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嵇康诗歌的“玄心”和“仙心”

2017-12-02禚宝斌

文教资料 2017年23期
关键词:嵇康

禚宝斌

摘 要: 嵇康是正始诗人的代表。此时期,玄学思潮大行其道,诗歌浸染了“玄理”的色彩,嵇康托好老庄,以诗阐发老庄之道,诗的“玄心”尤重。同时,其人生价值追求是求仙和服食养生,不仅承认仙人的存在,而且心向往之,采药、服食成为他生活的主题,直接影响他的诗歌创作。

关键词: 嵇康 服食养生 玄心 仙心

嵇康现存诗六十余首,在中古诗人群体里,数量并不算多,却很有特色。就形式而言,四言和五言各居其半,味其内容,有伤时忧世之叹,但更多的是服食养生、思欲登仙的渴盼,正如刘勰所言:“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皆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这里的“仙心”标明了正始诗歌创作的一个新趋向,嵇康和阮籍是正始诗人的代表,与阮籍相比,嵇康的“仙心”更加鲜明,与其人生的价值取向密切相关。嵇康在诗文里一再提及的是服食养生,亦是其人生追求。同时,嵇康善谈玄理,其存世多篇“论”皆是与人反复辩难之作,如与向秀就养生问题的反复辩难,在这些论中,当时一些玄学议题大都有所涉及。《世说新语·文学》:“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1]249其中,“声无哀乐”和“养生”与嵇康有关,足可看出嵇康在玄学界的地位及影响。嵇康的诗歌明显受到玄学思潮的影响,充满玄理的思辨趣味。要之,就嵇康诗歌而言,除了有企羡神仙隐逸生活的“仙心”外,还夹杂着大量阐发老庄之道的“玄心”。

处在魏晋易代之际,政治上的风云变幻让很多人战战兢兢,“终日履薄冰,谁知我心焦”[2]312,阮籍的这句诗反映了当时很多名士内心的焦虑。嵇康生于魏文帝黄初四年(公元223年),其成年后的一二十年间,正是政治最黑暗的时期,尤其正始时期,此时政坛风谲云诡,司马氏与掌权的曹爽集团斗争进入了白热化状态,大概在正始年间,嵇康入洛,《文选》卷二十一颜延之《五君咏》注引孙绰《嵇中散传》曰:“嵇康作《养生论》,入洛,京师谓之神人。”[3]676不久,嵇康娶了沛穆王曹林的孙女,《世说新语·德行》16条注引《文章叙录》:“康以魏长乐亭主婿迁郎中,拜中散大夫。”[1]23曹魏宗室姻亲的身份,使得嵇康有机会接近权力的中心,使他能更清楚当时的政治形势。他在诗歌里多次表达自己的判断和忧心,如他在《五言诗》其三前半段写道:

详观凌世务。屯险多忧虞。施报更相市。大道匿不舒。夷路值枳棘。安步将焉如。权智相倾夺。名位不可居。

在嵇康看来,现实是充满了枳棘的,隐藏着很多危险,这一点他在《太师箴》中说得更直接:

季世陵迟,继体承资。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故君位益侈,臣路生心。竭智谋国,不吝灰沈。赏罚虽存,莫劝莫禁。若乃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崇丘山。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下疾其上,君猜其臣。丧乱弘多,国乃陨颠。

这些危险主要来自曹魏和司马氏两大政治集团的争斗,曹魏一方,曹爽兄弟把持着朝政,重用何晏诸人,看似大权在握,实则危机四伏。何晏为曹操“假子”,时任吏部尚书,主典选,位高权重,一批浮华趋炎附势之徒如毕轨、邓飏、李胜、丁谧等皆得到重用。另一方的司马懿则韬光养晦,伺机而起。此时的政局是非常微妙的,有识之士如阮籍、山涛等人纷纷选择归隐,大概在正始中期,嵇康选择了归隐,回到山阳旧居。

其实,和当时很多名士一样,嵇康本也是有济世之志的,《晋书·嵇康传》中称其“龙章凤姿”,嵇喜为嵇康作传说他“家世儒学”,钟会亦曾在晋文帝司马昭面前进言:“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后世南朝宋颜延之作《五君咏·嵇中散》:“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3]676在嵇康的诗文里,常以“潜龙”、“鸾凤”自喻,示其志向,我们读他的《述志诗》,便可略见端倪。

潜龙育神躯。跃鳞戏兰池。延颈慕大庭。寝足俟皇羲。庆云未垂景。盘桓朝阳陂。悠悠非吾匹。畴肯应俗宜。殊类难徧周。鄙议纷流离。轗轲丁悔吝。雅志不得施。耕耨感宁越。马席激张仪。逝将离群侣。杖策追洪崖。焦明振六翮。罗者安所羁。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比翼翔云汉。饮露餐琼枝。多念世间人。夙驾咸驱驰。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

诗前半段以潜龙自喻,期待“皇羲”之世,以施展自己的“雅志”,但面对小人鄙议流离,无可奈何,最终只好选择逃离。

面对纷纭复杂的社会现实,嵇康把目光转向他笃信的老庄,希图找到解决的方案。在《释私论》中,他明确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名教与自然之辩乃当时一热门玄学命题,名教政治是魏晋时期的政治特色,遗憾的是当时名教已被一些所谓名教的卫道士弄得乌烟瘴气,嵇康欲以老庄的“自然”之道正之,似乎有点天真,同为竹林七贤的刘伶亦推崇老庄之道,终不为所用,“泰始初对策,盛言無为之化。时辈皆以高第得调,伶独以无用罢”。

嵇康的“六言诗十首”和“秋胡行七首”大都是阐发“自然无为”之道的,有的直接以老庄的玄理为蓝本加以阐释,有的借先贤现身说法,表达他的政治理想和保身之道。如下面几首:

惟上古尧舜。二人功德齐均。不以天下私亲。高尚简朴慈顺。宁济四海蒸民。(六言诗其一)

唐虞世道治。万国穆亲无事。贤愚各自得志。晏然逸豫内忘。佳哉尔时可憙。(六言诗其二)

智慧用有为。法令滋章寇生。纷然相召不停。大人玄寂无声。镇之以静自正。(六言诗其三)

嵇康崇尚的理想社会是上古尧舜唐虞之世,在这样的社会,居上位的“大人”施行的是清静无为之治,人人都可以施展自己的志向,这种政治理想他在《声无哀乐论》中亦有描述:“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枯槁之类,浸育灵液。六合之内,沐浴鸿流。荡涤尘垢,群生安逸,自求多福,默然从道,怀忠抱义,而不觉其所以然也。大道之隆,莫盛于兹,太平之业,莫显于此。”听来很美好,但在那个权力名位纷争激烈的时代,似乎不合时宜,失落在所难免。“羲农邈已远,服膺独咨嗟”。(《答二郭三首》其二)然而,过多干预政治,遇事便发,给嵇康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甚至让他感到了生命的威胁,“……寡智自生灾,屡使众衅成。豫子匿梁侧,聂政变其形。顾此怀怛惕,虑在茍自宁。今当寄他域,严驾不得停。本图终宴婉,今更不克幷”(《答二郭三首》其一)。现实终非如己所愿,以一己之力又无从改变,这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无可如何,只好去任心,去驰骋遐思,在他的诗歌里,嵇康创造了理想的“玄远”之境,以期远离这纷纭复杂的现实。endprint

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檝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四言诗十一首》其一)

敛弦散思,游钓九渊。重流千仞,或饵者悬。猗与庄老,栖迟永年。寔惟龙化,荡志浩然(《四言诗十一首》其四)

在自然山水里放棹投竿,弹琴自娱,亲自体验老庄描绘的人生境界,这里,原来以潜龙自比的嵇康显然已“龙化”,已经腾化在老庄的玄境了。嵇康的政治理想显然不侔于当世,他当然也不愿意苟合,所以面对好友山涛的举荐,他选择了拒绝,《与山巨源绝交书》其实不是与山涛的绝交,而是与当政者的不合作,一种政治上的傲然,所以当其兄嵇喜选择出仕从军之时,他便寫诗规劝,劝他不要“弃此荪芷,袭彼萧艾”(《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其七),人生寿促,不如归之自然,不如与自己“逍遥游太清,携手常相随”(《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其一),然而嵇康的苦心,嵇喜却并不以为然,“都邑可悠游,何必栖山原”(《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附《秀才答诗》其三),兄弟二人大异其趣。

大人之世既已邈远,现实世界又多网罗,改变现实已不可能,能改变的只有自己。托好庄老,栖迟永年,服食养生乃至求仙,便成为嵇康毕生的追求。

神仙方术之道有着悠久的历史,汉魏以降,随太平道、五斗米道兴起,道家方术之士亦肆行其道,《后汉书·方术传》、《三国志·方伎传》、晋张华《博物志》对此都有记载。这些人对当时上层社会有着深刻的影响,曹操就是一个,曹植在《辩道论》中言:“世有方士,吾王(曹操)悉所招致。甘陵有甘始、庐江有左慈、阳城有郗俭,始能行气导引,慈晓房中之术,俭善辟谷,悉号三百岁。本所以集之于魏国者,诚恐斯人之徒接奸诡以惑众,行妖慝以惑人,故聚而禁之。”[4]414虽然如曹植所言,乃父的本意是把这些道士圈管起来,但这些人的到来,却在当时上层社会形成了一股服食养生求仙的风潮,这在曹丕的《典论·论方术》中有具体的描述:

颍川郄俭能辟谷,饵伏苓。甘陵甘始,亦善行气,老有少容。庐江左慈,知补导之术,并为军吏。初,俭之至,市伏苓价暴数倍。议郎安平李覃学其辟谷,餐伏苓,饮寒水,中泄利。殆至殒命。后始来,众人无不鸱视狼顾,呼吸吐纳。军谋祭酒弘农董芬为之过差,气闭不通,良久乃苏。左慈到,又竞受其补导之术,至寺人严峻,往从问受。阉竖真无事于斯术也,人之逐声,乃至于是。光和中,北海王和平亦好道术,自以当仙。济南孙邕少事之,从至京师。会和平病死,邕因葬之东陶。有书百馀卷,药数囊,悉以送之。后弟子夏荣言其尸解,邕至今恨不取其宝书仙药。刘向惑于鸿宝之说,君游眩于子政之言,古今愚谬,岂惟一人哉![5]254

道风所及,人人效尤,逮及正始,何晏服五石散,倡起玄风,鲁迅称其为“服药的祖师”和“清谈的祖师”,一时名士响应之者甚众,嵇康身为曹魏宗室姻亲,与何晏关系似尤近,当时名士圈的风尚嵇康自然不会置身局外,且嵇康又笃好庄老,对神仙之道深信不疑,其《养生论》即云:“夫神仙虽不目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嵇康是不是道教徒,《晋书》本传没有说,《世说新语》及相关史料亦无明确说明,世说文学第四,谢万作八贤论条,注引何法盛中兴书,说万集载其叙四隐四显为八贤之论,指的是渔父、屈原、司马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考之《太平御览》把嵇康列为地仙,元代《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中把他说成得道神仙。

嵇康的一些诗歌依托庄子寓言描绘的仙境,糅合道教的神话传说,加以联想发挥,塑造了自己向往的神仙世界。

思与王乔,乘云游八极,思与王乔,乘云游八极。凌厉五岳,忽行万亿。授我神药,自生羽翼。呼吸太和,炼形易色。歌以言之,思行游八极。(《秋胡行》其六)

徘徊钟山,息驾于层城。徘徊钟山,息驾于层城。上荫华盖,下采若英。受道王母,遂升紫庭。逍遥天衢,千载长生。歌以言之,徘徊于层城。(《秋胡行》其七)

现实多网罗,远离尘世,与神仙交游,似可以忘却烦恼,所以友王乔而师王母,乘云而游,显是庄子“逍遥游”理论的现实再现。然神仙生活过于缥缈,成仙也不太可能,他自己也承认神仙“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养生论》)于是退而求其次,追求服食养生。关于嵇康养生,《晋书》本传有一段记载:

康尝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反。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至汲郡山中见孙登,康遂从之游。登缄默自守,无所言说。康临去,登曰:“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康又遇王烈,共入山,烈尝得石髓如饴,即自服半,余半与康,皆凝而为石。又于石室中见一卷素书,遽呼康往取,辄不复见。烈乃叹曰:“叔夜志趣非常而辄不遇,命也!”其神心所感,每遇幽逸如此。

从这段记载我们可以知道,嵇康曾经追随道家隐者孙登和王烈二人,所记之事颇奇,但嵇康采药服食确为其生活之常态,此事亦见载于《世说新语》。嵇康的一些诗歌描绘的就是他采药寻隐的生活,如他的《游仙诗》:

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

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

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

王乔导我去,乘云驾六龙。

飘颻又玄圃,黄老路相逢。

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

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

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

临觞奏九韶,雅高何邕邕!

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

仙人题材在楚辞里即已出现,曹操、曹植等诗集里亦有游仙诗,但多是描绘对仙人世界的想象及渴望。与他们相比,嵇康的游仙诗不仅仅是驰骋遐思,更重要的是描绘自己正经历实践的。嵇康另有游仙佚诗一首,只存残句。嵇康的人生追求是服食养生,他在诗文里多次阐明,即便临刑前狱中所撰《幽愤诗》也不忘再次表明这一点,“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但是他的这种人生理想却并不为当政者所理解,反而因其不合作的态度招致忌恨,终于见杀,亦是其悲剧所在。

罗宗强先生说得好:“嵇康的意义,就在于他把庄子的理想人生境界人间化了,把它从纯哲学的境界变为实有的境界,把它从道的境界变成诗的。”[6]94嵇康诗歌里所彰显的“玄心”和“仙心”正是庄子化人生的最好注脚。

参考文献:

[1]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

[3]萧统.文选[M].长沙:岳麓书社,2002.

[4][5]夏传才.曹植集校注[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

[6]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endprint

猜你喜欢

嵇康
再论“声无哀乐”——嵇康笔下的声音与受众
嵇康 山涛 绝交于江湖,相知于内心
嵇康
嵇康“自然和音”的美学意境
晚一点是黄昏,再晚一点是《广陵散》
能付出才是真朋友
从阮籍、嵇康与傅玄的诗歌看正始与西晋诗风的嬗变
从女人的角度看嵇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