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2017-11-28张爽
张爽
一
多年以后,我见到了魏晋。我向他点头微笑,和他打招呼,伸出保养很好的手,那上面没有一点油彩。我甚至还想给他一个拥抱,或用拳头擂他肩膀,说,嗨,瞧你这家伙。但我们的手只是短暂碰了下,就很快分开了。他有些慌乱,好像我伸过去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块烙铁。
有那么几分钟,他的手好像完全不知如何处置一样,就那样摆在身体的两侧,摆在上午十点钟的空气里。
魏晋的手又粗又硬,像是打铁人的手。
他吸烟的动作没怎么变,还是第一口烟深吸,过段时间再缓缓吐出,像是在肚子里酝酿了一个大大的谜团。多少次,我想像他那样,把一口烟深吸到肚里,每次未及吐出就已被呛得咳嗽连连。
几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出现在院子里。她们昂首挺胸,笑容满面,香气扑鼻,目不斜视。
魏晋脸上闪过一丝熟悉的略带嘲弄的表情。
她们中的一个认出了我,叫我“陶老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又不能肯定,就冲她点头微笑。魏晋看着眼前这个因化妆而显得既漂亮又虚假的女人。
“陶潜……你还是成了个大人物了。”
刘子骥说:“没错,陶潜确实是个大人物了,他的画现在挂到了中南海,他的诗被翻譯成了七国文字,他现在是他妈世界级的名人了……”
说完,刘子骥拉我就走。我重新陷入一种既热闹又尴尬的处境中,我必须装得像个衣锦还乡的大人物,和这些新朋故交握手言欢,微笑,寒暄。对每个人说一些听上去热情坦率其实完全是言不由衷的废话。这样的场合确实需要这些言不由衷的废话。好像每个人都觉得只有这些废话才会制造出一种彼此所需的融洽与和谐的社交氛围。多年历练,我已经习惯这种场合这种氛围和这些废话了,我完全可以在这样的场合里,做到面不改色、游刃有余。然而,今天,我总禁不住一阵阵心虚,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心不在焉的疲沓。
有人开玩笑:“怎么,昨晚没睡好?”
我点头,故意哈欠连连,惹得他们一阵坏笑。我对这种无聊的调侃熟稔得发腻。我希望有个声音喊我,好顺理成章地回到那个角落。我相信今天除了刘子骥,没有几个人认识他。
他的变化真是太大了。看得出来,他已经明显不适应这种乱哄哄的“热闹场面”了,他坐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地抽烟。没有人和他搭话。他孤单落寞的身影一如当年的我。而那时的他无论多乱的场合都不会忘记我,总会适时出现在我身边。他说,走啊,我们去看电影,说不定电影院里会碰到白眉儿!说,走啊,我们去跳舞,不会没关系,我让我姐们教你!说,笨蛋!昨晚你浪费了一次唾手可得的艳遇!说,你不是喜欢画女人吗,让白眉儿做你的模特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少一个人悄悄流泪。即便情动深处,也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不让那些眼泪流下来……
这些年,我已经在公众中成功塑造了一个对魏晋来说完全陌生的形象,一个完全和过去剥离开了的形象,尽管这形象有时连自己都觉得形迹可疑。只有在夜深人静,一个人独处时,才会偶尔想想过去和过去那些熟悉的人物。
二
白眉儿给我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以至于很多年后我还记得她当初的模样:高挑个,歪着头,脸近乎朗月,明眸皓齿,眉清目秀,天然的一点冷傲,有点像刚刚出道的林青霞。那是我在素描本上多次描画过的形象。
我很快听到白眉儿的一些消息。这些消息来自我前排的两对女生。她们低着头、扎在一起,她们的样子让我想到四只聒噪的麻雀。她们说着同类时,恶毒的语气里明显掺杂着嫉妒和不平。
她们说:“哎,你发觉没有啊,咱们班的白眉儿脸成天拉着,像是别人欠她二百吊钱似的。”
她们说:“我早就发现了,就好像谁爱理她一样,臭德行!”
她们说:“哎,你听说没有,白眉儿现在是和她姥姥住一块儿,从不回自己家。”
她们说:“为什么啊?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她自己没有家吗?”
她们说:“她家出事了,她亲妈死了!被车撞死了!她爸后来找了个后妈,她爸和她后妈搬西厢去住了,没要她,把她扔到了她姥姥家。”
她们说:“为什么把她一个人扔给她姥姥?”
她们说:“为什么,能为什么?还不是她自个的问题!听说她不学好,小学就和男同学乱搞……”
她们说:“那样啊……怪不得……活该!”
我像雷达一样到处扫描、侦探白眉儿的行踪和信息。她上课在干什么,下课又在干什么?我发现她一下课就会走出教室,从不在教室停留。她那么急着出去是干什么呢?是上厕所?还是一个人跳皮筋?或者一个人去梧桐树下借景抒情?为自己不幸的身世发哲人的忧思?除了这些,我还关心她放学了是自己走还是和同学一起走?她究竟是像那两个同学说的她在同学中根本不配有朋友?还是她不屑于与和这群小家妇做朋友呢?如果是她不屑于和班里议论她的人做朋友,那么她的朋友又是谁?
还好,她并不是一个同类朋友都没有,她在学校有一个最好的朋友,武灵。
她们是多么不同的两个人啊。武灵比白眉儿矮半头,人黑,长了一张猫一样的短脸,有一双猫一样大眼睛,她挺胸昂头傲然前行的神情都像一只猫。她怎么会和白眉儿成为朋友呢?她们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一性感骄矜一含蓄内敛。她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为朋友的?她们上课时不见端倪,只要下课的铃声一响,两个人立刻会勾肩搭背,出双入对,她们好得那么夸张那么黏糊那么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她们像一股风一样冲出教室,给教室留下一串环佩叮当的笑声。又像一个个的小耳光抽在那些议论白眉儿的女生脸上。她们的脸一下红了,好像受到了羞辱,她们看着走出去的白眉儿和武灵,心中好一阵困惑和不解。很久,她们才出了一口粗气,恍然大悟道:“原来武灵也那么‘疯,怪不得……真是鱼找鱼虾找虾。”
很快,她们又为武灵的‘疯找到了“注脚”:原来武灵也是个“不学好”的,她那么夸张的浪笑说明什么?说明武灵发骚了,想和男生“好”了。武灵的表情都不对了。武灵一定是迷上了谁了。武灵迷蒙羞涩大胆放浪的眼神在四处游弋,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寻找着她的目标,她的小脸蛋因为突然而至的幸福正一阵阵毫无廉耻泛红。endprint
武灵迷上的人是魏晋。一个脸皮细嫩,唇红齿白,行为举止却颇有点放荡不羁的男生!
我说不出心中的惶恐和不安:不知白眉儿是不是也喜欢魏晋?
我曾亲眼看着她和武灵一起从后门的那个狗一样的门洞里爬出去和魏晋约会。本来,教室后门除了一块门板稍有些残缺,其他还算完好,到了后来,后门残缺的门板那里,不知被谁用小刀慢慢掏出了个能容一个身子钻出钻进的洞。那个洞就成了他们公然逃课的隐秘通道。我看到白眉儿在武灵的召唤下,躬身从那个洞里钻了出去!一连串动作,敏捷,连贯,不像个新手,倒像个惯犯。
一个像外国人一人长了个大红鼻子的同学说:“你们说,魏晋和她们在一起会干什么?”
一个同学说:“他们不会去后山偷毛桃子吧?”
红鼻子说:“放屁,毛桃子还没有核桃大,上面尽是刺儿毛。”
同学:“那他们干什么,急慌慌的?”
红鼻子:“干什么,魏晋会闲着吗?魏晋不偷毛桃儿去‘摘桃子了,魏晋就是个流氓,他肯定会和武灵亲嘴儿。”
同学:“那白眉儿呢?”
红鼻子:“笨死啊你,他先和武灵亲嘴,然后再和白眉儿亲嘴儿,轮着来。”
我趴在课桌上,从那里可以遥望河对岸的果园,我感觉河滩里哗哗的流水,像自己的泪。谁都不知道那时我为白眉儿偷偷画了多少张肖像。
那些画被我夹在了一个大硬壳儿的笔记本里。在那个大硬壳儿的笔记本的扉页上,郑重地写着“桃花源记”四个粗黑的钢笔字。
白眉儿和武灵大约好了两个月,她们短暂的友谊从果园回来后就破裂了。
白眉儿不再和武灵一起出双入对,武灵还像过去一样“疯”,她和魏晋一起旷课逃课成了家常便饭。班主任后来找到双方家长,摊牌说如果他们不思悔改,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全部开除。谁想他们非但毫无悔意反而更加有恃无恐。尤其武灵,课堂上居然跑过去把点好的烟送到魏晋手中,把剥好了的糖放到他嘴里。简直太过分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全校的公愤和反感。连经验丰富的校长也觉得,这样的学生要是再多留一天,他们敢用更加出格的举动把整个学校一起搞上天去。
宣布开除他们之前,班主任曾找个别同学谈话,被约谈话的都是被认为和这件事有关的人——比如白眉儿。老师和白眉儿具体谈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可这件事却在班里引起了阵阵骚动和争论。有同学幸灾乐祸地宣布:白眉儿也脱不了干系。她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她也会被开除的。她活该。
后来发现白眉儿没事。立刻有同学义愤填膺,觉得学校对白眉儿网开一面是一招臭棋,等于为留下了另一个武灵——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害群之马。甚至有女生公开说,白眉儿其实比武灵还坏,比武灵更善于伪装。很多女生的意见都是一致的,就是希望学校应该把白眉儿也一起开除掉。和女生相比,男生对这件事则宽容得多。他们说:这件事和白眉儿有什么关系?白眉儿是被武灵拉下水的,白眉儿也是个受害者。白眉儿后来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他们一刀两断了……
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有了结果。结果就是白眉儿留下了,而武灵和魏晋被开除。这个结果也是我暗暗祈求的一个结果。但这个结果并不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好。白眉儿依然对我冷若冰霜。有一段时间,我和白眉儿一起为班上画板报。我们的板报办得相当成功,是全学校最好的板报,白眉儿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文学才能,她的板书清秀规整又富于变化,我也一展自己美术方面的天分,我们简直珠聯璧合。我发现,只有在办板报时,白眉儿才像个“活人”,我记得她站在凳子上一笔一划地写板书时的样子,是那么认真,那么忘我,那么心无旁骛,她的汗水把她的头发沾成一个缕,她头上的汗就顺着那缕秀发啪嗒啪嗒往下掉,也顾不得擦一擦。
我说:“白眉儿,你歇歇,该我了。”
白眉儿不理我。我站在她身后,闻着她身上潮湿的汗香,心都快碎了。白眉儿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 她难道看不出我在暗暗喜欢着她?她难道不知道,每次一起板报后,我都在那个素描本子上偷偷画着她的画像?
三
让我难过的不止白眉儿,新来的班主任不知为什么突然对我“另眼相看”。这个饭后经常把韭菜叶沾在门牙上,一张嘴满嘴口臭,一说话嘴角就冒白沫子的数学老师,总在他厚厚镜片后面用阴郁的目光观察我。
初二上学期普选班干部,结果我得票一路领先,唱票的同学念到我的名字都透着股兴奋,“陶潜。陶潜。陶潜。”我的名字看上去那么有文化,有内涵,是那么坦坦荡荡,方方正正。没想到,我得票第一的事大大打击了大臭嘴。他提出要重新选举,并提名若干个候选人。候选人里根本没有我。他念了那些人的名字,他的名单中还有白眉儿和赵红星,赵红星就是“红鼻子”。
我脸涨得通红,盯着他一声不吭——我一直相信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但还是不明白这个班主任为什么要如此对我——好在,他在桃源中学只待了不到一年。不然,即使不退学我也得被这个变态的家伙折磨得疯掉。
我和白眉儿越来越远,她和红鼻子一起都成了班主任大臭嘴的红人
然而到初三的时候,白眉儿却留级了。不清楚为什么。班里的女生都在兴高采烈地相互转告着这一特大消息:知道吗,白眉儿留级了!白眉儿成了一个留级生!
大臭嘴调走后,我们的数学老师换了个嘴唇上留了一撇淡黄小胡子的男人。这个小胡子不戴眼镜,喜欢拿教鞭,喜欢戴手表。他总是戴一块又大又沉的手表。那块手表的表链有点松,所以他每次干点啥时都要先抬起胳膊,以便让他锃亮的手表和他的手臂贴得更紧一些。班里的女生都夸这个新来的老师英俊、潇洒。班里的男生也开始效仿他甩胳膊时的样子,恨不得每人胳膊上都戴一块又大又沉又亮的手表。
每到他上数学课,窗玻璃那里就会贴上一些稚嫩好奇的女生面孔,她们因为好奇、害羞、兴奋和紧张把一张张脸搞得桃花灿烂。她们的出现,已经严重妨碍了课堂秩序,课堂上的叽喳声由此而起。那面孔里居然有一张是白眉儿的。刚开始我还紧张,还暗自揣摩,以为她是来看我的。后来发现,完全是自作多情。白眉儿和那些幼稚的低年级女生一样,是来看年轻的小胡子老师的。endprint
她们把自己的脸贴在教室玻璃那里,如果长时间没引起年轻老师的注意,还会夸张地做表情,用手一下一下敲玻璃,她们敲玻璃的动作很有耐心,匀速,富有节奏和韵律感。两个人你敲一下我敲一下,一旦发现小胡子要冲出教室,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小胡子余怒未消回到教室,她们的笑声却呈爆炸状在窗外蔓延开来。
这笑声真令人心碎。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白天里我是那么鄙视她,到了夜里却又不可遏制地开始了对她的思念。
初三毕业,桃源中学只我一人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我却选择了复读。我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一点点向着自己心仪的猎物靠近了。
和我一起复读还有红鼻子。只是数学课上不见了那个戴手表的小胡子老师。
白眉儿好像并没因小胡子的离去而伤心,我发现她变化很大,好像一下变得爱说爱笑起来。
一天夜自习,白眉儿来突然跑到我前面一个最胆小的女同学面前讲鬼故事:说她天天晚上回家,路过果品厂的大桥,都会听到桥下有女人哭声,走得越近声音越大,跑得越快哭声越近……她说这些时,那同学早己在凳子上哆嗦成了一个团。女同学说哎呀,你吓死我了,你明知我胆小,还故意吓我。白眉儿说,怎么是吓你呢,我说的是真的,我胆子也小,我说这些是想让你送送我!天这么黑,我总得回家吧?我回家找你送送都不行?白眉儿的口气像埋怨,更像撒娇。
女同学一边躲一边回头看我,说:“还是让陶潜送吧,他是男生,胆子大。”
从那天晚上开始,护送白眉儿回家的人物就落到了我头上。每晚路过大桥,都没有听到什么女鬼哭,反而是白眉儿一路笑声不断。我送白眉儿,往往一句话都没有,只有她一路笑着,好像我不是在送她,而是一路在听她的笑……后来,白眉儿的笑越来越少,然后,有一天晚上,我听到白眉儿说:“真无聊……”
……那天年冬天的某个课间,我和几个男生正站在学校的告示墙前晒太阳。我不知道红鼻子是什么时候到我跟前的,只记得他一到我跟前,太阳就消失了。他的个头比原来又窜高了一大截。他背对着太阳,这让他的脸显得更黑,眼睛更小,鼻子更大了……
我不想看他,把脸歪到一边。他却对我说话了。我感到很诧异,因为,我复读以来他一直阴郁地注视着我却还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那么,他究竟想和我说什么呢?我和他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就像一对天敌。
他说:“听说你的画都在市里的晚报上发表了,祝贺你!”
他说:“咱班里的同学中属你最有才了。”
他说:“我们到那边去走走吧,我和你说点事。”
“你喜欢白眉儿。我知道。”在树下,他绿豆大的小眼紧盯着我:“我早看出来了,班里很多同学都看出来了。我知道你晚自习一直送她。是吧?”
“我也喜欢白眉儿。”他接着说:“我叫你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句话。其实我很早就喜欢白眉儿了。怎么说呢,我初二时差一点就追到她。要不是那个大臭嘴……但我想,我总有一天会追到她的。我说的是真的,你信不信?”
这个家伙究竟想干什么?他和我说这些究竟想干什么呢?
“你对白眉儿很好,可我觉得,白眉儿真的不适合你。”他又开始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了。我低头去看地面,地面上有我刚吐的一口吐沫,吐沫里有几只蚂蚁正忙着逃生。
“怎么说呢,我能给白眉儿的你什么都给不了,”他继续说着,不厌其烦地:“你知道,我爸开了个厂子……我回去就能去我爸的厂子上班,直接就当车间主任或弄个副厂长,根本用不着费劲巴拉地来这里复读。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复读吗?你是个聪明的同学,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就是为了追到白眉儿!”
我酸酸地,又有点负气地说:“那你去追吧,或许她正准备你追呢。”
他突然在我肩头拍了一下,那一拍很有力量,我感觉一下又矮了几公分。他说:“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兄弟。正是因为你是个好兄弟,我才和你说这些。这是必须的,哥们!这样公平。你以后别去送白眉儿了,好吗。送到最后你又能得到什么呢?白眉儿又能让你得到什么呢?你什么都得不到,最后只能让她反感、疏远你。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就看看。”
说完,他又过来搂住了我的肩膀,附在我耳边说:“怎么样,我说的你认可了吗?你不说话,不说话就算你认可了。好了,现在,我们来做一下交换怎么样?”
我一下愣住了:“交换?什么交换,交换什么?”
他突然笑了:“等价交换,我不会让你吃亏的。这和追不追白眉儿没关系。我想和你交换一样东西。你不是有一个画了一本子的白眉儿的画像吗?就是你箱子里的那些画,我想给你二百块钱,你把那些画像给我,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有那些画?”
“我什么都知道。”他得意地说,“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呢。二百块钱,换你一个本子,你绝对值,你知道咱们班主任一个月挣多少钱吗,八十!可我给你二百……”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来,虽然红鼻子的庸俗和与年龄不相副的市侩我早有耳闻,但他说出这样一篇长篇大套的话,还是让我感到震惊。
红鼻子找我“谈话”的那天晚上,我左思右想,难以入眠,我把红鼻子对我的公开挑衅和侮辱统统归罪于白眉儿,我以为红鼻子之所以找到我谈判,或许就是因为白眉儿,或者更严重一点说,就是受到了白眉儿的指使。
四
我在学校再也待不下去了。魏晋家成了我的避难所。
我和魏晋能成朋友,令很多人感到匪夷所思。和魏晋认识不久,我曾和他说起过那个外号大臭嘴的老师,说恨不得找人打他一顿,魏晋说你说的那人他认识。结果两天后,我碰到了刘子骥,刘子骥说:“你原来的那个班主任,昨晚和人去東风镇看电影时被人打了,打得鼻口窜血……”
还是说说刘子骥吧。刘子骥比我们高两届,初中毕业后在东风食品厂当业务员,业余搞文学社。他没事就在东风镇的大街小巷乱窜,在邮局和书店的门口一守就是半天,看到有人买了和文学有关的书和杂志出来就上去问:“喜欢文学吗?写小说吗,写散文吗,写诗歌吗?三句半顺口总写过吧?”他神秘的样子像一个地下党的联络员,他迫不及待的追问又像大街上饶舌的小贩。endprint
刘子骥想办一本刊物,办刊物需要个懂一点美术的业余编辑。刘子骥就找到了我,吃饭时我才发现还有个两年未见的的魏晋。让人想不通的是,魏晋不念书之后和武灵就再没联系过。他们轰轰烈烈的初恋现在看来更像一场闹剧。
我和魏晋很快就成了朋友,没事就往魏晋家跑,好几次晃过刘子骥家却连门都不入。刘子骥很生气,有一次他找到我,对我说:“你怎么和魏晋好上了?听说你们上学时一句话都不说。魏晋现在就是个小混混。”
刘子骥还说“魏晋没事就去勾引外面的女孩子,是桃源镇有名的小流氓。”
但他说什么也没用,魏晋就像一块磁铁,已经牢牢地把我吸在他身边。
在魏晋家,我们成天成宿的聊天,聊腻了,就跑到镇上去看电影,学跳舞。
每次我们要走着去镇上。魏晋说,“走着去,没准儿半路上会碰到好看的妞儿,或者碰到原来班里的女同学,可以叫她们带着我们。”我们有一种隐秘的期待和兴奋,好像很快就会坐在一个女孩或女同学的自行车后座上,每个人都搂着一个女孩的小蛮腰,闻着她们裙袂间飘散而出的潮湿的汗香。这种联想让人心动不已。
下午马路上的人很少,我能清楚听到我们拖鞋在柏油马路上发出的啪嗒声。我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一直在谛听来自身后自行车的清脆铃声,每当有自行车铃声传来,我都特别激动,总是做贼一样禁不住向后看一眼。
我心怀鬼胎,我不确定自己会碰见谁,但我知道自己想碰见谁,我觉得,只要我和魏晋在一起,就总有一天会碰到她,但遗憾的是,看了那么多场电影,我却从未在电影院里见过她哪怕一面。
东风镇很小,但很繁华:火车站、邮局、书店、电影院、录像厅……应有尽有。街上人多车多。有一天下午我们刚到镇上,魏晋就挨了打。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仇家是谁。那伙人在我和魏晋闲逛时突然窜过来,有两个把我截住,举着刀子让我别动。另外两个把魏晋拉到一边,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
在家养伤的那几天,我和魏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漫长的夏日里,我们就躺在他家西屋靠北的土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一次,魏晋突然问我:“你和白眉儿……怎么样了?”
我吓了一跳:“我们?”
魏晋说:“你还瞒我?我虽早不念了,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儿都门儿清。”
“我们能有什么事儿。” 我侧过脸。因为我的脸红了,不想被他看见:“我倒是听说了你们原来的好些事,你和武灵的,还有……”
“你是说我和白眉儿?”
“你们那时不总是在一起吗?”
魏晋笑起来:“我们那是瞎闹,没真事。”
“同学都说,你肯定把她们中的一个谁……给‘办了”
“我倒是想‘办着,可那时傻,没‘办成啊。”
“武灵呢?她对你那么铁,后来都快为你疯了。”
“没有——要不说那时傻呢。”
“那你们在一起的日子都干什么?”
“玩呗。就是玩。聊天,到处跑着,瞎玩。”
“连嘴……都没亲过?”我装得毫不在乎地问。
“亲过,能不亲吗?”魏晋说,“我亲过武灵。武灵的嘴唇很厚,软软的,甜丝丝的……她个子小,但乳房高高的,硬硬的,像那种隔夜的馒头……有一次我们在山岗果园里一棵大梨树后面亲嘴,被白眉儿看见了……”
去抛光厂前,魏晋最后一次领我到东风镇舞场学跳舞,见到了两个陌生的女孩子。她们就像穿了两条白裙子的仙女。那天晚上我们抄近路走吊桥回家,因为突然下起了大雨,魏晋还以避雨为名把她们带回了家。
那个大雨过后的上午,我在魏晋家的炕上醒来,窗外满是灿烂的阳光,蝉儿躲在树阴间高唱,屋里早已不见了那两个来躲雨的女孩,魏晋笑眯眯地坐在炕上俯视着我,脸上一副欲望满足过后的餍足表情。他带着点炫耀的口气对我说:“陶潜啊陶潜,你真笨,浪费了一次唾手可得的艳遇。”
他说这话时的口气让我感到陌生。而昨天夜里的场景也像做梦。仅仅一夜时间,我就模糊了那两个女孩的长相。只记得,在入睡前,曾听到一个女孩说:“魏晋,你把我弄疼了。”那一刻,膨胀的情欲让我手足无措。
我在脑袋里拼命回想说那句话的女孩的样子,后来我终于想起了,她就是那个舞场上那个教我跳舞的高个女孩,她迷人的笑靥不可遏制地让我想到一个人:白眉儿。
我不恨魏晋,却恨不得掐死白眉儿,如果她在我身边的话。
五
那年,我正在魏晋家胡混,正赶上抛光厂对外招工,魏晋听到消息,就邀请我一起去应聘。我和魏晋被安排在厂区外靠近河边的一座两层铁皮房子的简易宿舍住宿。当天下午就被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车间主任领着去了抛光车间:一间比我們初中教室更破烂的大房子里。房子里有七八台像史前动物一样蹲踞在那里的黑糊糊的机器,那些动物平时巍然不动,一通上电立马就像出笼的怪兽吼叫起来。声音大得能盖过去世界上所有的声音,让人有一种瞬间失聪之感。车间里面洋溢着这些发飙怪物制造出的飞尘和噪音。我们的工作就是在那些史前动物一样的机器面前给自行车铃铛抛光。偶尔我会透过浓浓的尘屑看到车间另一头灰头土脸的魏晋和几个同样灰头土脸还不认识的同事。他们和我一样站在那些钢花飞舞的黑糊糊怪物面前,穿着只剩下两只眼睛的古怪工作服……
我在抛光厂的记忆因为那个灰暗的、尘土飞扬、钢花四溅的车间而变得模糊和不能确定。不过,不管是清晰还是模糊,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后面发生的一件事。因为这件事的发生,彻底改变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魏晋在抛光厂如鱼得水。我后来才知道魏晋那么兴冲冲想到抛光厂来的秘密:除了抛光车间,其他车间里差不多都是一水儿的花枝乱颤、令人眼花缭乱的女孩子。
他笑眯眯地领着那些来我们车间里看稀奇的女孩子,一台机器一台机器地“视察”,他的派头像一个微服私访的大员,他完全不把车间里其他人放在眼里,对瞪眼看他的车间主任更是不屑一顾,只是每次到我面前都挤眉弄眼,并且向那些在我看来头脑简单但长得实在漂亮的小姑娘郑重地介绍:“我朋友。他和我们可不一样,他是个艺术家!他是个大画家——未来的大画家,”看到那些女孩诧异的目光后,他又赶紧补充说:“他是被我拉来到抛光厂实习、写生的。”endprint
他就是这样向那些小姑娘介绍我的。她们像欣赏一只在动物园消弭了野性的中规中矩的猴子一样欣赏我。她们可能不知道写生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艺术家是什么鸟玩意,但为了安慰我,她们都表示自己非常喜欢看人画画。我觉得她们一定是把我当成那些背着小箱子走街串巷的南方的小画匠了。
那时的抛光厂经常停电,一停电,魏晋就会领我到那些女孩子工作的地方去。那是个露天的院子,里面有很多很大的池子,我也不知道池子里干什么用的,水面上有一层油汪汪的铁锈斑驳,让我感到恐惧。
有时,魏晋还会带着我和女孩们一起去钻山沟:顺着小路,延着一条小溪,转个一个山弯再转过一个山弯,会走到一大块特别开阔的坡地上来,坡地上种满了各种果树,梨树,苹果树,桃树,红果树,杏树……初去时,那些树上的花正相距着开放,有浓有淡,有开有谢,一团团一簇簇,采蜜的蜂儿在花间穿梭,满目的晶莹璀璨,满耳的嘤嘤嗡嗡。那些已经开过花的树,已经长满了油绿绿的叶子,阳光就在那些叶子间蹦蹦跳跳。我们在那些树下花海中流连忘返,女孩们发出一阵阵的惊呼。
魏晋追逐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女孩们,每天和她们一起出去吃饭、聊天、打牌,或者带她们去看电影,跳霹雳舞和交谊舞。有时,魏晋也把她们带回宿舍,她们在宿舍中互相拿了手看手相,又跳又闹。有一个女孩拿过我的手说,怎么像个女人的手,又看我手掌上的生命线和情感线,说我日后肯定是个情感泛滥的纨绔之徒。我红了脸,又羞又恼抽回了手。
她们觉得我书呆子气,古板,不好玩。我也觉得她们无趣,她们笑闹时我就一人歪在角落里看书,或看着墙角那个小木箱发呆发愣。有时候,我歪着歪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人去屋空。
在抛光厂,魏晋不在的日子,我常常挨饿。抛光厂没有食堂,工人都是自己到离厂很远的路边小卖店吃或偷偷在宿舍用电炉子做饭。我不愿意动,也不想出去,只好饿着。我头昏眼花,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有一次差不多临近午夜了,魏晋和几个女孩一起回来,递给我个饭盒。魏晋说,饭菜是刘子骥捎给我的。刘子骥在桃源中学门口开了家小饭店,魏晋他们去那里吃饭,临走时,刘子骥也给我装好了一份饭菜。我抓过饭盒就吃。自从到了抛光厂,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过这么有滋味的饭菜了。
后来,我迷上了喝酒。是那种散装的白酒,很便宜。从路边的小卖店里,几块钱可以买一大桶。喝酒后的我是另一种状态,有点像写《桃花源记》的那个陶潜,“我醉欲眠卿可去。”可以借着酒劲,让那些来找魏晋的女孩子“滚!”
酒让我为所欲为,让我性情大变。有好几次我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吐得满地狼藉,都是魏晋和他带来那些女孩帮我收拾。后来,来找魏晋的女孩子逐渐减少,她们都不想看到我,说起我都捏着鼻子,说我哪还像个艺术家,简直就是个酒疯子。
我是从魏晉嘴里知道我醉后情状的。很不堪。我醉后最常干的一件事是哭。像逝去了亲人的乡下妇女那样拍着腿嚎啕大哭。我还骂人。骂的人五花八门。魏晋刘子骥红鼻子大臭嘴小胡子白眉儿和武灵都是我骂的对象。还有更古怪的,我醉后会不知从哪里摸出两只小兔子,拼命地让它们在一起,让它们脸贴脸嘴对嘴,让它们成双成对。每次醒来听魏晋说起,我都会羞愧不安。
女孩子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骂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两只不相干的兔子干那种它们永远干不好的事。后来她们都不以为奇了,一个酒醉的疯子能有什么合乎常理的举动呢?只有魏晋,一改过去的无忧无虑,开始忧心忡忡起来,每次醒来他都会坐在我身边,带点探究的意味看着我,和我说话。
魏晋说:“陶潜,你又喝醉了。”
魏晋说:“你昨晚骂了我,骂我重色轻友,骂我不够朋友。”
魏晋说:“你还提到白眉儿……说她是个贱人,是个人见人上的臭女人。”
魏晋说:“你又骂白眉儿了,你一会骂她,一会又要请她原谅,说你错了。”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醉后胡言乱语会说出这话来,还是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不承认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来。可问题是,我又无法证明自己没说过这些话,因为酒后,我完全处于失忆的状态,对于酒后发生的种种已毫无印象,更不可能记得自己的胡言乱语了。
魏晋说:“用不用我来帮你?”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他要帮我戒掉酒,但第二天当我情不自禁地拿起酒杯时,他不但没劝我,还跟着我一起喝起来。这天酒醒后我没能见到魏晋。车间里也没有魏晋的身影。我以为魏晋扔下我一个人走了,心里生起一阵阵的空虚和害怕。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魏晋突然回来了。他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回宿舍,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我一进屋就傻了。我看到了白眉儿!
白眉儿怒气冲冲地站在屋里。
我以为自己又做梦了,吓得回头想走,却被魏晋顺势一把推进了宿舍。
魏晋说:“陶潜,你看看,你还认识她不?”
我一句话说不出。这个梦一样的场景完全把我打懵了。
白眉儿说:“魏晋,你们,想干什么!”
“没有‘你们,这和陶潜没关系,带你来是我的主意。”
“那你说,你让我来这里究竟想干嘛。”
“能干嘛呢,我不是和你说过了那事了吗,你干完了就没你时了。”
“可我不想,”白眉儿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我想回家!”
“回什么家啊,那个家也不是你的,是你后妈的。”
“魏晋——”白眉儿声音更大起来:“你这个流氓,无赖……你让我走!”
“你喊什么?天都黑了,外面黑灯瞎火的,你走哪儿去?”
“我不管,你让我走。”
“如果我不让呢。”
“那我就自己走!”白眉儿扬了扬一头长发,露出凛然的一张脸和两把刀子一样的眼神。魏晋抢先一步把她挡在门前。
“别走了!你知道我不会放你走的。”魏晋笑嘻嘻地说。endprint
说实话,如果说白眉儿的出现让我惊异的话,魏晋的表现则令我震惊。
“放她走,魏晋,你太过分了。”我转身想拉开魏晋,却不防被他用力一推,像一个被人随便从泥地里拔出来的萝卜,轻易就摔倒在床前。
白眉儿再次想过去拉门,却被魏晋反手给了一巴掌。白眉儿捂住脸一下不动了。
“给我踏实待着……你们都给我踏实待着……窗子我早封死了,门我出去就会反锁上。别想出去的事!都别折腾!”
“陶潜,像个男人一样干你想干的吧!”
六
白眉儿捂着脸站在屋中央,被一头长发凌乱随意地遮盖着。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在哭,在无声地抽泣。
我想,我必须要像个男人一样。魏晋刚一出去,我就疯了一样跑过去,又是踹门又是拽窗户,门和窗户在我的疯狂打击下,争先恐后地发出砰砰砰的怪叫,平时在我看来风一吹就叮当乱响的简易房的门窗这会却犹如铜墙铁壁,被魏晋关得死死的。
我越想越糊涂,也越想越绝望。我不能蒙受这不白之冤,我要解释,必须解释。我发誓自己和这件事真的没有一点关系,我不是流氓不是强盗,我除了偷偷给她画过画,在漆黑的夜里送过她,我还对她干过什么?我想到了那本《桃花源记》,我想拿给她看,表明我的心迹,让她知道,她在我的心里,就是一片神奇而美丽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我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都说男人的眼泪是丑陋且惊心,丑陋就丑陋吧。在白眉儿面前袒露心迹丑陋一回我心也甘情也愿,因为,我还是第一次在白眉儿面前说这些掏心掏肺的话呢。我想这些话说出来就好了。我说这些,也无非一个目的,就是让她明白:我是真的真的热爱她,不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更不可能和魏晋合谋把她弄到这里来。我还说魏晋其实是个好人,他一定是看到我颓废至此才出此下策,我让白眉儿不要因此恨他,我说其实她比我可能更了解魏晋,你们过去曾经那么熟悉……
“你,住嘴!”白眉兒突然截住我。灯光下她一头长发泛着迷人的光泽,她秀美的脸庞因刚刚哭过而更显生动,就像一树刚刚经过风雨的海棠,美丽而又沧桑。
“你不要和我说他,我不想听……魏晋就是个人渣……”
“可他……”我被她的神态迷住,被她的威严震慑住了,重又变得磕磕巴巴起来。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和人渣一起的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我说,“我知道我在你眼里算不上好人,但我也不是坏人,不是人渣……你忘了那些个夜晚了吗,我每天无怨无悔地送你回家?”
可能是我这句话起了作用,我看到她听完我说这句话,忽然把眼睛痛苦地闭上,身子也疲惫地靠到床铺上。我连忙过去,展开自己脏兮兮的被褥……
白眉儿立刻警醒,问我:“你想干嘛?”
我立刻住手,像个罪人一样保持着刚才跪在床铺上的姿势。很久,我才小声说:“我看你累了,累了,就歇歇吧……你骂我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不认为我们是合伙害你……”
“已经把我害了……”一句话勾起白眉儿的伤心,她的眼泪再次从眼里扑簌簌地滚下来,她气愤、几近疯狂地把我刚铺好的被褥一股脑地扔到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踢了一脚掉在她脚下的枕头: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我当时并没把白眉儿这句话当回事,想她这是气头上的话,没什么要紧,对她扔我的被褥我也没生气,心想白眉儿突遭此一劫,心里肯定老大不舒服,她愿意发泄就发泄吧。我又累又困,想睡一觉了。
我从床上下来,把白眉儿踢到窗前的枕头抱起来,像是抱着一个刚出世的婴儿,轻轻地拍打着上面的脏土,然后,我把白眉儿踢打过的被褥也拽过来。我想自己离白眉儿越远越好,如果不是有墙和窗户隔着,我宁愿抱着自己的被褥躲到那次我们去的那条山沟里,到那个像人间仙境的世外桃源去,在那里,一个人,天当被地当床,无忧无虑地睡一觉,最好在睡梦中死去,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最后,我还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是睡梦中还是刚刚醒来,开始时我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后来那声音就成了轻轻的叹息。我听到那声音在说,你不是说为我画了许多的画吗,把画拿出来给我看看啊,我想知道在别人画中我是什么样子的。朦胧中,我摸索着爬起来,把那个放在角落里的小木箱子搬过来,我还听到那个声音在说,你轻点,轻点,别碰坏了……尔后,那个箱子就打开了,我首先看到一股空气或一道光,从那箱子里嗖地一下钻出来了,就像潘多拉宝盒打开的一瞬间……好久,我才再次睁开眼睛,那个小木箱子里还是那个硬皮本,本子布面是红色的,在朦胧中,好像是上面蒙了一层鲜艳的红绸,打开硬皮本,里面的纸页都有些发黄了……那个声音叹息般地念出了里面的文字:桃花源记。本子里纸一张张飘了出来,很快,这些速写纸就铺满了整个屋子,那些纸上画的都是白眉儿,根据时间的不同,我看到那些不同的姿势和背影,那些模糊的记忆,随着纸页的翻动一点点地清晰。我听到那声音说:陶潜啊,陶潜,你真是个痴人啊。你怎么竟画这些没有五官的画呢。我想,怎么能没有五官呢?我拿起一张,发现上面只有脸的轮廓,确实没有五官,我又拿起一张,发现还是没有五官。那些五官哪里去了呢?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画白眉儿时我是画了五官的。我一下子着急起来。我想说,想喊,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后来,我还听到了魏晋的声音,魏晋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魏晋在和白眉儿一块看那些画。魏晋对白眉儿说,你看,白眉儿,陶潜画的都是你,画得多像啊,你就让他画一次吧,好好地画一回你……一会,魏晋又对我说,陶潜,你要像个男人一样……我不知道魏晋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要像个男人一样,像个男人一样干什么?我想不明白,也不知道刚才的一切是真实的场景还是在梦中。我想睁开眼,可眼皮却像被谁用糨糊粘上了一般,又沉又涩……挣扎中,我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片黑暗里,这一次,我是真的醒来了,首先感觉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在尖锐地痛,接着,是地板的凉,还有顺着门缝吹进来的冷风……我一下警醒过来,翻身坐起,发现屋里还是一团黑暗,灯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关掉了……很久,在逐渐适应了室内的黑暗,凭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几道依稀的晨光,我看到了白眉儿。endprint
白眉儿坐在床铺上,一夜未眠。
我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又去拽门和开窗户。但任凭怎么呲牙咧嘴的使劲,那些窗户和门都纹丝不动,像是两个巨大的沉重的秘密。
“别费工夫了。我都试过了。”白眉儿说。
“魏晋这个混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发狠说。
白眉儿发出了一声嗤笑:“你们这样做有劲吗?”
我不想解释,因为解释的话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又过了会儿,我听到白眉儿叹了口气:“魏晋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喜欢画我?画我的身体?我知道你一直在画我。我知道。我想好了,今天我让你画,你随便画,你怎么画我都行。”
“你误会了……”
“误会?难道你没画过么?”
“那,那不一样。”我争辩道。
“哦,当然不一样,”白眉儿从床铺走了过来,站到我对面一米的地方,她好像又长高了,身体也没有过去那样单薄了,一种成熟的女性气息逼面过来,“当然不一样,过去你都是偷着画,从来没光明正大画过我……这回我满足你,让你一次画个够!”
“你不就是想让我当一回你的人体模特吗,不就是想画我的裸体么?魏晋把我带到这里来,不就是想让我干这个吗?”她声音不高,但语速加快了,我感到,她低沉声音里的巨大穿透力。而且,我吃惊地看到,白眉儿在边说边脱衣裳。
白眉儿说:“不就是个光身子吗,这有什么呢?用得着你们费那么大事。”
时隔多年,我早已经淡忘了很多人和很多事,独有白眉儿这些话和她的这一细节永难忘记:她边说边脱衣服,她说得很快,衣服却脱得很慢,没有一点被人强迫的扭捏和不安,当她脱得只剩下贴身内衣的时候,我发现刚才还暗黑的室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清亮起来,外面的晨光顽强地不可阻拦地从关得紧紧的门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了,把满屋的凌乱清楚地映进我的双眼,与屋内的凌乱不堪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白眉儿的从容不迫,她一件一件剥除自己的衣服的过程简直堪比技艺精湛的木工,正用锋利的刨子把粗糙的木头一层层刨开,露出木头纤细柔润的肌理。
有那么一刻,我承认在巨大的惊诧中,体验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妙感受,是的,是美妙,而且,我清楚记得,伴随着白眉儿的脱衣过程,我身心还产生了一种无耻的幸福的颤栗,我马上发现自己身上的不正常,我,我他妈,居然在这个过程中有了强烈的生理反应。
我下身高耸的山峰正不可遏制地生长。
那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白眉儿。打死我也想不到我们最后的一面会以这样一种惊世骇俗的场面结束。
当白眉儿脱得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时,她没发抖,我却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开始抖个不停。
“画呀,拿起你的笔,画呀。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这样吗,我成全你……”
“你怎么还不画,你要再不画,这辈子你就再没机会了。”
这是她最后说给我的一句话,后来,当我颤抖着挣扎站起来的时候,我再没敢看她美丽而洁白的胴体,我看到她脸上凝固了的两颗泪滴,那泪滴像珍珠一样挂在她冷傲的面孔上,这是我最后一眼看她,看完这一眼,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拉门,令人奇怪的是,这一次,门居然被我轻易拉开了,一股早晨清新的风吹进来,我打了个冷战,同时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草叶上晨露的味道。
七
魏晋在我转身前已不辞而别。我没再去找他,我没有勇气过去,更没勇气去打听白眉儿的消息。
如果不是和喝得半醉的刘子骥住在了一个房间,我恐怕到现在还无法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刘子骥说,当年,我从抛光厂跑走后不久,魏晋就给抓了起来,因流氓罪劳教一年。那件事不久,白眉儿声名败落,迅速嫁给了一个乡下男人。据说那男人脾气暴躁,性格凶悍,只要一想到他的女人曾和别的男人一起光身子鬼混过,就会对白眉儿下狠手折磨。
白眉儿和这个把打骂她当成家常便饭的男人生了一双儿女后,有一天幡然醒悟,为自己找了个情人,情人是一个开黑出租的司机,她还差点为那黑出租离了婚,后来却不了了之……
我有某种预感,问开黑出租的人长得啥样?刘子骥笑说,男人嘛,都差不多,就听说他家过去开过小厂子,老子有点钱,不过到他的时候厂子已经折腾得倒闭,还欠了一屁股外债,现在连他跑黑出租的车都是老婆在娘家借钱买的。我问,这个人是不是长了个比外国人还大的红鼻子。
刘子骥吃惊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我搖摇头。刘子骥说,没错,你猜的还真准,因为你说的那个人我也认识,我过去跑业务时没少坐他的车。
刘子骥还说,我们当年在抛光厂发生的事影响很大。魏晋为此坐监,白眉儿被迫早早下嫁,只有我远走高飞,逃过一劫,并因祸得福。
怎么说呢? 我是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当北漂的,刚过来时身无分文,到处打工,先是在一家乡镇服装企业当机工,后来跑到北京修三环,再后来又回到郊区县城,在一家单位的三产企业当保管。那几年,我依然坚持着画画,可能是机缘巧合,我的几幅小画在一些报刊上发表后,一个留着长长头发,个子高高的县文化馆的副馆长,把我借调到了文化馆。一年后,副馆长到图书馆当馆长,我就又跟着他到了图书馆。我更喜欢图书馆,相比较和人打交道我更喜欢和图书打交道。图书馆的工作很清闲,很长的时间里,我不是躲在宿舍里看书,就是一头扎到图书馆二层东北角的那个房间里去画画。我在图书馆干了三年多,后来馆长调到另外一个郊县,我没法跟他走,就抱着那几年积攒的画作和一点积蓄跑到了城里。
到了城里,我开始和一些北漂画家住在圆明园边上,几年后又和他们一起转移到通州宋庄,在宋庄,我的画作开始得到了一些客户的欣赏,这些客户主要来自东南亚国家,马来西亚,新加坡,韩国和日本,哪国的都有。但每年我只固定二十个订单,多一个都不接。那些卖画的收入已经足够我生活和画画的开支了。
我一直没结婚,在宋庄时,和一个来自江南的女画家同居。我们都很忙,各自都有自己圈子和创作。我们每天除了睡觉几乎都不在一起。我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每天早起,都像客人一样说声你好,然后各忙个的。我喜欢这样的生活状态。
在北京,我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从京郊小县的图书馆跑出来在中国美术馆倾尽所有举办的那次“陶潜个人画展”,那时中国的美术界还不知道陶潜,但我相信,很多人一定会记得我那次展出的一个巨幅画作:《桃花源记》。画中,我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抛光厂里的那些史前动物一般的机器,一个刚刚出浴的少女裸体挺身其间,一缕晨光透过重重黑幕正好打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那也是我为白眉儿画的最后一幅画。
责任编辑 吴佳骏endprint