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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 途

2017-12-05甫跃辉

作品 2017年10期
关键词:香囊火苗围巾

文/甫跃辉

长 途

文/甫跃辉

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江苏作协合同制作家。云南保山学院等院校客座教授。小说见《人民文学》 《收获》 《十月》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小说集《少年游》 《动物园》 《鱼王》 《散佚的族谱》 《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 《安娜的火车》等,即将出版短篇小说集《这大地熄灭了》。

荒野里有什么蹲在那儿。高起来了,又低下去,更低下去。凑近了看,是个穿件灰夹克的中年男人的背影。此时,在他的四周,油菜籽刚刚收获,剩下无用了光杆子一堆一堆地码着。不知谁在自家那堆里点了火,火苗煊赫地燃烧着,晒得半干的菜籽杆儿慢腾腾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噼啪的爆裂声。风隐隐地吹来,火苗俯仰着,转腾着,没显出光亮,愈发显示出土地的黑暗来了。更远处,夕阳正在落下。

那个中年男人的背影,被更小的一堆火勾勒出来了。

男人盯着眼前的火堆,手慢慢伸过去,伸过去,忽地,感觉到了早已燃起的疼痛,倏地缩回了手。火苗不紧不慢地跳动着。火苗底下是一条红围巾,痛苦似的蜷曲着。

红的火苗,红的围巾,彼此转换着躯体。

一刻钟后,只剩下火苗了。

转眼间,火苗也消失了。

男人怔怔地对着眼前的一小片灰烬。

附近那堆火也不知何时熄灭了,太阳早已坠入西山。沉重而无声的黑暗正企图遮掩一切。

男人走在田埂上。高一脚低一脚。跳过一条小沟,跨过一个土坑。待他走上通往镇上的柏油路,西边天上的云彩如凝结的污血,稠滞而厚重。他回头看看刚刚待过的那个地方,似乎有些不能确认了,究竟是哪儿呢?时间的流逝让他有些意外,刚刚这么一小会儿,那一小团在他面前跃动的火苗,就不知道去哪儿了。那一条红围巾,更是不知所踪了。

回到镇上,路灯亮了。路灯是这两年才安装的,路灯下一个一个小摊,卖烧烤的卖炒面炒饭的卖水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年轻人三五成群地围在各个摊位前。

立在大街中间,男人呆了一会儿。

离开主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灯火暗淡下去。又拐了两个弯儿,男人停在一栋院子前,院墙的裂缝间爬上了水迹和青苔,两扇铁门挡在他面前。透过门缝,看得到院子里昏黄的光。他咳嗽了一声,声音在小巷子里突兀地响起。一只猫怪叫一声,窜过围墙顶,投进黑暗的潮水里。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伸手拍了拍门。屋里仍然什么动静都没有。

“开门!”他喊。

声音在小巷里激不起一点儿浪花。

低低地咕哝了一声,男人在裤兜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串钥匙,拣出一把来,摸到钥匙孔,转了几转,门应声而开。推门进去,二十来平米的院子昏暗着,只有关着门的卧室亮着灯。他转身关上铁门,顺带看了看铁门两侧。月季、蜀葵、海棠、栀子、天竺葵、君子兰、一品红、缅桂花、夜来香……这些大的小的花草树木,栽种在堆于地上的一个个黑重汽车轮胎里。暗夜里,不知道是哪些花在发出一阵一阵的香。

立在黑暗中,男人又呆了一会儿。

“你又怎么了?”男人推开亮着灯光的那间房。

女人不回头,在桌上床底下四处找寻。

“怎么了?”男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屋里,又问了一遍。

“关你什么事?”女人没回转身来。

“你在这个家里,怎么不关我的事?”

女人回头看男的一眼,两只眼睛布满血丝,回头继续在各个角落搜寻。

男人也不说话,把靠墙的沙发上扔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推了推,在空出来的地方坐下,翘起二郎腿,看女人满屋子乱麻麻地找。

“分明在这儿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女人喃喃自语,找遍了屋子,走出门去,并不看他,打开了堂屋的灯。他不用看,也知道女人在堂屋里把在卧房里的动作重复了一遍。过了好一阵子,他听到女人到厨房去了。

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不抽了。手实在抖得厉害。两个指头已经不能捏住烟,只能用整只手攥着了。细细的纸烟一下子被他折断了。烟头掉在地上,兀自燃烧了一会儿,叹息似的熄灭了。他眨一眨眼,眼里仍然残存着那一点儿红。

“是不是你?”女人站在门口,披散着花白头发,两眼如烧着的炭粒。

“什么是不是我?”

“我问,是不是你?”

“你说什么啊?完全听不懂。”

“别装了!我是说,那条红围巾。”

“红围巾?你不是天天攥在手里吗?怎么来问我。”

“你就说,是不是你!”

“什么啊?莫名其妙!”

“你告诉我,你把红围巾藏哪儿去了?”女人打着哭腔。

男人盯着女人的脸,那张脸像是一团蜡黄的被水泡发了的面团。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熟悉。脸上有种急切的表情,打在上面的灯光也遮掩不住。

“我知道是你……”女人抽动着鼻翼。

“我什么都没做……”男人不由自主地说。

“那怎么会?”女人呆了呆,又发狠地盯着男人,“我知道是你,是你给藏起来了,你恨我天天攥着它,你恨我,你一直恨我。”

女人像是被身后满院子的黑暗推了一把,猛地扑到男人身上,毫无章法地乱抓乱挠,手伸到男人的上衣兜里裤兜里甚至剥掉了男人的外套直到没有哪儿再能藏得住一条红围巾。男人拼命自保,只落得个气喘吁吁。终于,女人在发现了空空荡荡的现实后,力量瞬间被抽离,男人一掀,身后支撑着她的黑暗猝然后撤,她两脚朝天,跌坐在地上。男人一愣,但没去扶她,顺势朝沙发上靠了靠,胡乱整理了一下衣服。

“你疯了!真疯了!”男人咬牙切齿。

“我是疯了……”女人总算哭出声。

“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样子,这个家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子?”

“本来就没有家了。”

“没有家了?那你待的是什么地方?我待的又是什么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个人的家!几十年的家!”

“哪有这样的家?哪有两个人的家?”

“你消停消停!忘掉吧!”

“忘掉?你忘得掉吗?你老实说!”

“怎么忘不掉?”

“你真就那么铁石心肠?”

“这不是铁石心肠不铁石心肠!你得想想,日子总要过下去!”

“为什么总要过下去!”

“不过下去了吗?那好啊,是要去死吗?要一起吗?成天要死要活的,你觉得女儿就高兴,还是说,会活过来?”

女人的眼睛噌地亮了,又瞬间熄灭了。

“不去死,就要好好活着啊。万一,像你说的,女儿还在呢?说不定哪天就推门进来呢?你说,你要是这么乱七八糟轻易死了,女儿来敲门,也要让她像今晚一样没人理会?”

“她还在吗?……”

“是你一直说的,她肯定没死。我们得到的通知说她死了吗?没有啊。是说失踪,失踪知道吗?失踪就是有一天,她会回来的,会敲我们的门,会走进院子里来的。”

“是你过去一直说她……死了的。你说她肯定死了。”女人哭出了声。

男人不言语了。

默默地,他整了整衣服,端正了坐姿。

女人的哭声呜呜咽咽的。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一个婴儿也发出了啼哭,像是对女人的应和。女人哭得似乎更响亮了些。

“我们都要好好的啊……”男人说,“我们也要学会放手,女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们要信任她啊。你天天攥着那条红围巾,难道你忘了那条红围巾是怎么来的了吗?”男人停了停。女人并不答话,只是哭声小了些。

“那年初夏,我们跑长途要经过梵净山,还要在木黄停留两天。那是我们第一次带女儿跑长途啊。虽说不算是专门地旅游,但我们沿途还是看了不少地方。那天在街上,女儿看上了这条红围巾,想买,你不答应。说大热天的,要围巾做什么。女儿一向乖顺,这次却一反常态,不听你的,非要买下来。我掏钱给女儿买,还被你骂了一顿。我说女儿十六岁了,算是半个大人,就听她一次吧。女儿也不管你高不高兴,执意买了。后来那一整天,你一直不怎么高兴。我看得出,女儿处处赔着小心,但你还是不言不语。那些画面真是如在眼前,木黄有那么好的水,那么好的山,女儿一次次走到河中间的大石头上,蹲下去玩水。如果在平日,你早就骂她了。可你那天赌气不跟我们说话,硬是忍住了一言不发。女儿渐渐的,真放开玩儿了。那天她真是开心啊……”

女人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坐到了旁边的小马扎上,不时擤一下鼻涕。

“夜里,我们找了家民宿住下了。没想到贵州初夏的夜里会那么冷。衣服都在大车里,我说要去拿,你也不答应。那是个木板房,不隔音,女儿在隔壁什么都听到了。一会儿,她来敲门了,把红围巾递给你,说你有颈椎病,红围巾给你围上。你倒是接过红围巾了,但仍然不说一句话……”

“你又在派我的不是么?”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现在还说什么对啊错啊,有多大意义呢?……我现在只是后悔,我们和女儿出门太少了。那年我们去梵净山,去得晚了,杜鹃花很少看到了。我还和女儿说,以后要在杜鹃花开得好的时候带她再去呢。这一耽搁,多少年了?”

“你还说,要不是出门旅游……”

“那又怎样?”男人提高了语调,“这种话你说多少次了?你又要说,女儿十八岁那年,我不让她一个人出门,就不会发生这事儿了,是吗?永远攥在手里,她就安全了?你是打算把她攥手里一辈子不放?”

女人垂首抹泪,一言不发。

“和你不一样,我一直觉得,女儿那次单独出去,一点儿没错,完全没错!还记得女儿到了雅安后,给我打来电话,问我知不知道‘扬子江中水’的下一句是什么?我小时候给她讲过对对联的故事的,一个书生因为别人对不出‘半夜二更半’的下一句,郁闷得死了。后来书生老在夜里跟过路人念叨这句话。直到有个人对了一句‘中秋八月中’,书生的鬼魂才不再出来吓人。听着女儿在电话那边咯咯咯笑,我抓耳挠腮对不出来。女儿说,这个都对不出来吗?你就不怕每天夜里被我电话骚扰吗?是‘蒙山顶上茶’嘛。女儿这才告诉我,她到蒙顶山了。之前跑长途,听人说起过蒙顶山的,一直没去过。女儿就在电话那边绘声绘色跟我讲,蒙顶山的风景如何如何美,山上的茶如何如何好种类如何如何多。我说,你又不喝茶,怎么知道茶好不好?女儿说,可我有个爱喝茶的老爸啊。女儿还说,买了半斤好茶,到邮局寄给我了……”男人低声叙述着,哽咽着。

“那些茶,我到现在都没舍得喝……”

女人一只手蒙住了脸,垂着脑袋,低低地啜泣了两声。

“后来,女儿刚到雅安卢山县,就地震了。我和你一样着急,打电话给她,说是没事,她还帮着做志愿者救人呢。你又不答应了。我承认,是我答应她的,我跟她说了,只要她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能帮别人一把就帮别人一把。你说,这话错了吗?”

“可后来呢?!”女人恶狠狠的。

“后来,是啊,有余震。女儿再没消息了。女儿失踪了。女儿……”

“是你,如果不是你!……”

“是我同意的,又怎样?女儿什么也不能做哪儿也不能去,你觉得她就开心了吗?你觉得她那年不独自去雅安旅游,接下来这么多年,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吗?”

“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女人哭泣着。

“哪有老天爷?”

“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为什么。再说,知道为什么,又有用吗?”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除了会讲大道理,还会什么?你天天跟女儿讲大道理,跟我讲大道理。结果又有什么用结果?你不还是丢了女儿,不还得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开着大货车跑长途跑长途?你知道那么多大道理知道那么多谁都说不过你,又有什么用什么用?……”女人连珠炮似的喷出一大堆断手缺脚的句子。

“是没用……什么都没用……”

“那还活着做什么?!”

“怎么,你要我去死吗?”

“我知道你,你不会去死的。谁死了,你都不会去死。”

“所以,你一直觉得我很懦弱是么?你觉得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我死了,女儿就能回来,女儿就会和你每天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是这样么?”男人斜乜着女人。

“是这样,就是这样!”女人嗖地站起,恶狠狠地盯着男人。

“那好,我去死。你觉得我怎么死,你才称心如意啊?”男人笑一笑,声音轻飘飘的。

“随便你怎么死,抹脖子上吊,随便你!”

“好啊,今晚你算是说了大实话了。女儿走了这么些年,你是一直看我不顺眼啊。”

“是,看你不顺眼,你去死,你今晚就去死!”

男人的身子似乎颤抖了一下。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站起身来,撑了一下沙发扶手,站直了,瞥了女人一眼,朝黑洞洞的院子走去。

走向铁门边时,男人不小心撞到了缅桂树,拳头般凝聚着的香气,像是猛然被他撞开了。浓郁的芳香像是无数小手抓挠在黑漆漆的院子里。

男人打开铁门,铁门发出铁的声音。

女人从灯光下冲出去,撞进黑暗里。

“你要去哪儿!你究竟想要怎样?!”

“你不是说,要我去死吗?我这不就是去死吗?”

“王八蛋,我要你告诉我,究竟把红围巾藏哪儿了?!”

“扔了,烧了,再也没有了!”男人发出铁一样的声音。

“啊……啊……”女人持续发出非人一般的嚎叫。

星空底下,两具早已不再年轻的躯体纠缠在一起,像是挚爱的拥抱,又像是寇仇的搏杀。

不远处的院落,一个婴儿从梦中惊醒,猛烈地啼哭。

天上几颗星星冷冷地闪耀着。一片云和更多的云涌过来,遮掩住星星和它们的闪耀。一道闪电试图撕扯开乌云的大幕。就要下雨了吧?雨水把时间浸泡得像一根麻绳一样绵长……大概是几个月后,曾经的那两具早已不再年轻的躯体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他们锁上门,各自拎了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朝小镇外走去。

太阳刚刚照亮这座西部小镇。镇子刚刚经过一夜雨水的洗涤,连匆匆跑过的一条黄狗都是崭新的。他们就在这崭新的万物之中旁若无人地穿过去。

小镇外有个简易停车场。

地是煤渣铺的,煤渣饱吸了一夜雨水,湿漉漉地散发出黑亮的光泽。煤渣地那头,有一大株枝叶葳蕤的细叶榕。每一片叶子都竭尽全力地绿着,晃动着。阳光被叶子们抛来撒去,金币一样铮铮作响。阳光掉下来,砸中一辆红色大货车。红色大货车也因了一夜雨水,格外精神地红色着,像是随时可以发出红色的呼喊。知了躲在细叶榕的枝叶间,偶尔叫几声。

男人打开红色大货车驾驶室的车门,拎着包爬上去。

女人打开红色大货车副驾驶室的车门,拎着包爬上去。

男人安顿好包。

女人安顿好包。

男人望向挡风玻璃外。

女人望向挡风玻璃外。

“放下了?决定了?”男人说。

“放下了,决定了。”女人说。

知了一只接一只,合计好了似的叫唤。

“我能相信你吗?”男人说。

“能……真的。”女人说。

“那我可以告诉你了。”男人说。

“什么?”女人微微侧过脸。

“红围巾,那条红围巾。”

“你说。”女人平静地盯着男人。

“真被我烧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女人的下巴哆嗦着。

“你知道的……不想你成天攥着它陷在过去不能自拔。现在我觉得我那么做也不对。但你知道,我也会一时冲动。我知道很多大道理。但我有时候也没办法……”

“我知道……”女人说。

“这个给你……”男人递给女人一个红色的小包。

“什么?”

“香囊。还记得女儿去雅安前吗?你问女儿身上怎么那么香。女儿说,是香囊的香,说等她从雅安回来,要亲手给你做个香囊。我手笨,不会做。我到街上买了一个,把红围巾烧成的灰塞了进去。你瞧,都有些弄脏了……”男人指给女人看红色香囊上黑色的地方。

女人接过香囊。凑到眼前,看;凑到鼻子底下,嗅。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知了?知了叫得多么盛大啊。

女人两手抓住红色香囊,使劲儿把脸按在上面,泪水慢慢地从她的指缝间渗出,又浸入红色香囊里了。香囊的颜色一圈一圈变暗。她的花白头发、肩膀、衬衫一齐抖动着。打在她身上的阳光仿佛刹那间失去了热度。冷得受不了了。

许久,女人抬起头来。

“出发吧,我们。”女人说。

“去哪儿?”

谜语般的钥匙轻轻扭动,双手紧握方向盘,两眼盯视前方。红色大货车发出红色的呼喊,红色的呼喊铺展开,烧着了遍地黑色的煤渣。更漫长的长途正在到来。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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