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遥
2017-12-01milly澄
文/绡 微 图/milly澄
长安遥
文/绡 微 图/milly澄
回长安的路,苏武走了整整十九年。他的一生简单而决绝,如一句誓言,从长安开始,又自长安结束。
苏武前四十年的人生恬淡而平静,长安街上饮酒,郊外驾马赏柳,潇洒自在。他家底殷厚,兄弟齐全,父母健在,年纪轻轻便官拜郎中,是个春风得意的官宦子弟。
暮鼓晨钟,夏蝉冬雪,转眼到了天汉元年。那时他已是不惑之年,家中有妻有子——日子若是这么过下去,他会是个寻常官吏,生在长安死在长安,史书上也许会记一笔他的生卒年月,也许连他的名字都不会有。
从籍籍无名的中郎将到名垂青史的耿耿使臣,只因一次出使——这年七月,苏武奉命出使匈奴。此时匈奴与汉交恶,先前数批使臣被斥离或扣押,苏武担着重任,要与匈奴单于谈判,接回被扣的使臣。
苏武回望长安,他将离开这座城,去为国周旋,建立功业。临别时妻子牵着他的衣袖,絮絮念叨着琐事。他在家中几案悄悄留了一页书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婉婉及良时……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从未说过这样缱绻的话,想着妻子看到这诗时的神情,苏武忍不住笑了起来。后来,他用余生践行了诗的最后两句。
谈判前所未有的顺利,双方实力相持,如今渐成对峙之势,匈奴一方多了顾忌。苏武以为,再过月余他就可以返回长安,实现那一句“生当复来归”。
变故生在暮秋,那时苏武望着南飞的大雁,尚在打算归期,持刀的匈奴士兵突然把他捉了起来。被绳索捆缚押在帐下时,苏武才知道,使臣中有人想挟持单于母亲南归,事败被捕,他的副使张胜亦参与其中。
曾为汉臣的卫律对苏武印象极好,特意前来劝降。苏武严词拒绝,甚至要拔剑自刎以表明态度。后来苏武被囚禁在露天的地窖里,无食无水,他食羊毡、饮雪水,对匈奴人每天的殷勤探问都决绝地回一句:“不。”他要让匈奴人知道,世间有这样一腔热血,权贵倾轧不能更改,荏苒时光不能磨灭,苍凉岁月不能断绝。
匈奴人无计可施,只好将苏武放逐到北海地区牧羊。他离开王京时,单于带着几分狡诈允诺,“你若不肯归顺,那便等公羊生下小羊,即送你归汉。”
匈奴在长安之北,北海更在匈奴之北,除了刺骨风雪,那里杳无人烟。春来长安绿柳如烟,草尖嫩绿连绵成起伏的毯,苏武却只能望着干枯的草根苦笑。他带来的数十只羊,早和他一起瘦成了皮包骨。寻常的日月天光变作钝刃,消磨大好华年,只留下一副寸寸直立的脊骨。
被放逐北海不久,苏武便听说飞将军李广的嫡孙李陵降了匈奴,娶了单于的女儿为妻。直到牧羊的第七年,他才见到李陵。李陵换了胡服,衣着华贵,却没有丝毫生机,甚至被身边榴花一样明艳的妻子衬出暮气来。
李陵命人在破败的帐篷里布下酒宴。在长安时他们也曾这样对坐饮酒,那时两人还是少年,一个武略过人,一个文采风流,是大汉朝廷中夺目的新贵。如今粗砾的北地烈酒灌进喉头,却让李陵发出一声近乎悲鸣的叹息。
不过几杯酒,李陵便已醉倒。从他酒醉后的喃喃自语里,苏武拼凑出家人的消息——长兄和幼弟皆因国事被迫自尽,妻子改嫁,子女流散再无消息。李陵断断续续的语言里透出悲哀:“我离开长安前,伯母逝世,我扶灵柩将她葬在阳陵。可如今,陛下杀了我的母亲,诛尽我的族人,谁能为他们扶灵下葬?”
苏武仰头灌下一杯酒,望着帐门口立在风雪中的符节,他记起离开长安时,李陵追到城外送他。那时李陵已到而立之年,眼神灼灼仍如少年,“陛下已在整顿军制,最迟明年,汉军必马踏胡地。苏兄此去匈奴若是受了委屈,且忍一忍,来年我一定领兵为苏兄讨回来。”
苏武长李陵六岁,待他总如待家中幼弟,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应允。如今,他的幼弟死在长安,李陵成了胡人驸马。岁月倾覆流转,他却如骤然闯入一片迷雾中,不见前路不见归途,唯见长安雨雪霏霏。
临别之时,李陵问他:“长安已无故人,苏兄还在守什么?”
那日,一轮新月如长敛的黛眉,清辉倾洒四野,苏武望着这轮遥不可及的月,“长安还是那座故城。”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一句允诺,除了妻子,他还许给了国家。
那次之后,李陵许久不曾来。苏武娶了一个胡女为妻,不久有了一个儿子,取名通国。北地十数年光阴,把当年的中郎将变作胡人模样,但时至今日,他心心念念的还是故国。
后来,无数人多方斡旋,终于为他换来归汉的机会。始元六年,匈奴终于承认苏武被流放在北海,允诺放他归汉。这时,派遣他出使的汉武帝归葬茂陵已有七年。
他的胡人妻子前来送行,她在他最潦倒的时候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筹措衣食,如今一别,却再无相见之时。李陵也来送他,昔日踌躇满志的少年将军再未上过疆场,他的敌人是自己的故国,他如何举起刀枪?
漫天风雪扯着时光流转,案旁的符节早已破败不堪。十九年了,半生长安,半生北海,繁华与荒凉他都见识过。漫漫时光磨灭一切印记,连未央宫里都换了新的帝王。他要回去了,持一竿破败的符节,挺着从未弯曲过的脊梁,回到长安去。
他一生都在别离,壮年时辞国辞家、别妻别子;暮年时河梁别友、北海别妻,孤身归汉。天地阔大而苍茫,前后都没有他的故人,一直等着他的是一座长安城。
故事的最后,他回到了长安——可终此一生,他都没有回到记忆里杨柳依依的长安。后来他走遍长安城,城郊长亭旁的柳树又发了新枝,依稀听到风中送来离歌的曲调,马蹄声声如流水,一程送一程,不知何处是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