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药店飞龙

2017-11-30则音

飞魔幻B 2017年10期
关键词:嬷嬷公主长大

则音

作者有话说:文首的那首诗出自南朝宋乐府《读曲歌》。写这个故事,第一个想到的形象就是那个沉默冷淡的青年,之后公主与乳娘的形象才渐渐浮现,而龙则是等到我开始写的时候,才来到我的脑海里。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很执着,但却都是在用爱去彼此对待。是爱导致了故事最后的结局。因爱而奉献的爱,这是我写这个故事时,最打动我自己的一点,希望你们也喜欢。

自从别郎后,卧宿头不举。

飞龙落药店,骨出只为汝。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红衣男子,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公主还是今上最宠爱的小女儿,一个骄傲飞扬又娇憨可爱的小公主。她母妃去得早,是身为乳娘的我,将她从襁褓中一点点用乳汁喂养长大。因而,公主亲近我,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记得那年公主才刚及笄,那是个盛夏。一向易发涝灾的江南,破天荒地旱了一个月。难民逃难到京都,哪里都是一片焦灼情态。

七夕之时,公主央我带她出宫逛灯会。她缠着我摇头晃脑地撒娇,又赌咒发誓说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麻烦倒还不怕,身为天家贵女什么样的麻烦不能摆平。

“囡囡,麻烦不怕的,只怕你会遇着什么危险。”我看着依偎在我怀里的公主,唤着她的乳名,叮嘱道,“若是囡囡出了事,乳娘我也难逃罪责。”

公主急切地说道:“囡囡不会离开乳娘五步远,暗地里还有宫卫守护,囡囡一定不会有事的!也绝不会让乳娘有事!”

我盯着公主闪亮的圆眼睛,想着这十五岁的孩子自幼在这四四方方的宫中长大,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子民与江山……这样想着,我便答应了公主的请求。

若是我知道此后发生的一切,那么,就算公主同我撒娇撒上三天三夜,我也是绝不会答应她的。

七夕当夜,我带着男装打扮的公主出了宫门。每处都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我捏着公主的手,生怕一个冲撞,公主就消失在了人海。

护城河有人在放烟火,我便领着公主去看。

那护城河上,漂着无数的莲灯。每盏莲灯内,都放着一张题了诗句的签子。公主好奇,作势要将那莲灯捞起。我连忙拉住她,指了指河对岸。却见对岸有一少女,正急切地望向这边。

我说:“囡囡,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小小莲灯,可寄托着一对真心呢。”

说完,我又指了指身后。

公主探头看去,却见一俊秀书生正朝这边作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公主懵懂地问我:“乳娘,这莲灯是那书生放的吗?”

我答:“正是。”

公主又问:“那这莲灯能让书生与那小娘子在一起吗?”

我想了想,答:“当然了。”

公主笑了,朝那盏在河岸边徘徊的莲灯用力吹了口气,用袖子扇出的风将那莲灯送出更远。

我笑看着公主,只觉得这样心善可爱的女孩儿寻常人家都是难得。更为这样的女孩儿是我教养出来的,感到骄傲。

公主牵着我的手,一路蹦蹦跳跳在河岸边走。她仰头看向烟花,又低头看向河中华丽的画舫,叽叽喳喳不停地问我这问我那。

我没有想到那红衣男子会出现,会在此时,此地,一切都还很美好的境地里。

府中新招的杂役是个面色苍白的青年。

想当初他来府中求事时,是我见的他。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便觉得怪。天这样热,这青年裹着一身黑衣,脸上还戴着半张铜色面具,一双眼默默地将我瞧着,口中却谦恭地说道:“嬷嬷,二十年前因为旱灾,双亲将我丢弃,虽侥幸活下来,我却面目全毁,不能示人。还望嬷嬷能可怜可怜我,赐我一份差事。”

他提起二十年前的那场旱灾,我便忍不住心悸一下。

这青年名叫惊蛰,名字同他的人一样奇怪。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见到他便觉得莫名地亲近,就如同四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公主那样。

我领着惊蛰去见公主,公主靠在贵妃榻上逗着笼子里的鹦鹉。近日里不知为何,公主有些消瘦,我望着那华丽衣裳下瘦削的身体,不由得有些担心。

公主妆容艳丽,虽已年近四十,可面容却如同双十年华的女子,有风韵,却依旧带着少女的清丽。公主有不死之身,这传言在外流传,已近二十年了。

公主抬眼看了那青年,抚摸着珠宝装饰的护甲,蹙眉问道:“为何戴着面具?”

我连忙上前答道:“此人面目尽毁,不得已戴着面具,怕吓着人。”

公主撇撇嘴,颇有些不耐烦地道:“阿春,以后这些阿猫阿狗就不要领到本宫面前了,你看着办吧。”

公主说完这一句,不再理会我们,继续用她那华贵富丽的护甲,逗弄着笼中的鹦鹉。

我领着惊蛰退下,见他身形单薄,又想他面目尽毁,想必这些年过得实在艰难。这样想着,我心中便有些怜悯他,忍不住开口道:“惊蛰,我会同管家招呼,不会让你去做重活。”

惊蛰受宠若惊,冲我长长地作了一个揖,低声道:“多谢嬷嬷。”

我又道:“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惊蛰点点头,竟像个孩子一般,掉下了几滴泪来。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伸出手拍拍他的背脊。这青年真瘦,我能十分清楚地摸到他背上的骨头。

惊蛰在我的掌下哽咽道:“我孤苦无依地长大,第一次遇到嬷嬷这么好的人。一时之间便忍不住,就想哭。”

我笑了一笑,看着这默默垂泪的青年,脑海里想起的,却是二十多年前,仍天真烂漫的公主。

那个遇见那男子之前的公主。

公主欢快的步伐停下,她一直牢牢拽着我的手也突然松开。我扭头看公主,却见公主瞧着某处,目光也直了。

我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去,就见到了那站在船头的男子。

当时灯火辉煌,人影重重。那男子却像是遗世独立一般,立在船头,背对着满船的欢声喧闹。他那一身红衣,竟比头頂的烟火还要耀人眼目,像是真正的火焰一般,熊熊燃烧在船头。似乎是感受到了公主的目光,他突然扭头朝这边看了过来。endprint

那是一张直到如今我都觉得这世间再也无人能比的容颜,足够清冷,却又足够热烈。就好比……好比一丛开在雪山之巅的凤凰花。公主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好奇又有些恐惧地望着那男子。

那男子先是蹙眉,又突然在这满船光辉里,笑了一笑。

那笑,就成了公主抛开一切堕入地狱的缘由。

我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忍不住拽住公主的手,连拉带扯地将公主带离那男子的视线。走出很远,公主才突然扭头问我:“乳娘,那样的男子,我能送他一盏莲灯吗?”

我心中骇了一跳,声音也不由提高:“囡囡的夫婿是要圣上选出,这世间最英伟的男子。怎可随随便便,与那来路不明的男子定终生!”

公主不解道:“若那男子也喜欢我,而我也同样喜欢那男子,为何不能在一起?”

我拉下脸,严肃地望着公主,开口道:“公主不要再乱说了,若是被圣上听到,乳娘也要倒霉。”

公主听我不再唤她“囡囡”已有些怕,再听我后面一句,终于憋红了脸,闭了嘴。

我没有想到那男子居然会找到公主,就像我没有料到,他竟不是一个寻常人。

公主接连几日,戌时还未到,便嚷着要睡觉,又突然说不要我陪着。

我只当她又捣什么鬼,期间好几次偷偷查看,却见公主睡得正香。就这么看了几日,我放下心来,只以为公主到底是及笄了,大姑娘了,睡觉都无需人再去照看。

就这么过了几日,那一夜,我莫名地难以入睡,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便忍不住起床,去瞧瞧公主。

这一瞧,险些将我的胆也吓破。那床榻之上,哪里有睡得正香的公主。空空如也,连锦被都叠得很整齐。

我一路跄跄踉踉地往殿外跑,脑中纷乱不堪,还没来得及开口喊人,便听见有风呼呼刮过,送来了公主模糊不清的声音。

我顺着那声音找去,抬起头,却发现公主连同一个红色身影,正坐在大殿的屋脊上说着话。

公主靠在那红色身影的肩上,柔柔地问:“那你怎么找到我的呢?”

我听见一把低沉的声音答道:“我看见你身上的龙气了,你是天子的女儿,身上有龙气。”

公主又问:“可是父王的子女那么多,宫殿也有那么多,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那男子答:“我一间间找过来,一间间找,就找到你了。”

风有些大起来,吹起那男子披散在背上的长发。我瞪大了双眼,看见那被月光照耀下,越发白皙的后颈上,有红得如同火焰一般的龙头昂然咆哮。

接着,我便听见公主欢快地说道:“阿夏,我想飞上九天!”

男子起身,风将他的红衣吹得猎猎作响,他单膝跪地,执起公主的手放在唇间轻轻一吻,继而道:“如你所愿,公主殿下。”

大风一起,一时之间云与星辰全部乱了,我不由得伸出手臂挡住那拍打在脸上的狂风。待我再放下手臂时,却见那名叫阿夏的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浑身赤红,闪着金光鳞片的巨龙。

那龙低首臣服于公主的面前,拳头大的眼脉脉地望着公主。我张大了嘴巴,惊骇无比,一想到公主,又忍不住朝前奔出几步。

而就在这几步之间,公主已爬上龙背。她将全身牢牢地贴在龙身之上,脸埋进那红金色的须发中,脸上带着笑。那红色巨龙轻吟一声,穿云破雾,跃上九霄。

我瘫倒在地,浑身颤抖,眼见着那龙带着公主飞向明月,越来越远。

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懂得用谎言来敷衍我的公主,其实已经长大了。

名叫惊蛰的青年,来府中已经月余。

惊蛰是个沉默的青年,整日里很难听到他说一句话。只有见到我时,他才会谦恭地低下头,唤一声:“嬷嬷。”

我瞧著这个戴着半张面具的青年,心中满是怜惜。大约因为他总会令我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旱,以及那个肝肠寸断的公主。

盛夏无事时,我坐在院中纳凉。远远见到惊蛰路过拱门,我便忍不住出声唤住他,邀他过来吃碗冰点。

惊蛰依旧沉默不语地捧着碗,坐在我脚边的小马扎上。他盯着手中的冰点,似乎是不知该如何下口。

我笑着说道:“这些水果点心放在井中浸了一天,消暑最好,你慢些吃。”

惊蛰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碎冰放入口中,原本平淡无波的眼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像个孩童一般,咽下一口,又贪婪地往口中塞了一大勺,吞下后身体一抖,我几乎都能看到他的汗毛都被冰得立起。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再没有笑得这么开心的时候了,自公主及笄之后。

此时惊蛰突然扭过头看我,轻声道:“嬷嬷,我听他们说,你是公主殿下的乳娘。”

我对着这双眼,莫名地觉得没有将这一切对惊蛰隐瞒的必要。于是,我点点头,有些怀念地答道:“是,我曾是公主的乳娘,是公主最亲近的乳娘。”

惊蛰接着问:“可是我看公主现在与嬷嬷也不是多亲近了,这又是为何?”

我心中有些刺痛,觉得伤心,像是醉了一般,盯着那青年的双眼,叹道:“公主长大了,就不再亲近乳娘了。”

惊蛰又问:“那公主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望着惊蛰灼灼的一双眼,一边回忆一边开口:“公主曾经是个天真烂漫,心善可爱的公主。那时她很乖,我说的话她都听。她很小就没了母亲,是我用乳汁将她喂养,她也将我当作亲娘一般亲近。只不过,人总会长大,长大了,就只会听从自己的内心。即便如亲娘一般的我,也都是外人。”

惊蛰沉默地听着,突然问道:“那么,公主殿下又是如何长大的呢?”

公主如何长大……公主长大,是因为一个人。

不,她是因为一条龙,一个妖孽,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我强迫自己忘记我是公主最依赖的乳娘,将自己重新摆到了身为公主子民的位置上。我恭敬地对待公主,不再为公主讲故事,也不再为公主掖被子。我假装没有看见公主小心翼翼的眼神,无视公主带着哀求的撒娇。endprint

我怨恨,公主瞒着我,长大了。她学会为另一个人欺骗我,这让我伤透了心。

南方的旱情稍有缓解,京都又莫名地旱了。已经接连数月都不曾落雨,庄稼枯死,蝗虫泛滥。圣上在朝堂上焦头烂额,而我面对着公主也是焦头烂额。

我屡次劝她,不要再去见那个妖孽。

“若是圣上知晓公主每夜都同一个妖孽在一处,乳娘我必然会受到处罚。”我看着不知所措的公主,咬牙跪下,用力叩首道,“公主若是不知悔改,那乳娘也只有在被圣上凌迟处死之前,先赴黄泉了!”

闻言,公主连忙从贵妃榻上跳下来,跪在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哭着央求道:“乳娘……乳娘不要说这样的话!囡囡绝不会让你乳娘有事的!囡囡不再去见阿夏就是了!”

我心中这才安定下来。我想,在公主的心目中,我终究是比那妖孽重要的。

可是,我错了。

乳娘已不是乳娘,而是一个成了公主追求爱情道路上的绊脚石。阻碍越多,公主就越挫越勇。

我又一次见到了那名叫阿夏的龙。

深夜的大殿中,我正坐在公主的榻前打盹。自从公主答应我,再不去见那条龙之后,我便寸步不离。殿中的烛火突然灭了,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扭头往榻上一瞧,公主仍在沉睡。

我叹息一声,这才慢慢起身去点燃烛火。而就当我刚点燃第一盏宫灯时,就见眼前一阵红影飞过,我便再不能移动身体。

接着,我听见公主的声音欢欣无比地响起:“阿夏!”

阿夏,阿夏,又是那该死的妖孽阿夏!

我心中燃起一场熊熊烈火,恨不能将那妖孽立马杀死。

我的囡囡,从那么一点点大就来到我身边的囡囡。我将她当我的亲骨肉一般对待,十五年了,日日为她担心,夜夜为她害怕。担心她磕着碰着,害怕她学坏变坏。她就是我的女儿,是我抛开那才三个月的亲生骨肉,来到宫中倾尽一切哺育的女儿啊!

我咬牙切齿,却泪流满面。

我听见那妖孽开口道:“囡囡,这个女人真是麻烦,不如杀了她!”

公主急切地道:“不可!那是我的乳娘!不能杀了她!”接着,我又听见公主轻声道,“阿夏,你说过的,你没有杀害过任何一个人。”

那妖孽道:“那是自然。我虽是一条龙,却没有伤害过一个凡人。可凡人却总是想置我于死地。就像这个女人,她此刻在心中,恐怕早已将我杀了几万遍!”

公主道:“你不要害怕,阿夏。你和我在一起,就没人能伤害你。我是公主,是父王最宠爱的公主。我会让父王颁旨,让天下间所有人都不能伤害你。”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我想,此时的公主怕已依偎在那妖孽的怀中,伸手将那妖孽拥抱。我心中怒极,又伤极,泪落得更加厉害。

那妖孽的声音不清不楚地传来:“囡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和其他的凡人不一样。你眼里没有欲望,又那么明亮,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是,像星星一样不染纤尘的公主,是我拼了一切教养长大的!你一个妖孽,你又凭什么将她从我身边夺走!凭什么将这样好的囡囡,带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我被巨大的恨意淹没,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站在檐下的公主,正望着远处雨幕中的花朵。我恰巧从游廊路过,看见那样身形单薄而消瘦的公主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此时的公主与平日的公主是不一样的。此时的公主,太过安静。就好像那檐外的雨,雨中的花,一点声音一点活气也没有。

我心里难过极了。我已经六十岁了,难过伤心也已二十多年,也没有多少日子的活头了。回想我这一生,都是为了公主。我以为,这一切对公主来说都是好的。

我抹了抹眼角,再抬起头时,却见到了惊蛰。

惊蛰提着一只木桶,正准备为那些花草施肥,待看见那檐下站着的公主,显然是吓了一跳。他连忙跪下去,一手捏着瓢,一手扶着桶。

木桶里的肥料太过难闻,公主抽出丝帕捂住口鼻,垂眼看着这戴着面具的黑衣青年。她眼里的死寂突然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讥诮。

我听见她问:“你的脸是怎么毁容的?”

惊蛰沉默许久,才答:“一场大火,烧毁容了。”平淡的语气中有颤抖。

公主道:“你知道吗?被火烧死的人,都是遭天谴的人。他们前世肯定是做了许多恶事,今生才会被火惩罚。”

惊蛰不语,公主又道:“火才是最纯净的,凡人才是最肮脏的。”

公主的恶毒出乎我的意料,我举步正准备去为惊蛰解围,却又听见公主提高音量道:“把面具摘下,让本宫看看,你那张脸有多丑。”

惊蛰身形一颤,我心中更是一痛。公主,囡囡,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我见着雨中的惊蛰缓缓抬起手,手搭上那铜色的面具,正欲掀开。

我极度想要出声阻拦,可是我没有胆量——我再没有胆量反驳公主,令她离我更加遥远。毕竟,我已不是乳娘,我只是阿春。

“算了!本宫不想看了!”公主蹙眉,有些嫌弃地盯着跪在雨中的人,“看了本宫晚上要做噩梦。”

她说完这一句,便要离开。临走之前,将手中的丝帕丢到雨中,嫌恶道:“真恶心。”

我无力地扶住廊柱,捂住胸口急喘了一口气。这一身老骨头,连带着胸口那颗心,都痛得无以复加。

我抬起头,看见惊蛰仍跪在雨中。他将自己跪成了一尊雕塑,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我才看见他伸手拾起那早已被淋得湿透的丝帕。

他将那丝帕展开在手中,又贴上脸颊。他紧紧攥着那丝帕,像是拿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又珍重无比地放入贴近心口的地方。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向当今圣上禀报了公主与妖孽的纠缠,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昨夜的分开。圣上惊怒无比,命人请来了京都郊外落霞寺的高僧。

那高僧言道,江南與京都的旱灾,全因旱龙现世。若不出所料,那纠缠公主殿下的妖孽便是旱龙。endprint

我听僧人如此言语,又想起那如同火焰一般的妖孽。他颈后那盎然咆哮的龙头,他化身为龙之后巨大的身躯。还有那身躯之上,公主一张幸福的笑脸。

为人间带来旱灾的妖孽,怪不得人人得而诛之。圣上下旨,命人将公主囚禁在了大殿之中,并请来八十一位高僧日夜守候在殿外,长诵驱邪的佛经。

我徘徊在殿外,听见殿内传来公主的哭喊。在这庄严低沉的诵佛声里,那哭喊显得格外撕心裂肺。我不禁揪住胸前的衣襟,只觉得那哭声像是匕首,一下一下在我心上划出道道血印。

我吃不下睡不着,日夜守在大殿前。我看着宫人送进去的吃食又被原封不动地拿出来,听着公主的哭喊变缓变小,最后消失不见。

我靠在殿门前,听见公主十指抓挠在门扉上的声音,我听见她轻声喃喃:“阿夏……不要来……阿夏……”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公主。我不能许下任何承诺,譬如“从此后公主便和那妖孽在一起吧,乳娘不管了”。我说不出这样的话,我都是为了公主好。

平地里一场大风忽起,我被吹翻在地。晴天里突然乌云翻涌,一声雷在云间轰响。我抬起头,见那乌云密布处,有一条赤金的长影穿梭。

那名叫阿夏的龙,他来了。

诵佛声陡然增大,如同寺庙金钟被撞响,一阵阵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响彻我耳畔。

殿外的一切也令殿内的公主陡然明白了什么,那消沉下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几乎是尖叫着哭喊道:“阿夏!快走!不要来啊阿夏!”

那穿梭在乌云中的龙,他五爪箕张,眼如金铃,一张口,竟是一丛丛火焰泄下,烧着了某一座宫殿。那火越烧越大,浇不熄,扑不灭,只是几个眨眼间,原本富丽堂皇的宫殿便化为一堆废墟。

“囡囡!我要见囡囡!”那龙在云间焦灼地徘徊,赤金的身形和着雷鸣与闪电,令人发怵。

可我不怕,我张开双臂拦在殿门前,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云间的龙影。

“是你!又是你!你为何不让囡囡见我!”那龙在云端瞪着我,一个闪身竟落在殿前。它周身火焰蒸腾,长尾一扫便将那八十一位高僧扫到一边。

那名叫阿夏的龙,它瞪了我许久,突然垂首,轻声道:“乳娘,求求你,让囡囡见我。”

那语气是十足十的哀求,它低下它高贵的头颅,求我这样一个凡人。

我闭上眼,耳边听见公主哭道:“阿夏……你不该来……”

闻言,我松懈了全身的力气,跪倒在地。

就在此时,殿门被狂风吹开。公主跄踉着从殿内奔出,她奔到那巨龙的面前,伸手抱住龙头,与它额头抵着额头。

公主的泪,一滴滴落下,她哽咽着轻声道:“阿夏,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那龙闭上双眼,用几乎叹息一般的语气轻声道:“囡囡,我错了,我杀过人。我杀了很多很多人。那么多人因旱灾而死,也都是因我而死。原来,我杀过那么多人。”

公主只管拥抱它,听见这句话,哭着用力摇头。

那龙又道:“囡囡,我是妖孽,是祸害。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同你在一起。是我害了你。”

“囡囡,我会回到深山里,再不临世。你就忘了我吧……忘了我。”

我瘫在地上,看见公主竟露出了一丝清浅的笑容来,她松开抱住龙头的手,睁开眼盯着它,轻声道:“阿夏,我永远不会忘了你。不会忘记我曾经遇见一条名叫阿夏的龙。我也从来不后悔遇见你。阿夏,你回家吧。”

公主立在大风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巨龙腾空。那龙影在云间徘徊,久久不愿离去。公主朝那龙影挥手,呼喊道:“阿夏,回家去吧!”

一声撼天动地的雷鸣,那龙影终于消失在云間。我以为,一切在此刻都已结束。

可自那夜之后,公主渐渐消瘦,渐渐沉默。她再不是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公主了。

我恍惚觉得,我的囡囡,她已死在了阿夏离开的那晚。现在活着的,不过是顶着公主这个名号的行尸走肉而已。

我忧心忡忡,更让我感到恐惧的是,公主的肚子竟一天天大起来。

此事终于惊动了圣上,那个曾经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捧给女儿的父亲,怒不可遏地道:“若不将这孽种杀死,朕便没有你这个女儿!”

彼时的公主,却轻柔地抚摸着那个在腹中跳动的生命,轻声道:“父王,你便当没有我这样的女儿吧。”

于是,曾经最受宠爱的小公主被迁居到了最远的冷宫里。没有其他人跟随,除了身为乳娘的我。

我手捧着热汤,看着已大腹便便的公主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靠在竹椅上,抚着肚子温柔地说道:“乖乖,你的父亲可是条龙哦!他是这世间最好看的龙,最厉害的龙,也是最善良的龙。虽然你可能见不到父亲,可是娘亲会连你父亲的那份一起,用力爱你的。”

我捧着热汤的手在颤抖,连那热汤滚出烫红了虎口也毫无察觉。

我脑子里想着尚在襁褓中的囡囡,想着牙牙学语的囡囡,想着一走一晃脚步不稳的囡囡,想着她张开短短肉肉的手臂,朝我扑来,嘴里口齿不清、奶声奶气地喊:“娘娘,娘娘……”

我落下泪,我的囡囡,也成了母亲。

我等着公主十月怀胎,将那胎儿生下。可等了一个十月又一个十月,那胎儿却笃定地存活在公主的腹中,始终不肯降世。而公主,却渐渐消瘦,脱了人形。她颧骨高耸,四肢已瘦得如同竹竿一般。一张脸再不红润,而是苍白,白里泛着青,完全是一副将死之人的情态。

我吓得日日在佛前诵经,求佛祖保佑公主。可佛祖不听我的。

公主虚弱地躺在榻上,她已经不太清醒,却仍抚摸着肚子,轻轻念叨:“乖乖,听话,快些出来,娘等着……快些出来……”

胎儿还是没有降世,可那个说过再不临世的龙打破誓言来了。

他站在榻前看着奄奄一息的公主,如同失了魂魄一般。我带着恨意冷眼看着他,看他慢慢跪倒在榻前,执起公主的手慢慢地贴在面颊上。endprint

有泪从他的眼中滚落,他轻轻叹息一声,才道:“囡囡,你会和乖乖一起活着,都会活得好好的。”

他又起身,在公主的肚子上印下一吻,柔声道:“乖乖,长大以后要好好保护娘亲啊。”

他说完这一切,回首看着我,那张绝世的容颜上,挂着惊心动魄的笑容。

“乳娘,以后囡囡与乖乖,都拜托你了。我死之后,请将龙骨研碎,为囡囡服下。”

“这是我能为她母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话音一落,一声清啸,化作龙身,在这不大的宫殿里盘旋。接着,我便听见有雷声自天边滚来,而在殿外的不远处,有熊熊烈火燃起。那龙投入火中,不见踪迹。

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终于灭了,在废墟之中,我找到了一堆龙骨。

我将那龙骨研成粉末为公主服下,见着公主身体日渐好起来。她欣喜地以为,是佛祖保佑,是腹里的乖乖舍不得娘亲。

不过几日,一天夜里,公主腹痛发作,那胎儿终于要降世了。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为公主接生,却在那胎儿落下的一刻,如同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哪里有什么胎儿,只有一条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小蛇。它无知无觉地躺在我手心,不哭不闹不动,如同死了一般。

我望着已经拼尽全力,昏死过去的公主,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我手托着那条乌黑的小蛇,行走在深夜的冷宫里。我不知道我要去往哪里,我只知道,我要弄死手中的小畜生,只有弄死它,公主才能有更好的明天。

我将那蛇丢在了冷宫不远处的一条河中。

当时黑夜,天火闪现,惊雷阵阵,嘶吼不歇。

尾声

公主便成了如今的公主。她知晓是我丢弃了她的孩儿,从此对我十分憎恨。她知道如何惩罚我。她对我的惩罚,便是成为与我期望中完全相反的人。她终于成为了一个高傲跋扈,冷血无情的公主。

公主在圣上殿前跪了一夜,终究博回了圣上的心。他赐她最好的土地,最华丽的府邸,命她出宫生活,却再也不见她。这就是,时至今日,公主所有的故事。

我看着面前坐在小马扎上的惊蛰,惊蛰也抬起头看着我。

他问:“到如今,正好二十年了吧。嬷嬷,你可曾后悔过?”

我闭眼想了一想,答道:“我不后悔的。倘若还发生这样的事,那我从一开始就会硬下心肠,将公主好好保护起来。”

惊蛰笑了一笑,他沉默一会儿,才道:“我也曾想过,我的父母会是什么样。他们大约是这世上最狠心的父母,为何要丢弃我呢?任我成了如今这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任我受尽欺凌地成长。他们看到如今的我,会后悔吗?”

“嬷嬷,他们如果看见现在的我,会心疼吗?”

惊蛰抬起頭问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伸手抚摸他的头顶,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惊蛰却笑了,他站起身,垂首对我道:“嬷嬷,我才知道,我的父母是这世上最好的父母。他们从未想过丢弃我,他们一直都在拿命爱着我。”

闻言,我惊诧得张大嘴巴,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腔。

此时此刻,惊蛰却不再看我。他抬起头,看向公主卧房的方向,轻声道:“我知道,龙骨有起死回生之用。可我也知道,龙骨只能维持生人二十年的阳寿。”

他抬起手,在我的视线里,缓缓取下了脸上的铜色面具。

那张脸,我怎会忘记?那张热烈得如同火焰一般耀眼的容颜,我怎会忘记?可又分明不是他,这张脸,有半张都覆盖着乌黑的鳞片。

这名叫惊蛰的青年转身,将面具丢弃,从怀中掏出珍藏的丝帕,紧紧地攥在手心。

天边又有惊雷响起,如同二十年前一样。

青年抬起头看着闪现的天火,轻轻笑起来:“嬷嬷,我出生那夜,也如同今夜一般,春雷阵阵,有电火闪现。”

“长大后我才知,那一日,是惊蛰。”

“所以,我名叫惊蛰。”

我望着站在廊下的公主,她面色青白,瘦得颧骨耸立,正用一双无神的眼望着檐外的春雨出神。过了许久,公主回头看我,蹙眉问道:“那个新来的杂役呢?”

我低下头,端稳了手中的药碗,轻声答:“离开了。”

安静了许久,公主讥诮的声音才响起:“呵,那样面目可憎之人,走了也罢。”

似乎才看见我手里端着一碗白色的粉末,公主问道:“这是何物?”

我喉间一哽,闭上眼,轻声答:“龙骨。”endprint

猜你喜欢

嬷嬷公主长大
阿莫嬷嬷的草帽
小公主
敬爱的“容嬷嬷”
快快长大
我长大了
长了怪兽心的公主
公主的回答
陌生人的嬷嬷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