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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神话复原”之反思

2017-11-30苏筱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32期

苏筱

摘要:作为人类学原理在中国神话领域应用的代表,闻一多的《伏羲考》具有示范价值。然而今天看来,其研究思路仍存在诸多不足。随着我国神话研究的发展及跨学科研究方法的广泛应用,对其神话研究的原理和构建过程重新进行审视和反思,依然具有启示意义。

关键词:闻一多;伏羲考;神话复原;跨学科研究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神话研究中,闻一多是少数运用人类学方法进行中国古代神话研究的学者。但在今日看来,其研究思路存在论证不严谨、有意曲解材料等问题。与其说是学术研究,其神话研究更接近于一种爱国情怀下的知识生产,或民族主义语境中的诗意想象。随着学术理论的发展、学科领域的拓展以及考古资料的完善,当代学者对于伏羲、女娲以及龙的研究愈发深入。因此,重新审视和反思闻一多神话研究的原理和构建过程,是十分必要的。

一、《伏羲考》与“神话复原”

1935年,闻一多在清华大学开展中国古代神话的研究并致力于研究古代神话的起源和演变过程。1948年,朱自清等人在编《闻一多全集》时,将四篇闻一多撰写的与伏羲相关的文章合编在一起,取名为《伏羲考》。

就内容而言,《伏羲考》探讨的是中华民族的起源问题。首先,将考古发现的人首蛇身交尾像判定为伏羲和女娲,并引出二龙传说;其次,解析“龙”图腾的演变过程,指出龙图腾崇拜是历史上各部族的图腾相互融合的结果;最后,以西南洪水故事中的“葫芦”为突破口,得出伏羲与女娲均是葫芦的化生的结论。闻一多的论证逐层递進,最终指向了中华民族的起源的宏大命题。

《伏羲考》的主旨就在于:其一,证明人首蛇身乃是先民们图腾崇拜的反映,指出图腾的演变经历了由全兽到半人半兽、再到全人形的发展过程;其二,从洪水故事入手,指出伏羲女娲是“葫芦”的化生,象征着大洪水之后先民们繁衍生息的愿望,得出伏羲与女娲是汉族和苗族的共同始祖的结论;其三,揭示了龙图腾是各部族图腾合并的结果,并以此印证中华民族的同源性。

就研究方法而言,闻一多将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发展为“三重证据法”,即把考古学、训诂学、人类学等方法融合为一体,为神话学研究和跨学科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范式。具体而言,闻一多主要使用了三类材料:其一,考古发掘的文物,如伏羲和女娲的石刻、绢画、金文、卜辞和石鼓文等;其二,现存的传世典籍,如《周易》、《庄子》、《墨子》、《左传》、《搜神记》、《太平御览》、《广韵》,以及王国维《观堂集林》、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等今人的著作等;其三,田野调查的资料,《伏羲考》中的民间故事除了从芮逸夫《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的传说》和常任侠《沙坪坝出土之石棺画像研究》中的二十五则之外,其余十五则均是闻一多在昆明搜集的成果。

论及闻一多神话研究方法的特色,首先,人类学方法的全面介入是其最为重要的贡献。在《伏羲考》的引论部分,闻一多就总结出了人类学方法对于神话研究的特殊意义:其一,它“可供给我们的材料,似乎是无限的”;其二,人类学的贡献“不仅是因那些故事的发现,而使文献中有关二人的传说得到了印证,最要紧的还是以前七零八落的传说或传说的痕迹,现在可以连贯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了。”[1]其次,闻一多深厚的中西学养,为其神话研究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据其自传《闻多》记载,闻一多出生于一个“先世业儒”、“广鸠群籍”之家,又在赴美学习期间接触了西方学术理念和文艺思想。一方面,闻一多在中国传统的考据学、文字音韵学方面有着深厚功底;另一方面,他对西方的文化人类学、民俗学的研究范式也有所涉猎。正是在此基础上,闻一多将清代朴学的扎实功底与近代西方新兴的人类学方法相结合,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对中国的神话进行细致入微的考证。此外,跳跃的联想和大胆的假设,又使闻一多的神话研究具有强烈的诗人特质。其观点往往标新立异、出人意表,对于文献资料和考古材料的分析和阐释也带有明显的浪漫主义的感性色彩。

这种颇具个人风格的闻氏神话研究方法,可称之为“神话复原法”。具体而言,神话复原法指的是“通过人类学的方法,将一些在文明相对滞后的地区或民族中依然存活的神话传说直接与古典文献记载中的有关神话挂钩,并依此活态神话将原来零散的神话记载串联为一个完整的神话有机体。”[2]作为我国二十世纪神话研究的代表作之一,闻一多的《伏羲考》是西方人类学原理在中国神话领域的应用的杰出典范,具有“开创中国神话学黄金时代”[3]的重大意义。

二、龙图腾与“救国药方”

近二十年来,学界对于《伏羲考》及闻一多“神话复原法”的批评日趋完善,如陈泳超的《关于“神话复原”的学理分析》、刘惠萍的《伏羲神话传说与信仰研究》、施爱东的《龙与图腾的耦合:学术救亡的知识生产》、王孝廉的《伏羲与女娲——闻一多<伏羲考>批评之一》、杨利慧的《伏羲女娲与兄妹婚神话的粘连与复合》等,都理性的辨明了闻一多神话研究的贡献与局限性。

总体来看,对于闻一多神话研究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其一,“音近意通法门”的过度发挥。例如闻一多提出“伏羲”即“匏瓠”,“女娲”为“匏瓜”,并由此断言二者都是“葫芦”的化身,这种以汉语的中古音去比附少数民族语言的做法,显然是不恰当的。其二,论证过程不严谨,常常依靠一个“推论”来导出下一个“推论”,对于文献的解读具有强烈的主观性。闻一多的论证“具有强烈的求同舍异的倾向,所求之同很多是不在同一层面上的感性印象,所弃之异又经常不能给予恰当的解释”[4]。其三,田野资料的使用不当,将少数民族的活态神话与汉籍的记录作非共时、非同一性的比附。此外,“限于当时田野调查的区域,对西北和其他地区有关伏羲、女娲的资料则没有涉及”[5]。

而闻一多的神话研究中最受争议之处,则在于其对龙图腾的“发明”。闻一多论证了伏羲与女娲是中华民族的共同始祖,而龙图腾则是中华民族的立国象征。实际上,龙图腾的“发明”本质上是闻一多为复原中国古代神话系统所作出的努力。 作为对西方认为中国没有神话的观点的回应,闻一多指出中国的诗歌作品、历史著作等书籍中保留了许多神话材料,而中国的古代神话也有一个系统,只是未能流传下来罢了。因此,闻一多致力于探寻中国古代神话的源头,并重新恢复这个系统。对龙图腾的“发明”,其实质是闻一多基于民族主义的立场和爱国情怀,发出的“学术救国”的呼喊。可以说,闻一多的神话研究,就是走学术救国的道路的具体实践。一方面,探寻民族的起源问题,有助于在抗日战争时期加强民族的文化认同感和凝聚力;另一方面,从传统文化的角度寻找社会危机的根源,有助于知识分子从文化层面找到根治社会弊端的途径。

1943 年,闻一多给臧克家的信中说:“经过10余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药方了。”[6]他的药方即一部文学史(诗的史),或一首诗(史的诗)。朱自清在《闻一多全集》序中说:“这原始的文化是集体的力,也是集体的诗。他或许要借这原始的集体的力给后代的散漫和萎靡来个对症下药吧。”[7]因此,闻一多神话研究的基本思路,在于解读神话中的历史信息,并以学术研究来启迪民众,“激发民众们的民族意识,治疗他们没有国家观念犹如一盘散沙的病症”[8]。与其说是科学严谨的学术论证,闻一多的神话研究更接近于由爱国热情催生的知识生产。在抗日战争的时代背景下,闻一多将中国社会的神奇生物“龙”与西方的图腾概念相互糅合,这无疑是一种试验性的大胆尝试。“出于爱国主义的时势需要,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虚拟物,被热心学术救亡的知识分子强行糅合在一起,生产出一个唤做‘龙图腾的想象共同体,一个有‘教育价值的‘谎”[9]。

尽管闻一多的“龙图腾”在当时的图腾学界并没有引起强烈的反响,80年代之后,“在改革开放振兴中华的爱国主义浪潮中,通俗文化的‘龙的传人与精英文化的‘龙图腾一拍即合,在全世界华人圈激发出强烈共鸣,起到了积极的作用。”[10]至此,《伏羲考》成为了中国神话研究的学术经典,在大陆、港澳台及海外华人社会中,发挥了凝聚、振奋人心的积极作用。然而,作为被时代洪流推上经典宝座的学术产品,闻一多的神话研究还要面对后人的审视和时间的考验。但不能否认的是,闻一多的“龙图腾”已经在文化层面上发挥了强大的影响力。在国际社会上,“龙”也已经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物和代言人,与流行文化的“熊猫”不分伯仲,共同成为代表中国的名片。因此,与其说龙图腾是闻一多对于龙的“发现”,不如说是“发明”。闻一多正是在民族主义的语境中,以中国的上古神话为载体,用诗意的想象构建了中华民族的共同起源。“而恰好是这种把‘民族确立为历史主体的书写,用语言文字构建起了一个民族的沿革,于是一个民族便在书写历史的过程中诞生了。”[11]

三、“神话复原”之反思

随着中国神话研究的发展,今天的学者们对于伏羲、女娲以及龙的故事的解读和研究更为深入精辟,已经超越了闻一多等先辈们所奠定的基础。但毫无疑问,闻一多运用人类学的方法,将田野调查与文献材料和考古发现相结合的“三重证据法”,具有大胆的创新性,在中国神话研究的学术史上依然具有典范意义。“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正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学者对同胞配偶型洪水故事的研究,将中国神话学推向成熟阶段。”[12]但与此同时,该研究思路的弊端也是不容忽视的。时至今日,仍有许多学者沿用这一研究思路。因此,对该研究方式进行批判性的反思是十分必要的。

其一,关于口传文本的可靠性问题。在《伏羲考》的研究过程中,闻一多采用的田野调查法,在口传文本的搜集方面起到了积极的示范作用。如今,关于少数民族地区的活态神话的研究也越来越受到关注。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只有先确认现存的活态神话是一直流传至今的,才能将其视为如同考古史料般的有效资料。然而事实上,任何文本在历史的变化过程中都无法处于一个绝对封闭的状态,口传文本同样会在各种外来因素的作用下流动和变异。除了像佤族等处于隔绝状态的少数民族之外,大多数民族的活态神话在漫长的时空里存在诸多的不确定因素,很难保持原初的形态。因此,对于口传文本的可靠性,须持谨慎的态度。相对而言,由于传统的文本资料具有较为详实的年代记载,因此更具有权威性。

其二,关于跨学科研究方法的使用限度。在中国神话研究的历程中,闻一多是少数能够综合运用人类学、民俗学、心理学等跨学科方法,进行文学研究的杰出学者。而这些相关研究方法的输入,对于文学研究中“文学起源的问题”与“田野考察的方法”[13]这两个方面多有裨益。随着跨学科研究方法被越来越多的学者认可和采用,当今的文学研究经常与历史学、考古学、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相互结合,成为一种综合性的研究范式。而这种研究范式对于学者自身的综合素质有很高的要求,如果运用不当就会产生诸多问题。例如,借鉴考古学的研究方法却对考古学理论一窍不通,使用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却不做统计调查等。采用如此不严谨的态度进行跨学科研究,最终产生的只能是“四不像”。因此,学者在使用某种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之时,务必对其有相当的了解和把握,以免产生一些不应发生的错误。

其三,理性对待学术经典。学术经典的生成与塑造,必然与其诞生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思潮的导向有关。对于学术经典的得与失,当今的学者应采取理性的态度和辩证性的眼光。既不能因其局限性而对其全盘否定,也不能将其奉为金科玉律和万能钥匙。以关于龙的原型的研究为例,除了闻一多的综合型图腾说之外,目前学界还存在以下几种代表性观点:一是扬子鳄說;二是蜥蜴说;三是许顺湛的祖型多元说,即说龙具有鱼龙、鳄龙、猪龙、马龙、牛龙、雷龙等多种祖型;四是葛承雍的历史形态说,即主张不同的龙属于不同时代;五是陈勤建的心理结构模式说,即认为龙的原型是一种由人类早年的记忆积淀而成的意象。[14]此外,海外学者的观点也值得关注。例如日本学者石田英一郎在《河童驹引考——比较民族学的研究》中提出,中国龙的形象是北方天马与南方河牛两种不同观念的融合;中野美代子在《中国的妖怪》中对器物纹样、文字、传说中出现的龙的形象进行了归纳和总结,并指出与民间故事中具有远古生命力的龙相比,自汉武帝时期起被皇权捕获的龙,是龙走向衰退的表现。因此,随着理论水平的发展和考古学的新发现,学界对于同一课题的研究势必会更加深入,从而以新的成果去补足或更替之前的结论。

综上所述,闻一多浪漫主义的神话复原研究方法,是西方人类学方法在中国文学研究中的试验性应用,在中国神话研究的学术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示范意义。闻一多以其深厚的中西学养、现代的学术思维和诗人的才情,完成了一项具有个人特色的学术创造和文化批判的课题。虽然在今日看来,其研究思路存在诸多问题,但其对于中国神话研究的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是毋庸置疑的。

随着新的考古资料的发现、中外学界理论水平的提高以及对少数民族地区活态神话的研究的深入,我国的神话研究呈现出了积极、健康的发展态势。与此同时,跨学科研究方法在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应用,也越来越受到重视。因此,重新审视闻一多的神话研究思路及其不足,对于我们今后的学术探索依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参考文献:

[1]陈连山.《20世纪中国神话学简史》,载陈平原主编 《现代学术史上的俗文学》,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

[2]陈泳超.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现代轨辙[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吕微.楚地帛书、敦煌残卷与佛教伪经中的伏羲、女锅故事[J].文学遗产,1996,4.

[4]牟泽雄.闻一多的神话研究与民族国家建构[J].民族论坛,2008,5.

[5]施爱东.龙与图腾的耦合:学术救亡的知识生产[J].民族艺术,2011,4.

[6]石田英一郎.河童驹引考——比较民族学的研究[M].岩波文库,1994.

[7]史伟.西学东渐中的观念、方法与民国时期中国文学研究——以人类学的输入为中心[J].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013,1.

[8]孙立涛.解剖<伏羲考>:论闻一多对中国神话学的研究[J].青海社会科学,2014,2.

[9]魏建主编.著名文学家书信鉴赏[M].泰山出版社,1996:406.

[10]闻一多.闻一多全集[M].上海三联书店,1982:17.

[11]闻一多.闻一多全集[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

[12]徐永安.“龙崇拜起源”研究述评[J].长江大学学报,2007,3.

[13]仲林.图腾的发明:民族主义视域下的<伏羲考>[J].民俗研究,2006,4.

[14]中野美代子.中国的妖怪[M].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