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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试过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吗

2017-11-29苏花

读者·校园版 2017年24期
关键词:自习课女同学胖子

苏花,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媒体人,广告从业者。青年小说家,简书、字里行间等平台人气作者,代表作有《玩伴》《一天》《我的宝贝》《爱丽丝梦游大排档》《脑洞大师是这样成功的》等。

下午第4节自习课,教室如同一个闷热的蒸笼,偶尔会有一阵窃窃私语。讲台上坐着昏昏欲睡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每5分钟抬起眼皮看一眼,下面是50多个低垂的脑袋,像所有自习课一样无趣。

一个坐在第一排的胖子走上讲台,悄声跟班主任说:“老师,我想上一趟洗手间。”班主任只是点点头,再也没有看胖子一眼。胖子放轻脚步,走到教室前门,把门关上,从裤兜里掏出起子,在门锁上摆弄了几下,中午已经“加料”了的门把手被卸下,前门在里面被锁上。至于后门嘛,班主任在学期初就已经锁上。异样的声响让坐在前排的几个人抬起了头,他们看到左手握着绿色手柄起子的胖子,从裤兜里又掏出一把剪刀——红色手柄的“张小泉”。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对这个胖子产生疑问,这家伙在干什么?

胖子微笑着绕到班主任后面。班主任正在打盹,面前是一堆数学考卷,最上面那张99分,“99”下面有两条夸张的下划线,每次考试的高分都有这样的待遇。“99”旁边写的名字是“李健”。

班主任穿的是红色的短袖连衣裙,露出很好看的后颈,胖子举起手就往上拍。他手劲很大,班主任一声没吭就趴在讲台上晕过去了。坐在前排的两个女同学尖叫起来,引得十几个女同学一起掩面尖叫。几个男同学拥到前门,发现门已经反锁,把手也没了,吓得一直撞门嚷嚷,走廊一边的窗户也被反锁,教室里乱作一团。

有人躲在桌底,有人拿椅子挡在胸前,有人腿软了抱住了旁边的人,有人把抽屉里的厚书抓在手里,作势要扔过去。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那个时候,他们还是父母眼中的孩子,只需要上课和做出高分的试卷,不需要知道怎样面对一个手执利器的同班同学。胖子走到第二排,那个给她安了无数个恶毒绰号的梁同学在课桌下面瑟瑟发抖。“肉山”“合肥”“五花”“肥腻嘢”“猪精”集于一身的胖子坐在梁同学旁边的椅子上,问了一句:“你今天吃肉了吗?”

梁同学瘫软在地,根本说不出话来。发卷子的时候把胖子29分的数学试卷扔到最后一排,一层一层传阅到第一排的,是他;每次经过胖子旁边都用手肘重击胖子后心然后夸张地怪叫“肥猪又站不稳了”的,是他;在漂亮女同学面前模仿胖子找不到作业的慌张窘样的,是他。那时候还没有“女神”这样的称谓,而这位梁同学,可能是胖子印象里第一个把心仪的女同学当作“女神”供奉的男生。

他心仪女同学的课间餐和午餐永远不用自己拿,午休有香港娱乐杂志,学习小组永远有最齐全的笔记。在梁同学身上,胖子看到一个为了漂亮女同学可以进入“忘我”境界的男人。为了起到喜剧效果,他可以趴在地上扮狗,为的就是让女同学坐到他背上颠几下,满足地大笑;惹女同学生气了,他可以在教室门口“扑通”一声就跪在女同学面前,左右开弓自打耳光,称不解气自己就不起来;女同学无聊了,他就推倒同桌,抓人家的内裤边,让女同学嘲笑一番。胖子俯下身,摘掉梁同学的眼镜,折叠好放在桌面上,然后在梁同学的眼珠子前面不断晃动剪刀。一时间,梁同学凄厉的尖叫声响彻教室……

同学们集体往后退了半米,有两个女生被吓晕了。远处有男同学掷过来一本《牛津英汉词典》,胖子一挥手就挡开了。平时课间在胖子走过的时候总会冷不防伸一个鞋尖让胖子摔个脸贴地的廖同学,面如死灰地躲在一个一米七的女同学身后。胖子做了个手势让女同学让开,拉着廖同学的衣领一拽就直接让其跪下了。“你不是喜欢看人摔个狗吃屎吗?”胖子蹲在廖同学旁边,握着锋利的剪刀在他的小细腿上摩挲,一遍、两遍、三遍……“张小泉”直接让廖同学崩溃了,号叫着向胖子磕头求饶。“你也试试站不起来的感觉吧……”胖子跨过倒在地上抓着课桌脚的廖同学,继续在教室里穿梭。

还有谁呢?

还有曾经的同桌朱同学是不是?满脸痘痘、长着一张马脸的朱同学,自习课的时候总会猝不及防地抓胖子的胸,或者直接往胖子的大腿上掐,然后没有声响地咧嘴怪笑。胖子因为胖,总穿着长裤,瘀青也只有自己能看到。现在的朱同学呢,穿着短袖短裤,蹲在第4排中间的过道,把头埋在两腿之间,捂着耳朵。胖子一脚把他踢倒,踩住他的脖子,“张小泉”在离他心脏半厘米的地方划着圈圈,朱同学吓得声音都变了,大喊“救命”。胖子的脚一用力,朱同学就失声了。“胸部好玩吗现在?”胖子丢给朱同学一句话。

还有谁呢?

當然还有把胖子画成猪头漫画、天天花式暴打胖子的王同学,常常顺走胖子课间餐牛奶的许同学,与梁同学配合着编笑话耻笑胖子的汪同学、刘同学,还有喜欢骂各种粤语脏话的方同学。嘴脏的手脏的一人一个耳刮子,胖子没跟他们说一句话。

还有谁呢?

把胖子当成空气的同学的确太多了,胖子用起子和“张小泉”擦过他们校服衣袖的时候,他们都只能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哭,鸡皮疙瘩跟身躯一起抖个不停。跟受刑差不多就得了,胖子倒是没有难为他们。

教室里哭声震天,男同学女同学抱成一团。胖子正对着他们,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教室中间的过道上,一脸木然。同学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表情的胖子,恐惧第一次真正摁倒了他们,逼他们抬头看一看这个从来都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没有肢体冲突,没有肉体伤害,没有言语暴力,胖子只是用“恐惧”给这些“精英”们一份不一样的考卷。你的对手不会永远是弱者,你的优越感也不是永远都管用,“霸凌”面前,始终是人人平等。

走近看一看胖子的脸,哦,原来长着一张我的脸。

胖子就是我。

然后我就醒了。没错,这是我中学时常做的一个梦。

初中三年,我就是一个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女胖子。

为什么会变成胖子?

我妈从遗传的角度断定我势必是一个矮子,一个朋友建议她可以给我试试生长激素。

我从12岁开始每个月打一针,一年就长了1厘米,却重了25斤。一起打针的孩子都胖成球了,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猝不及防。

我就这样带着突然长起来的25斤肉,迈进了一所重点中学的门。

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胖子?

重点中学是安逸过后的第一个战场,而重点中学的重点班,就是激烈厮杀的浓缩版修罗场。作为一个就靠写了一篇科学小论文意外陪跑进了重点班的胖子来说,跛脚的理科成绩,“傲人”的身材,糟糕的表达能力,矮人一等的身高,让我的中学生活的确有些特别。

对于一个大多数同学都是数学竞赛获奖选手的重点理科班来说,你的理科成绩代表了你在班里可以拥有什么地位。而始终未离开过理科倒数前5名的胖子,自然感受过来自同学和老师的异样眼光和窃窃私语。

梦里的同学大部分是真实存在的,修罗场的鄙视链也确实比梦中还要残酷一些。

成绩优异的同学总会多一些嘲笑人的资本和捉弄人的特权。

体貌出众的同学总会多一些自得的目光和嘲讽人的底气。

能言善辩的同学总会多一些恶毒的流言和传阅的笑料。

唯独嘴笨眼拙还丑的“吊车尾”们,共享着优等生笑容下的恶意,还要顶着无所谓的表情。

那时候没有网络,没有社交平台,没有手机,我们也不知道“霸凌”是什么意思。

“吊车尾”的人总会互相安慰:“没办法啦,谁叫自己成绩差?!”“忍忍吧,你不生气他们就不搞了。”“你告诉老师她会信吗?”“没用的,他们看得起的东西我们没有。”

那时候跟我一起“吊车尾”的,还有两个胖子,一个叫阿羽,一个叫阿洋,胖子的命运大抵相同。

“剪刀事件”的确存在,我在抢回自己29分的数学试卷的时候,一个男同学操起桌面上的剪刀就往我嘴巴里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并不锋利,虽然口舌冒血,但起码我今天还能说话。不过现在想起来,这种没有自我的日子,结果倒不是最差的。

无论抬头或者低头,我都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课程,在学习小组习惯性坐冷板凳,作文得高分永远被人遗忘,数学奥林匹克加试的8分试卷被传阅到被撕成两半,在嘲讽、捉弄、笑话里度过每节自习课……这样的经历能说上三天三夜。

而这样一个没有存在感的胖子,在中考后生了一场病,结果瘦了。

所以一直在重点班食物链底部的胖子记忆就留在了那3年。

老实说,在见识过精英教育的人性战场后,对存在感这个东西倒是看开了,接受自己的平庸,是经过这3年后最重要的开悟。如果“自己”不是永远的心中第一,那么无论四面八方飞来的恶言有多猛烈,笑容下的眼光有多毒辣,是不是最多也就伤你一层皮呢?“我”不重要,“我”不厲害,“我”不好胜,“我”不自信,“我”不是任何人的假想敌,“我”和你一样,是走进人群就会不见的人,这样想来,是不是就没有那么痛苦呢……如果这个“自己”没有膨胀得这么大,是不是就能减少一些反噬起来身心焦灼的宿命感呢……我想是的。

到现在,我依然没有联络过任何一个初中同学,对于他们来说那个胖子可能就是鬼魂一样的存在,但我可以跟每一个受过“霸凌”的人说,我活过来了,现在过得也凑合,靠笔头养活自己。希望你们也能跟自己和解,虽然很不好受,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即使你和曾经的我一样,是个胖子,是个差生,是个无人在意的“吊车尾”,不代表你会一直生长在鄙视链的底部。好好活着,做你想做、喜欢做的事,上帝总会给那些在伤害中勇敢坚持的人更多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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