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 锦
2017-12-05文/陈纸
文 /陈 纸
昼 锦
文 /陈 纸
陈 纸本名陈大明,曾用笔名橙子,1971年8月生于江西省永丰县农村,发表长篇小说《下巴咒》 《逝水川》 《原乡人》。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天上花》 《少女为什么歌唱》 《玻璃禅》 《问骨》;随笔集《拨亮内心的幽光》;诗集《时光图案》;文艺评论集《鱼说》 《纸风景》 《相逢的盛宴》。在《人民文学》 《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90多个,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广西写作学会常务理事、广西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获第十届“《作品》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曾就读于中国文联第七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
高天云不知是如何到达地王大厦顶楼的,如果有人问他是坐电梯上来的?还是一步一个台阶爬上来的?高天云一定会摇摇头,或者连头都不会摇。何况,此时也没人问他。
高天云可能是今天上地王大厦顶楼观光的最后一名客人。售票处只有他一人,但窗口那边还是伸出了一张花花绿绿的门票。高天云的双脚被微风吹着,颤颤微微,他的身子也随之摇晃,他感到整个身子都不在了,只有两只裤筒存在着,两只裤筒冰凉冰凉,像寒冬里流过河水的隧道。
高天云的头脑被摇晃的身子飘荡得空空如也,慢慢的,他棉絮般的身子被勒紧,越勒越紧,勒成了茧,茧又破成了蛹,蛹又变成了蝉——一只褪了壳的蝉,那张透明的、干燥的壳,高高的、孤伶伶地挂在瑟瑟的高树上。高天云也不知道耳边的“呼呼”声是什么,他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四处看。他看到的“四处”都是圆形的玻璃,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一整块的玻璃,无边无际、透明、却冲不破的玻璃。
高天云的眼神本能地转停在脚下。脚下亦是透明的玻璃,玻璃下的楼房,只能看见它的顶层,现在,他们像一块块短小的、灰黑的积木,密密匝匝、挤挤挨挨地,堆在他的脚下。突然,他们慢慢被削尖了,尖得锋利无比,接着,裂开了,裂开成一张张狰狞的大嘴,大嘴里是一排排灰黑的尖牙。
高天云本能地扶住玻璃边的栏杆。栏杆握在手里,亦是彻骨的冰寒。高天云微微抬起头,远处,两排“尖牙“之间,像有一块乳白的舌苔。“舌苔”蜿蜒,消失在天边,与天边浅红的云层缠绕在一起。云层里,先是一团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黄色,气喘吁吁,挤眉弄眼,慢慢的,被灰黑侵蚀。
这是城市中央的一条河,平缓、从容、淡定、绵长,可现在,看上去,是尝尽万般滋味的“舌苔”,在此刻的高天云胃里翻江倒海。高天云像壳的身体被软化,软化成了一根面条,被揉搓、抻长、拍打、拧巴,他觉得呼吸困难、腹部疼痛、肛门紧缩、血液湍流。
高天云等不及了,他等不及街道流淌水银般的光芒,他等不及一些象征性的建筑物被五彩灯光点亮,这些都不重要了,这些都已在他的心胸彻底清空了,那些曾经有过的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一点点地消散,在一点点地抵销,在一点点地毁灭,他也曾想拼命地留住、想拼命地攥住,但不知怎地,现在全没了,他放手了,他竟然放手了,他竟然轻易地放手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放手。
高天云放手了,他眼下的手松开了。他连栏杆都没抓,他整个身子回归到一团棉絮,他脚下踩了风火轮,轻盈地跃过了高过他头顶的玻璃。接下来,一切都很顺畅,他像一条硕大的、努力挣扎过的泥鳅,越过龙门后,就由不得自己控制了。
此时,正是大多数市民匆匆忙忙在等过各种堵、捱过各种信号灯后赶到家时,地王大厦下,街道明显比之前宽阔了许多,地王大厦旁的广场很空旷。惊叫声首先是从广场上传过来的,一个背着书包的孩童,突然指着对面的半空,“咦——咦——”地拉长着声调,他的手指顺着楼上坠落的物体的弧度往下划,他的声调越拉越长、越拉越高,他的手指越划越低,他的脚步开始移动了,他起初是小跑,接着是奔跑,他背上的书包惊慌得急剧地弹跳起来,他终于喊出内容来了,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有东西掉下来啦!有东西掉下来啦!有个人掉下来啦!有个人掉下来啦!有人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街上有人漫不经心地抬头,有人东张西望,辨识喊叫声的方向。有位骑电单车的女子,离奔跑的孩童最近,她停下车,一直盯着他从广场那边跑过来。她刚想抬起头,想开口说什么,一团黑影像一团乌云,票在了街面上。女子的意识还没到达,一声巨大的闷响狠狠地冲击着她的耳膜,接着,那声巨响像崩碎的水袋,将她的整个耳膜都打湿了。
狄小杰看到高天云,是在电视屏幕上。电视屏幕上的高天云侧卧着,右颊紧紧地贴在路面,两只手掌朝下,展平着,他的右腿松松垮垮地伸着,左腿弓成了一根柔软的枝条。
狄小杰从未见过高天云如此软弱、如此屈尊、如此低调地示人。狄小杰双手执着一块西瓜,胳膊支在双腿上,张大鲜红的嘴巴,木木地看着,好像在惋惜另一块被砸碎的西瓜,直到妻子用餐纸擦完地板,又在他的双腿间夺回垃圾筒,他仍一动不动。妻子盯着狄小杰嘴边的西瓜,嚷着:“吃不吃?不吃丢到垃圾筒里来,我要收拾了!”狄小杰这才猛地咬了两口,他的话语随着鲜红的汁液喷向茶几:“老婆,快看!高天云!高天云跳楼了!高天云自杀了!我们医院发烧门诊的主任医师高天云死了!”
有一句成语,叫“趾高气扬”,在狄小杰看来,说的就是高天云。当时,狄小杰刚到谭城第一人民医院宣传科工作,他清楚地记得,在春天的一个早上,他左手拿着一盒豆浆,右手拿着一个豆沙包,匆匆忙忙往行政办公大楼赶。走到门诊大楼前,被一个高大的身材撞了一下,准确地说,是他撞上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狄小杰以为是来就诊的患者,正想向对方道歉,一件巨大的白大褂,像一面从高空垂下的旗帜,在狄小杰的脸颊拂了一下,狄小杰仰起头,昂起脸,耸起鼻息,随即收拢到了一股浓浓的苏打水味道。
狄小杰继续将头抬高,晴朗的天空下,一张宽宽的下巴,布满了他的视野。狄小杰拍拍衣服,看看手上若有若无的两三点豆浆,端正了脸,再看对方白大褂上的那张脸,宽宽的前额,像一块磨光的坚硬的石头,闪亮地、突兀地呈现在那张脸上。
狄小杰认得他,对方是医院内科发热门诊的医生。他不止一次见过对方,有一次,是在墙上,对方的照片装裱在镜框里,像一轮太阳,照耀在医院的墙上。还有一次,是在医院的全体员工大会上,对方作为发言者,上台做思想教育汇报。总之,狄小杰肯定是认得对方的。他此时觉得,与对方打个招呼,就算正式认识了,甚至就算熟悉了。
狄小杰觉得很有必要与对方正式认识,他觉得他的工作今后可能会与对方产生交集。狄小杰想到这里,内心有点杂乱,他想不出打招呼的形式,他觉得应该有具体的动作,比如握握手呀什么的。狄小杰想到要与对方握手,他刚想伸出双手,发现双手没空,便有点尴尬地站着,微弯下腰,双腿并拢,向对方说了一句:“你好,我是宣传科小狄。”狄小杰刚说完,发现早已没了说话对象,那件白大褂飘远了。
狄小杰的眼睛随着自己的脚步,在原地扫来扫去,他是在寻找一个比喻,他平时写文章也最爱比喻,读小学时、读初中时、读高中时、读大学时,狄小杰都爱用比喻。老师表扬班上的哪位同学写作文“生动活泼”,多半指的就是狄小杰,老师说:因为狄小杰同学爱用比喻,善用比喻。可参加工作,到谭城第一人民医院宣传科,他的科长郝海建则批评他:“写材料一是一,二是二,来不得半点夸张,特别是不要打比喻,要多用数据,数据说明一切。”而此时,狄小杰将科长郝海建的批评当成耳旁风了,他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跳出了一个成语,对,就是前面提到的——“趾高气扬”,他想到“趾高气扬”时,仿佛招来了一阵飓风,他看到那阵飓风,将高天云的白大褂吹得“刮刮”作响,而且,将高天云宽宽的下巴快顶上天了。“趾高气扬,真的是趾高气扬呀……”狄小杰一边吧唧着豆沙包,一边念叨着,突然,他觉得:不是他应该向高天云道歉,而是高天云应该向他道歉。
趾高气扬的高天云像一面不倒的风帆,从此,在狄小杰的心里慢慢地撑了起来。一天,医院内科送来一份材料,材料里倏地跳出了“高天云”三个字,狄小杰这才知道,高天云随医院的“发热门诊”搬出了门诊大楼,单独在门诊大楼旁一幢三层的小楼房办公了。那幢小楼房以前是“梦之花整形医院”,是谭城第一人民医院最盈利的机构。可现在,经济效益再好,也要让位于发热门诊,因为,越来越多的发烧患者,让这座城市日益紧张。
这是2002年的夏天,狄小杰站在炙热的空气里,看着高天云戴着口罩和手套,在透明的玻璃那边,像一棵笔挺而庄严的树木,游弋于汹涌人潮中。后来,他很少看到高天云的身影了,听说,医院组织了四五个医师,成立了“非典特别医疗小组”,将“梦之花整形医院”专门辟开,设置了隔离区,专门收诊疑似非典病人。再听说,高天云本不是医疗小组的成员,是他主动请缨,只说了一句:“那么少,多我一个就不同”,院长竟然就同意了。
高天云加入医疗小组成员,一点星光,隐没于满天的繁星之中。而狄小杰看到材料里的“高天云”,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在“医讯简报”中,狄小杰也越来越多地提及“高天云”三个字,那三个字被拉长、拉高,像医院门前那排大叶榕,两三场雨下来,便冲到了医院的四楼。
非典的恐慌终于结束,医院评优,“十佳员工”一列,“高天云”赫然在目。表彰大会上,狄小杰看见一团白云,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悠悠地升腾起来,缓缓地飘向主席台。狄小杰看见高天云从院领导手中接过荣誉证书,然后,双手庄重地端着,一手端着左边,一手端着右边,他那双宽大的手将荣誉证书整个包住了,只留下两手之间一抹若有若无的鲜红。
高天云端着,他双脚立正,身子笔直,小心地端着,端在胸前。高天云嘴唇翕动,像含着一口热开水。轮到他发言,他没看主席台上其他院领导的反应,他径直看着台下的观众,他全身微微抖动,抖了四五秒钟,语音颤颤地说:“那两位走了的同事呢?……那么多,少我一个又如何?”
高天云抽了一下鼻子,身子挺了挺,接着说:“我记得那个日子,是3月21日,发热门诊救治一位非典病人。患者进院时,咳嗽剧烈,咯血丝痰,呼吸困难,高热、烦躁,神志不清。经胸透显示,大部分肺野被炎症浸润。确诊后,我们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难治、同时又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病人。我提醒同事叶丽群、钟晓锋,大量带血的痰液排出,意味着病人具有高度的传染性,一定要注意安全。他们什么话也没说,抢在我前面,对病人进行了积极处理,十分钟内,各种相应措施相继到位:吸氧、抗炎、建立静脉通道、镇静、止咳……但是,常规治疗不足以维持病人生命,他的症状并未得到改善,血氧饱和度继续下降,生命体征不稳定。我们决定对病人进行气管插管和呼吸机辅助呼吸。严重缺氧使病人更烦躁,插管时,他拒不合作,为了配合麻醉师工作,叶丽群、钟晓锋一起按住病人头与四肢。管插入又脱出,脱出再插入,插入又脱出,病人剧烈咳嗽,大量痰液带着血,从插管处喷出……可以想见,当时,病房里有多少病菌呀,但他们全然不顾危险,没有中途退缩,也没来得及更换衣帽,继续争分夺秒抢救病人,直至病人情况稳定下来,而时间已过去三个多小时……”
高天云又挺了挺身板,突然问:“不要命的人怕什么呢?”他停了三四秒钟,说:“不要命的人什么都不怕,连感染了也不怕,真的是不要命呀,作为医生,这样做,真的不应该,但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做呢?那种时候,谁顾得了那么多呀……叶丽群、钟晓锋,你俩走了,留下我,领一本证书……想想,那些日子呀,大家都做了同一个恶梦,恶梦醒来,有的命还在,有的……真的太不简单了!大家都不简单,多么不简单呀……”
高天云越说越低沉,语气越说越平稳。他的白大褂一动不动。狄小杰举起相机,向高天云紧走几步,靠近一些,按下快门。回到办公室,狄小杰调出相机里的照片看效果,发现是重影,每一张都重影,照片的周围,一圈一圈的白。高天云的那身白,镀上了几层白,好几层白,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他整个的身子,环绕着白色的光环。
秋去冬来,空气中的一切仿佛退缩了、消失了,人的活动又开始躁动起来。谭城第一人民医院的“发热门诊”又退缩到门诊大楼去了。原址上,“梦之花整形医院”的霓虹灯又亮起了粉红色的光芒。记忆又回到了从前,仿佛那段人人自危的日子压根就没有存在过。一个个女孩子,又像从前,心事重重地涌进“梦之花整形医院”,她们继续做起了以前的美丽之梦。
想想,人是一种多么善于遗忘的动物呵。狄小杰却没法忘记那座三层的小楼房,他更多的期待,是像在非常时期,能看到那个趾高气扬的身影。他从不断送上来的宣传材料中,看到了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是飘动的,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他有几次到门诊大楼去寻找他的身影,他没找到。
不久,高天云成了谭城“劳动模范”,在医院,他升为副主任。狄小杰知道,在内科,人才济济,像他,三十多岁能坐到这个位置,这一年里,就他一人,算是破格。但审核时,据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第二年,高天云被评为全省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上报的材料是狄小杰写的。记得医院党委会决定上报高天云,列席会议的狄小杰听了,闪耀的亮光在他眼睛里复活,天空随即亮堂起来。狄小杰待会开完,便快步往门诊大楼走去,他不顾一切向前走,他迎着浓浓苏打水的芬芳,仿佛高天云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着他。
狄小杰迫切希望采访高天云,他要当面采访高天云,他一定要面对面采访高天云一次,他要面对面地正式采访高天云,他觉得这是他的工作,义不容辞的工作,理所当然的工作,冠冕堂皇的工作,他觉得,只有当面采访高天云,才能真正了解高天云,才能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而这,是他最感兴趣的。
“说实话,我们也想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但至今我们也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呼吸道诊室不明白,发热门诊也不明白,整个内科可能都没人完全明白。”狄小杰到了高天云坐诊的科室,没见到高天云,诊室里,只有一位30多岁的女医生,她一边在水龙头下洗手,一边侧着身子,呶着嘴,朝门外挤了挤眼睛。狄小杰不明白她的意思,狄小杰跑到问讯处,问讯处的医务人员说:“高主任呀?他在骨伤科呢。”
狄小杰有点迟疑,朝骨伤科诊室走去。远远的,见诊室门口围着四五个人,有两三个穿白大褂的,其中,一个像白杨树,秀颀地插在那里。狄小杰加快步子,刚接近那四五个人,就听得“白杨树”在喊:“快快快!大家散开点!推到我那边去!”有两个穿白大褂的,手忙脚乱,推着轮椅,“白杨树”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按着轮椅上的人。狄小杰冲上去,问“白杨树”:“高主任,什么情况?”“肋骨骨折,刺伤了肺部,引起大面积出血……你别挡道呀!……”狄小杰一边往走廓旁退,一边说:“高主任,你的上报省卫生厅的评优材料还要充实一下,什么时候有空?我采访一下您……”“你有病吗?有病去挂号,挂了号到其他诊室去看看,什么场合?跟我谈这个!”
一位三十五六岁的耍笔杆子的,在他某一天,站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医院门诊大楼走廊上,面对一个医生说出一句这样的话,狄小杰问自己:我是否真的像个病人?我真的不算个正常的人?狄小杰想着想着,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可笑。突然,他又觉得自己很渺小。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越来越多,似乎都朝轮椅行进的方向涌去,狄小杰看见高天云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越来越多的白大褂汇入了人流,大家将轮椅团团围住,也将高天云团团围住。狄小杰插不上话,插不进身子,他像一根刚从树上遗落的小枯枝,刚掉到地上,洪水就来了,他立即被裹挟着,瞠目结舌地被卷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落寞万千的角落。
一个多月后,高天云评上了省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这次,狄小杰无从知晓他获奖的心情与感受,他无意中听到一个小小的花絮:那天,同事见高天云展开刊登“先进工作者”名单的报纸,轻轻地嘀咕了一句:“那么多,少一个又如何?……”那句话,像没来由似的,从高天云的嘴里飘出来,像一小团棉签上的碘酒,在同事的皮肤上轻轻一抹,一阵小小的冰凉,几秒钟,就蒸发贻尽了。
接着,高天云像碘酒一样,从谭城第一人民医院蒸发了。医院有人传闻:池小养不活大鱼,他跳槽到省医科大第一附属医院了,那里承诺他任呼吸道内科主任。
而实际的情况可能是:高天云随中国援非医疗队去了非洲,参与抗击埃博拉病毒。这话是从狄小杰嘴里传出来的,狄小杰好像在电视的新闻里看到了高天云。新闻里说:我国研发的重组埃博拉疫苗,在非洲塞拉利昂临床实验取得成功。荧屏上,一位全副武装的高大医生低头走出隔离帐篷,当时,狄小杰的脑海里莫名地闪出那三个字,他依然挺拔,透过厚厚的面罩,他感觉那张脸依然不苟言笑,全是严肃。时间停顿了,荧屏静止了。那个人摘下了面罩,但脸的侧影像宿墨般凝重。狄小杰也侧着身子,想看清那张脸,但无济于事,他只好端了端身子,坐直,他准备好了,他准备好要认真听那个人接下来要说的话。那个人的语调很平稳,让人想起这座城市郊外缓慢流动的河水:“美虹,我这边挺安全的。照料好我们的儿子,问我们的爸妈好,你辛苦了……”
狄小杰听了那个人的话,莫名地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妻子不在,儿子也不在。再看时,荧屏上,那个人也不在了。狄小杰感到心头的一些东西已抽离,一些东西在聚拢;一些东西已撕裂,一些东西在弥合,一些东西,像大叶榕发达的根系,在他心的四周延伸……
关上电视,狄小杰眼前仍浮现着这样的场景:高天云安静地站着,而高天云周围,全是妇女儿童,他们跳跃着,对着镜头扮着鬼脸。他们的肤色,一律都是黑色的,像黑色的、无声的闪电,缠绕着高天云,他们脸上洋溢的生动,与高天云的平静,组成一幅完整而又和谐的画面。
关于高天云援非的讯息,狄小杰只能片言只语、模棱两可、小心翼翼地传播着,他没能从第二个人那里证实他的判断,因为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看到那条新闻,那条新闻,成了狄小杰讲述的一个传说。狄小杰没有信心了,他的叙述时断时续,高天云的行踪时继时续,医院里的人对高天云的兴趣也时继时断,但高天云在医院里彻底消失了却千真万确。有人说:人一成了先进人物,就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有的人说:像他那样的先进人物,肯定是去北京培训了,培训回来,肯定又要高升了;有人说:他不会是病了,躲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医院去治疗了吧?狄小杰说:高天云肯定去援非了,年底应该会回家过年。
春节期间,到底没见到高天云。医院工会主席带着生活委员几个人去高天云家慰问,这才知道:高天云的母亲与父亲长期患病在床,一个已三年多了,一个已一年多。高天云的爱人张美虹原在谭城第二人民医院当护士,如今已辞职在家,专门侍候家婆,并且照料准备中考的儿子。
工会主席拎着一箱“六个核桃”去,看到高天云家的情况,他嘱生活委员将那箱“六个核桃”偷偷放在墙角,握着高天云父亲的手说:“我要严肃批评你儿子啊,高主任没向我们反映情况啊,他一个字也没说,他那张嘴呀,怎么守得这么严呢?当然,我们首先要作检讨,也是怪我们工会,平时对同事关心不够呀,现在怎么办呢?这种情况,你们说怎么办呢?这个高主任高天云呀,人在非洲,还没么淡定,他怎么能安心呀?你们说,他能安心工作吗?呃?”工会主席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随行的几个人,他见随行的几个人,一个个,都怔怔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高天云的母亲艰难地伸出手,替工会主席化解了尴尬,他像攀上了“救命稻草”似的,紧走两步,握住老人的手。老人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问:“你说天云去非洲了?我怎么不晓得,美虹,你晓得吗?”站在床头的张美虹握着老人的另一只手,说:“天云没去非洲,他是去北京出差呢……”
高天云的父亲接嘴:“这小子,不出差也一天到晚不在家沾脚。”
工会主席松了老人的手,对着张美虹,语调又提高了一分:“张护士呀,我们是同行呀,不是我批评你呀,像你家这种情况,你从二医院辞职了,可以到我们一医院来,我们可以特殊对待呀。至少,你为什么不叫高主任早点回来呀?张护士,你说,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单位解决?我们在不违反‘八项规定’的前提下尽量满足!”工会主席一边说,一边在屁股上摸索着,抽出一个黑黑的钱包来,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币,说:“真是意外呀,之前一点也没准备,这是一百块钱,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实在不好意思。回去我再找医院领导想办法。”工会主席一说完,同去的几个人也递上数量不同的纸币,弄得两位老人和张美虹低着头,不好意思说什么。
工会主席从高天云家回来,到了宣传科。科长郝海建不在办公室,只有狄小杰在。工会主席将科长郝海建坐的椅子挪到狄小杰面前,他抓住狄小杰的手,说:“小狄呀,我们失职呀,今天,去了一趟高天云家,高天云的爱人值得你们大书特书呀,他家的故事可以上《知音》、可以上《家庭》,感天动地呀!”工会主席又挪了一下椅子,说:“小狄呀,坐在办公室是抓不到典型人物的,站在池塘边是抓不到活鱼的,先进人物的鲜活事迹是不会主动扑到你怀里来的。我晓得,你‘狄一笔’不但给领导写讲话稿,不但为医院写工作总结和工作计划,还上报宣传材料,向报刊、电台、电视台提供稿件和新闻线索。高天云不但是我们医院的先进人物,他还是市里、省里的优秀代表,我们不能错过身边的典型呀!”
狄小杰在工会主席热切眼神的逼视下,用一双更热切的眼神逼向工会主席:“高天云不接受采访,我有什么办法?!”工会主席站起来,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是啊,这高天云呀,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说归说,材料依旧要报。每一份材料都是医院决定要报的。“高天云”这个名字在各种材料里依然反复出现。他人不在医院,却获得全国“救死扶伤金质奖章”。狄小杰心想,这奖可能要单位派代表去帮他领,或者要主办方寄奖章给高天云了。
北京颁奖那天,高天云却出现了。狄小杰听见医院有人议论:人家早跳槽到北京的医院了,人家早就看不上我们这小地方,这次得了全国奖,是为他在北京的医院站稳脚捞资本呢。
这是狄小杰第二次在电视上看到高天云,高天云仍是双手托着荣誉证书。不过,这次荣誉证书很大,还有烫金的大字,还有胸前的奖章,还有斜挎在身上的锦锻,他整个人被大红大黄包裹着,通体亮光闪闪。高天云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到的微笑,是的,狄小杰察觉到了,这丝微笑只有不到一秒钟的闪现,狄小杰捕捉到了,他将它无限地放大,虽然只是不到一秒钟的闪现,但狄小杰还是在一排排椭圆形的合影队伍中定位到了高天云。高天云的形象,在荧屏上,虽然只有拇指般大小,但瞬间弥漫了狄小杰整个脑海。
高天云回到医院,成了主任医师。奇怪的是,反倒容易见到他了,狄小杰见过他几次。一次照例去找他“补充一点材料“,医院要报送他一家参评谭城“五好家庭”,高天云终于笑了,他凄然苦笑了一下,仍是回绝狄小杰,说:“我这样的家庭,在谭城那么多……”
高天云说什么也不肯填参评表,高天云也不让狄小杰进他的家门。没有高天云家的情况材料,高天云没评上谭城“五好家庭”。接着,又有谭城“书香家庭”、“文明家庭”、“和谐家庭”、“幸福家庭”……等评选,医院都决定推荐高天云参评。狄小杰不停地去找高天云,一次,带了《谭城日报》记者去。高天云又笑了,这次,是鼻子里喷出的笑:“小狄呀,你报你自己吧,报谁谁都得,排队队,吃果果,这次不得,下次肯定得,今年不得,明年肯定得,这个奖不得,那个奖肯定得。那么多,多一个又如何?那么多,少一个又如何?大家一起得吧,别老想着我。就是我死了,照样还是有那么多人获奖。”
狄小杰瞪大眼睛,陌生地看着高天云,他没想到,高天云会对他说这么多话,“他跟我说这么多话是什么意思呢?”他更没想到,高天云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如今,高天云舍弃了患病在床的父母,舍弃了忙碌辛劳的妻子张美虹,舍弃了刚中考完的儿子,毅然决然,从谭城最高的地王大厦顶楼纵身一跳,留给世人一个巨大无比的问号。而且,这个巨大无比的问号,繁衍出无数的小问号。
如日中天的高天云为什么要跳楼自尽?高天云身上究竟蕴藏着什么谜团?当然,也有人质疑:高天云到底有没加入中国援非医疗队?为什么本年度“感动中国·感动人物”授予中国援非医疗队时,没提及他的名字?回放的短片中,在全体队员的合影中,为什么没有他?不过,也有人说,在颁奖现场的观众席中,他见到了一张熟悉的女子的脸庞,她穿着一袭黑色长裙,在灯光映照下,端庄无比……
关于高天云的死,以及发生在高天云身上的那些事,狄小杰觉得既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恍恍惚惚,连续三四天,直到开追悼会那天,他也没缓过神来。
棺木里的高天云,又恢复了挺拔与严肃,他任由母亲、妻子、儿子呼天抢地,仍是一脸冷静。
妻子张美虹将他生前获得的荣誉证书,所有的荣誉证书,一本本,整整齐齐、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码放在高天云头部。她先是堆放在他头部左边,左边的证书瞬间漫过了棺木顶端,接着,她堆放在他头部右边,右边的证书也刹那漫过了棺木顶端。高高的两堆,高过了云,高过了天,高过了高天云的鼻尖,只要轻轻一晃,那些证书就会顷刻倒向中间,将高天云整张脸完全、彻底、整个掩埋。
看着两堆高高的证书,围在棺木旁的亲朋好友,个个轻轻摇头、唏嘘不已。狄小杰看着那些证书,连同高天云一起,被严严实实地封闭,接着,送上了传送带,交付给了火化炉中熊熊的烈火。狄小杰鼻子一耸,他背过脸去,摘下了眼镜,擦起了眼睛。
狄小杰又站了三四分钟,然后,左右看了一下,瞅了一个机会,默默离开人群,慢慢走了十几米,躲到一个墙脚,他的半个身子,便闪进了一片阴影里。狄小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陈记者,我上午没空去你报社领取优秀通讯员填报表了,对,对,对……随你怎么想吧……”
狄小杰挂了电话,见微信朋友圈里,有好几个人,转发了同一条消息:“今天,国际足联理事会通过扩军方案,自2026年世界杯起,世界杯参赛队将由32队增至48队……”
狄小杰抬起头,往回路看,刚才站成一堆的人群,各自放松了表情,有的还带着笑,各自散开了。
狄小杰将手机揣进上衣口袋,也笑了一下,追了上去。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