不刻意,随性而道,娓娓说来。在某些场景描述中,画面感极强。她的语言是生动的,带几分俏皮,“人和衣服都上了岁数”“清凌凌的白眼”“钝钝的神情”“夜幕捂下来”等,有的形容词和动词用得极妙。作者擅长于铺展,无论是对于场景,还是人物,亦或是穿衣打扮。就像一副水墨画,她点染着,慢慢的,呈现给我们的是层次分明又层层叠叠的生活情状与人物命途。看似无意的背后,是作者比较强大的文字功底,才能在叙述节奏上有张有弛,在语言上秉持一份掌控力。而且,王翘这个人物形象也在这种叙述中刻画出了个性,勾人心痒又惹人心疼,最后在结尾中我们知道这个王翘在等一个不在人世的人,是一场虚空的想象,也是自己在生活的底子里的一个退路。在不动声色的描绘里,在生活化场景的铺展中,写得真而顺畅,故事的完成度以及人物的书写,明晰而通彻,这很难得。
>>周阳依(文学青年,1994年生,四川自贡人。写小说,书评,影评,文学评论等。)
语境成熟,可谓妙笔生花。在古代,贤良一词用在女性身上,多指其贤良淑德的美好品质,在文中出现的女性有三:城中村卖浑浆水面的尕姨娘,流鸳王翘与李娥。作为在现实社会最底层脏乱环境中的女性来说,她们身上是否还具有这样的美好品质,我想是作者想深入探寻的话题。尕姨娘是个正派人,开饭馆营生,帮助丈夫料理家事等都表明她是一个贤良的人,但贤良的表现形式仅限于此吗?形成对比的是一心守着亡故男友回来的风情女子王翘,和为了儿子清白名声决定从良的李娥,在她们身上依然有女性骨子里贤良的鲜明特征,于此更加体现了她们的社会地位之卑微。那句“我要给你新鲜的花儿,你让我闻到了刺骨的香味”作为一段爱情的开场与总结,不无充满了凄美,从而也更使人对王翘这样的女子产生了同情之心。
>>宋林峰(小说作者)
“从良不是容易的事”,既然有个人物叫李甲,我便想到了杜十娘。何为良?良是环境的判决,也是自身的意识牢笼。可是,别忘了,即使捐了门槛,祥林嫂仍然无法过关。挣脱之路影影憧憧,峰峦叠嶂,这些弱小的女子只能悲惨收场。拆迁是一场大扫除,扫荡式的清理就是解决困境的办法吗?心灵的污浊如何涤荡?这位女作者暗藏雄心,意有所指,生活流、底层、救赎等在其熟稔乃至出神入化的短句中别有一种爆发力,这是一种晴雯式的牙尖嘴利,生活需要撕破,撕破表象,撕破人心。
(责编:周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