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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记员

2017-12-05/刘

作品 2017年10期
关键词:速记道光极光

文 /刘 汀

速记员

文 /刘 汀

刘 汀青年作家,诗人,文学博士,现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在《人民文学》 《十月》 《上海文学》 《钟山》 《当代作家评论》 《南方文坛》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 《青春简史》,散文集《别人的生活》《老家》,曾获第二届青年作家奖非虚构提名奖、99杯“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十九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提名奖、第39届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亚军、2012年度《中国图书评论》最佳书评奖等。

1

经济学教授王鼎天的手机微信和邮箱全满了,三分之一是各类记者的采访,三分之一是同行们的祝贺,还有三分之一是陌生人发来的,问他自己手里的股票到底该怎么处理。事情的起因于一周前王鼎天在北大参加了一个经济学论坛,他做了一个即兴演讲,演讲稿被整理后发表了。在演讲稿中,王鼎天预测中国股市在一周之内会重上3000点,真正还暖,而就在昨天,上海证券交易所、深圳证券交易所全部涨停。

巧合的是,在半年前成功预测股市会大崩盘的也是王鼎天的一次会议发言。但股民们,甚至政府主管金融的部门认为,王鼎天的这两次预测不是巧合,而是他确实掌握了中国经济运行的某种秘密。

王鼎天昨天参加了一个高端酒会,会上有不少娱乐界的女明星,她们之中不少是炒股的,久闻王教授大名,见了面自然要敬几杯酒,讨教点炒股技巧之类,因而已经重度脂肪肝的王鼎天没忍住,喝了不少酒——当然是红酒,而且是法国进口的。凌晨回到家一直昏沉沉的,他没有洗澡,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王鼎天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这么透了。醒来之后想看看几点,却发现手机因为没电早已关机,赶紧接上充电器,开机,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短信微信和邮件。有人提醒他打开电视。

王鼎天打开电视,体育频道正在直播一场NBA比赛,马刺队在第四节落后十八分,教练喊了暂停。他平时喜欢看篮球,觉得放松紧张的神经,手指轻轻点了下遥控器,转到经济频道,赫然发现自己的照片在屏幕上。主持人播报:经济学家王鼎天准确预测股市起伏,中国股市终于走出低谷。王鼎天揉了揉眼睛,确认电视荧幕上的人确实是自己。几秒钟后,照片消失了,镜头转到了街头采访。股民们说:如果所有的经济学家都像王教授一样就好了,我们这样的散户就能赚到钱了。

王鼎天关掉电视,不管手机嗡嗡嗡不停地响着,走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澡。擦沐浴露的时候他才发现,沐浴露的瓶子是粉红色的,前妻的。他们离婚也和股市有关,是在股市大崩盘之后的两个月,妻子埋怨他没有提早告知股市崩盘消息,导致岳父挪用公款炒股的四百多万被平仓,血本无归,后被调查而锒铛入狱。妻子对他大失所望,两人感情早有裂隙,就此离婚,财产平分,好合好散。

王鼎天叹了口气,任温热的水从头顶冲下,沿着已经日渐朽败的身体流下,然后旋转着钻进浴室的下水道口。下水道口,堆积着一小撮头发,他用脚趾搓了搓,发现很长,也是前妻留下的。王鼎天一点也不兴奋,反而觉得十分荒诞,他始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做到了这么神奇的事,虽然从三十年前开始接触经济学和股票开始,他就希望自己能掌握股市神奇的规律。

下午,王鼎天接受了几个采访,是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的,老熟人,他不能拒绝。主持人问他是怎么判断出中古股市的这次骤然回暖的,他东拉西扯说了一通,什么银行调整利率啦,什么内需拉动啦,什么国际资本回流啦,等等,一条条看起来都很有说服力,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条件以前也具备,可股市就是跌跌跌。这一次并没有任何征兆或特殊情况,突然暴涨的原因完全找不到,可他不能这么说。

采访后,他到办公室,回了几个邮件,又拒绝了一大堆各种经济论坛和会议的邀请,靠在了沙发上。他闭目回想自己那天的演讲,不记得有哪几句话预测股市了.宿醉还有些,他歪了歪身子,想眯一会,屁股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掏出来一个录音笔。他愣了愣,随即想起来了,这正是那天论坛时录音用的。录音笔是出版社编辑小孙的,他准备出版王鼎天经济谈话录,买了一个录音笔给王鼎天,让他把每次演讲都录音,不管是即兴的还是有讲稿的。

王鼎天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把录音笔接上,找到了那天的演讲录音,开始听了起来。

2

日报经济口记者何道光这几天也是焦头烂额。股市骤然转好,他被套牢的那几只股票终于解套,他不但没赔还小赚了一笔,但随着股市飘红而来的是房价也随之上扬,他一直想着能凑够的首付,差距却越来越大。但未婚妻和丈母娘却不管这个,她们放出话来:没有房子,绝不结婚。再者,也是因为股市回暖,他的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要不断采访各种人,每天都拿着采访本跑来跑去。

更何况,王鼎天的那篇演讲稿就是他刊发的,稿子送审的时候,值班副主编把王鼎天预测股市暴涨那段话画了红线,点着问:你确定他是这么说的?你确定他没疯吗?何道光脑子嗡的一下,他其实心里没底,因为他拿到了主办单位给的速记稿之后,只是校对了文字,本来想跟自己的现场录音对照一下,却因为那天约好了跟女朋友去看一个二手房而耽误了。现在他如果承认自己没有核实,这个月的奖金肯定会被扣掉,没准还得记一个过,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核实过了,王教授在经济学界一直以神奇的预测著称,上一次股市崩盘也是他预测的。副主编琢磨了半天,还是签了版。

就在王鼎天听录音的时候,何道光也偷偷打开了自己的录音笔,把王鼎天的演讲录音和速记稿一一对照。对照的结果让不同地方的两个人都大吃一惊:录音中完全没有预测股市上涨的话。他们又听了两遍,确认没有。

何道光知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打电话给王鼎天,坦白了自己的疑问。王鼎天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见一下吧。

两人约在王鼎天家附近的咖啡馆。

刚坐好,王鼎天就问何道光那篇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何道光说你是不是也听了录音?王鼎天点点头,我……没说过股市一定上涨,而且是大涨。何道光说,我这里的录音也是这样,看来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王鼎天说,新闻是你发的,问题肯定出在你那里。

何道光说,自己的新闻是根据速记稿整理刊发的,如果错了,那一定是速记稿错了。

一瞬间,王鼎天想起了那天论坛上的速记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短头发,戴着眼镜,看起来安静而腼腆,就坐在讲台的侧面。他演讲的时候,也能听到速记员噼噼啪啪打字的声音,像是手指头有节奏的舞蹈。

那一定是速记员记错了,王鼎天说,但是……怎么会呢?

何道光说,现在我们没办法证明这件事,而且这个预言成真了,我们也不能告诉大家说根本没有这个预言。这对你不好,对我们报纸也不好。

王鼎天说那怎么办?

何道光说,现在看来,我私下调查一下,看看速记稿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再做打算吧。

王鼎天点点头,说,查,一定得查。

两人起身分手,已经出门了,王鼎天喊住何道光:你不会……刚才咱俩的谈话又录音了吧?

何道光点头,说抱歉,职业习惯,不过您放心,今天的事情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

王鼎天耸耸肩,说反正新闻是你们发的,查到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何道光又点头。

何道光很快找到了主办方的工作人员,跟他问速记员的名字和电话。工作人员说,他是在网上找的,速记的小姑娘干完活,把速记文字拷给他之后,就消失了,并没有联系方式。何道光问他是哪个网。工作人员说,是赶集网,对了,那个小姑娘的网名叫光谱,阳光的光,乐谱的谱。

何道光回到办公室,刚打开电脑,女朋友的电话就来了,问他怎么还没到。何道光一拍脑袋,他俩约好了去看另一个小区的二手房的,他跟女朋友道歉,说得加班,让她自己看,看完发照片过来。女朋友因为刚刚把股市里的钱提现,心情不错,没跟他计较。

何道光登陆赶集网,寻找光谱的信息。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检索,他终于联系到了这个叫光谱的女孩,谎称自己在筹办一个会议,需要速记员。光谱说把时间和地点通过站短的形式发给她,她会准时到,费用是每千字50元,现场结算。何道光同意了。

何道光马上把消息告诉了王鼎天,让他到时候一起去,看看这个光谱是不是那次帮他速记的人。王鼎天说,不愧是记者,这么快就有线索了,自己一定会去。

接何道光电话的时候,王鼎天在超市里。他买了全套的洗漱用品,又找了经常用的保洁,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特别是卫生间:新洗发水、沐浴液,新毛巾,新浴袍。保洁走了,他打开热水器,放了一浴缸洗澡水,然后躺在里面,打开手机刷这几天股市的曲线图。他看到,股市的确在自己的演讲发表后一个多小时开始上涨,然后一发不可收,直到涨停。他清楚得很,这种涨法很不合规律,但它确实发生了。凭借浸淫金融领域多年的经验,王鼎天知道股市的后面一定有人操纵,但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量,他完全想不出。

王鼎天用手机搜出了那篇报道,尝试以那天演讲的腔调读了出来,特别是到了预言股市上涨的那几句,他恍惚觉得这几句就是自己说的,措辞都像。也许我就是个神奇的预言家,为什么不呢?他想。

3

两天后,在王鼎天任教的大学的会议室里,光谱走进来,却发现整个会议室只有两个人,根本没有一个大型会议。一看见光谱,王鼎天大喊就是她,她就是那天的速记员。光谱慌张地想离开,何道光却堵住了门,拿出了那篇报道和录音笔。

怎么回事?王鼎天质问光谱,我的发言里明明没有说股票会大涨,为什么你的速记稿里有?

光谱知道自己跑不了了,慢慢镇定了些,小声说: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打字,打完字把速记稿给办会的人,他们还要整理的,可能是他们整理时改了。

王鼎天愣了一下,转向何道光,何道光点点头,意思是一般的会议确实如此。

何道光说:你的意思是这些是工作人员加上去的?不可能,他们不可能这么干。

王鼎天也摇头:你的解释太苍白了。

光谱只是说:我不知道,真的,我真不知道,你们放我走吧。

何道光突然冲过去,抢了光谱的包,光谱一边回抢,一边尖叫起来。但是动作迅速的何道光已经打开她的包,发现里面有一个速记器,还有一个很大的硬盘。

光谱明显惊慌了,她再次试图抢回自己的包,可王鼎天死死抓住她的手腕,说别动。光谱挣扎了一会儿,觉得无望,只好放弃了。这时,何道光已经用自己的电脑打开了光谱的硬盘,硬盘里都是一个个的文档文件,名字标记的是:2016年7月1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速记,2016年6月27日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经济会议速记,2016年6月26日纪念红军长征75周年研讨会速记……密密麻麻有上百个之多。

何道光和王鼎天吓了一跳,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会议被挤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并且这些文件名几乎能涵盖了近两年内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政治会议,经济会议,文化会议,文学会议,剧本讨论会,学术研讨会,家长座谈会,甚至还有两个谈恋爱的人的电话记录,你能想到的被说出的话,都被记录了下来。

王鼎天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光谱揉着自己的手腕,小声说:你们……这是抢劫.何道光说,这些都是你记的?光谱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王鼎天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冲过去,快速移动着光标,寻找一周多前北京经济学论坛的速记稿。

他找到了,标记的日期是2016年7月5日,没错,就是这天。王鼎天打开文档,文档很长,他检索到自己发言的那一部分:

对于中国的股市,我个人一直充满信心,这是由我们特殊的国情和股情决定的,也是由中国股民的特殊心理决定的。我甚至可以断言,一周,最多十天左右,我们的股市一定会迎来一次暴涨,所以说投资者现在就应该出手了……

不,王鼎天冲着光谱大喊一声,不,你记录的不对。光谱咬着嘴唇。何道光说怎么回事,哪里有问题?这段跟主办方发给我们的基本一致。

王鼎天说,没错,是基本一致,但在很多关键的地方有一两个词变化,整个意思就都不一样了。我还能记得清楚,当时我说的是“我甚至可以断言,一周,最多十天左右,我们的股市一定会迎来一次波动,所以说投资者现在就应该住手了”,她把波动改成了暴涨,把住手改成了出手。何道光刚要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王教授,会不会是……你的口音问题让速记员听错了?波动和暴涨,住手和出手,你发音真是很难辨别。

王鼎天愣住。光谱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频频点头,说是的,很多人发言我都听不清,可现场又不能停下来去问,只好先记下来,再让工作人员去核实。这不怪我,你们没有核实。

王鼎天摇头,说自己的口音确实比较重,但为什么之前的速记从来没出现这种情况呢?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何道光说,我之所以有这个疑问,是因为我想起来这篇速记给我的时候,既不是波动也不是暴涨,而是暴动,是我以为她打错了,就把暴动改成暴涨的。

王鼎天没有回答,又在文档群中寻找,但他没有找到半年前那次会议的速记记录。就是那一次,他“预言”了股市的暴跌。作为一个经常上电视或开会的经济学人士,王鼎天当然清楚,自己绝不会真的去明确预测股市的涨跌,他们只会说一些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话,给自己留有余地。半年前,当他试图质疑记者歪曲了他的意思的时候,股市却真的暴跌了,人们对他一片股神的赞扬之声,他那时不免恍惚,觉得也可能是自己真的猜准了,就坡下驴,顺杆往上爬,趁机狠狠地赚了不少名声和银子。

王鼎天突然看见何道光拿出了小本子,在上面记着什么。你干嘛?他问何道光。

何道光立刻把本子收了起来,说没什么没什么。

王鼎天一拍脑袋,唉,你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这个速记稿其实并没有脱离我的演讲,整体的意思都对,只不过个别词语有些出入,口音问题,口音问题,所以说国家推广普通话还是很有必要的。

光谱趁机拔下硬盘,装进包里,说我可以走了吗?

何道光说等等,你们速记行里是不是有规定,速记稿发给主办方之后,你们必须把速记稿删除,你私自存档,违反了约定吧?

光谱摇头,说何老师,何记者,我认识你的。这个你就不好说我了,我给你们报纸做了四次速记,每一次都把速记稿给你们了,可有两次你们的人说自己弄丢了,又让我给他发过去。如果我不留档,怎么办啊?

何道光也想起这个女孩有些面熟,似乎确实在单位组织的一些会议上见过。

三个人走出教室的时候,达成了一个约定: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意外情况,王教授还是预言神奇的王教授,何记者还是报道准确的何记者,而速记员光谱需要增强听音辨字的能力,因为不能指望王教授一类人能在短时间内把普通话练好了。

4

光谱刚匆匆上了公交车,极光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她到了开会地点,为什么没有回话。光谱告诉他,自己这里出了点小问题,现在往回赶,回去再说。极光告诉她小心点,光谱一回头,发现公交车前面站着何道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光谱挂了电话,假装没看见何道光,眼睛望着窗外。光谱心里很着急,不知道怎么摆脱何道光,这个记者看来已经看出问题了,刚才之所以和王鼎天他俩达成约定,就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光谱狠狠地掐了一下胳膊,怎么就这么大意,想不到他会跟踪自己。如果不能摆脱他,他一定会发现极光的,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光谱想过中途下车,可是下车去哪儿呢?何道光肯定也会跟着下车的。报警?以什么理由?他是记者啊,他有权利采访任何人。想了半天,光谱忽然有了主意,她打开手机,用微信小声地把刚才发生的事跟极光说了,问极光的意见。极光说,让他来,没关系。这种情况我们也不是第一次碰到,就用曾经演练过的办法对付他,明白了?光谱愣一下,说真要这样啊,我知道了。极光说,演得像一点,别露出破绽。光谱说,嗯,嗯。极光说,别担心,我早就准备着面对这一天了。

光谱关了微信,心情不但放松,甚至有点美好起来,她头斜靠着车窗,极光的脸就在玻璃上若隐若现了。

何道光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但他凭借多年做记者培养的观察人的能力,更知道光谱跑不出自己的视野。他从这件事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新闻点,或许不算新闻,但他很清楚,这件事绝非什么口音或打字失误一类的意外。刚才正是何道光提出了三方都能接受的方案,他们才离开的,他转了个头就赶紧跟上了光谱。他还猜想不出自己挖出的究竟是怎样的新闻,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职业冲动了。刚做记者的时候,他跟着师父去探访黑作坊的那种使命感和心情又回来了。他想这是个机会,能让自己的职业生涯更上一层楼,也能让一直劝自己转行新媒体的女朋友死心。

公交车在报站名,下一站立水桥东,他看见光谱的头歪了一下。何道光知道,这是人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听到自己要下车的站名时,会不由自主地惊醒一下。何道光决定不再躲着,他走到光谱旁边,说真巧啊,你也住这里?光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何道光说,太巧了,我正好到这边办事。

他们一前一后下车,光谱在前面走,何道光在后面跟着,七拐八拐走进了一条街。街两边是各种打印、小吃、喷漆等小公司,光谱停在群光文化技术公司的门前,回过头:我到了,你别再跟着我了。何道光说,光谱,我想见见你们老板,我们单位想找一家速记公司长期合作,价钱好商量。

光谱深呼吸说:何记者,我求你了,你回去吧。

何道光说:光谱,你反正说了不算,叫你的老板出来吧。

光谱还在犹豫,店门开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走出来,冲光谱点了点头。

光谱张嘴要说话,男子摆摆手,让她进去。光谱如获赦免一样,快速地溜进屋里。男子笑着对何道光说,何先生,您也请进。

何道光跟着他进去,里面摆着打印机、扫描仪、好几台电脑,还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摞着一堆速记器。再往里走,有一间小办公室,男子让何道光坐下,还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说:我记得您,您是记者,你们和我们有过不少次业务往来,哦,对了,你叫我极光吧。网名,我们这里都叫网名。

极光,何道光念叨了一下说,光谱,群光文化技术公司。

极光笑了,竖起大拇指:够敏锐,不愧是记者,所以你今天来,其实根本就不是谈业务的,对吧?

何道光被他直接说明来意,反倒一惊,接着说:记者嘛,负责报道一切,一切都是我们的业务。

极光耸了耸肩,说好吧,咱们也不用绕弯子了,那就说说你想报道什么吧。

何道光整理了一下思路,从包里掏出了速记本和笔,还有录音笔,挥舞着冲极光晃了晃,意思是问他介不介意。

极光又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随你便。何道光说了句谢谢,打开录音笔。

你炒股吗?

股票?不,我从不碰这个,我不懂金融,也没那么多钱去玩这个。极光晃动着两只手,接着说,你看,我们是真正靠两只手吃饭的人,速记,打字。

那最近股市的暴涨你听说过吧?而且一个叫王鼎天的教授提前预测了这次暴涨,他的发言稿就是我发的,也是刚才那个小姑娘——光谱给记录的。

是我们的员工速记的,没错,我说过和你们有过不少业务往来。极光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递给何道光。何道光摇头,说北京室内禁烟了。

极光笑笑,点着烟,那是公共场合,我这是私人空间,你接着说。

何道光忽然有点心虚了,他想到也许这一切都是巧合,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背后有什么秘密。当了这么多年记者,他见过也听说过很多巧合到离奇的事了。可是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就算是为了完成这次“采访”,他也得继续聊下去。

问题是,我问过王鼎天,甚至听过他的现场演讲录音,发现他并没有预言股市上涨,他的发言和你们的速记稿,有一些关键性的词语完全变了。

哦,这很正常嘛,速记是一个非常受偶然因素影响的工作,比如发言者口音比较重啦,现场环境嘈杂啦,中途有人打断啦,还有速记员偶尔走神啦,都可能会影响到速记稿上的小讹误。哦,我们这行是有标准的,只要误差不超过百分之五,都没问题。极光吐出的烟缭绕起来,这个房间太小了,而且窗子关着,这些烟就久久不散去,两个人就隔着呛人的烟味谈话。这些话,也如同烟一样,让人难以把握。

何道光一时间不知道该问什么,极光一张嘴就把这个问题给终结了。

还有,一般情况下,主办方拿到我们的速记稿后,会发给发言人,由他们自己确认。如果发出来的稿子有问题,很明显,主办方和发言人没有确认,这个责任不在我们。极光捻灭了烟头。

何道光的目光终于不再盯着燃烧的烟,他回过神,说还有一个问题,你们速记员应该及时删掉记录的文字,而不是保留。我看过光谱的硬盘了,那里面有上百个速记稿。我有理由怀疑你们是故意这么干的。

极光听了,哑然失笑:为什么?我们很闲么?

何道光听见他反问,心里有了点底,经过这么多年的采访,他对受访者的心理了如指掌,一旦他们开始反问,并且连续反问的时候,就是你的问题问到了他们的痛处。他当然得趁热打铁,他突然来了热情,也来了灵感。

因为你们是一个特殊的组织,速记只不过是你们掩人耳目的幌子,你们的真实目的是搜集信息,对,搜集信息,提供给某些大公司,甚至是国外的势力。

有意思,极光坐直了身体,说:问题是,所有我们记录的信息都是公开的信息,根本不需要这么费劲,对吧?

他继续反问,他很快找到了应对的合理理由。

但是这一切,我是说,王鼎天上一次预言股市大跌和这一次股市暴涨,都是你们速记记录的,如果只是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但不可能两次都这么巧,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想看一下你们的所有速记档案,当然你可以拒绝。何道光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掌握主动权。

极光又点燃了一支烟,吸一口,吐出来:你不是记者,你是写小说的,这么离谱的事你都想得出来。

何道光被自己的猜想说服了,他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这时门开了,光谱哭喊着冲了进来,跪倒在极光面前。

何道光吓了一下。

对不起,老板,是我故意写错的,何记者,不关我们公司的事,这两次都是我故意写错的。

何道光愣在那里,他感觉自己刚刚掌握的主动权又一点点丧失。

极光不说话,看着何道光。何道光在他的盯视下把光谱扶起来,让她说到底怎么回事。

光谱抽泣着,说自己其实很早就认识王鼎天。三年前,自己刚到北京工作的时候,曾经给他们家做过保姆,那时候王鼎天猥亵过自己,自己怀恨在心。后来当了速记员,一次偶然的机会正好会议有王鼎天的发言,自己为了报复他,就是故意把他的一些话打错,好让他出丑。可是没想到他却因错得福,成了有名的股市预言家。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光谱还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王鼎天跟极光亲切合影。

何道光听了光谱的话,不知道该不该信,但是他的主动权已经全部丧失了,他无法再质疑极光。

极光又点着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笑着说:好了,何记者,别整天疑神疑鬼的了,哪有什么神秘组织啊,假设我们是一个组织,你也是我们一伙啊。

何道光说,什么意思。

极光又开始吐烟圈,其实一支烟他并没有吸多少,大部分都被他吐了出来。

群光,极光,光谱,何道光……你不觉得像是老天注定的吗?

何道光一惊,他没想到极光会这么想,不过他说的确实很有意思,为什么所有的光都集合在一件事上了?

巧合吧,只能是巧合,没错。

5

何道光离开后,极光冲光谱竖起了大拇指,演得好。光谱惊魂未定,说你说他信了吗?极光说他肯定不会全信,你合成的照片起了关键作用,他不信也没关系,他不可能去问王鼎天这件事。

光谱说对不起,都是我惹的麻烦。

极光摆摆手,说你把所有的文档都备份好,以防万一,不要存在硬盘里了,都传到网盘上去。

光谱点点头。

极光走出了群光文化技术公司,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汽车。

汽车很快开动,转弯,上了主路,他必须尽快把这件事报告给阳光。

阳光住在郊区的一栋跃层别墅里。

极光的车开进院子时,阳光已经在院子里的遮阳伞下坐着了,他在等极光。

极光简要地告诉了阳光事情的经过,以及他和光谱的应对过程,阳光点点头。极光问他,要不要通知所有的速记员暂时停止活动,他担心那个记者不会善罢甘休。阳光摇头,说:不……不……用。原来阳光是一个重度的结巴,因此他很少说话,除非逼不得已。极光问他还有什么安排。阳光张了张嘴,但没说话,他打开了旁边的一个手提箱,拿出了一台速记器。这是一台特别的速记器,屏幕很大,而且可以360度旋转。

阳光把速记器屏幕转向极光,手指伸向了键盘,他的手指修长白腻,看起来像弹钢琴的手。事实上,阳光打起字来确实像一个高水平的钢琴演奏者,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毫不费力,犹如蜻蜓点水,有时候又一阳指快如闪电。因为结巴,他讨厌说话,所以每当他要说很多话时,就用打字的方式。

阳光打字太快了,而且没有一个错别字和错误的标点,极光看到阳光的手说:恰恰相反,你要通知他们更大胆一些。事实上这是我很早就做的安排,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只是没想到这个爆点竟然是股市,这是意外,但很好。告诉所有的速记员,让他们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自由度,不管记录什么都可以去修改去创造。

极光有些担心地说,这样会不会出事?

出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我已经准备好了。还有,一周后,你把所有的速记员都辞退,给他们足够的遣散费,公司账面上所有的钱都分给他们。记得交代他们,如果有人采访或问,他们什么都可以说,不用隐瞒。

极光转头看着阳光有些激动的面容,点了点头,说:既然你想好了,那就这么办吧。

阳光合上了自己的速记器。

6

四天之后,何道光的一篇文章在微信和微博圈广为传播。

那天离开极光后,回去的路上他思虑再三,还是不想放弃。不过他很清楚,要写这样的稿子,不可能在自己工作的报纸或正规媒体上发布。好在现在自媒体发达得很,他女朋友就是做这个的,很容易就能发布出去。回去后,何道光把自己参与的所有重要会议的录音和速记稿找来,还有一些他认识的记者朋友的,花了三天时间做了详细的对比。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几乎绝大部分重要会议的重要发言,都和速记稿有一定出入,有些出入简直天壤之别。

他一夜未睡,写完了题为《是谁在篡改我们的声音》的文章,在零点左右同时在几个粉丝十万以上的公共号上发布。这篇文章的点击迅速破十万,冲击百万。它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紧接着的八个小时之内,包括文学、社会学、经济学、哲学在内的所有领域内的重要人物都发布了微信公告或微博公告,指出自己在报纸发表的某一篇发言稿被人篡改了。当然,这种时刻少不了好事者趁机制造谣言,甚至有人说各种政府文件和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里都存在着这种情况。

人们在最初的幸灾乐祸和狂欢之后,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里。股市开始暴跌,因为没有人能确认专家们的哪一句话是他们说的,哪一句是速记员修改过的。十二个小时之后,警察开始介入并调查这件事。

警察在何道光家门口敲了十多分钟门,几乎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才睡眼惺忪地来开门。他熬了几个通宵太困了,发布完那篇文章就关了手机,昏昏睡去。何道光知道自己这篇文章会有一定的影响,但是他没想到会传播得这么快,影响这么广泛。

看见门口的警察,何道光一身冷汗,彻底清醒了。他十分配合,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他们,包括极光、光谱还有群光文化技术公司的地址等等。他把采访极光的那段录音放给警察听。

警察按图索骥找到了群光文化技术公司,查封了那里,收缴了十五个2T的移动硬盘。在这些移动硬盘里,他们发现了上万份速记材料,三年来本城开会的五分之一的会议记录都有存档。他们还带回了极光、光谱、绿光、微光等十几个速记人员协助调查。

不过,警察赶到阳光的别墅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是自杀,他给自己注射了从国外购买偷运进国内的安乐死药物,毫无痛苦地死去了。在他的速记器上,留着一段文字,标题是:最后的话。

这段话也很快在网上传开。

最后的话

这是我所能说的最后的话了,为了这一刻,我已经准备了太久。

现在,我可以确保这些话能够被很多人看到,我已经期待了太久。

好吧,我坦白告诉你们,我是一个结巴,重度的结巴,我几乎无法跟人正常说话。但我并非天生结巴。我以前口齿伶俐,说话非常流畅。但是在二十几年的时间里,我的话都没有人听,也许听了,但不会有人认真对待。人们相信的是权威的人说的话,不管他是个当官的,还是个什么专家,甚至是一些沽名钓誉之辈,普通人没有发言的机会。

我有过一次机会,可是搞砸了,彻底搞砸了,面对着上千人,面对着话筒,我竟然结巴起来,然后这结巴越来越严重。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小速记员,每天在各种会议里,帮发言的人把他们说的话记录下来。过几天,这些话就会变成报纸上新闻上的字,变成手机上的信息,人们传阅,转发,相信,有时候谎话就这样被实现了。然后有一天,我参加一个文学会议,有一个年轻的刚从国外回来的学者在讲后现代,讲后殖民后批评等等一大堆我完全不了解的话,他讲得很快,还夹杂着一些外语,不是英语,可能是法语,也可能是德语,我不知道。我跟不上他的发言,但是又必须完成任务,所有我只能凭借自己的猜测去补足那些没听懂的地方。

哈哈,这个速记稿给了主办方,后来在一个很重要的报纸发表了出来,我看到几乎一个字没有改,都是我打下的东西。然后那个学者一周后就获得了某个很重要的学术奖,他自己竟然在采访中引用了这篇报道的说法,而那段话完全是我杜撰的,根本就不是他说的。他自己信以为真。

慢慢的,我就越来越大胆了,也越来越聪明。我会在速记中,随时改掉发言者的一个数据,一个词语,一个表达方式。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篡改者,但是没有任何人发现问题,他们发完言就不管了,没有人管。我可以随心所欲,我能够对这个社会的一切领域发言。

后来我赚了点钱,开了一家自己的速记公司,生意兴隆。我诱导所有的员工跟我一样,去修改那些发言。他们干得很好,很快就上手了,甚至上瘾了,这是他们一生中唯一的创造世界的机会。

好吧,我愿意承担这件事所引起的一切责任,请放过那些速记员们,她们没有罪,她们只是有话要说。

我最后要说的是……

可能是打到此处,药物发挥作用,阳光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文档上留下的是几乎两页的毫无逻辑的字和乱码。

7

极光被控虚假信息传播罪,判了一年零三个月,而光谱等速记员并没有被起诉。

何道光在看守所采访了极光,他的光头上长出了毛寸,整个人精神状态很好。

何道光问他是不是后悔了,极光摇头,说不会,他对此有完全的心理准备。何道光说,阳光是一个有心理问题的人,而你,我已经查清楚了,你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还写过一些诗歌和小说,怎么会卷进这件事里呢。

极光想摸摸自己的光头,但手被拷着,就放弃了。极光吸了吸鼻子说,其实也没什么,一嘛是觉得无聊,想找点刺激的事情做,刚好有一次在一个论坛上认识了阳光,他的故事让我很感兴趣,他做的事我更感兴趣。第二个嘛,我当年确实写过一些诗,还发表了,并且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但是没过多久,就有一个著名的诗人告我的诗抄袭了他的,我是一个初生牛犊,他是诗坛大腕,你说人们会相信谁呢?我成了抄袭者了,我写了很多自辨的文字,这网上都能找到,根本没人看,这让我很受伤。我想这可能也是一个动因吧,这件事之后我再也没写出好诗了,一句都没有,这比告我抄袭更让我沮丧。如果我还能写出让人惊叹的诗句,那有关我才华的质疑自然不攻自破,可是江郎才尽,真尽了,然后就是无聊。阳光让我做的事很有意思,真的,我们的速记员会在速记的过程中修改发言者的发言,然后这些发言会以各种面目发布在各种媒体上,有很多都被转载和议论。我要去追踪这些发言的后续反应和效果,有时候也在网上发发帖子,推波助澜一下。比如说王鼎天当年预测股市大跌,其实那段时间有好几个专家都有类似的说法,但是我们使劲推王鼎天,他就成了第一人了。再说,你是做记者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世界上的话没有多少能信的,你每天发的稿子你自己信吗?哼,说到篡改,你们比我们篡改的更多吧?

就这样?何道光不理他的挑衅,继续问他。

极光又耸了耸肩膀,说是不是挺不靠谱的?可是就这样,这里最差的就是没有烟抽,你如果是个烟民,千万别被关进来。

其实你并不太会吸烟,你只是借着烟来掩饰自己,对吧?

极光举起自己的手铐:算是吧,我挺高兴的,这里也很刺激,我就喜欢过这样的生活。我想将来我可能会写一本书,虽然写不出好诗了,但我的文字功底还在,我要好好写写阳光啊光谱啊他们,也写写监狱,到时候寄给你一本。你是不是还想去找光谱她们?

何道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们的想法肯定和你不一样。

极光说,我阻止不了你,不过,希望你别伤害到她们。

何道光站起身,说:再见。

极光说:再见,如果你再来,能不能帮我带几包烟来?

何道光说:这是妄想,烟是进不来的。

极光很失望,用手铐敲了敲桌子。

8

何道光没有采访到光谱,这件事后,她离开了北方,到了南方。

但何道光找到了她在赶集网的账号,给她发了十几条信息,光谱都没反应。就在何道光觉得光谱已经彻底消失的时候,他的QQ邮箱里收到了一封邮件,邮件有一个超大附件。是光谱发来的,光谱在邮件中说,她现在已经不做速记员了,在老家的县城开了一家网店,卖三黄鸡,吃粮食长大的,一百二十块一只。

附件里是她所有的速记稿,每一个都有两份,一份是她修改过的,一份是她根据录音整理的。每一次速记,她都自己用手机偷偷录音,之后再抽时间整理出一份和发言者说的一致的速记稿。光谱说,她随意修改时,心里一直很不安,觉得自己似乎改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她留下了原始记录。她还恳请何道光别再追查这件事,阳光死了,极光进了监狱,自己和其他的速记员也隐姓埋名回了老家,或换了其他行业,没必要再追寻下去了。把这些速记稿给了何道光,她对这件事已经再没有了责任,也没有了牵挂。

何道光下载了附件,解压缩后打开,发现了几百个文件,有一部分是之前在光谱的硬盘上看到过的,不过这次都多了一份原稿。修改稿和原稿中有差异的部分,光谱都标成了红色。这些速记稿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何道光一个挨着一个打开,仔细去辨别光谱改动了什么、删除了什么、增加了什么。他对比得头晕脑胀,有好几次,他都混淆了原稿和修改稿,比如下面这一个,作为一个非文学专业的人,他完全看不出这两段话在字面意思之外有什么本质区别。

在所谓的原稿里,光谱是这样记录的:

冯吉天: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早已经是一个文学史上公认的规律,当然也是最无用的规律,这是一个理由,更是一个借口。但不这么说,我们就找不到自己的时代的立足点,怎么办?只能是通过把自己和前辈们区别开来确认自己,布鲁姆说得好啊,影响的焦虑。但在我们的时代,其实那些早已经成为经典的大师们和他们的作品,并不造成焦虑,比如新文学中的鲁郭茅巴老曹,面对他们,我们不焦虑,不但不焦虑,有时候还窃喜。为什么?因为他们是靶子啊,我们可以对着他们的作品投下无论什么标枪,永远都中靶,搞不好还是十环啊。我们可以使劲批判,并借此树立自己的文学形象,进化论,这样干的人通常都有进化论的潜意识,认为文学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的。面对这些人,他们不焦虑,他们最焦虑的是活着的,特别是跟自己年级特别近的作家,60后面对50后,70后面对50后60后和80后,80后面对56789,对,他们面对自己的一代人同样焦虑……(2016年6月24日 字里行间德胜门店 我们时代的文学——冯吉天对话马丽蓉)

而在另一份修改过的速记稿里,光谱的记录则是这样的:

冯吉天: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这早已经是一个文学史上公认的发展规律,当然也是最有用的规律,这是一个借口,更是一个理由。只有这么说,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的时代的立足点,必须这么办。通过把自己和前辈们区别开来确认自己,布鲁姆说得好啊,影响的焦虑,焦虑产生动力,动力催生创新。在我们的时代,其实那些早已经成为经典的大师们和他们的作品,就是这样的动力,比如新文学中的鲁郭茅巴老曹,面对他们,我们不焦虑,不但不焦虑,有时候还窃喜。为什么?因为他们是榜样啊,我们可以对着他们的作品投下无论什么赞赏,谁是小鲁迅,谁是小茅盾,永远都中靶,搞不好还是十环啊。我们可以使劲类比,并借此树立自己的文学形象,循环论,这样干的人通常都有循环论的潜意识,认为文学和时代的进步并不同步。面对这些人,他们不焦虑,他们最焦虑的是活着的,特别是跟自己年级特别近的作家,60后面对50后,70后面对50后60后和80后,80后面对56789,对,他们面对自己的一代人同样焦虑……(2016年6月24日 字里行间德胜门店我们时代的文学——冯吉天对话马丽蓉)

何道光觉得每一类文档上的发言,不管是原稿和修改稿,在阅读上和逻辑上都说得过去,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又搜索了这次活动之后的媒体报道,并惊讶地发现,两个版本的都有,再仔细对比,发现这些报道的来源并不一样,有的是活动主办方发布的,有的则是参与的读者自己记录的。何道光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失去了继续对比的动力。

这时手机响了,是主编打来的,说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他。

9

那天分手后,王鼎天回到家里,老觉得不踏实,但接下来蜂拥而至的各种采访和会议邀请让他无暇顾及其他,特别是几天后他就接到了某经济委员会的邀请,希望他能成为这个委员会的专家顾问组成员。王鼎天非常清楚,能进入这个专家组的人,不但等于是确认了经济学界的大拿和一流学者地位,而且真的有左右经济政策的能力了。他不可能拒绝。再一次躺在自己的浴缸里,王鼎天想起这一段的事情恍然如梦。半睡半醒中,他接到了何道光约见面的微信。

还是那家咖啡馆,两人再次碰面。王鼎天问何道光后续又做了什么,何道光只告诉了他网上能查到的事,没有提光谱给自己寄了硬盘。何道光问王鼎天当名人的感觉怎么样。王鼎天苦笑一下说,爽,累,虚。

你怎么样?王鼎天问。

我结婚了,何道光说,前几天的事。

恭喜恭喜,王鼎天说,早说,我准备个红包。

何道光说,谢谢,是这样,我们单位过段时间要牵头召开一个全国经济会议,领导让我务必请你参会,并做主题发言。

王鼎天说,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你,这段时间事情有点多,不过你放心,只要安排的开,我一定去。

何道光不置可否,他专心地把牛奶加进咖啡里,顺时针搅动,一圈又一圈,咖啡很快失去了纯黑色,奶也失去了纯白色,它们融合成了咖啡色。他拿出小勺,杯子里的咖啡还在旋转,在漩涡的底部,聚集着方生方灭的小小气泡。旋转终于缓慢下来,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泡沫粘在了他的嘴唇上。

王鼎天说,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接着冲吧台招手:服务员,买单。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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